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東方文明的發(fā)言人”
原標題:“東方文明的發(fā)言人”——英譯儒經(jīng)的開拓者辜鴻銘
1924年,泰戈爾訪問北京時與辜鴻銘(前排右一)等合影
晚清以降的中國社會,情勢杌隉,風云激蕩。隨著西方列強的蠻橫入侵,天朝帝國的美夢被無情擊碎,急于救國家于危殆的仁人志士試圖通過西學東漸之舉以開啟民智。在從器物,到政制,再到文化的急速更迭中,舊傳統(tǒng)雖已斷裂,新秩序卻尚未成型,災難深重的近代中國在精神世界徹底陷入到新舊混戰(zhàn)的彷徨境況,如何面對文明的沖突與融合,是這段歷史演進過程中真正的主題。對于此,部分知識分子選擇高舉“德先生”“賽先生”的大旗,佐以大規(guī)模翻譯引進西方著作以為救世良方;但也有部分知識分子卻選擇逆流而行,重拾本國民族文化傳統(tǒng),執(zhí)著于將古老的華夏文明推向世界,以此作為突破時代困境、擺脫精神危機的唯一答案。辜鴻銘便是這其中的代表人物。
狂儒怪杰:一位精通西學的儒學捍衛(wèi)者
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北京大學,匯聚了大批具有新思想、提倡新文化的名流學者。在“民主”“科學”兩大原則的指引下,人們紛紛“沖決過去歷史之網(wǎng)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1],視三綱五常為奴隸道德,以忠孝節(jié)義為吃人禮教,大規(guī)模掀起思想解放之巨浪。然而,就是在這種求新求變已成燎原之勢的整體氛圍中,卻還有一個格格不入的“怪人”——他頭戴瓜皮帽,身著舊式長袍馬褂,另拖一條細長辮子于腦后,在本應講授英國古典文學的課堂上肆意宣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其古怪的造型、頑固的性格、我行我素的教學方式、聛睨一切的處事方法,常給人以離奇放誕之印象。這就是“五四”前后的辜鴻銘,時人眼中的“辜瘋子”,一位“北大頂古怪的人物”[2]。但也正是這樣一個被國內(nèi)新派知識分子視為“小丑”的“滿清遺老”,卻憑借其獨特思想和深邃見識在國外名聲大噪。西人有美談曰:“到中國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鴻銘?!盵3]若追索這兩種形象差異的背后原因,則不光與辜鴻銘本人之“奇”有關(guān),更與當時中西方社會發(fā)展階段及心理狀態(tài)層次的不同有關(guān)。
辜鴻銘,乳名湯生(Tomson),祖籍福建同安[4]。1857年出生于南洋馬來半島檳榔嶼,其母為葡萄牙人,其父系中國移民后裔,在當?shù)匾患矣私?jīng)營的橡膠園工作。辜氏出生不久,便被當時的橡膠園園主布朗(Forbes Brown)收為養(yǎng)子。1870年前后,年僅13歲的辜氏隨布朗一家遷往英國,從此接受西洋教育。1877年,辜鴻銘考入愛丁堡大學攻讀西方文學專業(yè),并結(jié)識了當時英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文學家與社會活動家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ㄈR爾是《法國革命史》(The French Revolution: A History)的作者,一生致力于發(fā)掘批判歐洲現(xiàn)代文明弊病,多次猛烈抨擊罪惡的資本主義制度所造成的人性異化、貧富懸殊等社會問題。據(jù)辜鴻銘回憶,卡萊爾曾與他對談,直言“人類的一線光明是中國的民主思想”,而西方“徒有民主制度,沒有民主精神”[5]。這種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視為解救西方現(xiàn)代困境之道的看法,在當時的歐洲絕非孤例,而是不容忽視的重要思潮之一。辜鴻銘的義父布朗先生也同樣對中國文化極具好感,在他眼中,歐美各國是“野獸國家”,而只有“學通中西”,才能“給人類指出一條光明的大道”[6]。辜鴻銘海外求學時期所接觸到的人、事、思想,對他今后思考問題的方向和看待世界的角度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而歐洲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爆發(fā)的第二次“中國熱”,也為辜鴻銘學說在海外的流傳起到了推動的作用。由此,我們可以理解,作為一位頑固保守主義者和儒家學說踐行者的辜鴻銘,其令國人大為不解的“英譯儒經(jīng)”做法和“以中補西”論調(diào),緣何得以震動當時的西方社會。
辜鴻銘在國外留學共計11年,曾于多個歐洲國家游歷學習,憑借自己的異常天賦和刻苦勤奮,在歸國之時,他已掌握多國語言,并取得文、理、哲等多個學位,堪稱一位精通西方文化的青年才俊。對此,辜氏曾自詡為“中國受過歐洲教育的人中資格最老的一個”[7]。實際上,在19世紀晚期的中國,像辜鴻銘這樣具有深厚留學背景的知識分子還有嚴復、容閎等人,只不過,嚴、容等人在親身感受過西方的進步與強大之后,選擇寄希望于歐美文明以革新頹舊的中國社會,其一生事業(yè)多致力于“以西方之學術(shù),灌輸中國,使中國趨于文明富強之境”[8];但回國之后的辜鴻銘卻選擇了一條與他們截然相反的道路。辜氏選擇此道的原因,除上述在國外游學時所受教育的影響之外,在新加坡與馬建忠的會晤也頗為重要。馬建忠,著名的《馬氏文通》的作者,中國語法體系的奠定人,同時也是一位學貫中西的文化大家。對于這次長達三天的晤談,辜鴻銘回憶道:“這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因為正是他——這個馬建忠,使我再一次變成一個中國人。”[9]之后,他便開始蓄長辮、著古裝,對于他而言,那根辮子是“一個標志和象征——幾乎是一個宗教符號,一面中國民族性的旗幟”[10]。
1885年前后,時值中法戰(zhàn)爭期間,辜鴻銘因在游船上與德國人暢談西方倫理學而被楊汝澍發(fā)覺,之后便被時任兩廣總督張之洞招為高級幕僚,主要從事外交顧問秘書之職,兼及采擷新知、洞悉世局。在為張之洞幕府工作時期,辜鴻銘以“精于別國方言,邃于西學西政”“語言天賦在近代中國可謂無出其右”[11]而聞名。又時常以英文著書立說,或借機宣揚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或盡力為晚清政府辯護。還先后于《字林西報》《泰晤士報》等刊物之上,以憤切之言強烈譴責當時以英國海盜為首的帝國列強,在國際間引起極大反響。之后,辜鴻銘歷經(jīng)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而不改保守主義初衷,對儒學之治倍加推崇,提出“只有孔孟之道才可以救中國”[12],而對西方所謂的平等、自由、民主等新式政治觀念持堅決反對態(tài)度,認為這并不符合中國國情。在評判英國議會制度的文章中,辜鴻銘曾直言:“西洋之亂,于斯已極?!盵13]
這樣一個頑固保守的儒學捍衛(wèi)者,能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出任北大教授,多是源于北大校長蔡元培所秉持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辦學方針。然即便如此,當時的北京大學已是“新青年們”運動的中心地帶,辜氏留辮不剪、與世抗爭的遺老作風無疑使他成為眾人抨擊嘲諷的靶子。在這股西風東漸的強勁勢頭之下,辜氏自不順意,他曾自比為“大中華末了的一個代表”[14],言語中難免有形單影只的落寞之態(tài)。晚年的辜氏時常受邀前往日本講學。自感被國家時代所拋棄的他,出于對中日共同文化淵源的認同,常以年近七旬高齡之身在東洋四處巡回演講。1928年4月,心思郁結(jié)的辜鴻銘在孤獨和不解中離開人世,他的床邊還擺放著有關(guān)儒家典籍的書稿。其間心酸,更難為世人所道也。
英譯儒經(jīng):西學東漸時代中學西傳第一人
辜鴻銘在外留學期間,由于其乃卡萊爾中國弟子的身份,曾得到一位巴黎大學老教授的登門拜訪。會談期間,老人向辜鴻銘表達了自己的遺憾,即他在有生之年不通中文,僅靠西人流于表層的簡單翻譯,難以真正領悟《易經(jīng)》這部極具價值的經(jīng)典之作。他希望作為中國人的辜鴻銘,在精通西學之余,還能深入研究以《易經(jīng)》為代表的中國典籍,或以中國哲學為參,比較黑格爾之人的西方哲學思想。[15]與前述卡萊爾、布朗等人重視中國文化的思想類似,老教授的肺腑之言顯然也對辜鴻銘的人生志向產(chǎn)生了不小影響。辜鴻銘曾自稱為“漢濱讀易者”“讀易老人”,足見其研讀《易經(jīng)》的決心。在當時的歐洲,雖然已有部分知識分子因有感于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之黑暗,轉(zhuǎn)而追慕東方文明,但普通的市民階層卻仍沾沾自喜于本國器物、政制之先進,向如辜鴻銘一般的黃皮膚者處處投以冷眼,這無疑也在反方向上刺激了辜鴻銘強烈的民族自尊心。由此,《易經(jīng)》只是他對中國古典著述著迷的開始,辜鴻銘立志而為的,不僅是要窮盡四書五經(jīng)之奧義,還要借助翻譯儒經(jīng)之舉,將古老的華夏文明推向世界,以證中華文化之強大、圣賢思想之深厚。
明清以降,中西交流不斷加深,既為“交流”,本應是雙方之事,但受政治氣候影響,西學東漸早已成壓倒之勢,交流逆差不斷擴大。在文學社科領域,以林紓、嚴復為代表的翻譯家為西方學理在中國的傳播作出了巨大貢獻,有關(guān)其人其作的評論研究累累見諸筆墨,成就之深自不待言。但反觀中學西傳之境況,卻令人不勝唏噓。長久以來,譯介中國文學一直都是西洋傳教士和漢學家們的專利,鮮有中國知識分子獨立從事這一工作。并且,以理雅各(James Legge)為代表的西方譯經(jīng)者,他們翻譯中國經(jīng)典的最終目的還是為其在華傳教事業(yè)服務,譯經(jīng)只是借機了解中國文化的一種手段。許多傳教士在來華之前基本不通漢語,甚至對中國毫無了解。既以翻譯作為應時、應急之需,自然也難以領悟中國經(jīng)典所傳達的厚重思想和文化內(nèi)涵,有時還會因傳教需要而刻意歪曲文本原有之意。辜鴻銘本就對傳教士借文化之名肆意干涉中國內(nèi)政深感厭惡,加之有感于該群體在儒經(jīng)翻譯中暴露的種種問題,曾著文直接表達自己的不滿:“理雅各博士所選用的術(shù)語是粗糙、拙劣、不恰當?shù)?,而且在某些地方幾乎是不合乎語言習慣的”;在內(nèi)容層面,“理雅各博士關(guān)于孟子所作的注釋,表明了他對作者沒有一個哲學的理解……在他的論述中,沒有過一個詞組或句子,以表明他把孔子教義的真諦作為一個哲學的整體來考慮”[16]。理雅各之外,辜鴻銘也批評了翟理斯(Herbert Giles)等其他傳教士的譯作,甚至認為巴爾福(Balfour)的譯文“根本不是翻譯,簡直就是瞎譯”[17]。
出于以上種種動因,辜鴻銘越發(fā)感到捍衛(wèi)傳統(tǒng)文化、傳播中華文明實乃迫在眉睫之事,而其中西貫通的身份背景,更讓他自覺擁有了承擔這一歷史重任的使命感。很快,辜鴻銘便以巨大的熱忱全身心投入到儒經(jīng)的研究翻譯中。在其文章著作中,可以散見有關(guān)《詩經(jīng)》《尚書》《易經(jīng)》《孟子》等經(jīng)典的部分節(jié)譯。他曾將《易經(jīng)》之名譯為I-King,此種譯法直接影響了德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衛(wèi)禮賢(Richard Wilhelm),后者將原譯稍加變動,推出了以I Ging為名的《易經(jīng)》譯本,可堪權(quán)威。不過,辜鴻銘英譯儒經(jīng)涉獵范圍雖廣,但真正成書出版并流傳至今的卻僅有《論語》(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中庸》(The Universal Order, or Conduct of Life)兩部。另外,按照其在《中庸》譯序中的記載,他也完成了《大學》(Higher Education)的全文英譯,并“原本打算將它們一起出版”,但由于“另一部著作的譯文未達到自己的翻譯標準”[18],因此當時并未刊行。其后,辜鴻銘為《大學》譯文的潤色定稿付出了大量心血,在多方探討、積極聽取他人修改建議之后,又遭遇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社會環(huán)境的巨變致使出版事宜停滯不前。直到1915年,辜鴻銘所譯《大學》才以Higher Education: A New Translation為名出版。對比理雅各此前The Great Learning的譯法,顯然辜氏所譯更為接近《大學》本身之意蘊。遺憾的是,該譯本或是初始印刷數(shù)量過少,或是后續(xù)保存不當,如今僅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藏有唯一一冊[19],學界也鮮見有關(guān)該譯本的研究討論。如前所述,晚年的辜鴻銘生活并不順意,但他從未有過放棄英譯儒經(jīng)事業(yè)的消沉念想,甚至曾向日本大東文化協(xié)會求助,希望能在對方的幫助下完成“四書五經(jīng)”的全部英譯??上松┫Φ湼ky于自知,該翻譯計劃確立僅三年后,辜鴻銘便由于健康原因離開人世。對辜鴻銘翻譯評價頗高的林語堂,曾為其未能譯完“四書”深表遺憾:“如果譯完了,那該是什么樣的奇跡呀!”[20]
在很大程度上,辜鴻銘的英譯儒經(jīng)是其不滿傳教士作品的直接產(chǎn)物,因此,在辜氏譯文中,可以鮮明地觀察到他對于前譯本缺陷的修正。比如,辜鴻銘始終在把握中國文化深厚內(nèi)涵、透徹理解儒家教義的基礎上謹慎翻譯,避免了如傳教士般,因國學功底尚淺而產(chǎn)生的種種誤譯。以《論語》中“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的翻譯為例:理雅各在1861年出版的《中國經(jīng)典》中,將該句直譯為:“The superior man dislikes the thought of his name not beingmentioned after his death.”[21]回譯為中文為:“君子討厭在其死后名字不被人提及的想法?!钡?,根據(jù)中文語法及儒經(jīng)本義,該句所指實則應為:“君子憂患至死的是自己所作所為名實不符?!睂Ρ葋砜?,辜鴻銘的譯文“A wise and good man hates to die without having done anything to distinguish himself”[22]顯然更加準確。并且,為使該譯文表達更加通透,辜鴻銘還在腳注中特別增添“Of having lived in vain”,突顯了儒學所強調(diào)的“莫要虛度一生”的入世之意。僅此一例,便可看出辜鴻銘對儒家哲學思想的深刻理解。另外,辜鴻銘還曾批判理雅各的譯文缺乏整體性,有隨文釋義、一詞多譯的問題,很容易令不熟悉中國文化的他鄉(xiāng)讀者產(chǎn)生混亂之感,辜鴻銘在自己的譯文中便格外注意了這點。比如,在辜鴻銘的《中庸》英譯本中,所有的儒家核心概念前均被統(tǒng)一加上了“moral”(道德)一詞,比如“道”為“the moral law”;“仁”為“the moral sense”;“君子”則為“the moral man”。這種對“moral”的重復和強調(diào),實則是為彰顯《中庸》全篇皆重道德秩序的主旨,如此方能讓異國讀者迅速把握文本內(nèi)涵,具有提綱挈領、綱舉目張的關(guān)鍵作用。
除此之外,作為一位在歐洲游學十余載,深諳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翻譯者,辜鴻銘還始終站在譯文接受者的立場上進行換位思考,避免西方讀者因不熟悉中國思想語境而產(chǎn)生閱讀障礙。為此,辜鴻銘特意創(chuàng)造了一套獨特的翻譯策略。比如,從其英譯的《論語》副標題A Special Translation, Illustrated with Quotations from Goethe and Other Writers(一種特別的翻譯,配以歌德和其他作家的語錄)中,我們便已然能夠看到辜氏的良苦用心。如其本人所言:“為了使讀者認識到文本中思想的重要性,我們補充了一些著名歐洲作家的語錄作為注釋,通過喚回他們已經(jīng)熟悉的思路,也許可以吸引到熟悉這些作家的讀者們?!盵23]再如,辜鴻銘擅長將中西不同的文化概念進行置換,從而令西方讀者更好理解文本內(nèi)涵。以儒經(jīng)中常出現(xiàn)的核心概念“天”為例,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天”代表一種絕對秩序、一種權(quán)威觀念,是宇宙的最高范疇,可被視為是西方世界中主宰萬事萬物的“神”。作為傳教士的理雅各出于自身宗教考慮,沒有將中國的“天”與基督教中的“神”(God)相對應,而是以“Heaven”為譯,在概念內(nèi)涵上出現(xiàn)了不小的偏差。而辜鴻銘便直接將“天”譯為了“God”。正如馮友蘭所言“《詩》、《書》、《左傳》、《國語》中,言天、帝之處甚多,多指有人格的上帝”[24],辜鴻銘的譯法顯然是更加合理、也更加容易被西方世界所接受的。
文明互融:以儒學故道透視西方現(xiàn)代困境
如前所述,不管是最初的翻譯動機,還是翻譯過程中所采取的特殊策略,辜鴻銘想要向西方世界推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的心情是十分迫切的,而他在翻譯上的努力和用心也確實獲得了國際學界的肯定。據(jù)載,自辜鴻銘推出《論語》英譯本后,“泰西購者近百萬部”,“流傳很廣”,“當年銷路之佳,罕有其匹”[25]。其在之后推出的《中庸》英譯本,更是廣受西方文界的歡迎,曾多次重印,還被收入到英國《東方智慧叢書》(The Wisdom of the East Series)系列。該系列叢書致力于“成為東西方——古老的思想世界和新興的行動世界之間友好和理解的使者”,“對溝通東西方思想文化起到不可磨滅的作用,在西方學術(shù)思想界也產(chǎn)生了廣泛持久的影響”[26],由此間接可見被選入其中的辜氏譯本在國際上的地位。除此之外,辜鴻銘借助自身高超的語言天賦和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糾偏了先前傳教士譯本中存在的刻板僵硬等缺點,由他確定的一些譯文也被后繼學者認同,并形成特有的譯法流傳至今。前述衛(wèi)禮賢對《易經(jīng)》之名的因襲便是一例,再者,如翟林奈(Lionel Giles)、蘇慧廉(William Soothill)等漢學家,也紛紛接受了辜鴻銘所強調(diào)的“仁”與“humanity”(人道)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拋棄了舊有將“仁”簡單理解為“benevolence”(仁慈)的觀點。對辜氏譯文一直評價頗高的林語堂也曾在自己譯述中國經(jīng)典的《孔子的智慧》等書中采用其翻譯,并稱贊其“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是意義與表達方法二者愉快的結(jié)合,是真正的天啟……古代經(jīng)典的光透過一種深的了然的哲學的注入。他(辜鴻銘)事實上扮演東方觀念與西方觀念的電鍍匠”[27]。當然,辜鴻銘譯本并非完美之作,自出版以來,也受到了王國維等人的質(zhì)疑和批判,但不管怎樣,辜鴻銘英譯儒經(jīng)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其勇開中學西傳風氣之先的壯舉,在生前身后幾代人中,都可謂無出其右者。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辜氏譯本確乎在國際世界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借助這種影響,辜鴻銘希冀中西文明互融共通的初心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
辜鴻銘在英譯儒經(jīng)過程中,不僅積極尋求合適的翻譯策略來幫助讀者理解中國經(jīng)典,還試圖努力讓西人在心靈深處真正感受到儒家學說的重要意義。他在《中庸》英譯本的序言中曾說過:“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如我在文本翻譯后所附的注釋中所顯示的那樣,在這本成于兩千年前的書中,我們可以找到與現(xiàn)代歐洲那些最優(yōu)秀和最偉大的思想家的最新著作中相同的表現(xiàn)形式和語言闡述。”[28]這正是辜鴻銘引用歌德、卡萊爾、愛默生(Ralph Emerson)等人語錄來注解儒經(jīng)的深層用意:他希望通過這種中西文明間的互通和比較,使得長期自負于本民族文化的西人,能夠認同中國的思想智慧,繼而“引起對中國人現(xiàn)有成見的反思,不僅修正謬見,而且改變對于中國無論是個人、還是國際交往的態(tài)度”[29]。進一步而言,辜鴻銘還想通過傳播中國文明去幫助歐美國家,使西人明白何為真正的、深刻的道德責任,從而“能使他們在對待中國和中國人的時候,拋棄掉歐洲‘槍炮’和‘暴力’文明的精神態(tài)度,代之以‘道’”[30]。
這種被辜鴻銘反復強調(diào)的“道”究竟是什么?概括而言,這種“道”是以仁義和民本為核心的儒家之學,是辜鴻銘在西方游學十余年卻無能尋見的一種中國智慧。辜鴻銘曾言:“何謂道?曰: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而已。何以行此道?曰:忠與義而已……堯、舜、禹、湯、文、武之所以治,周、孔、顏、曾、思、孟之所以教,胥是道焉?!盵31]可見,此處辜鴻銘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道”視作儒家的倫理綱常,他認為只要遵循這些名教準則,“即有此天地不變之正氣”[32]。除此之外,辜鴻銘還談道:“在中國,把真正的人生哲學成為‘道’。道的內(nèi)容,就是教人怎樣才能正當?shù)厣?,人怎樣才能過上人的生活……‘文以載道’……中國人根據(jù)‘四書’、‘五經(jīng)’,就可以明‘道’。很遺憾,歐洲沒有這樣的東西……基督教教人們怎樣去做一個好人,而孔子學說則教人怎樣成為一個良好的國民……歐洲人沒有正當?shù)娜松繕恕!盵33]在這里,辜鴻銘將“道”釋為中國特有的人生哲學,并透露出中國文明高于西方文明之意。在他看來,以道德見長的中國文明才是一種真正的文明,且因其內(nèi)在自發(fā)的優(yōu)良特性,可以具備長久不衰的生命力,并彌補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精神缺口。這就是辜鴻銘所提出的中西文明融合論的主要觀點,在這種論調(diào)中,以中國文明補救西方文明的構(gòu)想,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面,同時,這也是辜鴻銘費盡心血英譯儒經(jīng),并盡力使其在國際社會產(chǎn)生影響的深層動因。
辜鴻銘所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對西方從畏懼轉(zhuǎn)而崇拜與模仿的時代,能站在中西平等的立場上提出“文明互融”已屬罕事,而辜鴻銘卻還憑借頑強的民族傲骨,以傳統(tǒng)文化斗士的身份,俯視西方人沾沾自喜的現(xiàn)代文明,以超脫歷史局限的遠見,強調(diào)“以中補西”的文明輸出論。這對于受盡西方欺侮、災難深重的近代中國社會而言,不亞于平地驚雷。不過,辜鴻銘絕非異想天開,他的中西文明論自有其內(nèi)在邏輯:首先,辜鴻銘認為,東西異質(zhì)文明之間是具備融合基礎的。兩種文明在發(fā)展進程中具備一定的歷史相似性,其最終的發(fā)展目標也都致力于道德健全與國民秩序的維持。其次,他希望“東西方的長處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消除東西界限,并以此作為今后最大的奮斗目標”[34]。辜鴻銘自覺“既不是攘夷論者,也不是那種排外思想家”[35],并不完全反對中國借鑒西方之學。他“對西方文明的厭棄,不是厭棄其文明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物,而是討厭所有的歐洲人濫用現(xiàn)代文明的利器這一點”[36]。再次,辜鴻銘通過論證如今中西方文明之間的差異,凸顯了自己落腳的重心:“從根本上說,東洋文明就像已經(jīng)建成了的屋子那樣,基礎鞏固,是成熟了的文明;而西洋文明則還是一個正在建筑當中而未成形的屋子,它是一種基礎尚不牢固的文明?!盵37]所謂的“基礎不牢”來源于基督教道德的不純粹,而“未成形”則是目前西方所謂民主文明暴露出的種種弊端。更進一步,辜鴻銘還將當時正發(fā)生的一系列政治斗爭,歸根結(jié)底為“文明問題”。在辜氏的內(nèi)心深處,以儒學故道為核心的中國文明是高于西方文明的,因此,僅僅爭取中西平等地位并不足夠。中國文明要在保持既有傳統(tǒng)的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繼而擔當為西方現(xiàn)代困境指引出路的角色?!皻W洲人會找到維持文明秩序這一大問題的解決之道——就在中國這里”[38],這就是辜鴻銘中西文明之辯的要義所在。
當代文史學家馮天瑜認為,辜鴻銘乃“中國近代思想文化領域在‘古今中西之爭’中演化出來的一個奇特而復雜的標本”[39]。的確,他既憤恨于西方列強對中國的無恥行徑,又情急于傳統(tǒng)文化趨于覆滅的危困,還汲汲于將真正的中國文明推介至西方世界,再加之恃才傲物、狂狷不羈的個人性格,本可譽為英譯儒經(jīng)開拓者、“東方文明發(fā)言人”[40]的辜鴻銘,卻無奈被視為一個滯留在陳舊過時年代、“至死不渝愚忠的瘋老頭”[41],這是歷史評價的局限與不公。辜鴻銘生活在那樣一個憂患險惡的時代,西方列強的挾制操縱,使國人逐步喪失了精神自信,默認如此積貧積弱的現(xiàn)狀只能依靠引進他國經(jīng)驗而得救。辜鴻銘是可悲的,他本是敢與時代對抗的真人名士,卻因孤傲詭行與憤世嫉俗的鋒芒,遮蔽了其精通中西、學貫古今的博學內(nèi)核。辜鴻銘是可貴的,他從未因為不解和詆毀放棄自己超越時代的人文理想,自始至終,都為中華傳統(tǒng)之斷裂而憂患,為東方文明之沉寂而斗爭。他先人一步感知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困境和將要面對的危機,以“懸壺濟世”之姿態(tài)為世界文明問診把脈。隨著時間的腳步行至當下,歷史的隔膜已被清除,在東方之龍重新翱翔的今天,回顧其英譯儒經(jīng)的開拓之舉,感受其對中西文明的深刻認識,無疑更具有重要意義。穿透時間的迷霧,這位經(jīng)世奇才的良苦用心,終將昭然于世。
注釋:
[1]李大釗:?《青春》,《新青年》,1916年第2卷,第1號。
[2]周作人著:《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74年版,第477頁。
[3][40]嚴光輝著:《辜鴻銘傳》,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4頁。
[4]有關(guān)辜氏祖籍的詳細討論可參看黃興濤著:《文化怪杰辜鴻銘》,中華書局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5][6]兆文鈞:《辜鴻銘先生對我講述的往事》,載于《曠世怪杰——名人筆下的辜鴻銘》,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144頁、141頁。
[7]宋書強著:《辜鴻銘》,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頁。
[8]容閎著:《西學東漸記》,商務印書館出版社1915年版,第27頁。
[9][10]溫源寧:《辜鴻銘》,載于《曠世怪杰——名人筆下的辜鴻銘》,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47頁。
[11][14]張家康:《說不盡的辜鴻銘》,《江淮文史》,2018年第6期。
[12]李道振:《辜鴻銘與東學西漸》,《福建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
[13]辜鴻銘:《西洋議院考略》,載于《張文襄幕府紀聞》(下卷),宣統(tǒng)庚戌中秋,第3頁。
[15][25][26]黃興濤著:《文化怪杰辜鴻銘》,中華書局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頁、104頁、105頁。
[16][17][38]辜鴻銘著:《中國人的精神》,譯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頁、112頁、“緒論”。
[18]Ku Hung-Ming, The Universal Order, or Conduct of Life, Shanghai Mercury, 1906, ii.
[19]有關(guān)辜鴻銘英譯《大學》的詳細討論可參看吳思遠:《辜鴻銘與英譯〈大學〉出版之謎》,《中華讀書報》,2015年第018版。
[20]林語堂:《辜鴻銘——最后一個儒家》,《西風副刊》,1941年第32期。
[21]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Vol.1, Confucian Analects, London Missinary Society’s Printing Office, 1861, P.164.
[22][23]Ku Hung-Ming, 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 Kelly and Walsh, 1898, P.138 / viii.
[24]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頁。
[27]林語堂著:《林語堂作品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50-551頁。
[28][30]Ku Hung-Ming, The Universal Order,or Conduct of Life, Shanghai Mercury, 1906, xi / xii.
[29]Ku Hung-Ming, 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 Kelly and Walsh, 1898, x.
[31][32]辜鴻銘:《正氣集序》,載于《辜鴻銘文集》(下),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236頁、236頁。
[33][34][35][37]辜鴻銘:《東西文明異同論》,載于《辜鴻銘文集》(下),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304-305頁、303頁、303頁、304頁。
[36] 辜鴻銘:《中國文明的復興與日本》,載于《辜鴻銘文集》(下),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279頁。
[39]馮天瑜編:《辜鴻銘文集》,岳麓出版社1985年版,“序言”。
[41]弗蘭西斯·皮里:《中國圣人辜鴻銘》,載于《曠世怪杰——名人筆下的辜鴻銘》,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3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