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被詩人閱讀是我的夢想
我已經(jīng)三次到過布拉格,也可能是五次,其中兩次到布拉格后又去了奧地利和匈牙利,很快又返回,這兩次能算嗎?近讀丘成桐《我的幾何人生》頗有些似是而非的著迷,感覺人文日常也處處存在著拓撲或不完全或測不準的問題。
2013 年冬,在地鐵上,我站著讀《過于喧囂的孤獨》,擁擠的地鐵上已是耳機屏幕時代,我像十八世紀的人,完全無所謂,一個冬天竟然讀完了。一次一個小伙子捅了我一下,示意有個空位,耳機導(dǎo)線與他的黑邊眼鏡有種特別的味道,而事實是他離空座更近一點,比我站那兒早,但他叫我。我堅決拒絕了。稍縱即逝,一個姑娘迅速坐上,仿佛空降在座位上。我沉浸于赫拉巴爾的布拉格,小伙子沉浸于耳機,空椅子,姑娘……四年后我?guī)е短臁げ亍方菸淖g本到了布拉格。
我住在布拉格-十月作家居住地,在這兒逗留了一個月,除寫作外主要是做關(guān)于我的長篇《天·藏》的活動,其間還有在匈牙利和奧地利的兩個活動。作家居住地在布拉格市中心一幢淡黃色老樓的頂層,一室一廳,因為是頂層,廳很大,有個大斜面,視野很好,室內(nèi)單純,窗外豐富,陽光如洗。剛剛與居住地主人徐暉走過卡夫卡工作過的銀行,而下面的查理廣場四位詩人的雕像普普通通、安安靜靜,其中一位是聶魯達的戀人。赫拉巴爾當打包工的地方在另一條街上,徐暉也是隨便指了下就過去了。一路還有塞弗爾特、哈維爾、愛因斯坦的痕跡。
客廳可以召開小型文學(xué)會議,事實上不久就召開了。我本可以在這臨窗隨意一抬頭就看到伏爾塔瓦河、看到有著無數(shù)尖頂?shù)睦铣堑膹d里寫作,但我還是選擇了在狹小極簡的居室寫作。這兒僅一床一桌,一孔小窗,我見過卡夫卡在老城廣場的寫作間,不過八平米,不僅矮小且簡陋得驚人,如牢房之于鬧市。某種意義上寫作必須簡陋,往往占有的越少擁有的越多。
每天早晨小窗外都有非常響的鳥叫聲,帶著水音初起的陽光,幾乎可以感到教堂的尖頂和伏爾塔瓦河的浪花,但河并不在窗下,叫聲也不屬于教堂。第一天早晨即被叫醒,從布達佩斯和維也納回來后又連續(xù)兩個早晨被叫醒,簡直就是吵醒。很少大雨,卻總是小雨,淅淅瀝瀝一天,從從容容,不緊不慢,猶猶豫豫又固執(zhí),像一種城市性格,《城堡》就是這樣的雨,《好兵帥克》也是,《過于喧囂的孤獨》也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八點,日程中的《天·藏》分享活動在某著名的 FRA 文學(xué)咖啡館舉行。與國內(nèi)一樣,對話,讀者提問,朗讀,不同的是讀者的參與占了多半時間?!短臁げ亍返淖g者漢學(xué)家李素(Zuzana)主持活動。FRA 距居住地要走好幾條街,李素的先生大胡子愛理將我先期帶到。啤酒,三明治簡餐,聊起 FRA 文學(xué)咖啡館的歷史。通常來到捷克的世界各地作家多與讀者見面,愛理是《靈山》的譯者,就曾與作者在 FRA 對話。FRA老板寫詩,是位知名詩人,辦有一家出版社,出的書就擺放在墻上的書架上。
徐暉韓葵夫婦到了,李素稍晚了一些,到時咖啡館己坐滿了人,有的坐到了臺階上。李素拿起話筒,讀者慢慢安靜下來,然后她把話筒交給了我。我朗讀了《天·藏》開頭的兩段,主要是一種儀式感,不過讀者手里已有譯本,大約也能“聽”懂吧。之后李素接著用捷克語朗讀,非常安靜。咖啡館的裝飾與燈光整體似乎具有油畫效果,讓人不由得想到中世紀、文藝復(fù)興、十八世紀啟蒙,歐洲的時間似乎到處都是向后的,建筑,教堂,咖啡館,甚至啤酒都與時間有關(guān)。李素不僅讀了正文,還讀了長長的注釋,接著向我提了兩個問題:我的名字來歷,我童年時代的打架、摔跤,即一個問題少年怎么走上作家道路。有趣的問題回答也容易有趣,我從他們的藍色眼睛里覺得他們聽明白了。捷克讀者愛提問題,有人提到作品兩個主人公都塑造得復(fù)雜多面,為什么馬丁格比較簡單?這可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接著李素又問了我一個書中王摩詰與詩人差異的問題。我說兩人其實是一個問題的不同表現(xiàn)而已:一個向內(nèi)壓自己,一個外向荒誕。李素再次朗讀,問讀者希望讀哪段,有說維格洗澡那段,有說和教練在車上那段,眾人大笑。
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我向李素贈送“中國書法”,是裱好的“天藏”二字,我說我一直在臨兩千年前的字,小時候一個神奇的老人讓我臨的,我看到許多驚訝的目光,那一刻時間好像停止了。活動結(jié)束后又自由交流了好長時間,查理大學(xué)的學(xué)生問了許多問題,有的我能回答有的不能。余華的捷克譯者洪佩佳持書要我簽名,告訴我她已讀《天·藏》過半,且提前讀了結(jié)尾,認為不僅知識分子會喜歡這本書,普通讀者也會喜歡。她顯然知道強調(diào)這點的意義,又說到李素的翻譯,聳肩,眼神斜向,圓睜,說棒極了,一副嫉妒的表情。一個小伙子抱了一摞書,卡片,三張彩色大照片讓我一一簽名。簡直不知哪兒找到的照片,有一張我都沒有,不記得在哪兒照的,我看著都陌生。那個提馬丁格問題的人過來,說他竟讀了四遍《天·藏》,說他是《天·藏》迷,讀四遍真是讓人難以置信。李素第二天將字掛在了書房,并發(fā)來短信:“你的字我掛起來了,非常有力度,我發(fā)在我的 Facebook 上,寫道:謝謝寧肯,不僅小說寫得非凡?!薄芭R的是兩千年前的字”,我回道,“五十年前的童年穿越,幻化至今在你的書房找到恰當?shù)臍w宿,像莊子的蝴蝶,寫時沒想到掛到你的房間,現(xiàn)在才想到,好像一下回到兩千年前?!?/p>
捷克咖啡館,酒館,各種小店特別多,很少有連鎖店,通常人們購物就餐怕陌生,不知底細,不熟悉,所以也喜歡連鎖店,捷克正相反,就喜歡陌生,不熟悉,多樣。捷克總是誕生世界級人物,大概也和有這樣小的、堅定的、陌生多樣的土壤有關(guān)。一位陌生讀者有必要讀四遍《天·藏》嗎?但這不就是捷克的個別、堅定、陌生的一個注腳?
黃昏,有點倫勃朗的效果,水墨的味道,另一種時空,中國、捷克、匈牙利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聚在黃昏的布達佩斯的小酒館,如同想象的結(jié)果,或想象與現(xiàn)實被打破但并沒穩(wěn)定下來,卻停留在形成的過程中。沒有想象便不可能有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因此具有想象的特點。旅行就是這樣,現(xiàn)實中充滿了想象性,啤酒、白蘭地、葡萄酒、鵝肝、魚骨被粉碎的魚湯都具有想象性。還有歷史,這間小酒館竟是漢學(xué)家克拉拉中學(xué)時代就來過的餐館,來到這里與通常的旅行有所不同。如果前面的描述是散文,這時便是小說,插入,溢出,在具有想象性的現(xiàn)實空間之外又打開一個空間。這是布達佩斯的偶然,沒有其中一個人的中學(xué)時代,或許就沒有這個偶然,而沒有這種并非戲劇性的偶然,一切就不會立體起來,倫勃朗的效果也就失去了意義。當然,中國水墨是什么也改變不了的,是永恒的。然后我們?nèi)ヒ粋€藍色的空間聽音樂會,藍、輕、技術(shù)、不出圈的另類,各種音效,電子、吉他、歐洲爵士,身體成為樂器之一,拍打各個身體器官。整個音樂會像給一臺漫長手術(shù)的配樂,而音樂也成為了一種治療手段,讓你解體,進入類似禪的對話。樂手默契、風(fēng)趣,不時傳遞一個眼神,一個微笑。
維也納,歐華文學(xué)論壇,來自法國、西班牙、捷克、匈牙利、德國的旅歐華人作家濟濟一堂討論文學(xué)藝術(shù),其中就有我與李素對話專場,關(guān)于《天·藏》。出版過《重慶你早》的華人女作家海嬈在我們之后講述了她最初的一段赴歐往事:那年她帶著人生必需品來歐洲,結(jié)果行李超重,沒錢付費。在必需品中只能放棄最占分量的書,一本一本地往外拿。最后只留下了 2001 年一、二期《當代》,上面刊載著長篇小說《蒙面之城》(上下)。十八年了,《蒙面之城》一直是她珍愛的小說,讀過不知多少遍。此前我不認識海嬈,完全不知此事,非常驚訝,在這音樂之都感到一種旋律升起,一種最熟悉的音符敲響,我還沒去不遠處的貝多芬故居,正準備去卻似乎已置身那里。
貝多芬故居,一座白色公寓樓,沒有任何明顯標志,沒有喧嘩,現(xiàn)在不是貝多芬在敲門,是我在敲貝多芬的門。整棟白色的樓仍住著人,像走近任何一棟公寓樓一樣,只是這棟樓前的一條小路多種了些植物,對周圍生活沒有構(gòu)成任何干擾,甚至沒有任何標志,但誰都知道這條小路就是著名的“貝多芬小路”。它仍是一條普通的小路,貝多芬走過無數(shù)次的絕望的小路,沉重的小路,狂喜的悲傷的寧靜的小路,擁抱群星與太陽與黃昏與清晨的小路。
故居在五層,爬著旋轉(zhuǎn)的樓梯——貝多芬爬過不知多少次,時常停下嘆息,低著頭,頭上是暴風(fēng)式的頭發(fā)——到了五層才有個很小的售票窗口。買了票,一個高挑的穿開衫毛衣的老人帶我們參觀,李素給我作翻譯。五層是頂層,貝多芬在這兒租了三個房間,住了七年,老人說有一年貝多芬要在北面房間墻上打一個洞,這樣可以看得遠,房東不同意,貝多芬與房東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據(jù)理”力爭,最后憤而離去,不租了。貝多芬搬走了,但房東料定貝多芬還會回來的,果然不久貝多芬又默默地回來了。
鋼琴很老了,琴凳上時有人影閃爍,時針永久停住,不同年代的手稿,給無從考察的情人的信,貝多芬的面膜——緊繃著嘴,緊閉并垂視的眼,比任何一張貝多芬的肖像都更貝多芬,幾乎就是貝多芬本人。然后是“貝五”,偉大的《命運》手稿。我不懂德文,加上龍飛鳳舞的修改,又是在五線譜上,至少僅就我個人而言,那兩百年前的手稿看上去就跟現(xiàn)在的二維碼一樣。我非常驚訝,難道二維碼早在兩百年前就有了?它是貝多芬的發(fā)明?《命運》的發(fā)明?是貝多芬與當今世界的天作之合?我盯著手稿使勁看,幾乎想用手機掃一下,沒敢,真掃出什么可不得了,在這樣的地方不可輕舉妄動,真看到貝多芬怎么辦?
故居的最里的房間一張簡易翻蓋的桌上,放有可以聆聽《命運》的耳麥,以及一把同樣簡易的椅子。我戴上耳麥,好像以前聽《命運》時一樣,或許太隨便了,結(jié)果一按鍵,要不是有椅子,我非得坐在地上不可:巨大的音響“3331” 音符從天而降。當然,從天而降我是熟悉的,因為過去聽過無數(shù)次了,每次都是天降,但在這里還有一個感覺非常陌生,從來沒有過,那就是幾乎在巨大的聲響從天而降的同時我感到背后一雙大手放在了我肩上:“命運”敲門之聲響起……
一動不動,但整個人又鼓滿風(fēng)飛起來落下去,一會天空、星辰,一會月光和海面。一個人十八年前漂洋過海只帶了我的小說,展示的雜志磨得甚至已長出白發(fā)。論壇主持方麗娜女士邀請我和李素作主題對話時說我在歐洲有許多華人粉絲,我覺得有點夸張,說實話我是一個從來不關(guān)心自己讀者的人,我一直認為我沒有多少讀者,海嬈給我?guī)碚鸷车⒉淮砦矣泻芏嘧x者,相反海嬈是偶然的,就是說,所有必然的都不會震撼我,只有偶然才會真正震撼我。偶然比必然可貴得多。這也是《蒙面之城》表達的。在《命運》中或者在貝多芬的二維碼中,我的腦海里同時演奏著紛至沓來的記憶,海嬈像流星一樣偶然劃過現(xiàn)在的天空,讓我不由得想起三十五年前,我非常年輕時,在拉薩一所石頭房子里寫《蒙面之城》的情景:冬天,沒有火爐,晚上臉盆里的水會結(jié)冰,我趴在一張簡易的兩屜書桌上寫一個人的命運。不知未來會怎樣,就是純粹地寫,做夢,聽音樂,在音樂中睡去。在寺院的法號中和早牧的牛羊鳴叫聲中醒來,哞哞哞,咩咩咩,給遠方的什么人寫信,包括可能的戀人,實際是不可能的,有點像貝多芬。然后繼續(xù)《蒙面之城》的寫作,在寫作中愛,傾注,悲傷,不屈。早晨來電了,打開電爐,爐絲火紅,一圈圈非常的幸福。一會兒水就燒開了,敞開門,面對雪后白色的群山。直到十五年后《蒙面之城》才最終完成,但發(fā)表又遇到困難,輾轉(zhuǎn)到網(wǎng)上,引起轟動,此后又全文發(fā)表在《當代》上,兩期刊出,榮譽紛至沓來,所有榮譽都無法和海嬈的故事相比。
命運是什么?絕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條虛線,一些孤立的點,這些孤立的點由時間慢慢串起,像一條項鏈。每個人的點或多或少,即使貝多芬那么偉大我也不認為他的點是多的。而我不喜歡成功點太多的人,我喜歡在某種意義上成功的失敗者,或者失敗的成功者,如卡夫卡、梵高,中國的海子、葦岸、劉燁園——有多少人知道后兩個人?但這無關(guān)緊要。劉燁園辭世時,我踏上去濟南的列車為他送行,沒有多少人為他送行,同樣無關(guān)緊要。有多少人曾為卡夫卡送行?劉燁園在最后的《致朋友》中說:“我的夜空正在漸漸龜裂開來——青春沒有離我而去,激情猶在,我只是累了,紀念那些未能從海上歸來的人?!边@是帕烏斯托夫斯基的話,劉燁園最后引用了它,他喜歡這句話,他說他就是那個沒從海上歸來的人,他仍在風(fēng)浪中,在船上。在《命運》的房間聽《命運》,感受貝多芬按在肩上的大手,有一種溫暖的濕潤的百感交集的東西,未知的東西。我感覺貝多芬一直在房間,只要用你無論短或長的人生聆聽,他一定在。我來得晚了點,但還不算太晚。我希望每個人都有機會敲一下貝多芬的門,或者,自己的門。
回到布拉格聽黑管,勃拉姆斯,窗外有雨聲。看不到下面的伏爾塔瓦河,但仍聽得見伏爾塔瓦河的水聲。當然不是,是雨落在陽臺,以及建筑物表面和鐵藝裝飾上的聲音。但有什么區(qū)別?天空,屋檐一角,灰蒙蒙,一樣的,如同黑管。早晨,非常響亮的鳥叫,帶著水音,初起的陽光。雨停了,整整一天淅淅瀝瀝,這樣從從容容,不緊不慢,猶猶豫豫又很固執(zhí)的雨,像誰的性格?聽著鳥叫,不時瞥一眼窗外屋頂教堂,鐘聲響了,遠遠近近 ...... 這時的寫作很特別:鐘聲帶來更高的天空的效果,一種天上的寫作。的確,閣樓上的寫作有種雙重的神秘:寫作本身與懸置的空間暗合。角落,對話——無窮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自我對話,絕不接地氣,也不問天,只是“鼠目寸光”炯炯有神地盯著一些絕境的文字,試圖看穿。
奧斯特洛瓦是捷克第三大城市,第三場《天·藏》分享會在一家書店地下室舉行。地下室洋灰墻裸露,巨大的管道縱橫,簡單的凳子擺在中間,像一個秘密會議,像一組電影鏡頭。依然從朗讀開始,然后提問,回答。詩人Petr Hru?ka坐在第一排,目光銳利,他不住布拉格,一直住在這個傳統(tǒng)工業(yè)與礦業(yè)的城市。晚上喝酒的咖啡館對面是一個礦工咖啡館,Petr說那兒的礦工喝多了酒不是扔椅子,有一次一個人提起一個桌子扔了出去,砸到了一個吉普賽人。暈倒在地的吉普賽人等到救急車趕來時醒過來,又回到酒館繼續(xù)喝。我問這是不是和你的詩有關(guān)系,Petr沒直接回答,而是談到這個城市的力量,與布拉格的不同。我們?nèi)齻€人在咖啡館門口雨后的風(fēng)中抽煙時聊到這些,非常冷,瑟瑟發(fā)抖。抽完煙回去繼續(xù)喝,喝了三扎或者四扎啤酒,一直在談《天·藏》。Petr說小說給他最大的感覺是驚訝,驚訝整個小說各種因素的平衡,具象的、抽象的、詩性的、理性的、語言的、細節(jié)的、哲學(xué)的、日常的、結(jié)構(gòu)的、情節(jié)的,細節(jié)或情節(jié)的多重意義,注釋的奇特以及含有的自嘲,后現(xiàn)代精神,而注釋本身又是一個角色;驚訝于許多細節(jié)不是像詩就是詩,人物之間是平等的、對等的、對話的,沒有結(jié)論……所有這一切都有一種很自然的聯(lián)系,達到一種平衡——這是讓他最驚訝、驚喜的。Petr說李素的翻譯沒讓他感到是翻譯體,但同時又是一部翻譯小說,是東方的。而我驚異于 Petr的大腦,那么精密可感,更是一種平衡。我們并不這樣談小說,他幾乎是在從發(fā)生學(xué)讀這部小說,讀得那么細,談得那么細,聯(lián)系起來又那么宏大。我把我的感觸告訴了Petr,李素翻譯給他聽,Petr伸出手,我們握在一起。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掛一漏萬的夜晚,一個歐洲的大腦完全理解了一個東方的大腦,雙方都感到驚訝,驚訝凝視驚訝,干一大杯,Petr和布拉格的確不同。
歐盧姆,古城,四點零一鳥開始叫。至少有兩種,百靈,嘹亮,婉轉(zhuǎn),另一種細碎,叫不上名;但是它們在對唱,或兩種配器,高低有致。歐盧姆大教堂,花紋優(yōu)雅素凈,神秘恢弘中有細膩、明媚。旁邊的古街有如天然博物館,整個城市是八或十世紀宗教中心,中世紀味道厚重,古拙,神秘,是一種獨立的時空,穿上古代衣服這里就是古代。帕拉斯基大學(xué)原是修道院的一部分,在這里分享文學(xué)作品恰如其分。文學(xué)也很古老,純文學(xué)越來越博物館化,這也沒什么不好。人類也是如此,越來越像博物館里的物品。
最后一場分享會在布拉格國際書展開幕之際展廳旁一個古老的藝術(shù)館舉行,是書展的一部分。捷克詩人阿塔姆,藏學(xué)家蘇珊娜,譯者李素,以及本書作者就“文學(xué)中的異地”主題展開東西方對話?;趾刖眠h時代的石頭雕刻空間,與西藏構(gòu)成某種對應(yīng),亦是一種時空對話。哈維爾的弟弟來了,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下面坐了近百人。主持人是布拉格電視臺文化頻道主持人,介紹了《天·藏》的東西方背景,不同人物的尋找,并提出問題。我回答了王摩詰為什么來到西藏,尋找什么,藏學(xué)家蘇珊娜回答了怎么看漢藏混血女主角維格的問題,詩人阿塔姆回答了怎么看作為西方人的馬丁格的東方尋找、哲學(xué)家父親為何也來西藏。此前的上午已與詩人阿塔姆有過一個訪談。阿塔姆前不久剛出版了一本詩集《東方和西方的鏡子》,賣得不錯,我和李素轉(zhuǎn)了幾個書店都已脫銷。他的職業(yè)是一家文學(xué)周刊的主編,在他的亂糟糟的辦公室阿塔姆拿出剛出版的一期文學(xué)周刊給了我們,李素指著封面小標題幾個字母說是喬姆斯基,我當然知道這個大名鼎鼎的公眾人物。阿塔姆向我提的幾個問題是:當年為什么去西藏?為什么把馬丁格引入小說?捷克文學(xué)對我的影響是什么?我作了詳細回答。談及捷克文學(xué)自然談到卡夫卡、哈謝克、昆德拉、哈維爾,還特別談及了赫拉巴爾的平民姿態(tài)與幽默感,講到他家鄉(xiāng)的“赫拉巴爾啤酒廠”要給赫拉巴爾立個碑,赫拉巴爾一再拒絕最后說非要給我個碑那就立得狗撒尿能夠到的那么高吧。詩人大笑,介紹了赫拉巴爾非常喜歡的中國的老子、莊子,他的低姿態(tài)就有部分來自老莊。我這才恍然大悟,以至對老莊有了新的理解。阿塔姆說他非常喜歡《天·藏》、《天·藏》的語言,詩人大約第一重視的就是語言。我說那也是李素的語言,這是實事求是。你們共同的語言,阿塔姆說。阿塔姆評價整個小說是一首詩,我說在奧斯特洛瓦 Petr Hru?ka也這么說,阿塔姆毫不謙虛地說你被捷克兩個重要詩人喜歡很難得。阿塔姆翻開書,攤開扉頁讓我簽名,我寫道:被詩人閱讀是我的夢想。
老城,伏爾塔瓦河,查理大橋附近,在一個叫小豬的餐廳與李素告別。我要李素在捷文版《天·藏》上留言、簽名。李素非常敏捷,不加思索地用捷克文飛快地寫了一大段話,寫滿了扉頁。她可以用中文寫,沒問題,但沒有,并且不告訴我寫的是什么,讓我猜。我猜不出,于是我們約定讓這段文字成為一個謎。她說就算我在國內(nèi)找到懂捷文的也看不懂,是手寫的,最終只能由她翻譯。什么時候?這也是個謎。帶著書走過了布達佩斯、維也納,回到布拉格,又離開;去了奧斯特洛瓦、歐盧姆,在鐵路上穿梭,一站一站,見了許多人,朋友、詩人、作家、大學(xué)生、讀者,總是有河流、車站……這已不是一般的書,已是另一本書,扉頁上的文字,我問伏爾塔瓦河,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