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說革命”到“無界文學”:寫作需走向更廣闊的原野
近年來,關于文學需要跨界、“破圈”的呼吁不斷高漲。去年九月,蘇州大學教授王堯直言小說界需要進行一場新的“革命”,認為在世界與人性急劇變化的今天,小說應當探尋新的結(jié)構世界的能力,重拾語言的文化屬性。本報《新批評》專刊隨即開展關于“新‘小說革命’”的一系列討論,引起文學界的關注和熱議。今年七月,由陜西省作協(xié)主辦,陜西文學院、《小說評論》雜志社、《收獲》雜志社承辦的文學活動“‘小說革命’與無界文學”在西安舉行。來自全國各地的評論家、作家、文學編輯和相關專業(yè)研究生就重新審視“小說革命”與文學邊界的必要性與可能性暢所欲言,追問我們正從事的文學,我們正在寫的小說,究竟還有沒有新的可能性?
作為哪吒的文學 (在《收獲》APP“無界寫作大賽”啟動儀式上的發(fā)言)
李敬澤(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書記處書記)
今天的主題是“心如原野,文學無界”。文學是不是無界的?我覺得當然有界,宇宙都有盡頭,文學怎么會沒有邊界?但這文學的邊界、這宇宙的盡頭是變動的,可能在你家門口,或者在鐵嶺,或者是喜馬拉雅山,或者是在火星。我們必須在身體上在人心里,在地上和天上不斷探索、指認文學的邊界。
剛才我們聽了一場關于文學之“無界”的脫口秀。黃平說今天的文學太拿自己當藝術,我深有同感。他主要是在諷刺作家,我還想諷刺一下評論家,我們的評論家也太知道什么是文學,太知道什么是好小說。我們對此太知道了,脫口而出,但不是脫口秀,是順口溜,我們太像一個對生活和世界了如指掌的中年大叔,幾杯酒下肚就在自己的經(jīng)驗和習慣里嗨了起來。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建構起純文學的自律性,本來也是匆匆忙忙,各種湊合將就,日子長了就成了習慣成了顧盼自雄顧影自憐,成了傲慢與偏見,結(jié)果就是太拿自己當“藝術”。這樣的所謂藝術不是活的藝術,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這樣下去我們的這個純文學大概率會變成昆曲,兄弟姐妹坐一圈喝茶吟唱。我現(xiàn)在也學幾句昆曲,清拍而已,唱的不好。昆曲很藝術、太藝術,行腔走板,差一點兒都不行,林黛玉進賈府,知道他們家規(guī)矩大,一步不能行錯,于是乎昆曲變成了遺產(chǎn)。但是文學不能這樣,文學必須是活的,文學要向時代、歷史和變動不定的人類生活人類經(jīng)驗開放,文學不能自律起來、封閉起來,不破不立、又破又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文學永遠要在它所不是中體認它自己是什么。
這個道理當然不是我的發(fā)明,大家都明白。大道理明白,落到實處落到家常日用就未必明白。所以,我們這些批評家也很擰巴,談文學談小說,總體上說、概括地說,大家都是種種不滿,不滿意、不滿足。但碰到一個個具體作品,那都是好,各種好,這叫個別表揚與普遍批評相結(jié)合。我們的頭腦里有一個自律自足的文學“理想國”,雖然柏拉圖不喜歡詩人,但我們還是像柏拉圖那樣想問題。然而特別擰巴的是,我們是現(xiàn)代人,我們的“理想國”、我們的城邦里預設著變革和創(chuàng)新,這種變革、創(chuàng)新幾乎是文學的合法性之所在,所以,我們必須在一個普遍性視野里釋放我們關于變革和創(chuàng)新的焦慮,然后,在回到個別性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放松下來了,我們回到了那個家常日用的舒適區(qū),我們看不見那些讓我們不舒適的東西,甚至能夠抵達我們眼前的都注定是讓我們舒適的東西。批評如此,文學期刊也是如此。
所以,我們也要警惕,我們是不是在很舒適地談論“無界”。比如很多朋友談到了文體問題,似乎所謂“無界”就是文體的混雜、越界。文體固然重要,但文體上花樣百出其實解決不了我們的問題,演雜技耍盤子,眼花繚亂滿天盤子,最后一收勢,手里還是那兩個盤子,并沒有多出一個。比起“體”來,更重要的是“性”,文學性遠比文體重要。很多人都在談論文學的衰微,這固然是我們大家都看得見的,但是,另有一件事大家可能視而不見,一方面是被我們現(xiàn)有的觀念所固定的“文學”的衰微,但另一方面,是文學性的大規(guī)模泛化、擴散、流溢,文學性是水是噴泉,溢出了“文學”的壇壇罐罐,四面八方淹了一地。所以我們面對的是文學的危機而不是文學性的危機。剛才大家都在說脫口秀,我忽然想起李誕最近寫了一本小說,那是絕對純文學的,比純文學還純,一看就是當年文學青年里的先鋒青年,加繆等等托生轉(zhuǎn)世。我就覺得很有意思,顯然,李誕和我們是一樣的,認為這個才是文學,我現(xiàn)在是在搞藝術,不是在搞通俗庸俗的脫口秀。他為什么不想想,勾欄瓦舍、豆棚瓜架,脫口秀里可能自有一種野的、沒有被指認沒有被充分賦形的文學性。他腦子里也有一個柏拉圖式的文學城邦,其中是絕對沒有脫口秀的,一定要把脫口秀演員趕出城門。
什么是文學性,它在哪里?在一個時代的生活、感性、想象、話語和思想中,那個文學的幽靈文學的風如何閃現(xiàn)和吹動,我覺得這是比文體、文類等等更為根本、更為緊要的問題。這個時代需要我們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新的文學性,需要打開城邦的門,走到廣闊的原野上去。
上午的議題是“文學革命”,我發(fā)現(xiàn)每當觸及“革命”二字的時候,朋友們都是一臉遲疑,可能是覺得“革命”二字何其激烈。我倒覺得“革命”用在這里沒什么不恰當,我們黨不斷地自我革命,走過一百年的奮斗歷程,文學有什么理由不自我革命。而且我認為文學革命的理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迫切,只要眼光稍微放得遠一點,視野稍微放得大一點,我們就能夠看到,一方面承平日久,我們守著藝術的小城邦,過著安定舒適的日子;另一方面,歷史已經(jīng)遠遠走在我們前面,時代已經(jīng)遠遠走在我們前面;文明的形態(tài)、生活的形態(tài),已經(jīng)遠遠走在我們的前面;最根本、最重要的是,人本身已經(jīng)遠遠地走在了文學的前面。我們在座的所有人,如果現(xiàn)在就架起測謊儀問一遍,你讀那么多的小說你喜歡嗎?你真的喜歡嗎?你真的不厭倦嗎?我不知道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這個時代的人到底是什么狀況,自我和他人和世界是什么狀況,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已有的文學觀念、經(jīng)驗和話語所能夠應付、能夠賦形和表現(xiàn)的,如果說,文學面臨著可能的衰微,那是因為文學需要革命。
我有時很怕讀我們有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我感覺他是在展示他的文學小廟,里邊供著各種各樣的神,也許是吧,也許那真是他的神,但是,那些神都沒有見過小廟之外的世界,文學說到底也不是對這個小廟這些神負責,你又不是廟祝道士,你能不能直接面對小廟之外的星空和大地?
今天我發(fā)現(xiàn),我在無意中好像炮制了不少華麗的格言,什么文學是強人的事業(yè),文學是老狐貍的事業(yè),對此我不打算負任何責任?,F(xiàn)在我要提出新的格言,文學是什么呢?什么叫做心如原野、文學無界?當我們身處這樣一個世界意義上、人類意義上的文明之大變的時候,為了讓未來依然會有文學,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品質(zhì)和行動?
——我覺得,文學應該是哪吒。《西游記》里有孫悟空大鬧天宮,那是革別人的命,很好,而另一方面,哪吒,這個童子這個少年是革自己的命,他拋卻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廟宇和城邦,進入廣闊原野,越過種種界限,獲得一個新的心。他脫胎換骨,然后在原野中,摘一枝荷花,或隨手摘一枝別的什么植物,就以此作為自己的身體、獲得一個新的身體。我想,這應該就是新的、投入這個時代偉大變革的文學。
有界無界的辯證法
郭冰茹(中山大學教授)
金代詩學理論家王若虛在《文辯》中以問答的形式來說明一種文體的觀念,“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边@種回答的順序說明“有”是對“無”的基本框定,無體是建立在有體的前提下,無界是對有界的補充、修訂或者升華。因為,有體才有行文的基本規(guī)范,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敘述者的敘述目標。無論西方文學理論中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四分法,還是中國傳統(tǒng)目錄學中的經(jīng)史子集,都有一定的體式,然而文體之間的邊界從來都是開放的、流動的。就文學的“敘事”而言,敘事廣泛地存在于各個文體中,而為了更有效地“敘事”,文體的跨界現(xiàn)象在創(chuàng)作中也并不少見,散文化小說、詩化小說、新聞小說、散文詩等概念的提出,即是對此類現(xiàn)象的概括和描述。
怎么認識文學的“無界”?從宏觀上說,文學寫作無邊界是具有可行性的。只要作者確立的寫作目標,無論敘事、議論還是抒情,怎么有利于寫作者的表達,就可以怎么寫,而不必受制于文體的局限。但如何在有和無之間認識“無界”卻是需要探討的。這涉及三個問題,一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問題,即:寫什么和怎么寫。我認為寫什么就是怎么寫。在現(xiàn)代小說觀念中,形式為內(nèi)容服務,內(nèi)容與形式相統(tǒng)一的美學原則是建立在內(nèi)容形式二分法的觀念上的,但一部作品是否能被干凈整齊地切割成內(nèi)容與形式兩部分仍是值得討論的,如果文學作品所要反映的生活、所要表達的人生是立體的、多層面的、繁復的,甚至是流動的,那么它就應該是一個完整的意義整體,“寫什么”本身也就變成了“怎么寫”。二是實錄與虛構的問題。無論以何種方式敘事,“無界”的基本寫作態(tài)度是“實錄”。從敘事的層面上看,小說與散文都具有很強的敘事性,雖然散文常因紀實被視為“非虛構”,而小說因其想象力被看作是“虛構”的。在中國小說生成的過程中,史傳是小說的母體,馮夢龍在敘事方式總結(jié)說“史統(tǒng)散而小說興”,但對寫作態(tài)度上而言“實錄”的精神仍然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三是讀者閱讀感受和閱讀期待的問題。無界就是給讀者“一些別的”。當下的文學作品作為文化產(chǎn)品的特征越來越明顯,對“無界”的理解也需要考慮讀者的接受。大多數(shù)讀者對文體有相對穩(wěn)定的認知,在閱讀之前會抱有一定的閱讀期待,“無界”在某種程度上是張愛玲說的“要什么就他們什么,此外再多給他們一些別的”,這個“一些別的”跨越理解為跨越文體邊界所帶來的閱讀感受。
對文體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是文學觀念、文學研究以及創(chuàng)作實踐發(fā)展演變的結(jié)果。西學東漸后的知識的更新形成了新的文學秩序。將文學分為散文、小說、詩歌和戲劇四種類型是對中國傳統(tǒng)“雜文學”的重構。在尊重文體之間“定體則無,大體須有”的基本特征的前提下,重視文本的內(nèi)部構成和文體間的相互融合,對文學“無界”的重新認識,也是對中國文章傳統(tǒng)的回應。
一種小說先鋒性變革的感召與實踐
金春平(山西財經(jīng)大學教授)
王堯老師所提出的“新‘小說革命’”,包含著他對當前小說的敘事觀念、敘事方法、敘事形態(tài)、敘事美學、敘事效能的整體批判與文學反省,停滯的小說觀念、固化的小說模式、單調(diào)的小說風格,即缺乏沖決性、創(chuàng)造性、開拓性和解放性的此在小說的歷史,構成其命題當中革之所“命”的無物之陣。
同時,“革命”也昭示著一種未來的希望與前景,即仍然對小說文體的內(nèi)生力、解放力、增殖力充滿信心,小說“變革”亟待建立起與新的歷史時期、與當代人的社會生活、精神振幅、心靈廣度、生命深度相適應、相契合,并且具有超越性、穿透性、典型性的文學思想和藝術美學。
走走老師所提出的“無界文學”,則是呼應了王堯的“新小說革命”,即新小說革命是一種自發(fā)的、內(nèi)在的、積極的文體反省與行動欲望,而“無界”則充當了這場新小說革命的切實而生動的未來圖景,它標志著一種革命之后的小說美學境界,也勾勒著革命之后小說文體理應抵達的文學方向與可能。
正是由“小說革命”到“小說無界”的邏輯與行動,激發(fā)著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精神,激勵著人的探索創(chuàng)新,文學的崇高的價值奧義、藝術的超越之美得以誕生。盡管他們可能不得不經(jīng)受同時代的壓抑或冷落,卡夫卡、佩索阿、惠特曼、卡瓦菲斯、艾略特、喬伊斯、貝克特等,但是文學史最終給予了他們最耀陽的榮光。
因此,我更愿意將“新‘小說革命’”與“無界文學”,視為一種對當前小說匱乏先鋒性、缺乏創(chuàng)造性的變革感召與目標企圖。也因此,新小說革命和無界文學,也就具有了多重的意義內(nèi)涵。
第一,“新‘小說革命’”和“無界文學”是一種具有內(nèi)在預設性的批評話語。它們以對當前小說“不滿”的決絕姿態(tài),試圖建設一種以“先鋒性或創(chuàng)造性”為核心的文學批評標準,由此推進小說文體的開放、革新、創(chuàng)造、建設,作家通過對小說持續(xù)的先鋒性探索,來發(fā)現(xiàn)、捕捉、演繹和抽離人性的、社會的、歷史的或人文境況的本質(zhì)性與總體性精神,在對總體性和本質(zhì)性精神的審視、批判與對話當中,構建具有當代性、未來性和超越性的小說世界。
第二,它們是當前人文精神的蠡測裝置,隱含著對小說主體性精神的召喚,這種召喚、確立或重構,源自于當代作家、批評家、讀者所身處的歷史語境的隱秘而強大的觀念侵蝕的刻意反叛——包括消費主義、解構主義、意識規(guī)訓、技術科層、權力機制等。因此,“新‘小說革命’”和“無界文學”是對當前文學變革所發(fā)生的精神人格與人文語境所進行的批判性重塑——包括重申作家必須具備先鋒性、創(chuàng)造性、開放性的文學觀念,必須堅守對文學的探索精神與創(chuàng)新品格的信仰,批評家必須不斷提升發(fā)現(xiàn)能力、判斷能力和對話能力,特別是堅守文學批評的道德良知。這是它們所蘊含的超越文學本體之外的審視、反思與改造當前人文精神境況的深遠涵義。
第三,“新‘小說革命’”和“無界文學”作為當下具有感召性的文學理念和具有理想性的實踐前景,具有強大的觀念驅(qū)動與統(tǒng)攝力量。無論是“小說革命”還是“無界文學”,終究將在文體觀念、思想觀念、美學觀念、敘述觀念等領域得以實踐,這注定了“革命”的“進行時”與無界的“未完成”。而小說革命的“歷史感召”與個體探索的“無界文學”,也恰恰構成由“小說革命”到“無界文學”的歷史脈絡的“多元而一體”“觀念與實踐”彼此支持的總體結(jié)構。無界的文體實驗成為“小說革命”的必然內(nèi)容,更重要的是,“小說革命”又時刻規(guī)約、勘驗與激勵著小說文體的積極、主動、自覺的敞開、解放與創(chuàng)制,直至不斷抵達文學的“無界”“原野”。
因此,“新‘小說革命’”和“無界文學”是對當前小說精神文化征候的警示與反省,是對諸多正在進行中的“不斷突破小說文體邊界”進程的強力催化,更是對身處于文學慣性滑翔或惰性寫作語境當中,小說家所應具備的先鋒性、創(chuàng)造性、反叛性和開放性的感召與動員。
本心與活的文學
劉大先(《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
“心如原野,文學無界”這個主題讓我想起蕭乾的一段軼事。
1929年初春的一天,剛考入燕京大學讀書的蕭乾與同學楊剛在圓明園廢墟上散步聊天。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一個爭論,楊剛責問蕭乾為什么不認真讀一些重要的理論書,它們能指導人生,否則會走彎路,付出代價。蕭乾回答說,理論不過是個地圖,代替不了親身的旅行,而他想要體驗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不帶地圖去采訪人生。許多年之后,兩個好朋友的命運恰如他們彼此最初的傾向一樣,發(fā)生了分途。楊剛成了周恩來辦公室秘書,后又任中宣部國際宣傳處處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蕭乾浪跡天涯,是二戰(zhàn)中唯一在歐洲采訪的中國記者,而最終成了作家和翻譯家,我們都知道他后來翻譯了《好兵帥克》《尤利西斯》。
蕭乾晚年在回憶錄中將自己比作“未帶地圖的旅人”,表明了一種對于人生的認知。放寬來看,我們每個人的所面對的大千世界與命運遭際,都充滿變數(shù),無法事先規(guī)劃,計劃永遠跟不上變化。文學也一樣,它與世遷移,本來沒有所謂的界限和框架,可以看作是個體與他的外部世界和內(nèi)心生活之間互動的結(jié)果。
文學的形態(tài)、樣貌與實踐一直不斷地發(fā)生著異形換位:它的載體從金石龜甲到竹木皮帛,從謄抄與印刷的紙再到打字與復制的電子文檔;它的體裁從歌樂舞一體到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再到小說詩歌戲劇散文;它的觀念從功利、實用到審美,從雜文學到純文學,再媒介融合時代的泛文學;它的創(chuàng)作者從業(yè)余到職業(yè)再到泛寫作,從天才論到日常論……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于界的不斷建立與界的不斷破除。
如果心有自由的追求,那么文學也就有自由的實踐。際遇無常,應物無方,山巒緬渺,江河浩蕩。這樣的心是絕假純真最初一念的本心,這樣的文學是源頭既清、波瀾自闊的活的文學。
文類解放的自由與審慎
徐剛(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在《詞與物》的前言中,福柯曾指出此書的靈感來自閱讀博爾赫斯作品段落時發(fā)出的笑聲。這個段落引用的所謂“中國某部百科全書”將動物劃分為以下幾類:一、屬于皇帝的;二、有芬芳香味的;三、馴順的;四、乳豬;五、美人魚;六、傳說中的;七、自由走動的狗;八、包括在目前分類中的;九、發(fā)瘋似地煩躁不安的;十、數(shù)不勝數(shù)的;十一、渾身有十分精致的駱駝毛刷的毛;十二、其他的;十三、剛剛打碎罐子的;十四;遠看像蒼蠅的。在此,??陆柚柡账惯@種看似標準不一,層次混淆,甚至荒謬絕倫的分類,以寓言的方式向我們指明了我們思想的極限。事實上,這種笑聲動搖了我們的思想中所有熟悉的東西,進而向我們表明了命名與分類,即語言與事物的秩序之間的荒謬關系。
今天的文學,奠基于一種形成于19世紀的現(xiàn)代文學觀念。小說、戲劇、散文和詩歌的劃分,又何嘗不是一種荒謬的命名?今天的“當代文學”,正面臨著邊界被不斷質(zhì)疑,乃至突破的境地。我們看劉慈欣的《三體》,講述的是外星文明與人類存亡的故事,它不再局限于中國故事,因此也打破了“中國當代文學”中“中國”這個民族國家文學的界限;而以“爽”為旨歸,事實上復活了晚清民初娛樂文學形式的網(wǎng)絡文學,則有力地沖擊了“中國當代文學”中“當代”的界限;最后,如火如荼的“非虛構”文學則直指“中國當代文學”中最關鍵的以虛構為核心的“文學”的界限。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今天的跨界恰逢其時?!靶娜缭?,文學無界”,正是要吹響文類解放的號角,回到更具包容性,更自由的文學概念。這是要打破今天界限分明的文類壁壘的堅冰,向一切的惰性思維和習慣勢力宣戰(zhàn)。這也是對文學邊界的探索,對于不可能性的挑戰(zhàn),最終體現(xiàn)的是作為整體的文學的價值。
當然,所謂跨界,也不能隨心所欲,它要建立在牢固的行業(yè)技能的基礎之上,要更加審慎地實施。想要出圈,先得入圈?!拔膶W無界”,也要警惕原野上的“迷失”或“翻車”??缃缭炀偷摹熬W(wǎng)紅爆款”,熱度只是一時,口碑才是永恒,守正創(chuàng)新才能行穩(wěn)致遠。
聲音(按姓名首字母排序)
叢治辰(北京大學副教授):文學就像我小時候的胡思亂想一樣,不斷撞擊和打開那個小小的“我”,讓我看到有限的個體經(jīng)驗難以企及的遠方和深處。我想也正因為此,那些偉大的文學創(chuàng)造者才會不斷去探索新的藝術形式和手段,形成新的理念,造成紛紜的流派。我相信文學是為了打開桎梏,解放那個小小的“我”到廣闊的原野里去。如果我們用文學不斷地制造了新的囚籠,讓大千世界反被文學所束縛,那我們真是辜負了文學,也辜負了大千世界。
淡豹(作家):現(xiàn)在一個很重要的特征是,讀者也在跨界。來的路上還一直在想我自己是從哪里跨到哪里的問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想這個問題了。一方面,身份定義是評論家、學者、出版機構、和媒體的工作,不是寫作者自身的工作。另一方面,好像從哪里跨過來并不重要,跨的姿勢好不好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走進的是文學。文學不設限,文體也不設限,小說可以是隨筆、評論、與人物命運的雜糅,長中短篇的分割方式也在受到挑戰(zhàn),我們參與到共同的解放之中,跨界是一個廣泛的事實。
李壯(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助理研究員):出圈不易,它需要我們經(jīng)得起質(zhì)疑、經(jīng)得起罵,需要我們有一顆大心臟。因此,出圈的基礎,是我們自身要足夠強大:文本足夠強,內(nèi)心也要足夠強。借用李敬澤老師的一句話,我們要做文學的強人,文學是一碗強人的飯。文學出圈的前提,是要做好文學的基建、養(yǎng)好文學的土壤,是要說真話、動真格,是要善待批評、善于批評、以及善意批評。
馬小淘(《人民文學》編輯、作家):文學的本身沒有邊界,同時文學可以被無限闡釋,每個讀者都可以找到自己抵達文學的獨特方式,文學對我們的意義也沒有邊界。但其實寫作者的能力是有限的。智力、境界、對世界的感知能力,從愿望到表達的路徑,想法與呈現(xiàn),都會隨時限制著寫作者。我們做的事也許是無界的,但個人能力終歸還是會成為限制自己的界限。無界,這個詞本身就充滿了誘惑和迷人,我們既然選擇這個具有無限可能的寫作,那么,終其一生,就將在有限的能力和無界的文學之中,做一只勞作的螞蟻。
石一楓(《當代》編輯、作家):名字是自己的,永遠是別人叫,分量卻在自己身上。有多少“我想說,我不能說,可是我還得說”的糾結(jié)?有多少“這才是我,你卻老想讓我當你以為的我”的尷尬,又有多少“我站在橋頭看風景,其實是想讓你們看正在看風景的我”的自戀?而假如有一個機會,哪怕是能暫時卸掉名字的負擔,對于今天寫作的人或許也是一件幸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許只有匿名才能讓我們放手追尋夢寐以求的豐富、自由和無限可能。
弋舟(《延河》雜志副主編、作家):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有云:“圓形人物隨時準備走進更加廣闊的生活,每一次都展示出性格中新鮮的一面。檢驗一個人物是否圓形,要看它是否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讓我們感到意外?!薄獔A形小說家隨時準備走進更加廣闊的生活,每一次都展示出性格中新鮮的一面。那么好吧,現(xiàn)在讓我戴著口罩,再蒙上眼罩,力爭去成為一個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