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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1年第9期|張子藝:天水南北宅子(節(jié)選)
來源:《美文》2021年第9期 | 張子藝  2021年09月15日08:07

這是渭水河畔的風,混雜著密密匝匝的香氣,不由分說地迎著人們的臉和鼻梁骨,從耳側吹過,就像千年前的那陣微風突然吹過伏羲女媧的臉。他們在結繩為網(wǎng)的勞作中突然仰起臉來,喜洋洋地看著這披著綠的世界和人們微微瞇起的眼睛,讓春天溫潤的潮氣從臉上輕輕拂過。

動物的毛發(fā)被吹得蓬松起來,牛緩慢地扭過頭,側耳聽風里的聲音。人們對此見怪不怪——動物有靈性呢!人們都這么說。

這是孕育過伏羲女媧的地界,顯然,這聽起來就像個神話的開頭。

仿佛是老祖母在搖籃里口耳相傳的那些歌謠,它們在暗夜里吐出暗含著珠光與寶色的言語,里面支離破碎地傳出“紂王”“伏羲”“夸父”“共工”“祝融”的名字。

他們半人半仙,青面獠牙,駕馭著云雨在天空和大地上廝殺,生靈涂炭,但奇異的是,他們又在某些時候,格外地符合人世間的秩序,溫順而綿軟。不消說,這是祖母悄悄地用自己的社會觀給故事加了點料,孩子們聽不懂,只是美滋滋地在半睡半醒之間,看到《山海經(jīng)》里的異獸正在困惑地看著自己。

每個朝代的學者都窮經(jīng)皓首,試圖解開《山海經(jīng)》的秘密。這些被文字記載下來的,據(jù)說是華夏最早歷史的方塊字,每一個故事都孕育著令人驚異和離奇的力量與想象。

所以,最嚴格的考據(jù)義理專家屢屢宣判,這是傳說,這是神話,這是人們在某些時刻腦洞大開的幻想。

不,人們愿意相信,在某個最早的時候,天上的仙人乘坐著“鳳凰”“麒麟”在天地間遨游。莊子說,“鯤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天狗”一個不高興,就張大嘴巴,啊嗚一口吞掉太陽;精衛(wèi)周而復始地填著海,就像是西方神話中每日徒勞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一樣,但在中華的遠古傳說中,人們相信,有一天大海是真的可以被精衛(wèi)的苦心填滿的。

所以到了元代,在這個傳說起源的天水,人們?yōu)榉伺畫z隆重修筑了一座宮殿——太昊宮。這個名字太隆重,每一粒字都沉甸甸地壓在歷史的風煙中,只有在某些莊重的時刻,才會像偈語一樣,吐出這個名字。

往日里,大家都喚它為“人宗廟”,這樣一來,就顯得親熱、熟稔,像世俗里受著香火的親人長輩一樣。再說,伏羲女媧是華夏的始祖,不也就是每個人的長輩嗎?我們不能因為時間隔得太久遠,就跟人家生分了,就遠遠地供在廟堂之上,讓他們跟后世孩兒們隔絕起來。他們受著香火,再聽一聽孩子們的念叨,知道如今生活得很好,豈不是也十分欣慰?

這里原來有六十四株柏樹,據(jù)說是按照八卦的演化序列排布而成,每棵樹都是伏羲女媧的使者,都能聽懂人講出口或者藏在心里的話。

它們是真正的神樹。

人們怕這些樹嘈嘈雜雜,圍著伏羲女媧說個不停,干脆給它們按照人間的規(guī)矩,用伏羲發(fā)明的八卦中的天干地支排了一個輪班表,每年只有一棵樹值班,剩下的六十三棵樹清心寡欲,百無聊賴地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至多在風起的時候搖晃一下身體,樹葉嘩啦啦地嬉鬧一番。

值班的那一棵樹,承擔的事兒就多了。

人間的事兒,大大小小的事兒:貓丟了,孩子不聽話,丈夫打了一巴掌,田里的谷穗眼看著成熟了,一大塊都沒了,像個癩疤頭一樣難看,更令人氣悶,諸如此類。

人們站在神樹下絮絮叨叨,有時候還掉一些眼淚,說完這一切,從布兜子里摸出來兩個果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樹下,再摸出來一張紅紙剪的小人兒,貼在樹上,然后腳步輕快地離開。

我是胡來縉,我家門前有兩株槐樹。

夏天里濃蔭蔽日,冬天里樹頂堆雪,它們像兩位門神,端立在門口。

我們?nèi)杖绽镌跇渑枣覒蛲嫠?,走的稍遠了些,但回頭能看到大槐樹,心里便踏實起來。每每聽到母親呼喚的聲音,我們走到院子里時,還是要扭頭看一眼門外的世界,看不到,只能看到大槐樹靜默地站在那里。

成年后想起來,這竟是人生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了。

到山西后,每每想到這一切,思念就一絲一縷在無數(shù)個暗夜中酸澀起來,“槐蔭院”是我輾轉臥榻時想到的第一個名字。

——明萬歷年間按察司副使胡來縉

胡來縉家門口的樹一百多歲了。

這是他祖先胡國用親手種植的樹。

他們的祖上跟著朱元璋打天下的時候,這棵樹已經(jīng)在秦州生活了好些年,后來徐達攻克秦州,平定隴右,部隊就此駐扎下來,安徽鳳陽府人胡國用就此在秦州馬跑泉開始生活。

這里是渭水流過的地方,氣候濕潤,綠樹蔥蘢,水汽盎然,但這位姓胡的年輕人顧不上這些,聽到就地解散駐扎的命令后,他急匆匆地去挑選了一塊地。目之所及,此地荒蕪一片,他親手種下了兩株槐樹,這令他升騰起一種幻覺:炊煙裊裊,孩童嬉鬧。家門口都得有株樹才顯得滋潤、清亮,才有好好過日子的盼頭。

等到同僚們回過神來,胡氏房屋的地基已經(jīng)隱隱有了眉目。胡氏一族務實的氣質(zhì)從這個時代就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

胡來縉小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兩棵樹。

彼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秦州孩子了,排行老三,是家里的小兒子。

敦實的臉蛋,皮膚白皙,眼睛黑亮黑亮,身上穿著娘親手做的繡花衣裳。這是個俊秀的孩子,所有見過的人都這么說。還有人將他當成女兒,但他顯然是英氣勃勃的,濃黑的眉毛,使這個孩子有一種固執(zhí)的氣質(zhì)。

祖父祖母還健在,父母正當年。

農(nóng)閑時,祖父挑著貨擔走街串巷,販賣布料補貼生計,人們不太記得他的名字了,后來兩個兒子都中了秀才,尤其是孫子胡來縉顯赫起來,周圍的人想來想去,只想到當年都喚他為“胡布客”。

胡來縉的父親已經(jīng)開始做官,但生活還是清貧儉省的。房屋整潔而舒適,飯菜簡單而適口,家里沒有大的爭吵,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份內(nèi)事,共同駕著家族這輛馬車前行。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祖父母就坐在門外的樹下,跟孫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天上的銀河,說南山寺廟里的和尚,還有今天路過家里討飯的乞丐。祖父突然哼起奇異的旋律。他先是在鼻腔里絲絲縷縷地哼鳴,哼了一陣子不過癮,聲音從嗓子里一點點擠出來。

胡來縉的好奇心被激發(fā)出來了。

他站起來撲到爺爺懷里,手掰著爺爺?shù)淖彀停骸盃敔敚瑺敔?,你唱的啥?你唱了啥我咋沒聽過?!?/p>

奶奶嗔怪地看了爺爺一眼,沒說話。

爺爺突然莊重起來,看著胡來縉的眼睛說:“娃,一定要記住,我們是安徽鳳陽府人?!?/p>

胡來縉奶聲奶氣地問他:“你咋知道的?”

爺爺誠實地說:“是我的爺爺告訴我的,我爺爺?shù)母赣H,就是從鳳陽府來的?!?/p>

他的歌聲清晰起來:“說鳳陽,唱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胡來縉聽的模糊,但他聽懂了“皇帝”——我們是跟皇帝同鄉(xiāng)的人。

這使得他跟其他的娃兒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一樣了,便揚起頭,看著夜色中的槐樹,稀疏的星星掛在天上,鳥飛過樹梢,孩子的心里默念:“我是安徽鳳陽府的?!薄案边@個字使他產(chǎn)生一種縹緲而驕傲的幻想。那是一個很遠很大,完全摸不到邊的世界,但是他知道,他的根脈在那里。

明朝嘉靖十九年,胡來縉果然有了大出息。

他中了秦州舉人。

很快,他被委任為大興縣令。大興地處皇城根處,權貴皇親治理極難,但他干得很好。三年后,胡來縉升任戶部郎中,后來被派往山西擔任按察司副使。

在這個過程中,這個秦州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否記得童年時的那個夢。他究竟有沒有去過鳳陽府已不可考,但在修建宅院的時候,人們分明在這個被命名為“大槐樹下”的宅子里,看到了南方宅院精巧細致的園林風貌。

明萬歷十七年,胡來縉決定要修個大宅子。

“家”的造字,就是完全洞悉了這個東方民族對于房屋和財富的心愿。房屋和豬是最早的固定資產(chǎn)和財富,到如今,人們還是會用與這兩者類似的物質(zhì)財富來衡量一個人的家是否安定舒適。西楚霸王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可以概括大多數(shù)人的心理。

為了這件事,胡來縉專門回了一趟秦州,從山西到天水將近一千多公里,在路上足足走了十天之久。

地方是他親自選的,馬車經(jīng)過的時候,他一眼相中了那棵大槐樹,這是一株百年老樹,跟家門口的幾乎一模一樣。

少年時默念過的那個名字“槐蔭院”幾乎脫口而出。

……

(節(jié)選自《天水南北宅子》,詳見2021年《美文》九月號)

【張子藝,青年作家,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業(yè)界導師,曾獲得全國絲綢之路青年散文大賽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著有專著《舌尖上的絲綢之路》。2020年MOOK《崖邊:吾鄉(xiāng)吾民》主筆,在多個雜志專欄發(fā)表作品?!?/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