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大字版》2021年第8期|薛憶溈:故鄉(xiāng)(節(jié)選)
薛憶溈,工學學士,文學碩士,語言學博士。出版有二十部作品,包括《空巢》等五部長篇小說,《深圳人》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文學的祖國》等五部文學隨筆集。
故鄉(xiāng)
文/薛憶溈
在北京的最后那場推廣活動剛一結(jié)束,我就接到了出版商從上海打來的電話。他問我有沒有可能“稍微”調(diào)整一下隨后的行程:提早一天離開北京,并且不是像原來決定的那樣乘高鐵直接南下深圳,而是中途在長沙停留一下。他說長沙最大的那家民營書店的老板很想請我在他位于全市最高購物中心里的書店做一場活動,還有當?shù)氐膬杉抑饕襟w也很想對我做深度的采訪。“我覺得這是很好的機會,”出版商用勸說的語氣說,“主要還不是為了宣傳自己的新書,而是為了答謝自己的故鄉(xiāng)?!?/p>
我皺了一下眉頭。對我來說,故鄉(xiāng)絕不是很好的理由,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強烈的鄉(xiāng)土觀念。這“沒有”首先由我自己的來歷決定:我母親是南方人,我父親是北方人,我經(jīng)常嘲笑自己是天生的“雜種”;這“沒有”也與我的性格有很大的關(guān)系:我性格內(nèi)向,自幼就癡迷閱讀,沉醉冥想,生活好像總流連于別處;當然,這“沒有”與我后天生活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在我年過半百的人生里,“遷徙”是一個關(guān)鍵詞。粗略地算起來,我在長沙居住過十七年,在北京居住過五年,在深圳居住過十四年,在溫哥華居住過十八年……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這些年來我經(jīng)常會想到這個問題。聯(lián)系到落葉歸根的常規(guī)結(jié)局,我這個已步入人生深秋之際的游子很快就應該回歸的“根”究竟在哪里?如果以居住的時間長度為標準,我的根就應該是在溫哥華:這樣的歸結(jié)當然就成了典型的“反認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而如果以出生地為標準,我的根就應該是在距離長沙大約二百公里的那個礦區(qū)小鎮(zhèn):可是在出生之后的第九十九天,我就隨著父母的工作單位搬遷(也可以說是被移植)到了長沙,從此再也沒有踏足過自己在通常的地圖上沒有標記的出生地;而如果以個人的主觀喜好為標準,我的根就應該是在我至今居住時間最短的城市。我一直很感謝命運之神將我的大學時代安排在中國政治文化的中心以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前期,那是我成為今天的我的關(guān)鍵因素;而如果以家庭的所在地為標準,在我大學畢業(yè)的前夕,與我現(xiàn)在的年齡相仿(就是也應該考慮落葉歸根的年紀)的父親突然決定繼續(xù)南下,舉家遷居方興未艾的經(jīng)濟特區(qū),深圳因此成為我隨后十四年里的家庭所在地,直到二十世紀的最后一年我?guī)е约旱募倚∫凭拥降厍虻牧硪粋?cè)為止。如果以社會關(guān)系為標準,我的根也同樣難以確定。以典型的同學關(guān)系而論吧,很多人的根都深植于自己同學最多的地方。這不是我的情況。讀小學的時候,因為父母親工作的頻繁調(diào)動,我的家庭所在地雖然一直都在長沙,家庭住址卻經(jīng)常變動,我因此也幾乎每兩個學期就更換一所學校,與小學同學從來都無法建立牢固的友誼;而在中學階段,我的離經(jīng)叛道已達極端的程度,與我的父母和老師一樣,我所有的同學都對我無法理喻;進入大學階段,我的理想與我的專業(yè)更是水火不容,我與大學同學的關(guān)系也因此失去了“社會存在”的根基…… 我的故鄉(xiāng)到底在哪里?
其實在六年前,我對故鄉(xiāng)的疑問并沒有現(xiàn)在這么深?;蛘哌@么說吧,如果出版商是在六年前以故鄉(xiāng)為理由勸說我“回”長沙做活動,我肯定不會皺起眉頭。六年前……那好像是另一個年代。我在那個完全不同的年代的確“回”過長沙一次。那也是我在移居海外之后唯一的一次。我必須承認,那一天走出長沙火車站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深處實實在在地萌動著重返故鄉(xiāng)的欣喜。我也不得不承認,三天之后,坐在回程的火車上,看著空曠的站臺緩緩向后退去,我卻不再有即將離開故鄉(xiāng)的傷感,而只有已經(jīng)失去故鄉(xiāng)的傷痛。我甚至肯定自己不會再一次走進這座伴隨著自己長大成人的城市。
那次走進長沙本來是起因于一個突發(fā)事件,但是在隨后的這六年里,每次想起,我都會相信那其實是命中注定的天算。我隨后六年里沒有回國的沖動和行動,我隨后六年里寫作的風格出現(xiàn)明顯的改變,變得尖銳、變得悲觀,與那“命中注定的天算”都應該有直接的關(guān)系。當時正值我上一次回國探親即將結(jié)束之際:我已經(jīng)在深圳陪著父母度過了將近兩個月,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該盡的孝也都盡到了,該煽的情也都煽過了,該生的氣也都生過了……那天清早醒來,我?guī)е鴼埩舻乃?,望著墻上的日歷,只希望在剩下的那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里,大家能夠心平氣和地相處,不要再出現(xiàn)任何情緒沖動的場面。突然,客廳里的座機響了?!罢l這么早來電話?!”正在準備早餐的母親抱怨著沖出廚房,拿起話筒。接著,她的臉色變得非常嚴肅。她認真地聽著,不停地點頭,卻一直到最后才開口說話?!拔耶斎粫??!彼隙ǖ卣f。
電話是她的一個堂妹從廣州打來的。她告訴我母親,她們獨自住在長沙的姑媽前一天晚上去世了。她最后問我母親會不會去參加她們姑媽原來任教的那所著名中學為她籌劃的追悼會。她自己不會去,因為她的曾孫女馬上要滿周歲,現(xiàn)在她每天都在忙著準備那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小寶寶”人生旅途中的第一個生日會。而我母親從來就不喜歡應酬,最近這些年來對奔喪更是相當忌諱。就在前一天的下午,她還用悲觀的語氣與我談起了故鄉(xiāng)。她說她越來越不愿意聽到來自故鄉(xiāng)的消息,因為到了她這個年紀,來自故鄉(xiāng)的消息都不是好消息。接著她又激動地說她已經(jīng)決定將來不再參加任何人的追悼會。我們交談的時候,我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打盹兒,發(fā)出不規(guī)則的鼾聲。而當我母親說到這里,他卻突然睜開了眼睛。我母親對我做了一個鬼臉,然后轉(zhuǎn)過臉去,拍著他的大腿說:“放心吧,我肯定會走在你的前頭。”在那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我經(jīng)常聽我的父母談?wù)摗幷撆c死亡相關(guān)的話題,感覺已經(jīng)麻木,對他們這新一輪的交鋒也沒有特別在意。不過,我母親說的“當然會去”還真是讓我有點感動。我馬上想到她這位終身未婚的姑媽是她父母雙方眾多兄弟姊妹里的最后一位,也是我們家在長沙的親戚里的最后一位。她的離去不僅意味著我父母雙方上一輩的近親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徹底退場,也意味著我們家與故鄉(xiāng)關(guān)系的進一步簡化。接著在吃早餐的時候,我母親突然問我已經(jīng)多久沒有回過長沙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她認真地看著我,完全出乎我意料地問:“那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那是六年前的問題。我的回答同樣不假思索。我說我可以陪她去。那也是深圳和長沙之間還沒有通高鐵的時代,乘坐特快往返于兩地都需要大約十二個小時。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往返都選擇了夜間乘車。這樣我們最多可以在長沙待三個白天。我母親擔心影響我后面的行程,提議我們還是只在那里待兩個白天。而我擔心我母親的身體,堅持還是不要那么匆匆趕路。我們在追悼會的當天清早到達。那一整天當然都不可能再做其他的安排。第二天上午,我母親按原來的計劃去看望她當年就讀長沙女子師范學校的時候最好的朋友,而我按原來的計劃去尋找當年長沙城里名聲最大的米粉店,那家見證了三個時代的百年老店。長沙米粉是我認長沙為故鄉(xiāng)的兩大理由之一。不管身處何處,關(guān)于米粉的記憶總是喚起我思鄉(xiāng)的感覺。毫無疑問,如果能夠重新品嘗到記憶里那種米粉的味道,我就會再次體驗到回家的溫馨和喜悅。遺憾的是,我沒有找到那家米粉店。我的大方向當然沒錯,但是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城市的所有街道都變得徒有虛名,與我記憶里的現(xiàn)實完全脫節(jié)。而最后站在那家米粉店原來所在街道的入口,我更是不知所措:這是怎么回事?那原來只是一條大約三米寬的小街,怎么現(xiàn)在變成了將近二十米寬的大道?我仍然跟隨著受辱的記憶左轉(zhuǎn),沿著那條“同名異構(gòu)”的街道走了一段,直到最后肯定自己不可能再如愿以償。我絕望地在那塊巨大的古馳手袋廣告牌前停下腳步。我不想再看到這座我自以為最為熟悉卻已經(jīng)變得完全陌生的城市。我攔住一輛出租車,用不耐煩的語氣報出酒店的名字。接著的細節(jié)也同樣出乎我的意料。車剛在酒店門口停穩(wěn),我就看到我母親正從酒店大堂里走出來。我匆匆下車攔住了她。她說她想去找一個地方吃午餐。我奇怪她最好的朋友為什么沒有留她吃飯。她氣鼓鼓地說:“我特意沒有事先通知她,想給她一個驚喜。這倒好,我沒有吃上閉門羹,卻領(lǐng)教了帕金森。你想得到嗎?她連我是誰都已經(jīng)認不出來了?!彼f她與照顧癡呆母親的兒子簡單地交談幾句就離開了。我笑了起來,接著用自嘲的口氣說我也“領(lǐng)教了帕金森”,不過我是跟她最好的朋友差不多,連自己最熟悉的街道都已經(jīng)認不出來。就這樣,我們根據(jù)酒店服務(wù)員的推薦,一起垂頭喪氣地走進了位于酒店后面小街上那家新開的米粉店。剛坐下,我母親就深有感觸地說她在回酒店的路上想著自己的朋友其實還是很有福氣的,有一個孝順的兒子時刻守在身邊?!皩砣绻易约阂沧兂闪四欠N樣子,又有誰會來照顧我呢?”她接著說。我裝著沒有聽到她的感嘆,轉(zhuǎn)向小店主打聽那家百年老店的下落。小店主露出詫異的表情,說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人會問起那家米粉店。他接著說因為城市大規(guī)模改建,那家米粉店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拆遷搬到靠近江邊的大農(nóng)貿(mào)市場旁邊的食街上去了。他接著又說其實拆不拆遷對它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在過去的那些年里,它幾經(jīng)轉(zhuǎn)手,聲譽和口味都一落千丈,已經(jīng)到了要關(guān)門的地步。他接著又說他敢擔保現(xiàn)在長沙城里的任何一家米粉店都比那家店的口味要好。“時代不同了,”小店主在將米粉端上來的時候不無得意地說,“現(xiàn)在的長沙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長沙了。”我和我母親相視苦笑,接著又都看了一眼我們面前冒著熱氣的大碗。我相信跟我一樣,她也馬上就看到了小店主最后這句話的證據(jù)。我們根本就不用伸筷子,就完全可以肯定大碗里盛的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長沙”的米粉,那令人回味無窮的米粉。我們甚至都不屑于用語言去評價它。匆匆吃完之后,我母親開始責怪我堅持要在長沙待三天的想法。而我底氣不足地辯解說:“誰又能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呢?!”
我母親在第三天本來就沒有特別的安排,而我原來的計劃是去尋找一個特殊的世界?;蛘吒鼫蚀_地說,應該是去尋找那個特殊世界的“遺址”。那是一家當年有將近兩千名職工的國有工廠。而我說是去尋找“遺址”是因為我早就聽說它已經(jīng)被一家香港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收購,設(shè)備已經(jīng)全部出賣,職工已經(jīng)全部下崗……我在那家工廠的家屬區(qū)里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我的生活籠罩在特權(quán)的光環(huán)之中,因為我父親是工廠的領(lǐng)導。幸運的是,特權(quán)的光環(huán)并沒有蒙蔽我的感情和感覺。甚至可以說事情的邏輯正好相反:正是因為那特殊的身份,我才更有機會看清那個小世界的無奇不有,也才更有可能理解包圍它的那個大世界的光怪陸離。后來,我經(jīng)常會將那一段人生里的見聞寫進自己的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那個小世界真可以稱得上是我文學生命的“故鄉(xiāng)”。我原來的計劃就是在第三天的上午重返這文學的故鄉(xiāng)。盡管第二天的經(jīng)歷令我非常失望,直到晚上關(guān)燈的時候,我對這個計劃并沒有任何懷疑,更不要說恐懼。關(guān)燈之后,我很快就感覺到了睡意。我完全沒有想到,就在我即將入睡的時候,早已經(jīng)在她床上安靜地躺著的母親會突然發(fā)出那樣的嘆息,接著又發(fā)出了那樣的抱怨?!拔覀兣c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血緣關(guān)系了?!彼г拐f。這當然是在談?wù)撍脣尩乃?。我沒有說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但是我能夠感覺到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出乎我的意料,我母親并沒有接著談?wù)撍笥训牟。且隽艘粋€更深的話題,一個已經(jīng)困擾我自己整整兩天的話題?!拔覀兣c這座城市也已經(jīng)沒有共同語言了?!彼f。原來她也注意到了這次在長沙最令我感覺震驚的變化!我母親的嘆息和抱怨讓我整晚都無法安睡,也迅速擊潰了我準備早上起來之后重返“故鄉(xiāng)”的勇氣。我們的第三天過得非常平靜。在準備去辦理離店手續(xù)之前,我和我母親除了下樓在酒店的餐廳里吃過一頓早午合餐之外,再沒有離開過酒店的房間。
是的,長沙方言曾經(jīng)是我們與這座城市的共同語言,也是我認長沙為故鄉(xiāng)的最大理由。這習得而來的方言不僅是我的“母語”,也是我至今與家人(包括我說話南腔北調(diào)的父親)交流的唯一語言。甚至在閱讀和寫作的過程中,控制我大腦的也從來都是長沙方言,更不要說在計數(shù)和計算的時候了。我不可能想到在這座自己仍然視為故鄉(xiāng)的城市里,主宰日常生活的已經(jīng)不再是我們曾經(jīng)的共同語言。我們在火車站坐上的那輛出租車的司機是道縣(湘西)人,不懂長沙方言。我們在酒店里遇到的服務(wù)員是泰安(山東)人,也不懂長沙方言。我第二天攔住的出租車的司機是永州(湘南)人,他只會用帶口音的長沙方言重復那一句無聊的粗口。而那家小米粉店的店主也同樣不懂長沙方言。他是常德(湘北)人,不無得意地戲稱自己帶口音的普通話是“德語”。而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我們在追悼會上的經(jīng)歷。我母親那位做了一輩子中學語文教師的姑媽當年上課的時候都固執(zhí)地使用長沙方言,而追悼會上所有人對她的追悼使用的卻都是她一輩子說不好也不愿說的普通話。這與我從前在長沙經(jīng)歷過的所有追悼會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從前那些追悼會正好是日常生活里最“長沙”的社交活動,讓人充滿了落葉歸根的欣慰甚至愉悅。而在前天的追悼會上,我一邊聽著那些冗長空洞的發(fā)言,一邊想著逝者對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場與自己相關(guān)的活動一定非常失望。她是一個始終將長沙當成自己故鄉(xiāng)也將長沙方言當成自己“母語”的人??!因為沒有任何人用她的“母語”給她送行,我相信,她的靈魂正在遭受著無家可歸的羞辱和折磨。
這是六年前發(fā)生的事情。從那以后,“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就變成了困擾我的難題。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六年”是一個漫長的時段,太長的時段,它足以攪亂世界的格局,更不要說改變城市的面貌和個人的命運……我自己的狀況在這六年里就發(fā)生了匪夷所思的變化: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文學迷”變成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大作家”,我因此也從一個時間用不完的人變成了一個時間不夠用的人,更因此從一個喜歡隨便說話的人變成了一個不敢隨便說話的人。而我的讀者也開始出現(xiàn)幾何級數(shù)的增長,我的作品也開始面對來自五湖四海的贊揚、批評,甚至調(diào)侃……這種變化讓我離那個難題的答案越來越遠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故鄉(xiāng)”還是說服我去長沙做活動的好理由嗎?
它碰巧還是!說它“碰巧”并不是因為新書本身的成功,而是因為這成功引起的懊悔。最近一個月里,顯然是受這成功的刺激,我的“下一部作品”已經(jīng)浮出水面。我少年時代生活里的那個特殊世界將是這部作品的主要場景。在回國的飛機上,我已經(jīng)開始懊悔自己六年前的意志薄弱,聽到我母親的嘆息和抱怨就失去了去那里尋根的勇氣。毫無疑問,要想寫出和寫好這下一部作品,我就必須再一次走進那特殊的世界,哪怕它已經(jīng)面目全非。所以,出版商碰巧沒有說錯:對我來說,這的確是“很好的機會”。
我回答說我可以接受這個安排。但是我接著又強調(diào)說我不想在活動上做正規(guī)的發(fā)言,因為我完全沒有時間準備。出版商說這不是問題,我最后到高鐵上再去準備都來得及。我心想,我怎么會舍得將自己有生以來的首次高鐵體驗浪費在準備發(fā)言稿上呢?但是我沒有這么說,否則出版商又會嘲笑說“你們”這些在國外住著的中國人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就都變成了“老土”。他接著說他知道我肯定會接受,已經(jīng)將包括改簽車票在內(nèi)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他說我將在活動當天清早七點從北京出發(fā),下午兩點左右到達長沙,入住酒店之后馬上就有一場采訪,書店的活動是在當天晚上,另一場采訪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根據(jù)這樣的行程,我可以在第二天下午離開長沙,乘高鐵當天晚上就抵達深圳……我剛要抱怨他沒有事先征求我的意見,不知道我在長沙還有其他的安排,需要多停留一個晚上。出版商接著說,不過他覺得我沒有必要將行程安排得那么緊,所以他已經(jīng)請長沙那位熱心的書店老板為我多訂了一晚的酒店?!拔蚁肽阍谧约旱墓枢l(xiāng)肯定還會有其他的安排吧,”他半真半假地說,“比如與自己的初戀情人重溫舊情什么的?!背霭嫔痰陌缘篮椭艿蕉剂钗铱扌Σ坏?,而這黑白兩道居然碰巧吻合了我尋根的安排,就更令我哭笑不得。好在他沒有忘記我在深圳的首場活動時間,為我訂好的是“重溫舊情”之后那天清早離開長沙的車票。
兩天之后,我終于在北京西站坐上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基本出行工具的高鐵。為了不影響自己的興致,我已經(jīng)提早準備好了晚上活動的發(fā)言提綱。車還沒有開動,我就意識到?jīng)]有像出版商說的那樣到車上再去準備發(fā)言真是有先見之明,因為車廂里非常嘈雜,根本就不可能集中注意力。噪音的主要來源是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和沒完沒了的高聲應答,而且經(jīng)常在同一時刻會有不同的手機同時響起,也會有不同的乘客同時應答。出版商為我安排的一等座車廂尚且如此,我相信二等座車廂里的情況應該更難以忍受。最讓我感覺可氣又可笑的是幾乎所有的通話都從同一個語句開始:“我在高鐵上,信號不好?!边@本來是應該馬上結(jié)束通話的充足理由啊,可惜接下來的那一句不是“等下了車再說吧”,而總是“你大點聲說吧”。而將目光投向窗外同樣是錯誤的選擇。因為太快的車速讓風景變成了“風”而不再成其為“景”,盯著窗外看上五分鐘,眼睛就會感覺很不舒服。就這樣,我這“老土”多年以來對高鐵的激情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就被現(xiàn)實徹底冷卻。接下來,我緊閉雙眼靠在椅背上,靠解讀乘客們對手機的高聲應答以及想象他們與對方的特殊關(guān)系來打發(fā)時間……這無聊的旅途令我懷念起當年乘坐的綠皮火車來。當年乘坐特快從北京到長沙幾乎需要整整一天,而現(xiàn)在最快的一趟高鐵只需要大約四分之一的時間??墒牵藗?yōu)樗俣雀冻隽司薮蟮拇鷥r:沿途的風景、沿途的地理、沿途的特產(chǎn)以及沿途與陌生乘客的交談。這一切都隨著速度的飛速提高而一去不復返了。而在走出高鐵站的時候,我的心里更是泛起了一陣強烈的犯罪感,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剛才不僅沒有像從前乘坐綠皮火車旅行的時候那樣去留意省與省之間的邊界,甚至也像所有其他的乘客一樣沒有去關(guān)心自己在什么時候跨越了黃河和長江。從前乘坐綠皮火車的時候,每次跨越黃河和長江,我都會像所有其他的乘客一樣激動不已。我們會同時爭著朝窗外張望,就像唯恐錯過了我們共同的故鄉(xiāng)。
當天下午的采訪和當天晚上的活動都進行得非常順利,這對我可以說是及時的撫慰。在這兩個場合下,我也都提到了自己清早剛乘高鐵從北京下來的首輪體驗。不過,我的措辭小心翼翼,一點都沒有暴露出自己對高鐵的失望。有意思的是,在采訪結(jié)束之后,我突然對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故鄉(xiāng)”的公開活動產(chǎn)生了奇怪的焦慮:既怕會來太多的“故人”,窮于應付,又怕沒有任何“故人”出現(xiàn),備受冷落。這兩種極端的情況肯定都會再次激起我對“故鄉(xiāng)”的極端反應。結(jié)果這兩種極端的情況都沒有出現(xiàn)。這非?;瑓s又好像是出于天意。在活動結(jié)束之后我準備離開書店的時候,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子急匆匆地來到我的跟前。她首先充滿自信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那是我完全沒有記憶的姓名。接著,她又興奮地報出了我們初中階段班級的編號,我也無法將那熟悉的編號與她陌生的面孔聯(lián)系在一起。最后,她著急地說出一連串同班同學的名字,我這才勉強接受了她的“故人”身份。她說她帶著自己的婆婆來逛商場,無意中在入口處看到了活動的廣告,就馬上趕了過來。她對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并沒有表示遺憾,也顯然一點都不清楚我現(xiàn)在的狀況,對我的新書更是沒有流露出任何的興趣。不過,她告訴書店老板,她一點都不奇怪我會寫書,因為我初中階段的作文就是全年級第一。這是最令我感覺荒唐和尷尬的因果關(guān)系。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希望這陌生的故人不要再拋出無聊的故事。然后,這唯一出現(xiàn)的故人請書店老板用她的手機為我們拍照,說要傳給“大家”去分享。而當我們一起面對著鏡頭的時候,她竟熱情地挽起了我的胳臂。這也同樣讓我感覺荒唐和尷尬。接著,她又感嘆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老樣子。我禮貌地順著她的話說她也還是老樣子,盡管我根本就不記得她的老樣子。不過緊接著,我還是用略帶不滿的語氣問了一句她為什么要跟我說普通話。她馬上改用我們的“母語”向我解釋說,她丈夫是南寧(廣西)人,她平常在家里和單位都是說普通話,他們的孩子也只會說普通話。
第二天上午的采訪進行得也很順利。這對我隨后的安排當然也是很好的鋪墊。可是想象著尋根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細節(jié),我在午餐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點激動,之后的午休也完全沒有效果。不過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一點半起來,兩點整出門。在酒店的大堂里,午餐后與我交談過兩句的那位來自江西修水的禮賓員提醒我可能會下雨,遞給我一把酒店的雨傘。接著他又為我招來了一輛出租車。我原來計劃坐公共汽車去,打出租車回,看到出租車已經(jīng)在等著我,就順勢坐了上去。我想這樣也好,我可以回來的時候再坐公共汽車重溫當年的感覺和本地人的感覺。
出租車司機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他急匆匆地告訴我現(xiàn)在城里到處都在堵車,要想快的話就只能走環(huán)城的高速公路。我堅持要他盡量走城里的老路。我說我想看的是沿途的街景,堵車正好可以讓我看個夠。接著,我明確說出了希望他走的路線。年輕人吃驚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經(jīng)常到長沙來出差。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十分荒謬的細節(jié):一個人在自己的“故鄉(xiāng)”被外地來的出租車司機當成外地人。我微笑著告訴他,我是地道的長沙人,只是后來住在外地,而且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來過?!半y怪你對街名這么熟悉。”年輕人說著,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他又感嘆說:“你們這些地道的長沙人不離開,我們這些外地人又怎么能夠變成長沙人呢?”
但是出租車司機的“難怪”很快就變成了對我的嘲諷。就像六年前在長沙的經(jīng)歷一樣,我熟悉的街名都變得徒有虛名,完全不能與我記憶里的街景相匹配。一路上,我不斷向年輕人詢問我們到了什么地方,又不斷為無一例外的名不副實感嘆不已。到應該下車的時候,我更是完全轉(zhuǎn)向了。這招牌林立、商鋪綿延的繁華地段難道就是我少年時代上學必經(jīng)的那個沒有任何公共設(shè)施的路口嗎?年輕人向我保證沒有錯?!安灰耍彼悬c不耐煩地說,“現(xiàn)在我是長沙人,你是外地人。”
向年輕人確認了方向之后,我猶猶豫豫地下了車。環(huán)顧四周,我還是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那個大多數(shù)時候甚至連人影都罕見的路口。根據(jù)年輕人告知的方向,對面那些高層商住樓所在的位置就是當年工廠的生產(chǎn)區(qū),而當年生產(chǎn)區(qū)的圍墻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一眼望不到頭的鋪面和招牌取代。最醒目的當然是沃爾瑪和麥當勞的標志。我橫穿過馬路,站在路邊迷惘地看著這兩個來自美國也遍布中國的著名標志。很明顯,沃爾瑪正好就占著當年緊靠圍墻的加工車間的位置。在整個生產(chǎn)區(qū)里,我最熟悉的就是加工車間,因為我父親每個星期都會帶我在那里勞動半天。剛想到這里,我的耳邊又響起了我父親當年操作的那臺車床發(fā)出的噪音……我充滿疑惑地望著提著大包小包從沃爾瑪走出來的顧客,不知道眼前的景象與耳邊的噪音究竟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幻。我提醒自己不要再像六年前那樣為疑惑所阻。為了自己的下一部作品,我必須勇敢地沿著馬路往南走下去。我要繼續(xù)自己的尋根,繼續(xù)自己的考古:這里應該就是當年工廠大門所在的位置,現(xiàn)在它是商場地下車庫的入口;這里應該就是當年工廠排放油污的那個池塘,現(xiàn)在它的位置上并排著一家證券公司和一家招商銀行。再往前走五十米,就應該是工廠家屬區(qū)的西門了。但是我又沒有太大的把握,因為當年這一路上只有以大約五米為間距的小樟樹,而現(xiàn)在卻是鱗次櫛比的小商鋪。我認真掐算著自己的步子,又努力排除招牌和氣味的干擾,果然還是錯過了那個入口。接著,我更沒有把握地轉(zhuǎn)身往回走。結(jié)果是再一次錯過。第二次轉(zhuǎn)身回來之后,我開始留意商鋪與商鋪之間的間隙,最后發(fā)現(xiàn)在那家中藥鋪和那家水果店之間有一個狹窄的通道。我試著從那里走進去,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那段與記憶有一半相似又一半相悖的坡道:那應該就是當年出入家屬區(qū)西門要經(jīng)過的那段坡道了。
沿著坡道走到一半的位置,迎面走來的那位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右邊臉上有一大塊燒傷的疤痕。她不就是當年那位綽號叫“半邊美”的少婦嗎?她是配電間的工人,又是工廠合唱隊的領(lǐng)唱。盡管她對我沒有任何反應,喚醒記憶的擦肩而過還是激起了我回家的感覺??上н@美好的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從坡道的盡頭再往前走大約七十米,位于我右前方的應該就是我當年住的“七棟”。但是站在那里,我又變得沒有把握了。這首先是因為我正前方和左前方原來的空地上現(xiàn)在矗立著兩棟與那一棟高度相當?shù)臉欠浚且粭澅旧淼耐庑我才c我記憶里的七棟完全不符:它的南北兩面都加蓋有封閉式的陽臺。我迷惑不解地往左轉(zhuǎn),朝當年工廠的生活區(qū)(也就是工廠的禮堂、食堂、澡堂、籃球場和單身職工宿舍所在的區(qū)域)走去。剛走兩步,我就喜出望外地大叫了一聲,因為工廠的籃球場竟精準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是最完美的坐標。我激動地轉(zhuǎn)過身去,望著與我的記憶完全不符的那一棟樓第三層最西面的窗口。毫無疑問,那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家。我在那個家里聽到過偉大領(lǐng)袖離去的噩耗。我在那個家里讀到過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語句(赫拉克利特的名言)。我在那個家里產(chǎn)生過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沖動(第一次創(chuàng)作的沖動)……也許這一切經(jīng)久不衰的影響就是“故鄉(xiāng)”的意義?
我?guī)е丶业南矏傋呦驴磁_的臺階,走進工廠的籃球場。那是我少年時代里最重要的運動場地。十一歲生日那天,我父親送給我一個籃球。他說我不能整天都抱著書看。他說男孩子不擅長運動就要被人欺負……那更是我少年時代里最重要的娛樂場所。每年一度的廠礦聯(lián)賽是家屬區(qū)的男孩們最癡迷的娛樂。我們當然非常遺憾我們的球隊一直不能升到甲級隊,但是這一點都沒有妨礙我們對我們球隊全體隊員(包括那些我們稱為“板凳隊員”的替補隊員)的崇拜。而我心中最大的英雄就是我們球隊的隊長。他是機修車間的工人。他也是全隊個頭兒最矮的隊員。但是作為控球后衛(wèi),他卻是全隊的核心和支柱。我尤其著迷他運球和上籃的動作,甚至在夢里都會盯著看,看得心潮澎湃。而春天雨季過后,工廠每周的電影放映地點就從禮堂移到了球場和球場東側(cè)的空地上。露天電影是我們的另一項重要娛樂。在皎潔的星空下,我們首先欣賞到的電影如《金姬和銀姬的命運》,接著又欣賞到的電影如《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最后又欣賞到的電影如《摩登時代》和《尼羅河上的慘案》。矗立在球場東側(cè)空地上的那塊銀幕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后期就已經(jīng)將我們帶進了一個全球化的世界。
……
(試讀結(jié)束 ,節(jié)選自《小說月報·大字版》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