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9期|張惠雯:鉆戒(節(jié)選)
張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現(xiàn)居美國波士頓。小說刊發(fā)于《收獲》等文學(xué)期刊,并獲得多個文學(xué)獎項。已出版小說集《兩次相遇》《在南方》《飛鳥和池魚》等。
鉆 戒
文/[美國]張惠雯
那年,臨近元旦假期前的一天,方杰說要帶我去康州見見他哥哥。這讓我有點兒吃驚,因為以往他哥哥來看他,我都會回避。
方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除了這個大哥,他還有個姐姐在國內(nèi)。他說他的大哥比他大十六歲,因此有點兒像家長。大哥九十年代就來到美國,也因為這個緣故,方杰被拒簽過兩次,他們懷疑他有移民傾向。方杰2008年來美國讀博,比我早一年多。2012年的時候,我們同居了。2014年,方杰博士畢業(yè),留在讀博時老板的實驗室里繼續(xù)做博士后。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讀完了碩士學(xué)位,在另一個實驗室當(dāng)技術(shù)員。他開始提到結(jié)婚的事。為了表示誠意,他送我一枚鉆戒,算是求婚。那是一枚價值八千多美金的卡地亞鉆戒。這讓我挺震驚,當(dāng)然也感動,因為他做博士后收入并不高,這枚戒指花了他五分之一的年薪。我接受了他的戒指,我們算是訂婚了。
之后,方杰開始談他的時間規(guī)劃:他說等我們回國見了雙方家長以后就在國內(nèi)舉辦婚禮;婚后就趕快造小人兒(因為我們也三十出頭了);他做完博士后、謀到正式教職后,我就不用工作,可以像他老板的太太一樣,在家里照顧孩子……我沒有認真地和他討論過這些計劃,因為我覺得這些事似乎還很遙遠。在這里生活了幾年以后,我感到自己變得消極了些,也可能是年齡大了,開始懂得很多東西并非自己所能計劃或主導(dǎo)。我有時感到自己像是被一股不可捉摸的外力推到了一個個點:完成學(xué)業(yè)、工作、訂婚。幸好方杰喜歡計劃,他認為這是生活有序的體現(xiàn)。譬如,我們一起旅行,他會制定一個時間表,幾點起床、幾點吃完早飯、哪個時段去看哪些景點。我剛開始不太習(xí)慣這種踩著點兒旅游的方式。但慢慢地,我同意這是一種更科學(xué)有效的方法。
方杰的哥哥在耶魯一個研究機構(gòu)做研究員,住在康州的紐黑文。雖然麻州和康州相距不遠,但他們倆走動并不頻繁。這些年里,他哥哥來看過他幾次,有的假期,他會去哥哥家住兩三天。我有時懷疑他和哥哥的感情是否不那么深,因為他們幾乎不打電話。他說這是因為他們年齡相差太大,有“代溝”,而且哥哥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所以確實沒什么好聊的。
那天早晨有一點兒薄霧,我們開車上路時霧也已經(jīng)散了。冬日的晴天,總是晴得更透徹奇異、光芒四射。外面仍然很冷,也許零下兩三度的樣子,但陽光把封閉的車?yán)飼竦门婧娴?。我們倆都只穿著一件毛衣,仍然感到熱。我們并不經(jīng)常出門,尤其是冬天,因為冬天出遠門很容易遭遇因風(fēng)雪導(dǎo)致航班延期的情況,而附近這一帶又太冷。有時方杰會和同事去新罕布什爾的白山滑雪,而我通常不會同去,我對戶外運動不那么熱衷。那天也許是因為天氣異常好,我發(fā)現(xiàn)在冬日開車出門也很舒服,我坐在車?yán)?,放著愛聽的唱片,甚至有一點兒遠行的興奮。
谷歌地圖顯示開到他哥哥住的那個小鎮(zhèn)需要兩小時二十分鐘,但因為我們聊天時下錯了一個高速路口,最后用了差不多兩小時四十分鐘才到達那里。
小鎮(zhèn)就是新英格蘭小鎮(zhèn)的模樣:素凈小巧的木板房,刷成白色、藍色、咖啡色或黑褐色;冬季荒蕪的草坪、敞開的空寂院落、安靜古樸的木框窗;那么多的樹——楓樹、橡樹、松樹,光禿的落葉木和挺拔的常青樹摻雜;路邊黑色的木頭電線桿上扯著凌亂的電線……車開到一條小路的環(huán)形盡頭,方杰指著左邊一棟房子說到了。我看到那是一棟深褐色的房子,一層房外加半層閣樓。在這個地區(qū),這種房子叫科德角式房子。房子前面除了一塊草坪、草坪上一棵葉子落光的橡樹外,沒有其他植物。
我們把車停在通向車庫的車道上,從車?yán)锵聛?,走去正門按門鈴。就在我們等開門的時候,方杰又匆匆提醒我說他哥哥是一個不大愛說話的人。
開門的是一對看上去五十來歲的夫妻。一眼看去,那男的讓我有種荒誕的、仿佛穿越時光的感覺,因為他和方杰長得太像了,尤其方方的臉型幾乎一模一樣,看起來就是一個憔悴的、老了的方杰。他笑著對方杰說:“我算著時間,覺得應(yīng)該到了?!迸膫€子不高,短發(fā),穿著一件紅藍條紋相間的圓領(lǐng)絨衫,腰上還系著一條短圍裙,站在男人稍后面的地方,滿面笑容。她對我說:“你就是小菁吧?哎呀,總是聽說,終于見面了!快進來,快進來?!蔽覀兺鶑d里走去的時候,她又說:“餃子包好了,還沒有下鍋,要等你們來了才下鍋?!?/p>
方杰的嫂子要煮餃子,讓我們先在客廳的沙發(fā)那兒坐一下。我們坐下來,她很快端來一盤水果,放在沙發(fā)前面的茶幾上,然后又回去廚房里了。他哥哥陪我們坐著。他的頭發(fā)看起來有點兒亂,也看不出什么發(fā)型,我有點兒懷疑是他在家里理的頭發(fā)。他問了一下開車過來時路上的情況,方杰說我們下錯了一個路口。他很詳細地問是哪個路口下錯的。而后他提到方杰的老板最近在《細胞》上發(fā)表的一篇論文,看來他一直注意著和弟弟相關(guān)的東西。他又問起方杰最近的研究項目的進展,方杰說實驗不是很順利,出來的數(shù)據(jù)不理想。他哥哥問是具體哪一步出問題了,方杰開始解釋……總之,他們倆談得很細。后來,我聽到他哥哥嘆了口氣,說做研究就是這樣,經(jīng)常做著做著發(fā)現(xiàn)此路不通,要重新來。
方杰以前對我說過他哥哥一直沒有謀到正式教職,在別人的實驗室做了多年的研究員。我當(dāng)時表示這沒什么,不是每個有博士學(xué)位的人都能當(dāng)上教授,大多數(shù)人就是會一輩子做研究員。但方杰覺得這只是說明我是個在事業(yè)上沒有進取心的人,他說對搞科研的人來說,這種“千年博士后”的狀態(tài)就是失敗。他說他一定要謀到終身教職,到中西部偏僻地方的大學(xué)也在所不惜。我偶爾也會想象那種生活前景:和他生活在某個偏僻的中西部小城鎮(zhèn),在那里生兒育女,他會一直攀爬在通往終身教職的路上,我則圍著孩子們轉(zhuǎn),直到我們都老去……這聽起來好像沒什么精彩的。但在任何人眼里,這就是安定可靠的生活。
他們兄弟倆交談的時候,我起初還坐在一邊專注地聽。聽著聽著,我意識到他哥哥可能覺得這是男人的交談,根本沒有想讓我參與進來的意圖。方杰也許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時看我一眼,沖我笑笑。我注意到在他哥哥面前,他的親昵也變得謹(jǐn)慎起來。后來,我不那么專注地聽了,去看屋子里的擺設(shè):款式笨重的大沙發(fā)、上下都打著荷葉邊的窗簾、中式花瓶里的假花、墻上的裝框風(fēng)景畫……這看起來就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中國移民的家,絕不會有任何出格的裝飾或是你在家具店里看到的那種設(shè)計摩登的家具。只有一個鑲嵌在墻里的白木陳列架顯得特殊些,因為上面擺放的全是各式各樣的玩具車。我一開始以為主人有個收集車輛模型的嗜好,最后想到方杰說過哥哥有兩個男孩兒,所以我想這些車應(yīng)該是兩個男孩兒小時候搜集的。
后來,我覺得我總得說句什么話,于是想了一個問題問他哥哥:“這里離耶魯校園大概多遠?”
他哥哥愣了下,然后說:“開車三十多分鐘吧?!彼谋砬橄袷菦]料到我會貿(mào)然插嘴。
方杰問我:“你想去耶魯校園看看?”
“不想,我只是隨便問問?!蔽艺f。
他哥哥說:“如果想去,吃過飯要是不太晚……”
“真的不用去,就是問問,以后有機會?!蔽艺f。
“你們開了一上午車,可能也累了。”他說。
他開始和方杰談家事,提到的都是我不認識的親戚。過了一會兒,我起身走到架子那兒去看那些玩具車——屋里唯一有點兒趣味的東西。在廚房里忙碌的大嫂注意到了我,她說:“那都是佳佳和哲哲小時候搜集的小車,男孩子都愛玩這些。”
“這些小車做得真好?!蔽艺f,確實如此。
看了一會兒,我走到廚房里去了。當(dāng)我問她是否需要幫忙時,她堅持說什么都不用我做,餃子馬上就出鍋。我看到餐桌上已經(jīng)擺了幾個菜,我想,她肯定是一個人忙了一上午,包餃子、做菜……因為她老公看起來不像一個會下廚的男人。她站在鍋邊,笑著看我,仿佛同時在仔細打量我。她身上的某種東西讓我想到我母親那一輩人,盡管她比我母親應(yīng)該年輕得多。
“真豐盛啊,還做了這么多菜。”我想表示感激。
“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小杰經(jīng)常提到你,總算見到了,真漂亮,真好!”她說,同時用那種偷偷打量般的目光看著我。
我注意到她提到我們的名字,都會加一個“小”字表示親昵,譬如叫我“小菁”,叫方杰“小杰”。
“一定忙了一上午吧?包餃子還要和面、拌餡兒,很花時間的。”我說,看著塑料切菜板上擺著的一排排的、彎月般的水餃。
“麻煩什么?”她一邊用木勺子推著鍋里浮上來的漂亮飽滿的餃子,一邊說,“我經(jīng)常包餃子,方超和孩子們都愛吃。”
我問她:“小孩兒呢?他們都不在家嗎?”
她說:“佳佳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他在賓大呢,還沒放假?!?/p>
我聽得出她語氣里的自豪,于是說:“賓大是很好的學(xué)校?。〖鸭芽隙ㄊ菍W(xué)霸?!?/p>
“都是他爸爸的成績。我輔導(dǎo)不了他,都是他爸爸輔導(dǎo)的?!彼f。
我想,她是個很崇拜老公的女人。
她又說起另一個男孩兒哲哲,說他讀的是寄宿私校,反正快要放新年假了,周末就沒回來。
“寄宿學(xué)校?那很貴的吧?”我問。
她立即察覺出我的疑惑,笑笑說:“私校是很貴,一年要五六萬。要交全額的學(xué)費我們肯定交不起。不過,年收入在十萬以內(nèi),學(xué)費就可以減半,再申請點兒別的獎學(xué)金什么的,一年付兩萬刀差不多了,我們還負擔(dān)得起。”
我說:“你們康州的公校教育應(yīng)該也很好啊?!?/p>
她說:“公校也不錯,但還是私校更容易進藤校,而且結(jié)交的同學(xué)也不一樣,私校的校友一般家庭更好,孩子有更好的networking,對將來都有幫助?!?/p>
這倒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尤其“networking”這種詞從她嘴里冒出來,讓我驚訝這個矮矮胖胖的家庭主婦對孩子的前程規(guī)劃竟有這樣的深思熟慮。
她打開頭頂上面的櫥柜,從里面拿出幾個大盤子,開始動作利索地盛餃子。
她盛好一盤,我就端到餐桌那兒去。我隨口提起我和方杰有時也煮餃子吃,但都是買來的速凍餃子。我們會煮很多餃子,就著啤酒喝。我開玩笑地說還有這么一句俗話“餃子就啤酒,越喝越有”。但她聽完有點兒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還會喝酒啊?”然后她說他們家沒有準(zhǔn)備酒,因為沒有人喝酒。我趕忙說:“不需要酒啊,這么多菜了,還有餃子。我只是隨便提到這個?!彼龑捜莸匦α耍孟裨徚宋曳傅氖裁村e誤。
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勸我吃菜,特別是她昨晚就鹵好的牛肉和那盤韭菜炒蝦。她的熱情讓我覺得我不該太在意她剛才那種反應(yīng),我只要注意別再隨便說話就行了。也許喝酒這種事對于有些人來說確實是不容易接受的,就像有的女人不能接受別的女人抽煙一樣。
……
(試讀結(jié)束,全文見《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1年第9期)
創(chuàng)作談
《鉆戒》的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一次朋友聚會
[美國]張惠雯
作者常被問到是什么激發(fā)了某篇小說的寫作。我覺得小說可以被任何東西激發(fā):你讀到的某個詞某個句子、你的某個傳聞、你在街頭看到的一個身影……
大約兩年前,在一次聚餐中,大家談起20世紀(jì)80年代和90年代初出國的老一代留學(xué)生和后輩留學(xué)生境況的差異。在座的有生于60年代的老留學(xué)生,說起他們當(dāng)年來美國的艱苦生活。因當(dāng)時國內(nèi)的工資才兩三百元,他們帶的全部家底到了美國只能付一兩個月的房租,而獎學(xué)金份額又非常少,所以很多人都在餐館端過盤子洗過碗。這也是我們在哈金、嚴(yán)歌苓等老一代移民作家的作品中常讀到的奮斗故事。這時有人講了一件發(fā)生在她朋友身上的事。當(dāng)年兩個留學(xué)生在美國舉辦婚禮,想像美國人那樣有一枚婚戒,但又不舍得花那么一大筆錢,于是妻子想了個辦法:去珠寶店先買一枚鉆戒,結(jié)婚儀式上戴過之后再去退了。這沒有問題,因為美國商店都可以無理由退貨。
我聽了這件事相當(dāng)震驚。朋友把它當(dāng)作老一代留學(xué)生清苦生活的注腳,但它給我的感覺卻不止于此。我覺得人的消費觀念,至少在判斷什么錢值得花而什么錢不值得花這一點上,能折射出更深的心理需求和價值觀。
這個聽聞就成了生發(fā)出這篇小說的一粒種子。在小說里,我通過“鉆戒”這個物件,折射出的不僅是兩代移民經(jīng)濟、生活狀況的差異,更是他們(尤其女性)在婚姻觀、生活理念和對自我價值認知等方面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