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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山的狼》 :遙遠而有力的生命律動
來源:文藝報 | 崔昕平  2021年08月23日12:05

時常在想,如何概括格日勒其木格·黑鶴作品獨特的吸引力?他就像一位獵人,不動聲色,目力游走,不見定法,且行且記,卻能無形間拉滿期待,在一派靜謐中敏銳捕捉觸動人心的寫作對象。他的筆跡便是他的行跡,自由、自然、自在。新作《風山的狼》是一部以狼為題材的動物小說。黑鶴在草原牧人的生活狀態(tài)下,記錄下撞入他視野的草原動物,描繪草原上千百年來自然形成的和諧生態(tài),展現(xiàn)原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度。

《風山的狼》值得珍視的,首先是一種生命態(tài)度的映射。作家尊重草原上每一個生命物種。在他的筆下,動物與人、狗與狼或者其他,沒有既定的是非對錯,所有的生命間都是平等的。黑鶴以口述者視角講述呼倫貝爾草原深處的風山所見,自然平靜的講述狀態(tài)一如牧人縱馬游走,讓讀者捕捉不到可能的走向。如果給這個故事取個民間說書風格的名字,這是一個“獵犬跟著狼跑了”的故事。故事去向何方,似乎連作家也是無法預知的,他所做的就只是記錄而已。作品真實記錄了作家自己鐘愛的幼犬伊斯格的成長,記錄了發(fā)情期的伊斯格與風山上的雄狼交好,遠離自己的主人與狼生活在一起,作為獵犬主人的“我”在狼遇到危難時,則選擇了冒著危險解救狼,但被人解救的狼并沒有與人化敵為友,而是更加警惕與遠離,獵犬則在狼與人之間做出最后的選擇,回到了人類家園,數(shù)月后生出了一窩有著一半狼血統(tǒng)的、力量驚人的幼犬。這個故事中,沒有絕對的敵我,沒有預設的正負。在人類將狼馴化為犬的漫長歲月里,狼與犬的混血從未停止。作家只是忠實記錄了這其中的一次。

黑鶴動物小說的視野純粹而專注。他的記錄努力遵從物性,切近真實,不做人為的拔高,也不做無憑的臆想?!讹L山的狼》中,既沒有拔高犬類的忠誠不二,也沒有讓狼夸張地開啟報恩模式。作家從不試圖粉飾、理想化動物與人的溝通,也包括自己養(yǎng)大的家犬,這股撲面而來的“物性真實”,正是動物小說有別于其他小說類型的獨特魅力。在黑鶴的動物小說中,人與動物的情感互動只是一個引子般的存在,動物之間的情感互動才是作家寫作的重心。而他將其中的情感故事更多地交給了動物,這顯然是極不容易的。動物無法以明確的語言表達情感,作為人類的作家也很難真正參悟它們之間的情感故事,于是,作家采取了密集的白描、細膩的動作描寫,以微鏡頭的追蹤、長時間的凝視去記錄動物們的微表情,去呈現(xiàn)它們的生命交流。讀黑鶴的作品,能夠深深地感受到他對動物的特殊感情以及對動物生命的尊重和理解。具備這種書寫能力,既源于黑鶴與他所描寫對象的長期觀察、相處與研究,也源于他對筆下動物生活習性的了然。

尊重動物的更深層次是尊重自然。《風山的狼》真摯描摹了草原“作為一種地理模式存在”的樣子,描繪了草原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自然倫理。牧民作為草原的后來者,以最小的自然索取、以自然的生活方式與草原共生。風山的牧民在機井邊采水后,會專門留下一些水給附近的野生動物,還會為哺乳期的狼主動送上一頭羊,幫它渡過難關。狼也恪守規(guī)矩,并不傷害人類家養(yǎng)的羊。千百年來,他們共享這片草原,大自然孕育的完美的食物鏈與生存法則,人類、狼以及各種動物構成了草原完整而穩(wěn)定的生態(tài)圈。草原牧人天然質樸的共生意識破除了既有模式中狼與人的對立與仇恨。游牧人與狼之間默契共處,互不侵犯,互相尊重。狼在游牧人心中是狗,是長生天豢養(yǎng)的狗,是天狗。在漫長的生命史中,狗與狼都是犬科,同根同源。數(shù)十億年間的生命萬物孕育,事實上也都以這樣或那樣的關聯(lián)方式交織在一起。

與此同時,大自然孕育的“完整而穩(wěn)定的生態(tài)圈”也是脆弱的,任何一方的強勢、自利,都會對生態(tài)圈造成破壞。除了惡劣的自然條件如嚴寒、物質匱乏之外,草原更懼怕的殺傷力,是不及時拆除的草庫倫,它們是人類給草原動物帶來最大的人為傷害。惡意潛入的偷獵者打破了和平啟動殺戮,掀動了動物對人類的仇恨;破壞生態(tài)的闖入驅動越野車碾壓草原,享受狂熱的駕駛樂趣,以先進的姿態(tài)驅動文明的產(chǎn)物入侵著草原。這一切雖然不是作家敘述的重心,卻仍然得到了觸目驚心的呈現(xiàn)。

《風山的狼》同時是一種生命力量的書寫。作品中始終有一種強勁的、散發(fā)著野性魅力的力量感。牧羊犬震撼草原的咆哮聲、草原上奔突馳騁的馬群、飛馳的獵犬,都寫得頗為震撼。作品中多次寫到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之間的較量?!拔摇比绱烁叽髤s仍在與伊斯格的力量對抗中被拉得趔趄,狂野難馴的蒙古馬時常找機會將“我”扔下來,搞得“我”筋疲力盡。動物之間的較量如狼與牧羊犬的較量、獵犬與艾鼬的較量、兒馬間的較量等,更是充滿了血脈僨張的力量沖擊。伊斯格在營地豢養(yǎng)的牧羊犬與野狼之間選擇了野狼,也正是因為那頭冷傲的公狼身上更加蓬勃、霸氣的生命力量。這樣的文本書寫背后,是作家對生命本體的思索,“兇猛與服從真的是鐘擺的兩段,此消彼長”。作品取名為《風山的狼》,但顯然這部作品中的主角不僅僅是狼,而是動物群像。作品中有多個草原動物出現(xiàn),兒馬的彪悍、母馬的護犢、艾鼬的生存智慧等等,動物無論大小均展現(xiàn)的頑強的生命力和與生俱來的生存智慧。這里的“狼”更像是原始自然的象征,是草原文化的象征。作品中有這樣一句話,“在這呼倫貝爾草原的深處,游牧人與狼的關系,也正是人類與自然曾經(jīng)理想的樣子,一直恰到好處”,可以視為作品的精神核心。嚴酷的食物鏈與微妙的物種平衡,都是大自然的固有法則。這是一種尊重萬物生命的寫作態(tài)度,一種敬畏自然規(guī)律、維護自然原始律動的生態(tài)觀。

黑鶴的作品記錄了都市文明之外的部分生活方式,也意在傳遞這樣一種敬畏自然萬物的原初生活方式。這樣的題材與題旨是稀有而值得珍視的,因此,作家所選取的這種不動聲色的敘事方式也就找到了答案。就像那些歷經(jīng)太多險境的牧民一樣,心懷尊重與敬畏,了然生命本然的面貌與巨大的生命力量,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他們的所思所見,不做過多的粉飾,也省略多余的假設,一切由自然說了算。在這種不動聲色中,我們傾聽到了大自然遙遠而有力的生命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