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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木俞:關(guān)于蘇茜(節(jié)選)(2021年總第31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1年08月27日09:03

本周之星:木俞

2001年出生在四川資陽,目前在到處都是水的江城上過著普通的大學(xué)生活。沒有其他作品。寫作是帶著距離地看待生活。

 

作品欣賞:

關(guān)于蘇茜(節(jié)選)

(一)

飛機降落的瞬間,蘇西感到有幾分暈眩,像回憶突然襲來。

到達倫敦機場時已是深夜,飛機在跑道上平穩(wěn)地滑行,透過小窗,可以看到機場燈火通明,指示燈像是要延伸到下一個白晝,也可以想到此刻市區(qū)燈光璀璨。倫敦是座不夜城,事實上,世界上許多城市都在逐漸失去他們的黑夜。她想到自己第一次來到倫敦,和蘇茜一起,時間還是1990年。

1990年6月的某天,一班由剛果直達倫敦的航班上,有這樣一對看上去有些奇異的旅客——一個黃皮膚女人帶著一個黑人女孩。蘇西略帶興奮但又有些緊張地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空乘人員耐心地檢查著每一位乘客是否系好了安全帶。蘇西正試著把腳緊緊貼在一起,又一步步分開,再并在一起。她在想象地面是蘇茜告訴她的一種叫“鋼琴”的能彈奏出聲音的東西,這是屬于孩子的游戲,她樂此不疲。腳上是顏色夸張的彩色涼鞋,如果是個白皮膚小孩,看到的人會想到潔白云朵間的彩虹,于她卻是彩虹墜入了泥潭中。幸好她沒有想那么多。

一旁的蘇茜早已戴上了眼罩,登機前她曾告訴過她,這將是一場漫長的旅途,也許有雙關(guān)的意味,蘇茜沒有說明的是“可能會貫穿你的一生”。總之登機后,一直到蘇茜領(lǐng)著她找到座位順利坐下,蘇茜再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應(yīng)該是很累了,蘇西悄悄轉(zhuǎn)過臉,看著蘇茜沉睡著的無比安詳?shù)拿嫒?。她們之前一路風塵仆仆、舟車勞頓,但她依舊十分有精神。一路上她都很興奮,好奇的打量著周圍,黑色的眼珠相較于她深色的皮膚更黑更亮,像草原上閃爍的夜空。眼白部分尤為明顯,眼睛咕嚕嚕轉(zhuǎn)著,顯出一種黑人小孩特有的機靈與可愛。蘇茜曾夸她是個漂亮的黑布娃娃。

周圍乘客大多是白人,似乎還有專門來剛果的旅行團。座位有些高,她看不到前面人了。不過她從座位上露出的一小部分發(fā)型發(fā)色以及小聲交談的聲音音色可以辨別出,畢竟總有那么多不同。

一路上,她們似乎成了移動的焦點,吸引人們?nèi)粲腥魺o的注視,但她隱隱約約感到那些平和面容下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并不明顯,卻讓她覺得奇怪的微笑。當她后來試著一次又一次回顧過去,想要隔著時空解答心中曾留下的疑惑時,才明白這種微笑背后的含義,也許連微笑者自身也并未意識到——因為這是他們內(nèi)心深處天然的最真實最隱蔽的微小反應(yīng),那包含著一點點好奇、一點點他們絕不愿意承認但確實存在的輕蔑,同時伴隨著骨子里天生有的驕傲與一絲同情——他們在心里猜測,一個面容憔悴的黃種女人,一個黑皮膚小孩,她們是母女嗎?看上去又不像。那個大點的是哪里人?中國、韓國、日本?東方人的外貌與年齡總是很神秘。沒有見到一個類似于父親的角色——噢,她們只有兩個人,那孩子的父親呢,是在倫敦,在剛果?父親還活著嗎?她是被拋棄了嗎——那一定很可憐。他們在心里揣測這背后可能有的悲慘故事。又或者什么也沒想,只是單純覺得,這是比白加黑還奇妙的搭配。

這些微笑,這些復(fù)雜的情感,如果不是孩童的眼睛——這臺世界上最靈敏的相機——是捕捉不到的。那時的蘇西只模糊不確定地感到,周圍人都在克制??酥剖裁??克制上述任意一種被宣判不正確的情緒流露??酥剖俏拿魇澜绲漠a(chǎn)物。

在一張張?zhí)K西覺得或好奇或冷淡的面孔中,她終于見到一張令她舒適的笑臉——那是一個普通的胖胖的白皮膚老年女人,她正和善真誠地看著蘇西微笑,她看到蘇西身上有著她那同樣年幼天真的外孫女的影子。蘇西受到鼓舞般自信的咧嘴回給她一個微笑,雖然內(nèi)心還是有些膽怯。

(二)

到達倫敦后,蘇茜在和她找巴士站時,突然俯身笑著對她說:“倫敦有許多貧民窟,幸好我們還不至于住到那里。”她不太清楚貧民窟究竟是什么景象,但這是從航班起飛到現(xiàn)在蘇茜第二次露出微笑,第一次是出發(fā)時蘇茜對她微笑,為了傳達安慰和鼓勵。蘇茜笑容收得很快,像晨光在天邊瀉出一縷,又很快被飄忽的云擋住。

倫敦的天大多時候總是灰蒙蒙的,像一塊白布擱久了,拿出來看總是落了許多灰塵,蓋在街頭每個行色匆匆的人身心上。

蘇茜在接到她之前好像在倫敦住過一段時間。她們很快有了落腳點——市中心一幢很老的公寓樓里。對小蘇西來說,這里一切都是狹小的,狹小的電梯不太平穩(wěn)地上行,狹長的走廊,兩側(cè)門總是緊閉,像是每扇門背后都有一個秘密,也許是像城市里盛行的那些傳言般——其中的人是無恥的皮條客、罪惡的毒販、可怕的連環(huán)殺手。一直到離開倫敦,蘇西仍不清楚隔壁套間的住客。

從公寓套間小窗望見天空的一角,她記起自己來的地方。她與蘇茜曾經(jīng)一起待在非洲大草原上,云朵很低很重,垂在天上像隨時會掉下來。頭頂?shù)乃{天更像是一面倒懸的湖。她喜歡朝草原的盡頭也是天的另一邊奔跑,試圖跳進云中。她不知疲倦地狂奔,像只黑瘦的羚羊。旱季的草變得干枯,蓬松得如一床被子,她直直倒下,想象眼前巨大溫柔的云朵包裹在她身上。不一會兒,她媽媽會緊張地在遠處一邊大吼著一邊跑向她,走近了,可以聽見媽媽是在斥責她的行為,因為這里可能有猛獸出沒。這片被人類文明暫時遺忘的大地,依然恪守著最殘酷的自然法則……而現(xiàn)在,她的非洲、過去的記憶,也像云一樣飄走。世界只剩下倫敦單調(diào)枯燥的天空。她無聊地打個哈欠,轉(zhuǎn)身回去做到倫敦后蘇茜每天都會布置的數(shù)學(xué)題。

蘇茜在一家餐廳里打工,工資幾乎沒有,不過會有很多小費。她沒有問蘇茜為什么不去找一份看上去更加體面、更加穩(wěn)定——屬于這座城市真正居民的工作。端盤子雖然很累,那只是身體上的,對蘇茜來說,重要的是她隨時可以離開,這樣她仿佛獲得了自由。家中有足夠的牛奶與面包,都是超市平時折扣時買回來的冷食。面包切割機在切割德國黑面包時像在切一塊巖石,蘇西覺得這是很棒的武器。

蘇茜有時回來得很晚,帶著一身疲倦和給她的take-away。有一次蘇茜晚歸,卻嚇了她一跳。平時的蘇茜衣服上或多或少會沾上少許油漬,但整體上依舊很整潔,因為她工作時很注意的緣故。那天的蘇茜像是被扔進泥漿里攪了一圈,而且頭發(fā)散亂,臉上是驚魂未定的表情。往日沉著的蘇茜仿佛一個驚慌、受驚的孩子,懷里死死抱著自己陳舊的印著老式暗格子花紋的手提包。蘇西擔心地跑過去,出于不知發(fā)生什么的恐懼,抱著蘇茜的腰部,小聲地用英語問她發(fā)生了什么。聽到她的聲音,蘇茜一下子似乎鎮(zhèn)定了許多,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反而用安慰的口氣說道:“沒什么,路上有人想搶我的包,我搶了回來?!碧K茜的語氣那么輕松,以至于她當時聽了也以為不是什么大事,還為蘇茜的勇敢和她們的勝利而開心。直到多年后她突然回憶起這件事,才覺得十分后怕。倫敦的犯罪率如此高,搶劫、殺人事件如下水道內(nèi)四處亂竄的老鼠在城市各個角落上演。如果蘇茜碰上的是一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如果那個家伙拿著刀,如果蘇茜逃跑時慢了一點,如果最后她因此死去,倒在路邊的臭水溝里,警察也許會在幾天后找上門來,發(fā)現(xiàn)家里還有個特殊的她,她會被送去福利院,而那個殺害了蘇茜的歹徒可能永遠不會被找到——罪惡如此多,罪犯可以輕松的隱遁入黑暗中……沒有蘇茜的生活讓她恐懼,僅是想象都很恐懼。

那天晚上,蘇茜簡單換洗了身上的衣服,重新打理了自己后,提出帶她去中餐廳吃飯——是劫后余生的慶祝。蘇茜把頭發(fā)扎起來,蘇西注意到她臉上的淤青和擦傷的痕跡。蘇茜沒有去報警,因為她明白倫敦的警察都不能為當?shù)氐木用裉峁┍Wo,更何況外來的還常受排擠的她們。

(三)

偶爾蘇茜會在家里做中餐。她們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窗,避免油煙逸出被鄰居報了火警——結(jié)果是房頂上一片煙霧繚繞。

蘇茜沒有刻意教過她什么餐桌禮儀,一切靠她自己去模仿學(xué)習。最開始吃面包時,她仍和從前一樣用手指去蘸面前那碟果醬,這沒什么??墒钱斕K茜做了中餐后卻難倒了她。蘇茜在桌上擺了兩副碗筷,然后自己慢條斯理地開始吃飯。蘇西看了看蘇茜,依舊執(zhí)拗地伸出了手,蘇茜也并沒有制止她??僧斔谏男∈峙龅讲说乃查g,立刻被燙了回去。蘇茜不為所動地在她面前熟練地用筷子夾菜,余光看見她在旁邊齜牙咧嘴,掩不住自己的笑意。她不服氣地等待菜涼后再去抓來吃,但后面又發(fā)現(xiàn)黏糊糊的油留在手上很不舒服,她開始去拿勺子,再之后,又不知不覺中換成了筷子。用筷子很難,同時顯得很文雅,學(xué)會這個讓她覺得自己很聰明。

但蘇茜強制性地要求她去學(xué)習,包括中文、數(shù)學(xué)和英語。其中數(shù)學(xué)最枯燥,但對她來說最輕松,因為蘇茜只要求她做一些簡單的計算。英語是她們最開始進行對話的語言,盡管之前用得最多,但她能掌握的還是少數(shù)。蘇茜教她唱中文兒歌“蝸牛與黃鸝鳥”,又把歌詞編成簡單的睡前故事講給她聽。她還是樂于學(xué)不同的語言,因為這樣可以和蘇茜更好的交流。方塊的漢字是沉重的積木,全都壓在她身上。蘇茜讓她用中文寫日記,她本來也找不到什么寫的,很多時候自己只是一人無聊的在家,小心地遵守蘇茜給她強調(diào)了許多次的規(guī)矩——“不要給陌生人開門”“不許自己亂跑出去”“不要碰插頭之類帶電的東西”“不要翻窗”“接熱水時小心”……她很聽蘇茜的話,也許是蘇茜說這些時鄭重嚴肅且有些擔憂的眼神感染到她了。蘇西交了一篇全是拼音的作業(yè),蘇茜讓她重寫,她就開始用部落的語言嘰里呱啦說了一堆表達不滿和抗議,其中還包括一些自創(chuàng)的語言。蘇茜只是一遍又一遍用中文告訴她:“你需要重寫?!彼艞壛?,但還是不依不饒地用中文不太清楚的追問:“為什么?”蘇茜答道:“因為你以后必須去學(xué)校上學(xué)?!薄爸袊膶W(xué)校嗎?”她好奇地仰著臉。蘇茜沉默了一下,輕輕點頭。她繼續(xù)追問:“你會回中國嗎?那我們多久回去?”潛意識中已經(jīng)把蘇茜的故鄉(xiāng)當作了自己的??墒翘K茜在猶豫,最后也沒有回答。

(四)

她們在倫敦待了大概兩年多,那些日子總是相似的,相似的單調(diào)、漫長,回憶起來又非常短暫。

蘇茜換了幾份工作,服務(wù)員、售貨員、垃圾分類工,說出來都不算decent,賺得的薪酬倒還有些,有段時間干脆閑在家里。她們沒有太多的娛樂消遣,家里沒有裝電視,電話費也沒有繳過。蘇茜搬回來許多二手書,各種文學(xué)、地理、歷史、宗教的都有,她們在一起看各自感興趣的內(nèi)容。兩人在一起,無比遠離城市真實的生活。

她們還需要定期去延長簽證,很多時候蘇茜會帶著她一起去。在使館街上,光滑的卵石路反著光像粼粼的河流,她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河流,盡管這一切已經(jīng)開始變得飄渺。她們再一起出來,沿途參觀不同使館的建筑樣式。

蘇茜還熱衷于參觀博物館,各式各樣的展覽,偶爾免費,偶爾需要買票入場。有一些來自中國或者非洲——她們各自遙遠的故土的展品,因為種種歷史或其他因素同她們一樣飄洋過海,在異鄉(xiāng)相逢。兩人站在玻璃櫥窗前,蘇茜的眼神與其說是懷念不如說是冷靜而克制,她久久沉默地站在前面,靜得仿佛成了展品本身。蘇西無限望進蘇茜的臉龐,看到了落日般凄切的神色。

讓她記憶深刻的是有一次展覽,蘇茜興致勃勃買了票帶著她前往。主題是關(guān)于人類歷史起源的,遠古先輩們的腳步從非洲大陸一直追溯到亞歐大陸,主要展示一些挖掘出的人骨,每次看到或者聽說這些展品,小蘇西內(nèi)心都會升出難以言喻的虛無感,這樣的感覺,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太讓她疑惑了。

蘇茜在和她一起入場時遇到了麻煩。檢票員接過她們的門票,狐疑地掃了兩人幾眼,突然做出了禁止入內(nèi)的手勢。蘇茜一下子沒有理解他的意思,接著保安來了,將蘇茜帶出了排隊隊伍。蘇西也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看見蘇茜在一旁一直和保安解釋,她開始后悔自己英語不夠熟練。保安只是搖頭,接著有其他工作人員似乎也注意了這邊發(fā)生的異常,走了過去,但最后只是背著手身體倨傲地后仰著站在一旁。相比之下,一直在說話的蘇茜顯得有些激動。

不斷有其他游客經(jīng)過檢票處,被一旁的爭執(zhí)聲吸引,但也只是多看了幾眼,或者稍稍頓足停留了幾秒又很快離開。蘇西隱約中聽見一個詞——“discramination”她心里沉了一下,猜測也許自己應(yīng)該給蘇茜一些幫助。于是她大哭起來,其實是希望得到更多人的注意。那邊的爭執(zhí)立即停止了。蘇茜好像意識到應(yīng)該照顧孩子的感受,急忙跑回來,在旁人好奇的目光中手足無措地安慰著蘇西,似乎犯錯的是她。蘇西一哭起來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最后是蘇茜有些尷尬局促地帶著她匆匆離去。走回公寓的路上,蘇茜給蘇西買了一支香草冰淇淋。蘇西漸漸停止了啜泣,一邊開心地吃著冰淇淋,一邊又回憶起剛才的場景,她開始感到自責,認為自己給蘇茜幫了倒忙。蘇西膽怯地用余光望向蘇茜,不知道蘇茜會怎么做。蘇茜看上去平靜了許多,另一只手里還攥著門票,已經(jīng)皺了。蘇茜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為她是好奇剛才的事件,只是淡淡解釋道:“門票上說了,可以攜帶一名10歲以下兒童免費入場,但是他們不讓進?!辈蛔屵M去的是“我”和“你”。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在倫敦的兩年里她也習慣了在便利店買一個冰淇淋被插隊,巴士上售票員不耐煩的白眼,她明白了改變?nèi)说某梢娛鞘澜缟献钇D難的事情。

蘇茜頓了頓:“蘇西你知道嗎?這個世界充滿了歧視和偏見,每個人只愿意用自己的眼睛來看待這個世界,歧視永遠不可能被消除……非洲被殖民過,中國曾經(jīng)也幾乎淪為殖民地,每一片被殖民的土地深處都浸透了被殖民者的血與淚……文明是世界上最大的隱喻,支撐文明存在的其實是野蠻、是侵略、是殺戮,我們依靠矛盾的這樣個體而生存下去……處處都是可揭穿的隱喻。到處都是戰(zhàn)爭,諷刺的是戰(zhàn)爭發(fā)起者往往宣稱自己是為了追求和平而斗爭。這些都還只是人類內(nèi)部的爭斗與混亂。”蘇茜說到后面越來越激動,像是有許多想表達的,蘇西聽出來蘇茜語氣中濃濃的悲觀色彩,但她能做的只有小心耐心地等待蘇茜發(fā)泄完。

那是蘇茜在倫敦最后一次帶她去博物館,不久以后她們就離開了。

(五)

蘇茜為什么會來到非洲?蘇西曾一直感到疑惑。

還在村落中時蘇西問過蘇茜:“他們都說這里是‘wild’?!彼敃r其實不明白wild是什么意思,那是聽從前探訪這里的白人們提起的。但她敏感地認為這就是對他們生活狀態(tài)最恰當?shù)拿枋觥?/p>

蘇茜為她說出這個詞而有些驚訝,笑了笑看著她,接著一本正經(jīng)的說:“也許是這樣的。但外面的世界又是另一種蠻荒了?!薄皐ild”對應(yīng)的中文是“蠻荒”。

他們的村莊處在剛果河沿岸一處普通的叢林中,叢林的邊界鄰著廣袤的平原,總之要很刻意地尋找才能走到這里。

蘇茜是乘著一個月給村莊運一次物資的司機的車一起過來的。又破又舊的敞篷皮卡一路顛簸,還要提防路旁支出的樹枝,枝葉間潛藏的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生物可能也會有致命的危險。

到目的地后,蘇茜跳下車,臉色還是有些蒼白。她扶著車門,謹慎地打量周圍一切。

村民們聽到了車聲,很多在家的婦女紛紛從低矮的棚屋內(nèi)走了出來。于是他們都看見了蘇茜。從前村莊有過外來客,他們往往結(jié)隊來此,然后驚訝、大叫、嘆息,送來免費的衣物和書本,后者常常被用來引火,他們一出現(xiàn),由于平時白天多為婦女留守在村莊內(nèi),村民們出于對外來陌生世界的一絲懼怕總是躲藏在屋內(nèi),常常只有族長在那手忙腳亂地感激、接待一大群人。

可這次情況不同,蘇茜是一個人,也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亞洲女人,盡管大家都沒有這些地理概念。她從下車起就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地冷靜。眾人好奇而戒備地逐漸靠近她,漸漸圍成一個半包圍的圈,但二者之間依舊清晰地隔著一米多的距離。他們在打量這個身材嬌小,臉型瘦削的客人,她一頭黑發(fā)被干練地或者更像是隨意地一把抓起來后盤成一個髻,面前還垂下幾根,最吸引人的是她的一雙眼睛,細長卻并不小,眼尾微微上吊,目光凌厲,掃向眾人,帶著審視的意味,于是顯出一種不好接近的氣勢,后來蘇西發(fā)現(xiàn)在漢語中有一個詞叫“丹鳳眼”是形容蘇茜這樣的眼睛的,如果不是因為身體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她的臉型有些瘦削,面色紅潤時的蘇茜應(yīng)該很符合中國傳統(tǒng)美人的定義。

蘇茜環(huán)視了每一個人,乍一看也很難分清這里每個人,他們穿著幾乎統(tǒng)一,在外界看來又十分獨特,彩線被編成圍巾纏了好幾圈在脖子上,還配著銀制的當?shù)匦欧畹纳瘾F項圈,老年男人和女人臉上或穿了鼻環(huán),或耳朵上掛有手鐲大小的耳環(huán),女人們無所顧忌地袒露雙乳,并沒有人覺得有任何不妥。他們就是活的非洲圖騰。

大概四五分鐘的沉默,人群從開始的警惕到迷惑這個女人到此的目的再到有些不耐煩,族人里有人小聲提議立刻趕走蘇茜,氣氛又有些緊張了。這時司機趕緊把族長領(lǐng)了過來,他已經(jīng)簡單解釋了一通——“這個女人,中國人。大城市,上學(xué),做研究調(diào)查。參觀?!弊彘L不可思議地打量了一下蘇茜,然后友好地沖蘇茜點了點頭,蘇茜馬上禮貌回應(yīng)。司機用不太流暢的英文問她覺得怎么樣,蘇茜表示很合適。于是司機馬上又轉(zhuǎn)頭和族長說了一大串,討論讓蘇茜在村內(nèi)住一段時間的事宜,這是蘇茜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蘇茜是怎么說服司機的,但司機向族長提出每次多給村落運送物資,族長邊聽邊嚴肅地盯著蘇茜,像是想要找出這個女人是否有什么陰謀,蘇茜并沒有回避族長的目光,她神色堅毅,眼神中也沒有多大波瀾。眾人擔憂地看著族長,等待他的決定。最后族長輕微頷首。

蘇茜需要一個住的地方。族長也在思考將如何安置蘇茜。小蘇西看見自己的媽媽走向皮卡,但她停在了蘇茜身邊,友好地朝蘇茜笑了一下。小蘇西突然很開心,從蘇茜他們進入村落開始,她一直躲在村口不遠處的一棵猴面包樹上觀察著這邊的情況。小蘇西對蘇茜很好奇,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是一種冥冥中的指引,她很希望去認識這位客人。族長看到蘇西母親并不像其他人一般排斥蘇茜,很欣慰,希望能讓蘇茜暫時住在蘇西家內(nèi)。剛好蘇西的姐姐瓦拉去年出嫁了,母親思念瓦拉,一直空下了她的床位,可以留給蘇茜。女孩十四歲在這里成家是正常的習俗,瓦拉嫁給了隔壁部落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雖然是隔壁部落,但因缺少交通工具,還要小心避開叢林內(nèi)可能的陷阱和危險,因此兩個部落間往返也要走上兩天,蘇西就很少再見到自己的姐姐,她印象中的姐姐同母親,或者說族里大部分女性一樣沉靜、溫和,平時幾乎不怎么言語,靜靜操持家務(wù),只有在管教不聽話的孩子時語氣才會變得急切。

而對比之下小蘇西就顯得“異類”,她是族內(nèi)許多老人公認的這么多年見過的最活潑的女孩,活潑和女孩在這里組合在一起并沒有多少贊許的意思。她一點也不文靜,每天四處瘋跑,和男孩子比爬樹,甚至比男孩們還快。就算沒有同齡女孩愿意和她說話,男孩子們也不屑于和這個贏了自己的“小女孩玩”,但是他們還是經(jīng)常聽見小蘇西一個人趴在村口的樹上反反復(fù)復(fù)大聲唱著族內(nèi)每個人都會唱的兒歌。稚嫩的嗓音,有些跑調(diào)的語調(diào),本該歡樂的兒歌中卻好像多了一些其他的情感。

蘇西的母親性格過于溫和,雖然偶爾會斥責蘇西,但很多時候也只是無奈的笑著搖搖頭。而蘇西還有一個大許多的哥哥,跟著父親一起出去勞作,也照看不了她。村內(nèi)健壯一些的男性都選擇去礦上工作來支撐家里生活,像蘇西哥哥還需要準備將來娶親的聘禮。那個礦應(yīng)該很遠,男人們幾乎一個月才回來一次,礦上的情形女人們無從得知。她們的丈夫兒子每次回來時總是一身的疲倦,她們不敢多問,怕多問幾句就耽誤了他們的休息。而就算再怎么努力地準備迎接他們每一次的歸家,幾年里還是陸續(xù)有村內(nèi)男子在礦上遇險喪命的悲劇。在女人們看來,那個地方就像是密林內(nèi)未曾謀面的怪物,稍有不慎,她們苦苦守候的家庭就會破碎。

(六)

蘇茜在蘇西家住得很順利。晚上她睡在蘇西母親旁——瓦拉留下的位子,蘇西則睡在母親另一側(cè)。開始蘇西母親擔心蘇茜在飲食上不習慣,竭力做得比平時豐盛一些。蘇茜看出了她的顧慮,用手語表示自己很習慣,讓蘇西母親放心,她平時也幫著蘇西母親做許多雜活。

因為語言障礙,應(yīng)該也有蘇茜性格沉穩(wěn)的原因,她也保持著和來時一樣的狀態(tài),干活時幾乎不怎么開口。于是奇怪的畫面出現(xiàn)了——一開始排斥蘇茜的女性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她總是沉默的優(yōu)點,開始自然地和蘇西母親、和她坐在一起,婦女們靜默地聚集一起編織一些手工制品,蘇茜手很巧,學(xué)得很快,還得到了大家贊許的目光。

但是蘇西有些著急,她一直試圖引起蘇茜的注意,她不希望從外面來的蘇茜和族里的許多人一樣忽視自己??墒撬植幌朐谄渌嗣媲氨憩F(xiàn)出來,一直以來她總是對他們的評價不屑一顧,顯示出她獨來獨往十分自得的神態(tài),如果讓他們看出來了,那對小蘇西來說,這個小游戲,這個她告訴自己要堅持下去的小游戲就輸?shù)袅恕?/p>

蘇西平時還是多待在樹上,她換了一棵可以更好觀察家門口的樹,躺在上面,懶洋洋的,心里在盤算如何接近蘇茜。突然聽見蘇茜在樹下的聲音,她趕緊爬了下去。

蘇西沒想到蘇茜會主動來找她,蘇茜顯然覺得她像只靈活的小猴子有些可愛又有些好笑。蘇西一下子紅了臉。蘇茜來時應(yīng)該簡單學(xué)了些他們的語言,又向蘇西母親請教了一些,但有些詞她還是聽不懂,因為不同村落之間個別用詞有差別。蘇西聽到蘇茜微笑著夸她可愛,然后用手指了指樹表示很高暗示有些危險。蘇西聽到夸獎尤其是來自蘇茜的夸獎時很開心,她畫了一個問號,也指了指樹,疑惑為什么蘇茜知道自己在這里,問號是蘇西和之前來這里的一個年輕白人女性學(xué)的,她很開心終于派上了用場,她當時還學(xué)會了幾個英語問候的短句。蘇茜馬上明白了蘇西的問題,用石塊在問號旁邊畫了一個女人的簡筆畫像,努力用當?shù)卣Z言吐出媽媽這個詞。然后她們互相看著對方笑了。

這之后,蘇西開始常常跟著蘇茜。蘇茜做完編織后常常獨自在村內(nèi)轉(zhuǎn)悠,后來又把目標放在了村外。她找到族長和他解釋什么,族長像之前一樣嚴肅地點了點頭。沒過幾天就聯(lián)系了司機開車來村內(nèi),不過這次帶物資是其次——蘇茜提出想去附近的沙漠看一下,而蘇西在蘇茜的默許下一起坐上了開往沙漠的車。

蘇西一直知道村外有沙漠,但她沒去過,就像她知道姐姐就在隔壁部落,父親和哥哥在礦場上,但隔壁部落、礦場這些都只是腦中一個想象的概念。她有些失望,在她看來沙漠不如草原有趣。一眼望去都是干巴巴的沙丘,一片白金色,幾乎見不到其它別樣的事物。而蘇茜似乎很感興趣,久久凝視著遠處,她似乎是在看著這片沙海,那泛起波紋的沙浪,但眼中似乎又有其他隱秘的情緒,埋藏在這無盡沙堆之下。落日的余暉給沙丘蓋上一層橘黃金色的面紗,余暉沒有涉足的地方是灰藍色的陰影,兩種顏色交替出現(xiàn)。

蘇西問蘇茜在想什么。意外地,蘇茜給出了一個中文詞語。她不懂蘇茜在說什么,蘇茜也并沒有解釋。蘇西卻牢牢地記住了那個發(fā)音,等到她逐漸了解中文后,第一時間去新華字典內(nèi)翻查——找到了那個詞:生命。而在很長一段的時間里,蘇西也不能理解為什么蘇茜看到沙漠會想到生命。但是她后面才想出,也許蘇茜想說的,其實是生命的孤獨。

 

本期點評:野水

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生活及其他

做社會學(xué)調(diào)查的蘇茜并不富裕。一個人掙的錢要兩個人花,捉襟見肘是不可避免的。她也一直在尋找期望的理想之愛,盡管“接收”蘇西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彌補自己童年愛之缺失的另類方式。

蘇茜死于意外,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蘇西前路何處?蘇西與蘇茜的童年何其相似,都是父親早逝,家中的經(jīng)濟和精神支柱坍塌;都缺乏愛,所以心理封閉,彼此也很容易相互取暖。蘇茜的死看似意外,其實也許是一種必然——自身的心理與精神封閉,繼父與母親的冷漠與不理解不接納,朋友佐伊的逃離與背叛,也許都是壓死蘇茜的最后三根稻草。她看不到前路的希望了。

點評題目為什么要加上“及其他”?我以為作者還有很多想表達的東西。帶著蘇西輾轉(zhuǎn)俄羅斯、英國、日本,最后回到深圳,不同的自然和人文、政治環(huán)境,都沒有使蘇茜所理解的愛和生活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改變。囿于篇幅和其他原因,就不在此詳細鋪展了。

正如作者所言:“生命的孤島與孤島之間,蘇茜總是情愿放逐自己,拒絕上岸,她卻一次又一次嘗試登陸,命運奇妙的將她們綁在同一塊筏上。事隔經(jīng)年,蘇茜以大家都未曾預(yù)料的方式再次去尋求她內(nèi)心的平靜,而她,依舊在尋找可以接納自己的陸地……這就是故事的所有,記憶中那些——關(guān)于蘇茜,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生活?!?/p>

小說里有很多比喻句值得行注目禮。“黑色的眼珠相較于她深色的皮膚更黑更亮,像草原上閃爍的夜空?!薄皞惗氐奶齑蠖鄷r候總是灰蒙蒙的,像一塊白布擱久了,拿出來看總是落了許多灰塵,蓋在街頭每個行色匆匆的人身心上?!薄霸贫浜艿秃苤兀乖谔焐舷耠S時會掉下來。頭頂?shù)乃{天更像是一面倒懸的湖。她喜歡朝草原的盡頭也是天的另一邊奔跑,試圖跳進云中?!薄八恢>氲乜癖?,像只黑瘦的羚羊。旱季的草變得干枯,蓬松的如一床被子,她直直倒下,想象眼前巨大溫柔的云朵包裹在她身上?!薄罢麠l河變得前所未有的靜謐,有一種生命終止后的虛空感,此時的涅瓦河更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或者說是無人居住的棺木?!薄捌茢〉姆课菰缫讶巳强?,這些殘損的樓房像待拔的蛀牙”等。

作為一篇用敘述性語言寫作的小說,作者的敘事脈絡(luò)和時空轉(zhuǎn)換都是很清晰的。有幾個地方需要注意:一是轉(zhuǎn)述性的語言有些啰嗦和拖沓;二是部分地方蘇茜向蘇西“灌輸”思想價值觀的認識性議論,比如閱讀經(jīng)典名著(如《白癡》《罪與罰》《霍亂時期的愛情》等)時的解析沒必要鋪展得那么詳細,影響讀者閱讀快感,有先入為主的嫌疑;三是在作者原文中,全篇結(jié)構(gòu)組詞一“的”到底,不見“地”和“得”,這些基本的中文使用知識還是要注意的。假如是非虛構(gòu)小說,第二點可以忽略;如果是虛構(gòu)小說,最好盡量讓人物自己向前走,不要讓讀者看到作者的人為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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