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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1年第9期|白琳:佛羅倫薩瓦片(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9期 | 白琳  2021年09月13日08:33

1. 打印機

她是來看一臺打印機的。乳白色噴墨式的惠普老型號,墨盒里的墨還剩一半,我賣25塊。

還不錯,她說,你買回來的時候是新的嗎?她拉出墨盒,又推了進去。桌子上的一只隱形眼鏡盒被不小心帶到角落,她慌忙用手接?。簩Σ黄?。

沒關系。我接過眼鏡盒,把它塞進床頭一只從宜家買來的白色收納架里。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戴隱形眼鏡了,最后一次打開那個盒子還是上個月,我看到之前的一對薄片已經(jīng)皺巴巴粘在盒蓋上,懶得清理,所以也沒有馬上扔掉,只是重新合上蓋子,假裝自己不知道。

她手腕上戴著玫瑰金手鐲,一根長長的釘子在她細白的胳膊上繞了一圈半。

換一次墨盒多少錢?她問。

黑白和彩色加起來大概25到50不等,單買一個墨盒13塊。Unieuro比Euronics賣得便宜,不過也就是差一兩塊錢。

怎么比買一臺打印機還要貴!她表現(xiàn)出很吃驚的樣子,語氣有點夸張,說話時下庭動作很大,左側下唇方肌上一顆不大的紅痣也跟著聳動。

我老公好像需要這個,他最近在寫論文,有些東西得打出來。20塊可以嗎?

她穿著一件灰粉色的羊絨外套,左側耳際別著一只U形珍珠邊夾,靠著我的書柜沖我甜笑,一邊笑一邊摩挲著有幾處起了皮的白色長條桌面。那是一張舊桌子,寬六十厘米,有一米五長,一部分插在嵌入墻體的書柜的下方,一部分暴露在窗框下,像是從火柴盒里抽出來的半根火柴。翹起的皮下面是褐色的底子,被水泡過似的浮腫著??拷寰€板的地方有幾條焦黃的痕跡,我研究過幾次,才明白大概是上一個房客用直板夾時留下的痕跡??恐虚g的下沿還有一排倒刺,我在那里鉤壞過一條滌綸連衣裙,后來我用寬帶透明膠沿著那條線粘了一圈,隔一陣,黏性不好了,我于是撕下來打算重新再粘一次,結果粘掉了更多零零星星的皮,撕掉的膠帶就像是一張粘滿皮屑的黑頭貼。一個錯誤會抵消另外一個錯誤,我繼續(xù)犯錯,在KIKO花兩塊錢買了一瓶白色指甲油,涂在大部分掉過漆的桌面,白色和白色也有區(qū)別,并不相融。桌子更加斑駁,尤其引人注目。

25是最低價了。我看著指甲油的斑點說。

那我考慮一下……她拍拍那只打印機的后背,像是對面鄰居費德拍著他的拉布拉多犬的頭那樣:我一個人也搬不動,得叫我老公來和我一起搬。順便也讓他看看。

好的。我說。

我沒有告訴她從這個早晨我把打印機發(fā)到佛羅倫薩留學生群里后,已經(jīng)有五個人聯(lián)絡過我了。他們都說要來看一下。順便看的,還有我這間小公寓里的七七八八。我還有一只銀灰色的冰箱,有一個剛到佛羅倫薩的男生想要買走它。

大嗎?他問。

并不大。是一只小冰箱。我平時不怎么燒飯做菜,只放一些水果和乳制品。

那很好。他說,我用來放酒。

約好了下午三點鐘。還有十五分鐘。我想,如果她不走,那么我就要同時應付兩個買家。

你要搬走了?灰粉色年輕女人問。

應該會的。我說。

是回國嗎?

不是。

那是去哪兒?

她頸上戴著一條Chocker(貼頸項鏈),一條黑絲絨帶子從金屬扣里躥出來,耷拉到鎖骨前。她的鎖骨很漂亮,胸鎖乳突肌前有兩只深深的小窩??墒俏胰滩蛔∠胍Ьo那只耷拉出來的黑色小舌頭,截住她的話。這個下午,她的話太多了。半個小時里,我?guī)缀跻呀?jīng)知道了她的半生。她和老公一起來佛羅倫薩。老公訪學,她是全職太太。他們從江蘇來,但又不是江蘇本地人。房價這些年漲得很快,但她還是和老公在蘇州買到了一套小別墅。出國前把別墅租了出去,房租剛好夠在這里租一間兩室一廳的帶家具的公寓。冰箱電視也有,雖然八九成新,但比起國內都是些早已被淘汰的老型號。

她開始在我的房間里轉悠,像是在逛減價的賣場,黑色連褲襪上粘著一些白色的毛,也許是卡拉瓦喬留下的。有時候我會幫著費德照看它,卡拉瓦喬很聽話,喜歡在我的身邊臥著。而我又常常坐在書桌前。它于是常常貼著我的腳睡覺,只要我有一點動靜它就支起上半身謹慎地盯著我看,像一個守護者,但也許它只是更喜歡我鋪在書桌下面的那塊宜家圈絨保暖地毯。

屋外陽光時隱時現(xiàn),把室內白墻照得斑駁凌亂。陽臺畫框的側影映上墻,一會兒是一條斜立的線,一會兒又糊成一團?;液谏脑茖觿邮幉话?,空氣濕潤。我從濾水壺里倒了一杯冷水,在餐桌前坐下,看她仰著頭四處打量。

啊,她忽然興奮起來:這個賣嗎?

她指著一臺紅色小型烤箱。它蜷縮在廚房的角落,上面摞了一只紙箱子。早晨的時候,我忘記拍它的照片。

賣。我說。

賣多少錢呢?

35。我隨口說,一邊回想買它時的價格,卻怎么想也是曖昧模糊的一團。也許我的報價比買一只新的還要貴。

我買了。她忽然很痛快,從錢夾里抽出紙幣。她的錢放得整齊,三折夾子的中間是一張照片,一男一女被黑色的邊框困在中央,壓在透明塑料薄片的后面。她把錢遞到了我的面前。

是今晚來取嗎?接過紙幣我問。

不,我現(xiàn)在就帶走它。她很興奮:你知道佛羅倫薩瓦片嗎?她撥開一縷粘在嘴唇上的卷發(fā),她的嘴唇濕漉漉的,豆沙粉的唇膏和她粘在一起很和諧,她皮膚白,和于莎麗一樣白,這樣的顏色用在她略微有點薄的嘴唇上,看著十分溫柔。

是什么?我問。但其實我一點也不好奇。

圖片

是一款超級香甜的瓦片酥。用杏仁片做出來,很香,很甜,很酥,很濃郁,最適合冬天來吃。我老公超級喜歡。他不太愛吃甜食,但就是喜歡這個。

她三點半才走,佛羅倫薩美院的男孩子失約了。他沒有來。我的餐桌上留下了一張食譜。她走之前問我要了一張紙條和一支筆,彎著腰就著廚房里的圓桌桌臺寫了一陣子,然后微微傾斜餐桌上插滿塑料雛菊的花瓶,把便簽的半邊身體壓在了下面。

【佛羅倫薩瓦片】(大概可以做十八片哦)

配料:杏仁片60克,高筋面粉10克,動物性鮮奶油15克,蜂蜜15克,細砂糖40克,黃油25克。

烘焙:……

制作過程:……

她大概沒想到她搬走了我的烤箱之后,這張單子對我來說毫無用處,等同垃圾。我很快把它扔進了紙簍。

晚上,費德還是沒有回來,他的狗也很安靜。而我也習慣了安靜。老賀半年前搬走之后我一直都自己住,那時候我覺得他走向了更好的生活。他離開了我,住進于莎麗買的公寓里,在一棟十八世紀的老建筑里,2臥1衛(wèi),面積80平方米,開放式的廚房,有洗碗機??蛷d不太大,但是推開百葉窗就可以看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頂子,離洛倫佐圖書館步行五分鐘。幾個共同的朋友被請去了喬遷派對,回來后,程老師說,老賀那個房子,挺有格調……他沒說完就被白茉莉掐滅了話頭:

房子是于莎麗的,不是老賀的。

當然不會是老賀的。

我和老賀相識于廣州。那時候我還在讀研究生,老賀來進修,在中文系旁聽一門美學課。實際上他是一個畫家,在一個市級畫院掛著工作,但人在廣州漂著。老賀比我大十歲,比于莎麗大十二歲,他和于莎麗更有緣分,同月同日生。到了佛羅倫薩之后我們中國人的圈子很小,大部分都是留學生,這其中又有許多人都是來美院學習,于是不到半年時間,我們就把佛美的人認識得七七八八。于莎麗本科就是在佛美念的,比我們早來五六年,對意大利了如指掌。

搬走之前老賀多幫我交了三個月的房租,算起來有差不多三千塊,我不知道這三千塊是不是足以抵消他心里對我的一點愧疚。這之后我捉襟見肘,既往生活已經(jīng)褪色,我乖乖收起了自尊心。

半下午又接了幾個電話。一個本科在芬蘭念的經(jīng)濟系男生看上了一臺電扇。他問:是銀白色的嗎?

我說不是。是銀灰色。

那就算了,他說,我就是想要一只銀白色的電扇。

后來又有一個人,買走了我從國內帶來的用了兩年的美的豆?jié){機,8塊。有一個人買走了我的兩只羽毛球拍,4塊。還有一個人買走了一瓶圣誕節(jié)的贈品香檳,2塊。

之后我在床墊上躺了下來。這間公寓以前有一張自帶的床,床骨斷了兩根,中間塌陷了下去,我和老賀住進來才發(fā)覺,房東不肯換,我們只好去宜家買了新床?;貋砗笪覀儼雅f床拆掉,堆在衣帽間的一邊。拆床時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需要買新床,只需要配上兩根床骨就行,但已經(jīng)遲了。我們一起在這個公寓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后來只剩下我自己獨自負擔每月九百歐的房租和水電。老賀走了之后,那張新買來的床一百塊賣給了白茉莉。她搬去程老師的公寓同居,兩人在國內均有家室,此處訪學一年,聊解寂寞而已。程老師的住處原本也有一張床,但他們覺得一米二的寬度太窄,所以問我多余的那張舊床是不是還可以用。我對他們說新買的這張可以廉價出售,我獨自一人,用舊的也沒關系,只要睡向另外一邊,就不會有床骨的問題,況且我不想平白便宜了那個苛刻的房東,給她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物件。

直到傍晚,手機消息都響個不停,一直有人來問已經(jīng)出手的物品。我只好重新做了圖,把賣掉的物件畫上紅叉,往群里又發(fā)了一次。剩下的也不多了:一套沒有拆封的水洗棉床品四件套,一只皮制折疊凳,還有那臺冰箱。一般來說,不會有人在留學期間買一臺冰箱回來,出租的公寓里通常會自帶冰箱。但那時候老賀和我都覺得原來的冰箱實在太舊了,打開之后總是會發(fā)出一股餿臭味,所有的蔬菜放進去都像是放進了一只垃圾箱。所以后來廚房里有兩臺冰箱,它們吞噬掉了許多空間,卻讓我們感到心安。

我坐在餐桌邊,拆開一包蘇打餅干,櫥柜里有一只巨大的紙盒,里面還有半盒麥片。我總是買家庭裝麥片,因為會無形中覺得更占便宜,不過每一次消滅它們都需要耐力,吃到一半就沒有信心繼續(xù)吃下去,可下一次還會買。我把紙盒拿下來,淺藍色的包裝,盒子上畫著紅色的黃色的堅果仁和干果,它們馬上就要到牛奶的漩渦里去??瓷先ズ芴?。我打開折成三折的塑料紙,倒了許多出來。冰箱里一盒全脂牛奶已經(jīng)見了底,麥片倒得太多了,泡在牛奶里,用勺子不停翻攪,過一陣子,它們的融合物就像是快要曬干的河底的淤泥。

我吞著淤泥。沒有聽到費德回來的聲音。

2.費?德

老賀剛走的那段時間,我花了很久去適應。每一個傍晚,我都會走大約三公里的路在佛羅倫薩城里散心。白色、綠色、粉色、褐色營造的壯觀蜷縮在擁擠的人潮中,四周輻射一些小巷,大大小小精品店浮光掠影,不知不覺,我總會走到橫跨阿諾河的橋上。一天之間,不同時間站在橋上,光線、氛圍和風光都不盡相同。散步的時間不確定,有時候需要熱量,我就白天去,到處都是人,我坐在橋上看人。

佛羅倫薩有不少著名的教堂,但只有圣母百花大教堂門口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畫匠們在前面支起攤子,老賀總喜歡走過去看看,看完之后說:畫得也不怎么樣。大教堂我只進去過一次。還是在剛來的時候,和老賀一起。但是我們沒有去登布魯奈爾萊斯基的穹頂,老賀說他有幽閉恐懼癥。和老賀分手之后我才自己去看,爬上了四百多級石頭臺階,在螺旋階梯上欣賞了八角形祭壇,彩色玻璃窗和壁畫,以及并不那么讓我震撼的佛羅倫薩風景。我想大概是因為我與它已經(jīng)是舊相識,看了許多遍,熟悉稀釋了美感。

圖片

老賀還在時,我出門總是跟在他的身后,整個城市和我之間隔著一個老賀。后來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學會了去銀行交房租,去Tabaccheria(煙草店)交水電費,去給公交卡充值。我開始用地圖找到需要去的地方,而不是繼續(xù)跟著某一個人的腳。原來豎在我和佛羅倫薩之間的老賀消失了,就像打碎了一面巨大的玻璃,佛羅倫薩的空氣和光線,迅速穿透包裹了我,我終于匯入了真實的河流。

幾乎一整個夏天,每天傍晚我都會穿過阿諾河往山上去,山頂上沒有什么人,如果持續(xù)爬坡,會看到一間冷清的教堂,里面沒有很多裝飾,陳舊而樸素。有時我會在里面轉一圈,大部分時間還是坐在山上的臺階望向面前一片褐色的海洋。在那里我常問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有什么可以做。遠處的一切生命,似乎都有軌跡可循,一片一片疊在屋頂。我極目遠眺,想要找到自己的那片屋頂,看看匍匐其上的自己的瓦片。遠遠看去,那些瓦片似乎都是一樣的,一片與另一片沒有什么區(qū)別。它們挨挨擠擠,附著在一起,沒有一塊是完好無損的。老賀已從佛羅倫薩的屋頂離開,我卻常常想起他。我想我不那么愛老賀,但這么多年他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核心。這些年當我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而覺得恐懼的時候,身邊有一個處境相同的人陪著,令人糾結的恐慌就不那么顯著了。然而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努力想把生活撐起來,可一切做起來都非常費勁。

老賀走了之后,我?guī)缀趺恳惶於纪萄手^望。直到有一天傍晚,費德打響了我的電鈴。那鈴聲像一支射來的箭,插在我的腳下,聲音弓弦緊連著那只白色的正方形門鈴。嚴苛一點來說,那不是我的門鈴,上面寫著BENINCASA C. DI MARCO L.——我的房東,一個不太高但是很壯碩的女性。她的皮膚還算緊致,我想她大概和我差不多年齡。按響門鈴的通常只有快遞和房東。房東總會隔上幾個月來檢查一次房間,把衛(wèi)生間馬桶上沿的內側都勘察得仔仔細細。為了保持整潔我每天都會花半個小時一邊聽聽力一邊打掃衛(wèi)生,所以始終沒有給她過多的滔滔不絕的機會。她更不喜歡老賀,她討厭他把空了的紅酒瓶子在小露臺圍成一圈。

但那天不是周末,房東不會在工作日到來。我站在門口,鮮血混著水流到了地板上。我能夠聽到滴滴答答的聲響。那些液體從我的血管里肆無忌憚地滑落。黃昏逐漸張開它的翅膀,在我的身后鼓起了風。我又想,也許門口站著的是那個總想讓我?guī)鸵稽c小忙的,從東北來的小姑娘。有一陣子她不斷拜托我去超市的時候順便幫她買牛奶,并不在意我是否拿了過重的東西,有好幾次我的手都被塑料袋勒出深深的凹痕。那是假性傷口。當真?zhèn)谠谖业氖中睦锍霈F(xiàn)時,我發(fā)現(xiàn)卻也沒有比勒痕疼多少。微風把血味吹散到了門外,我聽到了一只狗開始狂吠,然后是一個男人冷靜地喝止:

安靜,安靜。

費德幫我扎好了繃帶,坐在我的對面,以前老賀經(jīng)常坐的位置。我們對視了不到三秒,為了逃避尷尬,我起身走到冰箱前,取出最后兩瓶老賀剩下的啤酒,用開酒器開了瓶蓋,倒進一只玻璃杯里遞給他。

謝謝。我說。

他喝完了那杯酒,拍拍那只狗的頭頂,起身告辭。狗在我的身邊打轉,沖我搖著尾巴,偶爾抽到我的小腿,比想象中有力。我想它大概有一點擔心我,所以我蹲了下來,用另外一只手撫摸了它的臉頰。

有時會有這樣的意外,一個陌生人會從叢林里走出來,還帶著一條狗。

我和費德不能算是完全的陌生人,在此之前,我們見過面,還講過話。偶爾還會在電梯口遇到,那時候他總是會選擇走樓梯避開我們。畢竟電梯太小了,容不下三個成年人和一只體型不小的狗。他住在對面,與我的大門只有五步的距離。最初我和老賀剛搬來,意大利語并不過關。房東拿走了空調的遙控器,說如果要使用空調的話每天還要額外收1塊錢的空調使用費。我和老賀想要據(jù)理力爭,但是語言不通,費德正巧回來,在走廊上,他幫我們省了每個月額外的三十塊,要回了遙控器。

費德會講三國語言,這在歐洲很常見,不是特殊值得注意的技能。長相上他也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面孔,雖然嚴格來說他是混血,外祖父是意大利人,外祖母是波蘭人。父母都在意大利出生?,F(xiàn)在他們在都靈。

你愿不愿意教中文?我有一個寫詩的朋友,想要到中國去。他沒有什么錢,但是愿意每小時付十五塊給你。第二天在街區(qū)口遇到的時候,他這么說??ɡ邌套叩轿业哪_邊,一邊搖尾巴一邊嗅著我的帆布袋,我剛從超市回來,買了一條Dauk Rafia火腿。

好。我說。

就這樣,費德的詩人朋友幫我緩解了部分經(jīng)濟壓力,后來在他的介紹下,有幾個要去中國留學的青年也來上我的中文課。

偶爾下了課我們會聊聊天。詩人眼睛很大,周圍有很多很深的紋路。他大概有四十二三歲的樣子,我不確定。最開始的時候他想要成為我的情人。我懷疑他只是想要節(jié)省每小時十五塊錢的中文課費用。但是他的邀請很坦白,第二次見面,他說:我結過一次婚,不過已經(jīng)離婚三年了。一會兒我們可不可以去喝杯咖啡。

就這樣,被我拒絕了兩三次之后,我們成了簡單的雇主和家教的關系。

為什么要去中國?熟悉之后我問。

他狡黠地笑一笑,卻始終不肯正經(jīng)回答。

你喜歡費德?他問。

不,他只是一個鄰居。我說,像是為了辯明,我又著急補充:他常常外出,我又有時間,所以可以幫他照看卡拉瓦喬。

這基本上就是全部的事實,實際上我見到那條狗的時間遠遠多過我的鄰居。他好像總是很忙,每個月都要回到都靈待一陣子,再次回來時看上去都很疲憊,但我沒有深入打探他的麻煩。

我給詩人上了四個月的課,進度很慢,他去北京的時候才剛剛會寫人口手。后來我知道他是費德的前職場同事,他們從前都是醫(yī)生。費德在外科工作,而詩人是牙科醫(yī)生。

“但我們都不想那么過日子,”我記得詩人那么說過:

“我不想每天對著各種丑陋的口腔鉆來鉆去。那些病人的嘴像是一堆又一堆的糞便,你能想象人的口腔里有多少細菌嗎?”

多少?

至少2000億個。他說,實在是太惡心了。

可至少你的經(jīng)濟就不會出問題。我心里默默應答,我看出來詩人有一點拮據(jù),他總是穿著相同的T恤。

夏末的時候,費德從都靈再一次回來,我把卡拉瓦喬交給他時他問我愿不愿意和他們去蒙泰羅索待兩天。詩人在那里有一個小別墅,帶泳池。

現(xiàn)在去人會少很多。他說。況且,這是詩人去中國之前的最后聚會,如果你不來,他一定會很失望。

他為什么不直接邀請我?

這個嘛……費德有點苦惱怎么回答。

算了,我去。我說。

蒙泰羅索是一個小漁村,夏天有很多人去那里度假。我們真正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九月中后段,詩人的新女友回國了,返回意大利的時間一推再推。她是一個越南人,英文和意大利語都講得很好,年齡是詩人的一半。她也來上過我的幾次中文課,大眼睛塌鼻梁,蜜色皮膚,潔白牙齒,身高不到一米六,常穿一件短款緊身T恤,下身是短到不能再短的毛邊牛仔短褲。轉過身還能看到臀部的微笑線,比例很好看。詩人身高一米八多一點,對亞洲女性很感興趣,一直想要一個彎腰才能親到的女朋友。

九月份仍然很熱。大路平坦,穿過很短的隧道后,是大片住宅區(qū)。大中午馬路上只有我們一輛汽車。整個村子都沉浸在午后的睡眠里。沙灘上全是小石子,一個人也沒有。群山、碧海、藍天,以及色彩斑斕的小房子在烈日下鋪排開,色澤亮度太高,扎人眼睛。沿海邊有一排排木椅,上面空無一人。和地中海別處的海洋相比,蒙泰羅索的藍不值一提。

詩人的別墅位于山上,周圍檸檬樹林環(huán)繞,享有大海全景。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陡峭的階梯,都被精細的田地花園切分開,經(jīng)過兩千多年的砍削,挖掘,鋪設,終于有了一個宏大的外觀。車子開到半山腰,鋪設的全景美感減弱了很多,更多的是普通的建筑和沒有太多想象力的設計。房子不大,矗立在一片被固化的住宅區(qū)的西南角,院子里真的有一個泳池,沒有水,池底四四方方地鋪了地中海藍色馬賽克瓷磚,看久了會晃神。詩人沒有打掃的興致,越南女朋友還在倒時差,他們在一個臥室待了剩下的半個下午,并沒有發(fā)出令人感到尷尬的動靜。

我站在自己的臥室往外面看,落地玻璃窗正對著那個泳池。它那時候像一個歪斜的洞口,再多的陽光灌進去也無法將它填滿。

要游泳嗎?費德遞過來一杯冰水。他的脖子被曬成柔軟的紅色,手上的絨毛透著汗水的濕意。

不。我說。

我不喜歡游泳池。尤其是沒有水的游泳池。我記憶里有兩個關于泳池的故事。有一次一個孩子死在了泳池里,因為他媽媽放掉了里面的水,然而他卻沒有注意而一頭扎了進去。還有一次一個男人的肛門被泳池的排水口吸住,半截腸子就那么被吸了出來。

快要落日的時候,我們打算出門走走。沿著九號路徑穿過一片樹林和一座古老的六角教堂的遺址,有一條通往Sovior的古老的石砌騾馬道。Sovior是利古里亞最古老的教堂,十一世紀的建筑。路上有經(jīng)過幾家酒吧和餐館,費德說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從那里眺望到柯西嘉島。

我們原本打算去一條叫作藍徑的徒步小道走走,這是我來之前在書上翻到的最吸引我的景點。我們走到一家旅行社詢問了徒步事宜,發(fā)現(xiàn)那條路只有一半對外開放,剩下的一半完全封閉了起來。幾年前利古里亞海岸驟發(fā)洪水,給蒙泰羅索帶來了巨大的破壞,古老的道路和房屋被掩埋在數(shù)米深的淤泥中,之后即便經(jīng)歷了多次修復,一些步行道仍然很脆弱,因此不向游客開放。費德說,至少我們可以去那些沒有封閉的路段看看。但是我看了看即將墜落的太陽,說不如還是去沙灘上走走。

我們總是臣服,又那么擅長找到一個折衷的辦法。往山下走去時他說。

我們在沙灘上漫步的同時看了一些刻在巖石上的雕像。海浪肆意地拍打礁石,咸味夾帶著熱浪的海風,藍得深邃的海面浮動著人的頭顱,海邊有廢棄的古堡,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的,現(xiàn)在可能是私有財產(chǎn)。我們沒有拖鞋,怕沾濕鞋子,只在遠離海水的岸邊走著,像另外一場徒步旅行,我們直視前方,在行進的過程里腦子中恐怕只有空白。走過一個彎道,一塊石頭恰到好處地把海面變成一顆心臟的模樣。斜對面的巨人雕塑正在維修中,被包得密密實實。一只喜歡刨坑的金毛犬在沙灘上不斷勞作,不管主人怎么呼喚都不理睬,埋頭刨了一個又一個坑,它大概會挖五十厘米,挖到那個深度就去挖另外一個,永遠沒有耐心一直繼續(xù)挖下去。我們隔著一米以外的距離并排走著。海水有些污染,沒有尼斯和圣島的那樣純凈。

岸上有一家冰淇淋店,費德買了兩只開心果冰淇淋,我們坐在店外的小長椅上,很快吃掉了它們。九月份的氣候雖然不太熱了,冰淇淋還是化得很快。他的頭轉到左側,望向海邊的人群。大部分人穿得很清涼,像是許多被夜晚呼喚了的從蝸牛殼子里爬出來的軟體動物。

他很久都沒有講話。

天黑了,海灘上的人都變成了剪影,我們在幕布前觀賞那些陌生人的表演。

一對情侶不知道因為什么爭吵了起來,女人掄起酒瓶砸向了男人,一群人圍了上去。我看到費德的手攥緊,那上面有因為緊張而暴起的青筋。

要過去看看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很快我看到救援人員跑了過去,一個人手里拎著很專業(yè)的醫(yī)藥箱。

我無法忍受疼痛。他說。眼睛沒有從海灘上收回來。做起手術來我每天都很感激那是別人的痛苦。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不一會兒人們四散而去,海灘上恢復了平靜。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不能忍受疼痛,即便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疼。我猜測著那個傍晚他站在我的門口聞到血腥味時是十分猶豫的。當時我的手在流血,在此之前我敲碎了一瓶紅酒。那是老賀喝剩了一半放在冰箱里的。老賀徹底不在了,我每一次打開冰箱,看到那瓶酒就感到厭惡。老賀喝酒的時候很糙,方嘴唇對著瓶口,像是喝礦泉水那樣。睡覺的時候,老賀的嘴巴上還有黑紅的色澤嵌在干裂的紋路里,像是茹毛飲血的證明。

我心里是期待破裂的傷口的,那樣的話,我就有理由感到痛苦了。所以當一塊碎玻璃扎進我的手掌的時候,我的眼淚流了出來,肉體上的疼總是更痛快直接。

那個傍晚,巧合之下,費德按響了我的門鈴。他只是想要問問我可不可以幫他照看一條狗。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詢問過好幾個鄰居,但是都因為各種理由遭到了拒絕。

按響門鈴的既不是房東也不是東北小姑娘,我給費德開了門,卡拉瓦喬在血液的氣味里狂吠。費德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留下狗陪著我,自己回對面去取醫(yī)療箱。

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等待援救,那只狗的喉管一直轟鳴。它蹲在我的身邊,上身筆挺,像是一個受雇傭的守衛(wèi)。除此之外,我覺得它的眼睛里竟然浮現(xiàn)了憐憫。費德路過餐桌時,腿磕在了桌子的一角,玻璃花瓶晃了一晃,他迅速扶住了它。桌子上還放著一瓶腐乳,和褐紅的血漿的顏色差不太多,有幾天我就用這個東西涂面包。

也許我流著血的時候,費德也會慶幸那血不是他的。

我們第二天就從蒙泰羅索返程了。我和費德在沙灘上看游客被酒瓶破顱的時候,詩人和越南女友在泳池里發(fā)生了激烈爭吵。那個女孩子改變了主意。她原本是要和詩人一起到中國去的,但是現(xiàn)在,她說她要回到越南。這一次的返程就是來和詩人告別。

本來我可以不用回來。一米五八的女孩子說:但我們得有一個善始善終的結局。

我從來就沒有善始善終過,詩人在車上說,我討厭那個游泳池。我討厭加娜一天到晚泡在里面的樣子,穿著條紋連體泳衣。她像一條Tilapia buttikoferi,我討厭那種魚,我竟然忘記了。

我竟然忘記了。

詩人一點也不紳士了。他穿著前一天的T恤,一片松垮的白,上面原本直挺挺站立著的字母,現(xiàn)在也軟了下來,歪歪扭扭。他戴著墨鏡,這樣他眼睛上的紋路和眼眶里的血絲就可以得到片刻休整。

加娜是他的前妻。Tilapia buttikoferi是拉丁文,一種性情暴躁,會攻擊其他體型相近的魚類的魚,常常導致其他魚類慘死,不適合與其他魚類混養(yǎng),除非混養(yǎng)明顯比它大的魚。

越南女孩沒有和我們一起回來。前一天晚上她就走了。她說正好有一個佛美的留學生團體在39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小鎮(zhèn)上,她打算去和他們匯合。費德開車送了她。詩人一直在喝酒。我看到他的胡須每過半小時就長出來一截。

也許我們可以不折衷試試看?;丶抑蠛唾M德在公寓電梯口分別的時候我想那么說。但我合緊牙關,對他人的事件不予置喙。

他在門口停下來,看著我進去。

晚安。他說。他的嘴唇從鼻翼上垮下來,看上去有些厭倦或者疲憊......

(未完,全文見《廣州文藝》2021年第9期)

白琳,生于新疆。作品見于《當代》《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