訓練課
小說家需要訓練的并不是解題的能力,而是解題之時巨大的熱情和不懈的耐心。就是說,作為一個小說家,他要訓練自己對于一個虛無之事的根本性的迷戀,讓自己的目光不僅僅局限在人倫關系的庸常描述上,他還要將眼目投射于超驗性的哲理的底盤,明知道無解,卻永遠孜孜以求,他在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成就自己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嚴肅的小說家,就是觸犯了諸神的西西弗斯。當小說家如此定義自己的時候,他本身便已經(jīng)給出了“人”的底色。就像那塊不斷滾落、讓一切前功盡棄的石頭之于西西弗斯,寫作之事對于一個小說家,既是苦役,亦是命之所系,他在絕望之中盼望,找到一個差強人意的“人”的價值。
我們看到過太多的才華橫溢者倒在了混世的油滑上。他們混世的目的,不過是降低與塵世的緊張度吧?而要命的是,文學之事,從來要求他自身與世界保持一份古老的敵意。這份古老的敵意,就是文本之外提供給文學的那種力量,它需要有痛感,需要有憔悴。這種痛感和憔悴,只來自更為浩蕩的命運本身,尤為重要的是,想要捕捉到它,你還必須要格外清醒地懂得——你就在這里,這就是你的命運,無論它像驚鴻一般短暫,還是如夏花一般燦爛。在這個意義上,寫作者都該是清醒的宿命論者。他時刻眼睜睜地、清醒地看著自己“被背叛”的生活,后背生寒,乃至自我厭棄,不渾噩,無麻醉,即便偶爾艷羨混世者的得意,也終究只能臣服在自己那被給定了的任務中。文章憎命達,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嗎?誠然,它的確在某種意義上部分地命中了寫作者命運的靶心。但如今說起來,會顯得矯情,而且會被大量的失敗者用作狡辯的托詞。
多年前我寫過一個創(chuàng)作談——《寫有教養(yǎng)的小說》,我愿意在這里將“教養(yǎng)”與“優(yōu)雅”等同起來。在小說中,優(yōu)雅顯然不僅僅指涉某種約定俗成的做派,它更是一種和諧,從文化的陶冶中產生,也在文化的陶冶中發(fā)展,這個產生與發(fā)展的過程,的確事關教養(yǎng)。
我覺得有時候哪怕是自欺欺人,我們也要給自己的小說賦予一種道德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可被量化,你也很難說它究竟感動和教化了多少人,哪一部分人。具體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沒有這個認定,有時候不可想象讀者,但是作家整體的情緒應該有的放矢,不能以虛無至虛無,一定要有一個內化的道德律。
我寫小說知識分子傾向太重,虛無感太重,這是我天然的一個短板。如果《紅樓夢》不是寫那么多很具體的雞零狗碎,沒有那么多菜譜、藥方、詩詞歌賦,它的意義就不能成立。小說得有煙火氣和紅塵氣,在有些問題上不能鉆得太深。但有時候給自己虛構一個空間很有必要,虛構一個來路與歸途很重要,怎么把我們的心靈安撫住,在有限的生命里做點有意義的事情,要做到這些,“不聰明”挺重要的。
可能每個小說家的工作方式不一樣吧,我特別注意小說題目。在我看來,小說的命題何其重要。我們甚至可以毫不過分地說——小說的標題幾乎占據(jù)了作品最終完成度一半的比重。如果說小說內容還可以充滿了歧義,可以允許被讀者無限地解讀,那么,小說的命名,就應當是作家主體意識最為強烈的表明,這幾乎就是不由分說的。當一個小說家無力為自己的作品命名時,只說明了他自身的渾噩——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何命名小說?我的體會是,力求讓這個命名籠罩你這個作品所有的邊界,從思想到藝術,都起到既廓清又疊加的效果。
我們都是靠寓言來闡釋生活的,用比喻,用影射。我是一定要被一個意象喚醒,或把意象還原成一個詞語做驅動,才會去做那件事。這種方法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就是所謂作家的主體意識太強,方向太清晰,導致缺少了混沌的東西。后面怎么克服,我也在想。中國式的語言就是中國式的經(jīng)驗,可是今天,我們熟練操弄的詞語,離我們的經(jīng)驗真遠。
寫作跟個人成長環(huán)境、跟天賦氣質都有關,我就是這么一個作家,天然失去了很多優(yōu)勢,反過來也才成就了我之為我的那個個性。
可能通過寫作我發(fā)現(xiàn)了生命之中那些混沌與商兌未寧的情感,讓我知道了理解他人的重要,以及理解他人會有多難,知道了理解自己原來并不比理解他人更簡單方便,這無疑擴張了自我有限的生命。但相較于生命本身的浩瀚,我豈敢盤點自己“比別人多出來”了點兒什么,倒不如說,寫作這件事在源源不斷地令我感到匱乏,感到“比別人少出來”了點兒什么。
就我的理解,“生命本身的事”更加具有規(guī)律性吧,它幾乎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而“小說本身的事”,也許多多少少被賦予了些微的自由意志。之所以不會將這兩件事專門放在一起想,顯然,是因為我可能常常將這兩件事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混淆起來。我得提醒自己:“小說本身的事”,是不能夠替代“生命本身的事”的,生而為人,你是不能夠僅僅依賴寫小說去獲得更為寬闊的生命感的,生命的練達與洞明,還有賴更為復雜的生活本身。
當思想性介入小說,這門藝術才有了其不可替代的榮譽。我其實很難講清楚自己究競想要在小說里“最想”表達什么,如果非要有一個答案,那么我想,我想表達的終究還是人永恒的困惑,生命永恒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