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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劉成碩:當兵(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 | 劉成碩  2021年09月06日08:45

【劉成碩,生于1991 年12 月,四川樂山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現(xiàn)就讀于同濟大學(xué)MFA 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專業(yè)。曾任澎湃新聞非虛構(gòu)欄目編輯,現(xiàn)為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當兵》為作者小說處女作?,F(xiàn)居杭州?!?/span>

當 兵

劉成碩

自從征兵公告正式貼到大院宣傳欄,秀秀就不出門了,向啤酒廠告了假,白天臥床不下地,枕頭上濕漉漉一片,蘇蘇在窗外叫她也不應(yīng)。到半夜了,眼睛還睜得溜圓。三頓飯給端進去,好長時間去看,只有筷子戳過兩三下的痕跡,母親馬世花嘆口氣,呔一聲“沒人管你”,又端出去。

馬世花曉得女兒的心思,秀秀想當兵。不僅想當兵,還想當文藝兵。每個月,她都要和院子里要好的小姐妹蘇蘇,走個三十來分鐘,到小十字口,也是市里唯一一家電影院,花一角五分錢看電影。她最喜歡蘇聯(lián)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那次散場后一路和蘇蘇高聲背誦臺詞,歡欣鼓舞,踏步而去,回家后還非要讓餐桌上的全家人放下筷子,聽她復(fù)述劇情,想象銀幕上女兵的颯爽之姿,鼻梁峭拔,眉眼深邃,以及面對敵人時,她們碧藍的眼眸發(fā)出的銳利之光。秀秀高中畢業(yè)已近兩年,一直在啤酒廠化驗室當臨時工,每個月領(lǐng)20 塊錢的微薄薪水。三個月前,經(jīng)理告知,她沒有通過考查,不能如期轉(zhuǎn)正了。

秀秀長得疏眉淡眼,身形纖細,常有人稱她人如其名,卻不知她最不喜聽這夸贊。她畢業(yè)那年,第一個交了入伍申請表上去,最終落了選。后來知道,選上的人里面,有地委書記的女兒、商業(yè)局局長的外甥女。是呀,這年頭當兵多么緊俏,家家都想送孩子進部隊,有前途,有保障。隊伍那么長,哪里輪得到她。進不了部隊,便只能進廠當工人。當時正招工的有紡織廠,馬世花堅定反對,因她的大兒子、秀秀的大哥曾在紡織廠待過,工資低,三班倒,在車間干了不到半年,呼吸道就出了拐。那么只有啤酒廠,但只是臨時崗位,經(jīng)理范建國是遠親,當時又拍胸脯又跺腳,保證讓秀秀轉(zhuǎn)正進編。現(xiàn)在這諾言成空,范建國再也不登門了。

馬世花是農(nóng)村婦女出身,沒有正式工作。丈夫陳映虎,犧牲了十余年,生前是成都軍區(qū)某獨立團的政治處主任。她一個烈屬,帶著三個娃,住在團部家屬院。四排三層樓房,東邊兩排是戰(zhàn)士營房,西邊兩排分別是營職樓和團職樓。馬世花住在營職樓一層西邊,最小最潮的那間。

她四十多歲,一米五出頭,中分齊耳短發(fā),晨起用梳子沾水抹平,左右各別上一枚黑色的發(fā)夾。她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淡淡的,極細極小的類型,因而顯得分明、精干。她把家料理得很好,東西各歸各位,家具簡單卻不顯舊。三個娃娃從小到大,衣著整潔,從不亂惹是非。她待人沒有心眼,四方鄰居誰有麻煩,她都愿伸援手。再苛刻的人也不得不說一句“馬大姐為人真不錯”。但當馬世花的女兒秀秀想解決當兵這件事時,卻不知道該找誰了。在院里人緣再好,別人也只當她是個伶仃寡婦,見面笑笑,轉(zhuǎn)頭就忘,她時常也自覺矮人一頭。何況,整個寧川市名額寥寥,想送娃兒當兵的人家卻是不計其數(shù)。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她沒有文化,只會簡單算數(shù),但那概率多少,大致是知曉的,心里發(fā)愁,又不知所措。

院里另一個烈屬魏喜娟向馬世花支招,說:馬大姐,我給你說,有那些當官的在前頭,你不去耍潑,秀秀這輩子都當不了兵!魏喜娟的兒子順順幾年前當兵,她大鬧一場的壯舉,令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她一個人回鄉(xiāng),摸黑把男人的骨灰壇子挖了出來,拿黃布一包,徑直往軍分區(qū)去了。別人勸她回去,她把壇子舉過頭頂,高聲嚷,哪個碰她,她就把骨灰潑哪個臉上,這樣便把不相干的一眾小鬼都嚇退。好心人悄悄給她指了方向,她噔噔噔地去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把壇子往桌上一擺,手抹一把臉,把這么多年帶著遺腹子謀生的辛酸苦辣,一樣一樣擱到領(lǐng)導(dǎo)的辦公桌上……開頭是哀聲低語,半途淚珠子紛紛出動,到最后干嚎聲震天,大有不遂愿不走人的架勢。后來,順順果然入了伍。

這不是馬世花做得出來的事。她沒有那種膽量,沒有那樣的口才,何況,雖然她沒有文化,但政治覺悟是有的,影響不好的事,她不愿做。另外一層原因是,她有預(yù)感,就算拿這事去找政委王雄,多半也徒勞無望。有過先例的。說起來,王雄與馬世花的男人陳映虎從前是戰(zhàn)友。陳映虎犧牲后,雖然馬世花一直拿烈屬待遇,但沒有得到過一張烈士證明。王雄后來當了政委,馬世花曾找他解決這件事,男人沒有了,她寡婦一個,有一張護身符,今后遇到什么也有個保險。幾次問他,他都敷衍,嘴上說,在辦了馬大姐,但遲遲見不著下文。別個告訴馬世花,開烈士證明需要再派人去出事地調(diào)查,地方單位協(xié)助。馬世花才明白,原來自己給王雄找麻煩了。后來,有別的烈屬家庭也提出訴求,人多力大,這才一并辦妥。

馬世花在外貿(mào)局做一份臨時工,理煙葉。卷煙廠收的本地煙農(nóng)的煙葉子,要雇人理順,好的次的分開,分類捆扎。這份工可為家庭每月多掙20 塊錢。馬世花做事仔細,扎得慢,但葉子理得齊整,不像別人為求多而潦草馬虎。時間長了,組長認識到她的可靠,對她也增了一份信任和欣賞。所以,當那天她向組長提出想買一條香煙時,組長感到為難,依然想辦法從煙草公司內(nèi)部渠道搞到一條市面少見的牡丹牌香煙。馬世花把香煙揣在布袋里,去了王雄的家。她決定硬著頭皮張開求人的嘴,試一試。

王雄不在,他媳婦把馬世花請進門,倒了水。馬世花想,來都來了,不好隱瞞,和王雄媳婦原原本本地講了情況:“姐,我們家情況你最清楚了,我一個人帶三個娃,這么些年,從來不敢給組織添麻煩。現(xiàn)在是沒有辦法了,秀秀在啤酒廠做了兩年臨時工,不曉得哪年才能轉(zhuǎn)正,她大哥二哥都沒當上兵,她老漢在的時候最喜歡這個老幺了,一直給我說,是個女,不要緊,以后一樣也要穿軍裝……姐,我一個人,誰也不認識,只有你和王政委,這么多年,一起看著過來的。我本來……真不好意思開口……”王雄媳婦捏緊馬世花的手保證,老王回來我一定給他好好說,想什么辦法也要讓我們秀秀娃兒當成兵。

馬世花的眼淚花兒一下子就下來了,她清楚,王雄媳婦和王雄是睡在一條鋪蓋里的兩類人。十幾年前,那時部隊駐扎在涪陵,秀秀才四歲,有一回竟然不見了。涪陵是山區(qū),據(jù)說有狼有熊。部隊還在山里剿匪未歸,馬世芳嚇得骨頭都快散架了,還是王雄媳婦陪著她,安慰說秀秀定不會走遠。最后在樹上找到了,秀秀不知怎么上去的,下不來,哭累便睡著了。王雄媳婦又趕忙去找了戰(zhàn)士幫忙,幾個人搭手把秀秀抱下來。

馬世芳剛想把香煙掏出來,王雄媳婦眼尖瞅見,死死按住她的手,偏要她塞回去,兩個人犟來犟去,馬世花加了勁,閃身把香煙放在桌子上,快速告辭離開。

她等待了半個月,沒見任何動靜。思慮反復(fù),又不敢貿(mào)然再去。她撿著上下班的時間點,今天去食堂打份飯,明天在院壩里曬個鋪蓋。眼睛在來來往往的人里找王雄。一直也沒看見他。向人打聽,只聽到王雄媳婦回鄉(xiāng)照看母親的消息。又過了一陣子,她再有耐心也坐不住了。秀秀呢,天天在家里哭,兩個哥哥都陰差陽錯地沒當上兵,她再走不成,家里一個穿軍裝的人都沒了,如果爸爸還在就好了,保準能給她解決。

秀秀已經(jīng)不記得爸爸的樣子了,他走的時候她不到四歲,還不記事。一切都是母親和大哥二哥說給她聽的,爸爸最疼她這個幺女,每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是將她舉高,轉(zhuǎn)啊轉(zhuǎn),她揮著小手叫“還要來還要來”,他便再來,一直舉到?jīng)]有力氣為止。晚上爸爸挑燈寫工作日記,也要抱她在膝蓋上,她不動不響,乖乖坐著,盯著筆尖流轉(zhuǎn),很耐得住。秀秀自己的記憶開始卻是在上了學(xué)后,別人指著她說,你是個沒有老漢兒的人,你和我們不一樣。她不敢反駁這事實,在學(xué)校里沉默少言,貼著墻根走路,希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天,馬世花下了工,剛走進院子,老遠就看見王雄站在樓前抽煙,她心里一驚,腳下趕緊加了速。王雄也同時看見了她,揮著手叫——馬大姐!

王雄問,聽說秀秀病了,嚴不嚴重,我明天叫朱醫(yī)生上家里去看看。

馬世花說,不礙事,秀秀是鬧情緒。老是這樣,點大的事情,偏愛鉆牛角尖。

王雄說,我們家王一斌也是,固執(zhí)得很。

馬世花說,男娃兒,有想法是對的,你們莫拘緊了。一斌明年畢業(yè)吧?你們給他咋安排?

王雄說,鬼曉得他想做啥子,學(xué)不好好上,一會兒要當空軍,一會兒要當司機。老子不得管他,回去當農(nóng)民更好!

馬世花說,哎,我們秀秀,硬是想當兵。我一個婦女,哪個都認不到。所以我才給秀說,我去問問你王叔叔,看看你是不是個當兵的料,你以為當兵多么輕松嗎?新兵連三個月,就能讓你脫一層皮。要是你王叔叔說你不是那塊料,你就莫去了,免得被趕回來,臊你老漢兒的皮!

王雄把煙屁股往花壇里一拋,說,馬大姐,我最佩服你這點,啥子想得明明白白……秀秀這個事兒我聽老婆說了,她倒是會給我下死命令,說秀秀娃兒的事,再咋樣也要幫一把。我難道不曉得么!昨天我專門跑了一趟武裝部問情況,可是說老實話,今年不是一般的惱火吶。整個寧川你曉得有好多名額不?7 個!其中2 個還要從縣份和鄉(xiāng)上定向招……你說惱不惱火?他的頭往馬世花的耳邊挨了挨,低聲道,武裝部的人親口講,孫參謀長的兩個兒子都已經(jīng)交表了,另外呢,房司令員也想把女兒送走,現(xiàn)在就看他老婆做不做得通瑩瑩的思想工作,我估計嘞,最后多半是要走的。馬大姐,話說回來,現(xiàn)在當兵,提干也不是那么容易,提不了干,三年后還不是要回地方。馬大姐,你和秀秀說,就說是王叔叔說的,部隊娃娃想當兵可以理解,但現(xiàn)在這個社會,廣闊天地任鳥飛嘛,非要進部隊才有前途嗎?顯然不是嘛。最遲十月,印刷廠的招工指標就下來了,到時候我親自給秀秀盯著,準讓她進去。

馬世花聽懂王雄的意思了。果不其然,挨過千炮的老狐貍,最會嘴上抹蜜、腳底抹油。偏偏這樣的人,才當?shù)蒙险nA(yù)料中的事,沒有什么好失望的,只是心疼那條香煙,12 塊錢一條,組長又加了5 塊錢才給她的。她看著王雄的背影,真忍不住找他討回來。又想,王雄是王雄,她媳婦是她媳婦,王雄媳婦還是個好人。

這個月月底,馬世花又收到丈夫弟弟陳金山的信了——

嫂子,生活各方面情況好不好?你要注意身體,也要讓軍軍、通通和秀秀好好工作,方方面面提高。

柱兒到臘月就滿二十一了,上個月給說的媳婦終于行了。那屋還是哥當年蓋的半磚房,破得要死要死,臊我們陳家的皮呀。

嫂子,盼你寄來200塊錢。我和柱兒把老屋好生整弄整弄。哥知道了肯定支持。希望你們各樣都好。等柱兒和媳婦照了相,我寄給你看。

弟 陳金山

每個月要走10塊錢就罷了,省省還能擠出。200 塊錢是多么大的數(shù)目,他哥哥都死了這么多年了,陳金山怎么好意思開口?是,他在農(nóng)村,艱苦些,她就不艱苦嗎?一個寡婦拉扯三個娃,十幾年來,大小事情,沒有任何人來幫她分擔一份。他陳家兩個弟弟,信倒是不斷,“嫂子,盼你寄錢來”“嫂子,給我們寄一點城里的奶粉來”……她得到的那點撫恤金,盡補貼他那兩個弟弟去了。

馬世花哭了。她去院壩里收鋪蓋。棉花彈的鋪蓋又厚又重,撣一撣,棉絮絲飛舞起來,鉆進她的鼻孔里,酸酸的,癢癢的。打一個噴嚏,眼淚花兒也跟著下來,滴滴答答滾在鋪蓋上,洇開,像灰色的小花。怕被人瞧見,她把臉埋進去,一股干燥的棉花味與肥皂的堿味混合著,她的眼淚在里面慢慢止住了。

她從來不當著娃兒的面哭。陳映虎死訊傳來的那天都沒有。1967 年8 月11 日。這輩子永遠的分水嶺。幾個團領(lǐng)導(dǎo)上門,臉垮起,好長時間不說話。她感到怕極了,以為她男人犯了什么嚴重的錯誤。幾天前,陳映虎被召到外地,馬世花從不過問他的工作,只是聽說要在外住幾晚上,把行李裝得鼓鼓囊囊,備好了衣物、日用品和床鋪。外面到處在武斗,翻天覆地地整,流血的消息常常從耳邊掠過。出門前她說了一句你當心,他答了一句曉得了。

他們喊她先坐著,坐下才好聽他們慢慢說。他們說了一長串彎彎繞的話,她聽不進去,最后那幾個字卻悠悠地像冰涼的毒蛇一樣滑進她的耳朵——陳映虎中彈了……沒救過來……人不在了……

他們見她沒有反應(yīng),也沒有言語,一屋子的人僵在那里。忽然,她請他們先回去,馬上就走。幾個領(lǐng)導(dǎo)面面相覷,最后告辭。撐著最后的勁,她快速而堅決地把三個娃娃趕到一個鄰居家中,叫他們天沒黑不許回來?;氐阶约遥o閉了門窗,進到里屋,拉上窗簾。她撲倒在枕頭上,臉深深地埋進他平時使用的枕巾里,上面有一朵艷紅的杜鵑花,花蕊摩挲著她的臉頰。她哀號慟哭。陳映虎那年36歲,馬世花34歲。

二十年前,他們的結(jié)合是兩家父親的意思,在躲避日本兵的溝渠里定下的。兩個農(nóng)人在日日的躲藏中交換了驚惶和對未來一致的消極,他們先是決定結(jié)為兄弟,好互相照應(yīng),后來干脆定下親家。陳家父親拿出了二百五十大洋當彩禮,這是他靠販鹽積攢下的大部分家產(chǎn)。他們商定好等馬家小女世花再長個兩三年就正式成親。那時陳映虎已從抗日高級小學(xué)畢業(yè),加入了民兵組織。他是個瘦小靈活的男娃,十三四歲的年紀,已經(jīng)曉得要靠戰(zhàn)斗保家衛(wèi)國,而不是和他的父輩一樣,躲在山洞里,日日做無謂的祈禱。他主動前往太岳根據(jù)地學(xué)習(xí)地雷使用方法,學(xué)成歸來后,成了地雷戰(zhàn)的主力。在一次埋地雷的過程中,他不慎負傷,治療休養(yǎng)了半年多才痊愈,不過,勇敢得到了獎賞,出院后,他被允許加入共產(chǎn)黨。十七歲的少年站上了意氣風發(fā)的山口。

他們是革命年代最為典型的婚姻,沒有建立感情基礎(chǔ)便結(jié)合,但這種結(jié)合卻相當牢固?;楹?,馬世花隨軍,開始接受來自丈夫的啟蒙教育。他教她識字,向她講解這個翻涌變遷的時代和革命道路的意義。事實證明,馬世花雖出身窮苦,但絕不愚昧,很快顯露出開明與積極。他們像嚴絲合縫的齒輪,慢慢支起一個年輕家庭的運行。

她拒絕參加追悼會,無論旁人輪番勸說,堅決不去。大兒子軍軍代替母親,高聲朗讀了由干事擬寫的發(fā)言稿,在幾千人面前承諾“繼承父親的遺志”。趁著那一會兒家屬院空蕩無人的工夫,馬世花終于又有機會在家中放聲痛哭??薜侥X殼將裂,渾身虛脫,眼珠子痛得睜不開。這是最后一次。往后,娃兒們見她,再說起爸爸的時候,媽媽眼里水汪汪的,卻再沒有掉落的淚了。

馬世花把陳金山的信收起來,俯身從床底拖出一只笨重的樟木箱子。她又去廚房,碗柜最頂層,夠著里側(cè)一只小號的搪瓷杯,揭開杯蓋,杯底躺著一把黃銅小鑰匙。鑰匙把樟木箱子打開,里面是這個家中最值錢的東西。錢、糧票、烈士證明書和陳映虎從前的一摞工作日記本。她數(shù)出兩百塊錢,把箱子和鑰匙歸置好。她把錢裝進信封,用三顆飯粒封好,拿著這信封去找鄺多志。鄺多志跟在陳映虎身邊當通信員多年,陳映虎生前,一發(fā)工資就抽出10 塊錢交給鄺多志,囑咐小鄺,當天就寄。鄺多志不敢耽誤,第一時間給陳映虎老家寄去。他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后,被分到郵局工作,陳映虎對他的好,心里存著,如今依然幫馬世花做著每月寄錢寄信的事。

鄺多志這幾日經(jīng)過啤酒廠化驗室,都沒有看見秀秀。這會兒便問起,秀秀怎么不上班了。當他聽馬世花說起秀秀的心事,并且在王雄那里碰了壁時,他沉默著,忽然想起一個人——任英來。他瞪著眼問,馬大姐,你怎么不去找任參謀長試試呀!

任英來,她不是沒想過。好多年沒聯(lián)系了,幾年前任英來曾給她寫過一封信,上面倒是附有他的地址,后來搬了一次家,丟過一箱子家什,信就在其中,通訊便斷了。聽說他如今在省軍區(qū)當參謀長。成了大官,不知還是以前那個人嗎?何況,省軍區(qū)在成都,離寧川估摸有幾百公里之遠。馬世花從沒一個人出過遠門,真要跑一趟成都,去了之后怎么辦,上哪里找,心里全然沒底。要是見到任英來,他翻臉不認人,花了冤枉路費,又灰不溜秋回來,若這閉門羹被院里的人知道了,背地里笑話倒是不怕,秀秀當兵的路可真就被堵死了。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