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陪練
7月24日，東京奧運會女子柔道48公斤級16強淘汰賽“空場”舉行。有志愿者說，現(xiàn)場運動員腳底板與柔道墊的摩擦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劉磊磊和妻子相麗擠在山東青島自家超市的收銀臺前，捧著手機心驚肉跳地看完了。中國選手沒晉級，劉磊磊有些失落，但還是寫了100字“積極向上的小作文”，發(fā)在朋友圈里。
他參與過4個奧運會周期的備戰(zhàn)。他與27枚金牌有關(guān)，但又似乎無關(guān)，它們都珍藏在別人家里。
劉磊磊從不主動向外人提起從前的日子，“那都過去了?！?有人問起他曾經(jīng)的工作，他只說“當(dāng)過運動員”。
1
他每天被摔300到500次，摔了16年，摔倒200多萬次之后，劉磊磊在32歲那年退役了。
他是金牌陪練，是“好好先生”，是“婦女之友”。但幾乎沒有人想到，他是被“騙”進國家隊的。
劉磊磊生于青島農(nóng)村。14歲時，他已經(jīng)長到1米8，體重接近100公斤，一頓飯胃里能裝下百余個餃子。鎮(zhèn)上的運動會，他手里的壘球和鐵餅總能飛得最遠。
那時劉磊磊家里沒有電話，他被“選中”的消息先由學(xué)校老師帶到媽媽賣衣服的商場，隨后轉(zhuǎn)到爸爸修車的工棚，最后，鄰里鄉(xiāng)親幾乎都知道，“磊磊要去北京了，要有出息了!”
“我要拿世界冠軍，為國爭光?！别T行時，劉磊磊當(dāng)著親戚們的面保證。
那是2001年，劉磊磊第一次出遠門。在“駛向金牌的列車”上，他可以睡臥鋪，以往和父親坐火車回老家都是站著。火車轉(zhuǎn)汽車，最終在北京奧體中心停下，他從門衛(wèi)口中第一次聽到“國家隊”三個字。“國家隊又來新人了?！遍T衛(wèi)說。
“推開訓(xùn)練館的門，看到正當(dāng)中掛的那面國旗，你整個人狀態(tài)就不一樣了?！?體重190公斤的劉磊磊揮動著右手，回憶當(dāng)時的場景。
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比如柔道館里都是女孩子。但他很快說服了自己，在老家，男女隊員也是在一個柔道館訓(xùn)練的。
同他第一個交手的是佟文。他還在擔(dān)心“把人家女孩子摔壞了怎么辦”時，現(xiàn)實已經(jīng)狠狠把他砸在柔道墊上——佟文抓住他的衣領(lǐng)，使出一個干凈利落的外卷入，他防不住，身體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眼淚一下子就摔了出來”。
那時劉磊磊還不知道，這里是國家女子柔道隊，佟文當(dāng)時已是全國冠軍。
兩個月后，他和同批來的3名男隊員意識到“被騙了”。女隊員住兩人間，他們擠在放著上下鋪的四人間；訓(xùn)練課，他們站在一旁等候“召喚”，教練們只給女隊員講解動作要領(lǐng)。除了被姑娘們摔來摔去，他們還有干不完的雜活兒。
女隊員們午休，自然地把訓(xùn)練服給他們洗，他們再困也得忍著，干完活兒才能睡覺。窄小的衛(wèi)生間放不下洗衣盆，劉磊磊把又厚又沉的柔道服鋪在地上，鞋刷在白色的柔道服上一點點蹭。他自己常穿藍色的柔道服，洗的時候隨便糊弄一下。
穿印著國旗的運動服出門，他覺得驕傲。但買東西時有人搭訕，他從牙縫里擠出答案，“在國家女子柔道隊?！?/p>
他是女隊員們的保姆、按摩師、裁縫和司機。到最后，整個柔道隊只有他能熟練駕馭那臺縫紉機，他手掌的大魚際肌也因長年幫女隊員按摩放松變得發(fā)達。
劉磊磊不愿意做這些。
“當(dāng)時特別恨，恨把我?guī)У竭@個地方，把我拿冠軍的夢想徹底（粉碎）?！眲⒗诶诨貞?，但自己害怕教練，一切都得應(yīng)付著做。
“先忍，總會有機會?！?他心里憋著火，攢著勁兒“臥薪嘗膽”。他想要先狠狠摔倒女隊員，“連個女孩子都摔不過，太沒面子了 。”
這種想法在新陪練身上或許并不少見。一名省隊的主力女隊員在和男陪練交手中數(shù)次受傷?！爸髁﹃爢T受傷，陪練不能說沒有責(zé)任。” 劉磊磊和陪練們猜測，“他像我們剛來時一樣，有怨氣，就想和主力打?qū)?，但那是特別錯誤的，會讓隊員受傷。”
2
半年后，一起從柔道學(xué)校被選來的陪練遲福明退出了。他回老家，和家人在路邊擺小吃攤。教練打來電話，他再也不接。
劉磊磊也想走，但不知道怎么和教練開口。他也怕折了父母在老家的面子，“畢竟吹了那么大的牛，說要代表國家去比賽”。
除了像他一樣的專職陪練，大賽前，柔道隊里還有臨時從省隊召集上來的年輕男隊員。和劉磊磊們不同，他們的身份是“運動員”，集訓(xùn)結(jié)束便回到地方隊繼續(xù)訓(xùn)練、比賽。
一年多以后，以劉磊磊的身材和體重優(yōu)勢，摔倒女隊員不再是難事。但他清楚，自己沒有機會去男隊當(dāng)運動員了。他只是“陪練員”，“不在那個（運動員）名單上”。這是他自己長期觀察和“悟”出來的。
他也找不到能進行對抗訓(xùn)練的人。和女隊員交手，“要保證動作的完整性，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主力隊員受傷”，他有時只能用七八成力；男陪練之間偶爾試幾把，但因為相互間太熟悉，摔不起來。
同期來的陪練只剩下他一個，他也不想練了，開始在隊里“混日子”，“混不下去就回家”。訓(xùn)練時，他想法子偷懶，杵在墊子上，不關(guān)注技術(shù)，不想動腦子，主力隊員招呼他過去，他就走上前充當(dāng)人肉沙包。但打回家的電話里，他還是那個隨時準(zhǔn)備為國爭光的運動員。他安慰父母，現(xiàn)在成績還不好，不能參加比賽。
直到他退役后的第二年，當(dāng)年選中他的時任國家女子柔道隊教練、山東省女子柔道隊和青島市女子柔道隊總教練徐殿平接受媒體采訪時透露，劉磊磊們是專門被當(dāng)做女柔陪練招過去的。劉磊磊沒問過他，他也沒有講。
“磊磊就是我養(yǎng)的專職陪練。”徐殿平曾對《每日人物》記者說，“（劉磊磊）別的也沒什么突出的，就是看起來憨厚、老實、樸素、簡單，就帶走了?！?/p>
聽到這份評價，劉磊磊瞇著眼笑，“可不么，我那時候給人的感覺就是老實，教練說啥我都照著去做?！?米83的他說話總是柔聲細語的，見人習(xí)慣用敬語。在國家隊待了幾年，他見到教練還會緊張，教練吩咐的事他全盤應(yīng)下，總是“面帶那種不讓人反感的笑容”。
轉(zhuǎn)折在2003年到來。劉霞在世界大學(xué)生運動會斬獲冠軍，劉磊磊被安排捧著鮮花和教練徐殿平去接機。他高興，但“純粹是為了青島老鄉(xiāng)奪冠”。
接過花，1米78的劉霞摟住劉磊磊的脖子。“她說，謝謝你磊磊，金牌也有你的功勞。下一個目標(biāo)是雅典奧運會，咱倆一起加油?！边@個場景劉磊磊刻在了心里，他本以為自己對劉霞的幫助不過是偶爾幫她放松肌肉，想不到在對方心里，那塊金牌竟也與自己有關(guān)。
“那時自己沒啥太高的覺悟，覺得她能去奧運會就挺棒。她需要我，我就去幫助她。”劉磊磊下定決心陪練好劉霞，“反正自己沒希望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p>
“畢竟我之前的夢想也是去奧運會?！眲⒗诶谘a充道，“那是一個運動員的終極夢想?！?/p>
3
運動員的苦他看在眼里。
女子柔道隊的隊員加起來有70多人，大賽前超過100人。備賽時期，其他運動員和十幾位陪練員幾乎都圍繞主力隊員進行訓(xùn)練。運動員的身體和競技狀態(tài)有起伏，積分排名也時時變動，陪練們“認‘主力’兩個字而不認人”。
主力佟文用爬帶練臂力，帶子吊在空中，頂端離地10米高。一次，爬到8米左右高時她從上面掉了下來，喧鬧的訓(xùn)練場空氣瞬間凝固，幸好地上的一塊軟墊接住了她。她起身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訓(xùn)練。
天津隊是出名的“狠”，不完成訓(xùn)練任務(wù)所有隊員都不離場。有時，其他人午休回來，天津隊上午的訓(xùn)練課還沒結(jié)束。
“一個女孩兒，每天要面對比她胖、比她高、力量比她大的男陪練，明知打不過，還要每天面對他。”劉磊磊說，“這樣的訓(xùn)練量男孩兒都不一定能堅持下來，就想一定要幫她拿冠軍。”
劉磊磊和陪練們的任務(wù)是幫女隊員把撒手锏練得更剛猛。
佟文擅長背負投和外卷入?！凹夹g(shù)定型”時，陪練們要站到她順手的位置，主動伸手，在她抓住自己的衣襟或者袖子后，加強力量對抗。
“不是說她技術(shù)對了我就順著力被摔過去，一定是步伐、技術(shù)都到位，對抗的力量爆發(fā)出來，我才能把這個技術(shù)給對方?！眲⒗诶谒f的“給對方”，是指自己被摔到墊子上，如果對方做得好，他爬起來后會鼓掌叫好。
“和她摔，但不是為了要贏她，而是幫助她?！眲⒗诶趯ε憔毜墓ぷ饔辛诵碌恼J識。
劉磊磊在隊里的小會議室看大賽的錄像帶，模仿國外對手的動作。他每天晚上都要復(fù)盤，今天她贏我贏在哪兒，明天自己要幫她加強哪些地方。“不是在為自己練，而是為她們練?！?/p>
他不僅要技術(shù)像，身形也要像。模仿古巴一位運動員時，劉磊磊在30天內(nèi)增重20公斤，每天吃到看見肉就想吐，睡覺前要再加一盆面。
他每天被摔倒幾百次，有時一堂課摔到兩條腿腫得不一樣粗。不能喊疼，是對陪練的最基本要求，“隊員會心疼我們，所以我們不能讓她們因為心疼而手軟”。
陪練們也不“手軟”。教練給他和主力隊員布置5個“一本”的任務(wù)，甩下一句“磊磊你知道該怎么做吧”。隊員再累他也不會“放水”，“我只會鼓勵她”。他要調(diào)動她的情緒，讓她看見贏的希望，但又不能贏得容易。
運動員減重他也要陪著。為了能上奧運會，劉霞要在四五個月內(nèi)降重16公斤，參加-78公斤級比賽。劉磊磊也要降重，而且必須要比主力隊員降得快。他每天靠早晨兩個雞蛋一碗小米粥支撐一天的訓(xùn)練，1個月實現(xiàn)降重30公斤的目標(biāo)。
處于減重期的劉霞在訓(xùn)練時泄了勁兒，劉磊磊從空中摔了下來。為了避免砸到運動員，他用右肘支撐著著地，導(dǎo)致右肩韌帶撕裂。事后，他找隊醫(yī)連著打了幾天封閉針，沒在劉霞面前吭一聲。
他的右腿斷過，肩、腰、膝蓋都有舊傷，陰天下雨時關(guān)節(jié)會痛，繭子從腳底爬到腳面。這些傷口也被他視為榮耀，“這么多年，我沒讓一個隊員在和我練習(xí)時受傷”。
比賽臨近，柔道館里的“氣壓”變低，隊員崩潰的次數(shù)變頻繁。有的練崩潰了，不管在不在狀態(tài)，必須把當(dāng)天的訓(xùn)練任務(wù)完成，教練說練100次，少一次都不行。崩潰的運動員坐一邊冷靜，受傷的有隊醫(yī)處理，其他人習(xí)以為常，訓(xùn)練不會因此耽誤一分鐘。
為了給運動員減壓，他帶著她們做游戲“搶人”，給隊員們唱歌，模仿毛毛蟲逗隊員開心——他趴在墊子上，手貼在身體兩側(cè)，近150公斤的身體靠腰腹力量起伏著向前爬行。他最不擅長講笑話，“?！边€沒出來，自己就笑場了。趕上奧體開演唱會，他陪著姑娘們一起去現(xiàn)場“看唱歌跳舞的”，盡管他不太喜歡流行歌曲。
晚上7點，他準(zhǔn)時到按摩室“上班”，找他的人要排隊。除了按摩放松，她們愛跟他聊家長里短。那些瑣碎的家務(wù)事在按摩室里傳播，卻也始終沒走出這間屋子。
為了能讓隊員們多休息，他連買衛(wèi)生巾的活兒都攬下，成了名副其實的“婦女之友”。
他也得到了很多饋贈。女隊員把發(fā)的裝備分給陪練們，給他買衣服，拿了冠軍，興奮地抱著他搖晃，也有的從自己獎金里分出來一部分給陪練們。他不在意數(shù)額，“那是一份心意”。
他被江蘇隊借走當(dāng)陪練，認識了妻子相麗。他陪練的主力隊員是相麗的室友。人生地不熟的他充分發(fā)揮了擅長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優(yōu)勢，成為兩個姑娘的“跟班”。相麗曾拿過全國柔道錦標(biāo)賽第五名，膝傷一直困擾著她。
相麗退役那年，他們在老家辦了婚禮，回北京又請了兩撥兒。一撥兒是教練和領(lǐng)導(dǎo)，教練搶著結(jié)了賬，沒讓小夫妻掏一分錢。請隊員那天，原本定的20人的座位擠了40多人，運動員不能在外邊隨便吃肉，大家在火鍋里涮著青菜祝福他們。
“下定決心成為陪練之前，我沒有做到她們想象的那么好?！眲⒗诶谡f，“只要幫助她一點，她就會感激，信任你，最后你就覺得，如果我再做得好一點，把陪練的工作再做得細一點，她們是不是金牌就拿得更多？”
4
陪練之間也暗暗比較，比如哪個省的哪個陪練做得更好。還有國外的對手效仿他們，也為女子柔道隊員找了男陪練，劉磊磊練得更起勁了，“我們陪練首先不能輸”。
2008年北京奧運會女子柔道78公斤級以上決賽，佟文的外卷入技術(shù)被對手全力以赴地防守。離比賽終場15秒時，佟文使用背負投，先將自己背過去，把對手整個騰空，最后將對手翻倒在地，“一本”奪冠。轉(zhuǎn)播鏡頭里，滿頭大汗的佟文在場上激動地揚起雙手怒吼，主管教練吳文鳳跳上場邊的椅子慶祝。
佟文時?；貞浤菆鲶@心動魄的逆轉(zhuǎn)，她感慨，技術(shù)的運用，手法、動作的銜接，都是（因為）訓(xùn)練了千百次，所以最后一剎那能做出來動作。
那場比賽，劉磊磊因為做完工作來不及進場，擠在場邊的一個休息室里觀賽，那種緊張到窒息的感覺，劉磊磊現(xiàn)在講起來還要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在他看來，如果運動員沒有平時積攢體能和經(jīng)驗，最后幾乎不可能在決賽賽場上使出這個技術(shù)動作。
北京奧運會是他離國際比賽現(xiàn)場最近的一次。
以往，隊員們外出比賽，其他保障人員回到原單位。隊里選一個人留守看家，他總被認定為最合適的人選。時間最長的一次，他獨自待了一個多月。
他仍會在早晨5點醒來，有時實在睡不著就去樓下散步。為了打發(fā)時間，他租碟片看，有時看恐怖片嚇得睡不著覺，把樓道和房間里的燈都打開。后來，他只要在音像店露面，大家就知道柔道隊又出去比賽了。
那時，柔道比賽轉(zhuǎn)播少，即便是奧運會，大多也只轉(zhuǎn)播獎牌爭奪賽。隊醫(yī)是他在前方的“通訊員”。
雅典奧運會時，劉磊磊在晚上看了劉霞決賽的直播。對手用釣袖背負投將劉霞摔倒，“一本”取勝。劉磊磊愣在電視機前，他平靜不下來，對手變換了技術(shù)和打法，自己在訓(xùn)練中為什么沒有想到？
頒獎儀式上，一枚銀牌掛在了劉霞脖子上。國旗升起來時，劉磊磊流淚了?！拔夷菚r候覺得是我的遺憾，更是她的遺憾了?！彼恢涝趺窗参縿⑾?，手機信息編輯了好久也沒發(fā)出去。
在那屆奧運會上，劉霞一共打了5場比賽。她印象最深的是對戰(zhàn)荷蘭選手時，自己被對手用固技固定在墊子上21秒。按當(dāng)時規(guī)則，只要被固定25秒就輸了。劉霞背部朝上，她翻眼睛看著天花板，“那么多白熾燈，我想這可是奧運會，輸了就淘汰了，我所有吃的苦、遭的罪就都白費了！”她不知道哪來的勁兒，翻起來把對手固定住，贏下了這場。
那些驚險和逆轉(zhuǎn)，都是運動員回國后他才知道的。劉磊磊很難和運動員在賽場上“同頻”。運動員靠大賽積累經(jīng)驗，心態(tài)越來越成熟。他不一樣，每次看比賽都揪著心。有人調(diào)侃陪練，離冠軍很近，但是離賽場很遠。
劉磊磊覺得好的陪練員必須具備兩種特質(zhì)，一是不能有私心，給所有的運動員陪練時要一視同仁；二是不能有雜念，要徹底斷了自己拿冠軍的念頭。
北京奧運會，女子柔道隊拿下3枚柔道金牌，劉磊磊激動不已。他迫不及待地給母親打電話分享?！案吲d過頭”的他戳穿了自己撒了7年的謊——我一直是在女隊，我是她們的陪練。
父母的“金牌夢”碎了。他們不再主動打電話問兒子“啥時候拿冠軍”，也不想聽他講和柔道冠軍們一起去人民大會堂領(lǐng)獎的事，柔道比賽再也不看了。
他們唯一一次來北京，是因為兒子的婚事。劉磊磊帶他們爬長城，逛奧體中心，但避開了柔道訓(xùn)練的場館。他不想讓父母看自己訓(xùn)練，被摔。2019年，劉磊磊的父親生病去逝。他最遺憾的是，父親一次也沒看過自己訓(xùn)練。
北京奧運會結(jié)束后，23歲的劉磊磊開始考慮退役。但全運會馬上又來了?！皠⑾颊f出了想拿全運會金牌這個目標(biāo)，這也是教練定的任務(wù)?！眲⒗诶诟嬖V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你可以看，這其實都是我們大家的事?！?在他看來，那是劉霞的愿望，也是“大家的愿望”。他是“大家”里的一員。
全運會結(jié)束后，劉磊磊又有新的任務(wù)，教練把5名小隊員交到他手上，參加?xùn)|京奧運會的李亞男就是其中之一。
國內(nèi)外大賽一個接一個，主力隊員也換了幾撥兒，劉磊磊成了女子柔道隊里的老人。他陪練過的冠軍，有的當(dāng)了官員，有的進大學(xué)當(dāng)老師，還有的回國家隊當(dāng)教練，劉磊磊又成了她們學(xué)生的陪練。
只有家人不停催著他退役。因為“連著兩屆奧運會都沒拿到金牌”，也因為“傷病太多，體力跟不上年輕的隊員了”。
5
劉磊磊的退役悄無聲息。
他去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簽了字，趕著隊員們都不在的時候坐上了返回青島的火車，朋友圈里沒留下一條和那天有關(guān)的信息。
家里也沒有接風(fēng)儀式。與送他去北京時的心氣兒不同，“我爸媽就覺得我的工作沒有什么，對我特失望。”
剛退役那會兒，他經(jīng)常嘆氣，早晨一睜眼不知道干啥。劉磊磊有“很多值得自豪的事”想講給父母。父母不感興趣，他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
“當(dāng)教練需要成績，我們陪練的運動員的比賽成績也不能算在我們身上。”劉磊磊邊說邊切割著案板上的五花肉。
那件繡著國旗和他名字的白色柔道服被束之高閣，一本32開的相冊和一張“北京奧運會突出貢獻個人”的證書是過去16年陪練生涯的全部證明。
他覺得最對不起家人的是“這么多年沒攢下什么積蓄”。前5年他沒有工資，2017年退役前每月工資3000多元。他有21萬元退役費和9萬元的公積金，現(xiàn)在和妻兒擠住在父母的房子里，一家不足100平方米的小超市承擔(dān)兩代人的生計。
盡管如此，劉磊磊一天和父母也說不上幾句話。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也不和他們一起吃飯，中午和晚上都自己回家吃。難得在一起時，家里聊天的話題總繞不開“未來怎么辦”，父母擔(dān)心他不能找到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他說，“有時真想回到隊里，沒這么多煩心事?！?/p>
一期講述他的陪練故事的電視節(jié)目播出，他給父母打開電視，自己緊張得逃出家去，掐算著節(jié)目播完了才回家。父母的反應(yīng)出乎他意料，母親紅著眼眶，父親沖他豎起大拇指。這是他多年想得到的，“讓家人認可我工作的價值”。
他自豪地介紹，每項運動都有陪練員，但是咱柔道陪練員受到這么大關(guān)注，還是對我們工作的肯定。
現(xiàn)在，他每天凌晨3點40分起床，4點鐘到達批發(fā)市場揀貨，5點半拉開超市的門。午睡時間是在國家隊時就固定下來的，困意襲來的時間比墻上的表還準(zhǔn)。有時下午他會去家附近的柔道館教小朋友。只要能為柔道作貢獻，他覺得做什么都高興。
偶爾受邀參加活動，劉磊磊還會碰見自己陪練出來的世界冠軍們。冠軍們?nèi)允侵鹘牵麕缀醪徽加眯侣劯謇锏囊粋€字符。
他的每一條朋友圈仍都和柔道有關(guān)，其中最多的，是和教練徐殿平相關(guān)的新聞，他在轉(zhuǎn)發(fā)時通常加上“恩師”二字。
他對徐殿平早沒有了怨恨。每年過年回青島，他習(xí)慣先去徐家看望徐殿平的母親。提到在國家隊過春節(jié)，他說“我姐（徐殿平的女兒——記者注）和我?guī)熌笗那鄭u來，過完年再回去”。
“我?guī)煾杆皇菫樗麄€人，而是為了中國柔道，他付出了很多，”劉磊磊解釋當(dāng)年自己被騙當(dāng)陪練，“換成我是教練的話，我也會那么做，把他們騙進來?！?/p>
在全是小朋友的柔道館，劉磊磊的“演技”突飛猛進。他有時會被五六歲的孩子摔倒，目的只是想讓孩子們體驗“把那么大的一個人摔倒是什么感覺”。
他給孩子們講柔道中的“禮”。每天踏上柔道墊，鞋子工整地放到一邊，隊員鞠躬行上墊禮，訓(xùn)練和比賽開始、結(jié)束有對老師和對手的禮。一堂訓(xùn)練課下來，要行6次站禮。
“為什么踩上墊子要行禮呢？就是說我們要感恩道場，感恩接受我們身體一遍遍摔打的柔道墊。”
接受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采訪時，他正在超市理貨。他想用柔道館墻上的“精力善用，自他共榮”來解釋柔道的魅力。但話到嘴邊怎么都蹦不出來?！罢鎭G人，你還能記住嗎？那8個字？”他扭頭向相麗求助。
“我自己理解是要合理運用你自己的精力，（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不管你的對手是誰，你一定要和對方一起來完成這個事，一起來達到人生的頂點?！?/p>
除了27枚金牌，16年的陪練生涯讓他感覺“什么苦都能吃”，“也學(xué)會了尊重自己，尊重別人，尊重對手。”
他遺憾的是，過去16年里沒多拍點照片。北京奧運會時，有場比賽他們到得早，趁著場地沒人，他站上領(lǐng)獎臺，手捂著繡在柔道服胸口位置的國旗，想象自己奪冠的場景。隊友們笑他，他立刻跑下來，那個珍貴的場景也沒有被拍下來。
有人問他，如果人生再來一次，想不想自己當(dāng)一回運動員？
“想！”他停頓了一些，瞇眼笑著點頭，“我也想靠自己登上那個領(lǐng)獎臺?！?/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