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5期|王松:梨花樓(節(jié)選)
推薦語
上世紀(jì)二十年代末,天津清水茶園唱戲的“脆又紅”,想叩大角兒“千千紅”為師,出重金委托一個日本人四處找尋?!扒Ъt”曾被上海灘的報紙稱為“秦腔泰斗”,可后來不知為何突然就銷聲匿跡了。因為一只安南鷯哥兒,此人就尋到了吳掌柜的梨花樓茶館,但這個茶館從不邀角兒,就是喝茶。每天來梨花樓的茶座兒都是玩家,喝著茶聊養(yǎng)蟲的事,茶水的味道,攪著鳥兒和草蟲兒的叫聲,老天津的民俗氣息,市井文化,各色人等,在歷史風(fēng)云翻卷的背景下徐徐展開。小說于日常生活的細微處切入,密實細膩,靜水深流,意蘊深遠,有味好看。
梨花樓
王松
梨花樓不是樓,是個茶館兒。天津人把茶館兒叫茶園。再早,天津有名有姓的茶園至少有七家。清道光年間有個叫崔旭的才子,曾作《津門竹枝詞》:“茶園七處賽京城,紈绔逢場各有情。若問兒家住何處,家家門外有堂名?!焙髞碇皇A怂募遥柗Q“四大茶園”,一個在北門里大街的元升胡同,叫“金聲茶園”,一個在侯家后北口兒路西,叫“協(xié)盛茶園”;“襲勝軒茶園”在北大關(guān),離金華橋的南橋膀子不遠,還一個叫“慶芳茶園”,在東馬路的襪子胡同。茶園也叫“茶樓”。叫樓,是因為真是樓,一般分上下兩層。天津的茶樓跟別處不一樣,來喝茶的茶座兒不光為喝茶,也為聽?wèi)?,所以茶水不要錢,聽?wèi)蛞X。當(dāng)年“小達子”李桂春、名丑兒郝永雷,連余書巖梅蘭芳都在這里的茶樓唱過戲。好角兒,好戲,好水,好茶,這才能叫座兒。早先街上沒戲園子,聽?wèi)蚓褪巧喜铇?。趕上有好角兒,能把茶樓擠爆了。
梨花樓也是茶園,把著鍋店街西口兒,緊挨山西會館后身兒。當(dāng)年的天津有城墻,后來“八國聯(lián)軍”打進來,城墻雖讓洋人扒了,老天津人說話,說起哪塊地界兒,還習(xí)慣用當(dāng)初的四個城門做地標(biāo),譬如在東城門的里邊,叫“東門里”,南城門的跟前,叫“南門臉兒”,北城門的外面,叫“北門外”。這梨花樓所在的鍋店街西口兒,就在北門外。
梨花樓雖也叫樓,卻只有一層。常來的茶座兒都知道,這里從不邀角兒,沒戲,也沒玩意兒,喝茶就是喝茶。用葫蘆馬的話說,這才叫茶館兒,既然來喝茶,就只管喝茶,清靜。茶館兒掌柜的姓吳,叫吳連桂,但也有人說,再早好像叫吳連升。吳掌柜四十來歲,看著不像買賣人,挺悶,用街上的話說有點兒“死相”,平時總戴個水晶片兒的墨鏡。他這墨鏡也特別,鏡片兒大得像兩個茶盞,能遮住半個臉,肚子里的事也就都擋在心里,沒人能看出來。葫蘆馬跟這吳掌柜投脾氣,來喝茶時,沒事閑搭著也聊幾句。據(jù)葫蘆馬說,吳掌柜戴墨鏡是眼有毛病,且這毛病是胎里帶,一只眼的瞳仁兒長反了,是白的,看著嚇人,所以才弄個墨鏡遮住。有好事的不太信,總想問問吳掌柜是不是真這么回事,但這種話又不好直著說,就問得拐彎抹角兒。吳掌柜聽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笑笑。再問,就把話岔到別的事上,葫蘆馬的勒脖兒葫蘆今年又勒出幾個像樣兒的,比三河劉的本長葫蘆還有意思,要么就說陳蟈蟈,年前剛分的這罐蟈蟈挺好,興許能出幾條有成色的蟲子。問的人也知趣,明白吳掌柜一會兒葫蘆馬,一會兒陳蟈蟈,是成心不想接這話茬兒,也就不好再問。
街上玩兒蟲玩兒鳥的,有個不成文的習(xí)慣,玩兒哪樣?xùn)|西的就稱呼這人哪樣?xùn)|西,玩兒蟈蟈的姓陳,就叫陳蟈蟈,玩兒蝴蝶的姓藍,就叫藍蝴蝶,唯獨葫蘆馬例外。葫蘆馬叫葫蘆馬,自然是因為葫蘆。但他這葫蘆不是玩兒,是做,勒脖兒葫蘆,花兒葫蘆,燙畫兒葫蘆,因為做的葫蘆比人名氣大,街上的人就把葫蘆放前面,姓兒放后面,叫他“葫蘆馬”。
春節(jié)也叫陰歷年。
一般的茶樓,陰歷年是淡季。這日子口兒不好邀角兒,沒角兒,自然也就不上座兒,索性歇業(yè),有嗎事兒出了正月再說。梨花樓沒有邀角兒的事,過年也就連市,該開還照開。天津人過年,一般是邁兩道門檻兒,一是初五,二是正月十五。初五也叫“破五兒”,一破這個“五兒”,年味兒也就淡了,到正月十五再吃了元宵,這一場子年也就算過完了。但街上不行,街上的說法兒是“沒出正月都是年”,出來誰見誰,張爺李爺王爺趙爺,還得接著說拜年話兒。正月二十這天一早,葫蘆馬來到梨花樓,直到一壺香片沏上了,還是沒見三梆子。三梆子是陳蟈蟈的遠房侄子,平時半主半仆地跟在身邊。每天一大早,都是三梆子先來,茶館兒靠南的窗前有一張茶桌,在這兒喝茶,能看見窗外小院里的竹子,趕上下雪更是好景致,一層耀眼的白雪壓在竹葉上,跟畫兒似的。三梆子早來,就為給陳蟈蟈占這個茶桌。
葫蘆馬從一“破五兒”就沒見陳蟈蟈,等三梆子,是想問問怎么回事。一邊喝著茶,正跟旁邊茶桌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就見藍蝴蝶來了。藍蝴蝶一進茶館兒,旁邊有認(rèn)識的一邊藍爺長藍爺短地拜年,就都跟過來。藍蝴蝶在估衣街有一爿貨棧,他這貨棧賣日用雜貨,也賣酒,且專賣北京的南路燒酒。平時常去京南的馬駒橋,趕上空閑,也進城去隆福寺的茶館兒喝茶,就學(xué)了一手玩兒蝴蝶的絕活兒。每回來梨花樓,先沏上一壺茶,然后就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暖籠兒。這暖籠兒是個錦蓋兒,打開錦蓋兒,讓蝴蝶爬出來,先在籠口站一下,再用茶水的熱汽輕輕一噓,這蝴蝶就會一抖翅膀飛起來。更奇的是,它在茶館兒里飛一圈,自己還能回來,又在暖籠口兒扇著翅膀站一下,就鉆回去了。所以,藍蝴蝶每回一來,茶館兒的人就都圍過來,等著看他放蝴蝶。但今天藍蝴蝶來了,在葫蘆馬對面坐下,從懷里掏出的不是暖籠兒,卻是一張銀票。他把這銀票放到茶桌上,往葫蘆馬的眼前一推。葫蘆馬拿起看了看,是二十塊大洋。藍蝴蝶說,陳爺給的,說是年前在你這兒拿的那個葫蘆。
葫蘆馬聽了,哦一聲。
頭年兒的臘月廿八,陳蟈蟈曾拿走一個剛做成的高蒙芯雞心葫蘆,當(dāng)時說好,隨后讓三梆子把錢送來,可過后沒顧上,也就沒再提這事。葫蘆馬這幾天等三梆子,其實也為這雞心葫蘆,雖說都是朋友,拿面子局著,但年前的賬一直拖到年后,眼看又要出正月了,總讓人心里疙疙瘩瘩的。這時把銀票一疊揣起來,說,這幾天,一直沒見三梆子。
藍蝴蝶聽了沒吱聲。葫蘆馬說三梆子,自然是指陳蟈蟈。
葫蘆馬又瞄一眼藍蝴蝶。
藍蝴蝶這才說,陳爺?shù)氖?,您沒聽說?
葫蘆馬一愣,嗎事?
藍蝴蝶朝身邊瞟一眼。正圍在跟前等著看藍蝴蝶放蝴蝶的茶座兒知道人家要說背人的話,就都知趣地走開了。藍蝴蝶這才壓低聲音說,正月初八那天,陳爺在清水茶園讓人打了。
葫蘆馬一聽清水茶園,又是一愣。
清水茶園在南市口兒,離日租界很近,不光人雜,也亂,玩兒草蟲的一般不去那邊。藍蝴蝶打個嗨聲說,是八哥兒李讓他去的。葫蘆馬一聽八哥兒李就想起來,頭年兒,陳蟈蟈曾在私下里說過,有人想買他的蟲子,是八哥兒李給搭的橋兒,不過他雖沒直接回絕,這事還是軟拖兒了,還不光因為這回分的這罐兒蟲子成色好,也不想跟八哥兒李那種人有牽扯。
八哥兒李住蘆莊子,專養(yǎng)安南八哥兒,行里人也叫鷯哥兒。但別人養(yǎng)八哥兒是玩兒,他養(yǎng)是賣。街上玩兒蟲玩兒鳥的,也有玩兒有賣,這種賣是交情,互通有無,不為賺錢。八哥兒李養(yǎng)八哥兒卻只為賺錢。賺錢當(dāng)然也沒褒貶,有拿這玩兒的,就有拿這當(dāng)飯吃的,三百六十行里雖然沒有養(yǎng)八哥兒這行,可指這個養(yǎng)家糊口,也算一門營生。八哥兒李養(yǎng)出的八哥兒口兒也好,學(xué)說話,學(xué)人聲,張嘴就來,養(yǎng)成了,再訓(xùn)出來,拎到鳥市上出手也容易。但他還有個嗜好。嗜好跟嗜好也不一樣,喜歡玩兒什么,叫嗜好,而如果玩兒的不是正經(jīng)事,就不叫嗜好了,只能叫毛病。這八哥兒李就是毛病,好賭。當(dāng)然,大賭也賭不起,南門臉兒的“聚源昌”一類大寶局不敢進,只鉆太平街的小賭門子。趕上手氣好,贏錢的時候也有。但街上有句話,“久賭無勝家”,日子一長就還是贏的時候少,輸?shù)臅r候多,經(jīng)常費勁巴力幾個月養(yǎng)出一窩八哥兒,好容易訓(xùn)得張了嘴兒,一宿工夫就都輸進去了。后來老婆一氣之下帶孩子回娘家了,聽說又找了楊柳青一個賣魚的,去跟人家賣魚了。這八哥兒李一個人在家,也就只剩了他跟一堆八哥兒,去過他家的人說,屋里就像個鳥籠子,嗆得人能糊嗓子。
再早,這八哥兒李也常來梨花樓,跟吳掌柜也說得上話。他逢人就說,跟吳掌柜有交情。但吳掌柜私下對葫蘆馬說,倒不是交情,只是抹不開面子,他每回來了都一口一個二叔地叫,總不能讓人家剃頭挑子一頭兒熱。葫蘆馬問,這二叔是打哪兒論的?
吳掌柜苦笑著搖頭,也說不上來。
當(dāng)然,八哥兒李上趕著跟吳掌柜攀交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也是有所圖。梨花樓不唱戲,也沒玩意兒,平時來的茶座兒不是玩兒蟲的就是玩兒鳥的,八哥兒李來這兒找買主,總比去鳥市大街蹲馬路牙子強。但后來有一次,吳掌柜把葫蘆馬拉到個沒人的地方說,想求他一件事。葫蘆馬看出他吭吃憋肚的,就說,嗎事,你說吧。吳掌柜又悶了悶,才說,能不能想個辦法,以后別讓這八哥兒李來了。葫蘆馬一聽就樂了,說,吳掌柜,你可是開茶館兒的,茶館兒都是想著法兒地往里叫人,還沒聽說過,有往外推的。吳掌柜聽了沒吭氣,墨鏡遮住半個臉,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葫蘆馬又尋思了一下說,話是這么說,大家都是來喝茶的,他是茶座兒,我也是茶座兒,茶座兒轟茶座兒,就更沒這道理了,人家要是拿這話問我,我也沒法兒答對。吳掌柜聽了,還是悶著頭不吭聲。葫蘆馬又想了想,噗地一樂說,你如果實在不想讓他來,我還真有個主意,不用說話,打這兒以后,保證他不來了。
說著就湊過來,在吳掌柜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吳掌柜聽了抬頭問,這,行嗎?
葫蘆馬說,行不行的,你試試。
過了幾天,葫蘆馬抱來一只貍花貓。這是葫蘆馬在街上抓的一只野貓,弄回來先喂了幾天從鳥市買的活家雀兒,等這貓吃慣了,又餓了它兩天,才抱來。葫蘆馬叮囑吳掌柜,千萬看住了,別讓它跑了,真跑了這些天的勁就白費了。吳掌柜是個仔細人,就把這貓放在柜臺底下了。當(dāng)天下午,八哥兒李又來了。八哥兒李每回來梨花樓,都拎個八哥兒籠子,來了就掛在柜臺跟前的顯眼地方。籠子里的八哥兒到了熱鬧地方興奮,一張嘴說話,自己就能招人。他這回來了,又把籠子掛在柜臺跟前。葫蘆馬抱來的這只貍花貓正趴在柜臺底下,已經(jīng)餓了幾天,兩眼都餓藍了,這時一見籠子里的八哥兒,立刻想起吃過的家雀兒,噌的一下就竄出來。八哥兒李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這貓往起一跳就把籠子抓下來。籠子門兒摔開了,里邊的八哥兒剛撲棱出來,這貓上去一口就叼跑了。這只八哥兒在貓嘴里還一直哇哇地叫,把茶館兒里正喝茶的人都嚇著了。這以后,八哥兒李又來過幾次,雖說每次都加了小心,籠子不敢再離手,可這貓已經(jīng)吃慣了,還總圍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八哥兒嚇得也不敢張嘴兒了。
再以后,八哥兒李果然就輕易不來了。
藍蝴蝶告訴葫蘆馬,這回八哥兒李讓陳蟈蟈去南市口兒的清水茶園,還是為買他蟈蟈的事。但八哥兒李事先并沒說,到底是誰想買他的蟈蟈。正月初八那天,陳蟈蟈到了清水茶園才知道,想買蟈蟈的竟然是一個三井洋行的人。這人穿一身米色西服,留著背頭,見了陳蟈蟈一說話先鞠躬。他說自己也愛玩兒草蟲,聽說陳蟈蟈是行家,分的蟲子也好,想求兩條,價錢好說。陳蟈蟈本來就沒心思賣,一見這人的做派,打扮也土不土洋不洋的,就更不想賣了。玩兒草蟲的人不用說話,彼此見面拿眼一搭,就知道對方是不是干這個的。這時陳蟈蟈已看出來,這人是個外行,他買自己的蟲子指不定干什么用。但陳蟈蟈在東馬路開著一爿綢緞莊,北大關(guān)和單街子還有幾個分號,也是場面上的人,說話辦事都留余地,不會讓人下不了臺,就笑笑說,最近確實分了一罐兒蟲子,可天太冷,炕又燒熱了,蟲子一出來就都死了,等下回吧,再分出來再說。當(dāng)時八哥兒李在旁邊一聽就明白了,陳蟈蟈這是還想軟拖兒,就有點兒要急。這三井洋行的人倒挺客氣,笑笑說,也好。又自我介紹說,他姓熊,叫熊一文,在三井洋行混口飯吃,早就聽說陳先生的大名,也想交個朋友,以后還請多指教。
話說到這兒,陳蟈蟈也就想告辭脫身了。
可就在這時,卻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清水茶園這幾天邀了角兒,臺上正唱河北梆子《桑園會》。陳蟈蟈平時只玩兒草蟲,對皮黃梆子沒興趣,也不懂,不知這臺上正唱青衣的是個剛露頭角的角兒,叫筱元梅,藝名“脆又紅”,在南市一帶的幾個茶館兒園子已經(jīng)有名有姓,也沒看出底下坐的幾桌茶座兒正吆五喝六,顯然都是來捧角兒的。陳蟈蟈和八哥兒李坐的這張茶桌緊靠墻邊,本來挺清靜,可陳蟈蟈已經(jīng)習(xí)慣了,來了一坐下,就從懷里掏出蟈蟈葫蘆放在茶桌上。這時一邊說著話,這葫蘆里的蟈蟈就一直在叫。蟈蟈的叫聲有個特點,聲音雖不大,卻能打遠兒,這一下茶館兒里也就叫滿了音兒,周圍的茶桌都能聽見。陳蟈蟈本來已經(jīng)要起身了,但就在這時,旁邊茶桌的一個禿頭突然竄過來,抓起茶桌上的蟈蟈葫蘆扔在地上,三腳兩腳就踩爛了。陳蟈蟈先是一愣,跟著就急了,蟈蟈死了也就死了,關(guān)鍵是這葫蘆,這是年前剛從葫蘆馬手里拿的一個高蒙芯的雞心葫蘆,不光形好,色兒也正,拿給一塊兒玩兒的誰看,都夸是好東西,而且說好的二十塊大洋還沒給人家,要不是這些年的朋友,就算三十塊大洋葫蘆馬也不會出手。陳蟈蟈雖已五十多歲,年輕時也練過幾下拳腳,這時往起一蹦,一把就揪住這禿頭的脖領(lǐng)子。那個茶桌的另兩個人一見也立刻撲過來。這兩個人都穿著寬袖長襟的肥大衣裳,腳下趿著木屐,天津人叫“趿拉板兒”,一看打扮就知道是租界里的日本人。陳蟈蟈雖然會幾下功夫,可雙拳難敵四手,沒幾下就讓人家按在地上。這幾個人顯然都是打人的行家,表面看不出來,但出手極狠,三拳兩腳就把陳蟈蟈打得不能動了。八哥兒李一見這陣勢,早已溜得不見人影了。幸好這時三梆子來了。三梆子是去街上給陳蟈蟈買鼻煙,回來一進茶館兒,見陳蟈蟈趴在地上,渾身滿臉都是血,就知道出事了。這時茶館兒伙計也過來了,幫著三梆子把陳蟈蟈扶起來,去街上叫了一輛人力車,才把他拉回來。
藍蝴蝶說到這兒嘆了口氣,好像還有話,但嗨了一聲又咽回去。
葫蘆馬哼一聲說,這八哥兒李,我早就看著不地道。
藍蝴蝶吟吟地說,有的事,恐怕馬爺還有所不知啊。
葫蘆馬放下手里的茶盞,看看藍蝴蝶,你說。
藍蝴蝶的嘴動了動,又搖了下頭說,咳,算了,不說這人了。
藍蝴蝶喝了口茶,告訴葫蘆馬,他也是前天才聽說這事的,當(dāng)晚去陳家看了看,陳蟈蟈的傷已經(jīng)請西門臉兒的施大夫看了,倒沒大礙,只是這口氣窩在心里,還出不來。
兩人正說話,就見茶館兒的伙計端上幾個小碟,一碟黑瓜子,一碟白瓜子,還有幾樣時新的小點心。葫蘆馬抬頭看看伙計?;镉嬚f,是那邊的那位爺給上的。
說完,朝旁邊不遠的一個茶桌挑了下臉兒。
葫蘆馬順著看過去,是一個穿灰色西服的四方臉兒,正坐在那邊抽著煙喝茶。葫蘆馬的心里立刻動了一下。這兩天,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四方臉兒經(jīng)常來,每回來了就坐在那邊的那個茶桌。葫蘆馬注意這人,是因為這人留著大背頭。來梨花樓的茶座兒也有留背頭的,但留背頭且穿西服的還不多見。這時,這四方臉兒也正朝這邊看,跟葫蘆馬的眼光一對上,就把煙頭在煙碟里按滅,起身走過來。葫蘆馬立刻皺起眉搖了搖頭。藍蝴蝶明白葫蘆馬的心思。葫蘆馬平時看著挺隨和,來喝茶跟誰都能聊兩句,其實也挑人,因為是做葫蘆的,也就只跟玩兒蟲的人打交道,出了這茶館兒,街上見了誰都只是點頭之交。當(dāng)初有個玩兒黑蟲的疤瘌眼兒,綽號叫“蘿卜花兒”,住梁家嘴子后街,聽說葫蘆馬出的葫蘆好,想跟他認(rèn)識,后來煩人托殼的好容易找人給搭上關(guān)系了,可一塊兒喝了一回茶,葫蘆馬就再也不想見這人了。據(jù)陳蟈蟈說,葫蘆馬看出這人不厚道,見面沒說兩句話,就嘚啵別人的不是,這個玩兒蟲的家里怎么回事,那個玩兒蟲的又有什么毛病,葫蘆馬說,來說是非事,必是是非人,況且這人是個斜眼兒,老話說,眼斜心不正,肯定不是個省事的。
這時,藍蝴蝶就知道,葫蘆馬大概要走了。
果然,葫蘆馬又喝了口茶,撣了下前襟就準(zhǔn)備起身了。但這時,這四方臉兒已經(jīng)來到跟前,一邊微笑著,沖葫蘆馬和藍蝴蝶點點頭。這一下葫蘆馬不好再走了,只好也朝這人點了下頭。這人指指跟前的凳子,意思想坐下,不知是不是方便。藍蝴蝶伸手讓了一下。這人就坐下了。葫蘆馬本來挺隨性,但見了生人話就少了。藍蝴蝶已看出來,這四方臉兒顯然是沖葫蘆馬來的,也就沒必要多搭話。這一下就尷尬了,三個人,有兩個不想說話,可不說又不合適,一下就晾在這里。藍蝴蝶到底是常泡茶館兒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就從懷里掏出暖籠兒。旁邊茶桌的人一見藍蝴蝶把暖籠兒拿出來了,立刻又圍過來。玩兒草蟲的都有個心性兒,既是自己玩兒,也是玩兒給別人看,如果只是自己玩兒就沒意思了,這也如同唱戲,不能只在家里唱,還得上臺,得有人聽,而且得有人叫好兒。玩兒蟲也如是,別管叫的還是飛的,得有人聽,也得有人看。這時,藍蝴蝶把暖籠兒放到桌上,不慌不忙打開錦蓋兒,讓里面的蝴蝶自己爬出來。藍蝴蝶玩兒的這種蝴蝶也少見,叫貓頭鷹,天津人叫“夜貓子”,不光色彩鮮艷,翅膀一張開,兩邊還有兩只圓眼,看著真像一只貓頭鷹。他先讓這蝴蝶在籠口兒站了一下,然后放到茶盞上,用熱汽一噓,這蝴蝶一抖翅膀就飛起來。剛過了年,又下了一場大雪,窗外還天寒地凍,這蝴蝶抖著翅膀在茶館兒里一飛,立刻引得茶座兒一片驚嘆。過了一會兒,它飛回來,藍蝴蝶打開暖籠兒,將它輕輕收回去,這才又把錦蓋兒蓋上了。四方臉兒看看藍蝴蝶,又看看葫蘆馬,點頭笑道,梨花樓到底是梨花樓,果然名不虛傳啊。
葫蘆馬笑笑。
這人又說,聽說馬爺?shù)暮J,也是一絕啊。
葫蘆馬一聽這人對自己直呼其姓,有些意外,抬眼看看他。
這人說,這城里城外玩兒蟲的,有幾個不知馬爺?shù)拇竺 ?/p>
這幾句話,倒說得葫蘆馬心里挺舒坦。
正說著,三梆子來了。三梆子一進茶館兒,先環(huán)顧一下,看見這邊的茶桌,剛要過來,突然又站住了。藍蝴蝶看出三梆子有事,沖葫蘆馬使個眼色,就起身迎過去。葫蘆馬畢竟是外場人,見這四方臉兒已叫自己馬爺,說話也還中聽,就應(yīng)酬著說,這些年也沒別的本事,就會弄個葫蘆,也是大伙兒捧。說完又加了一句,只是弄個好葫蘆,也不是容易的事。這人立刻隨著說,是啊,這裝蟲的葫蘆看著是個玩意兒,其實從行家手里出來,也沒這么簡單。
葫蘆馬嗯了一聲。
這時,葫蘆馬一邊跟這四方臉兒應(yīng)酬著,眼角一直盯著那邊。只見三梆子一邊朝這邊瞟著,跟藍蝴蝶嘀咕了幾句就匆匆走了。接著,藍蝴蝶又朝柜臺那邊走過去。吳掌柜正坐在柜臺上,手里拿著一個本子,一邊喝茶一邊翻看。吳掌柜平時沒事,經(jīng)常在柜上這樣看書。有好事的茶座兒過來問,看的嗎書?吳掌柜就放下說,不是書,是賬本兒。這時,藍蝴蝶去柜臺跟前說了兩句話,就回來了。葫蘆馬抬頭看看他,問了一句,三梆子來,有事?
葫蘆馬這樣問,也是故意說給這四方臉兒聽的,意思讓對方知道,他和藍蝴蝶要說自己的話了,不方便讓外人聽。藍蝴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點頭說,是,是有點事。
四方臉兒趕緊知趣地起身說,你們有事,你們說,咱以后再聊。
說完就回那邊的茶桌去了。
葫蘆馬這才問藍蝴蝶,三梆子怎么沒過來?
藍蝴蝶朝四方臉兒那邊脧一眼說,他剛才是想過來,可認(rèn)出這個人,就沒敢來。
葫蘆馬哦一聲,也朝那邊瞄一眼,這人,是哪條道兒上的?
藍蝴蝶說,那天在清水茶園,想買陳爺蟈蟈的,就是他。
葫蘆馬想了想,三井洋行……那個姓熊的?
藍蝴蝶點頭,剛才三梆子說,那天就是這人。
葫蘆馬又尋思了一下,看這人的意思,不像是玩兒蟲的。
藍蝴蝶嗯一聲說,我看也不像。
葫蘆馬問,三梆子有事?
藍蝴蝶說,陳爺請咱倆去一趟。
兩人說著,起身算了茶錢,就從梨花樓出來了。
葫蘆馬也住梁家嘴子。
梁家嘴子在天津老城外,從西北角再往西北走一里多地,挨著永豐屯兒。這里緊靠南運河北岸。南運河到這兒轉(zhuǎn)了一個彎,形成一片小河套。每到秋天,上游的水下來,就把這片河套泡了,等春天水下去,該是河套還是河套。這樣一來二去,這一片的地就挺肥,插根筷子也能長葉兒。葫蘆馬就住在這片小河套的邊上,每年就在自己的家門口種葫蘆。種也不多種,就是一畦兩畦。種這種玩兒蟲的葫蘆一般分兩種,葫蘆剛坐秧時,就用繩子或模子管上,讓它按規(guī)定的形狀長,這叫“范制葫蘆”,用繩子勒出來的也叫“勒脖兒葫蘆”。玩兒蟲的人喜好不一樣,對葫蘆的要求也不一樣,有喜歡精細大長的,也有喜歡敦實短粗的,有喜歡方方正正的,也有喜歡奇形怪狀的,葫蘆馬種的年頭兒多了,熟知這行里的人都是怎么個心氣兒,每年種出的勒脖兒葫蘆沒等下秧,就都已有了買主。還一種葫蘆,是讓它自己長,想怎么長就怎么長,這叫“本長葫蘆”。當(dāng)然,本長葫蘆也不是隨便長,得經(jīng)常轉(zhuǎn),讓它四面都見著太陽,否則就長成了“梆子”。梆子葫蘆就不值錢了,白給也沒人要。京津一帶玩兒蟲的,最搶手的是三河劉的葫蘆。但三河劉的葫蘆出名,價兒也出名。葫蘆馬的葫蘆雖比不上三河劉的名氣大,品相卻一點兒不差,價錢又合適,玩兒蟲的也就都喜歡。
藍蝴蝶再早不玩兒蝴蝶,是玩兒“金鐘兒”,也愛用葫蘆馬的葫蘆,兩人的交情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葫蘆馬看著大咧,其實交人很挑剔。常來梨花樓的茶座兒,大多是玩兒草蟲的,但葫蘆馬交往,心里分得很清,一般的人也就是面兒上的幾句話,想要哪樣葫蘆,套不套牙口,加不加蓋兒,帶銅膽還是不帶銅膽,哪一種多少錢都明碼實價。葫蘆馬的葫蘆從不打價兒,要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不買可以,買就這價兒,一分不能少;還一種人,葫蘆馬是當(dāng)朋友。這樣的朋友也不講價兒,當(dāng)然,也不用講價兒,經(jīng)常要葫蘆,哪種葫蘆多少錢,彼此心里都有數(shù),過去怎么算還怎么算就是了。不過像藍蝴蝶和陳蟈蟈這樣的朋友,葫蘆馬沒交幾個,一是不想多交,二是遇上真投脾氣的也不容易。交友也如同討老婆,不是胡嚕胡嚕有個腦袋就行,不光投緣,還得投契,這就可遇不可求了。梨花樓的茶座兒都知道,葫蘆馬跟吳掌柜也是朋友,兩人倒不是無話不談,只是吳掌柜跟別人不說的話,可以跟葫蘆馬說。但葫蘆馬的心里也清楚,自己跟吳掌柜再怎么近,也就是茶座兒跟茶館兒掌柜的關(guān)系,吳掌柜不玩兒蟲,也不玩兒葫蘆,即使聊也沒有太多的話,不過是說說茶館兒的生意、街上的閑事。只是因為吳掌柜平時悶,跟別的茶座兒話少,才顯得跟自己話多。
其實真正跟吳掌柜近的,還是陳蟈蟈。
陳蟈蟈跟吳掌柜還有一層關(guān)系,但一般人不知道。當(dāng)年陳蟈蟈在鍋店街有個羊肉館兒,本來生意挺好。可是開飯館兒也不是簡單的事,俗話叫“勤行”,得下辛苦,起早貪黑,還得操心費力。陳蟈蟈當(dāng)慣了甩手掌柜,整天心思都在玩兒上,且東馬路上還開著一爿綢緞莊,在北大關(guān)和單街子又有兩個分號,不想再費這神,后來就把這羊肉館兒歇了。先說有個意大利人看上這鋪面了,想盤過去,開個洋雜貨店。鍋店街上的人一聽就都有點兒慌。這一帶的買賣鋪子都是小本生意,弄一家洋買賣過來,肯定干不過人家。但后來又沒動靜了,再后來三倒手兩倒手,才改成現(xiàn)在的梨花樓。只是最早這羊肉館兒真正的東家是陳蟈蟈,街上沒幾個人知道。葫蘆馬和藍蝴蝶當(dāng)然清楚底細。一次陳蟈蟈喝大了,把這事順嘴吐露出來。但事后酒一醒就后悔了,一再叮囑他倆,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葫蘆馬和藍蝴蝶都不是是非人,嘴嚴(yán),況且這也不是嗎大不了的事,一過后,也就都爛在肚子里了。
陳蟈蟈的家在東馬路的鐵獅子胡同。從梨花樓出來,要抄近路得走山西會館后身兒。葫蘆馬和藍蝴蝶正走著,忽聽身后有一串“幽幽”的聲音。街上人來人往,又有人力車來來回回地過,腳鈴踩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懀y,但這“幽幽”的聲音能打遠兒,還是聽得很真。葫蘆馬和藍蝴蝶都是玩兒草蟲的,一耳朵就聽出來,這是油葫蘆的叫聲。兩人一回頭,就見蘿卜花兒從后面跟上來。蘿卜花兒和葫蘆馬都住梁家嘴子,雖然一個在城隍廟跟前的河邊,一個在后街西頭,但兩人誰都聽說過誰。葫蘆馬知道這蘿卜花兒養(yǎng)油葫蘆,就一直躲著,不想跟他來往。葫蘆馬是做葫蘆的,干這行得有朋友,但朋友也不能太多。做了葫蘆總得賣出去,有朋友才有生意,可朋友多了也不行,論著都是朋友,好容易做的葫蘆還怎么好意思要價兒?此外還有一層,葫蘆馬做的葫蘆也不是一般的葫蘆,既然葫蘆不一般,價兒也就不一般,說白了,也不是是個玩兒蟲的就買得起的。葫蘆馬干這行這些年,這點事都已在心里裝著,所以平時交往的也就只有兩種人,要么是投脾氣的,也就是真朋友,要么就是買得起自己葫蘆的。這蘿卜花兒仗著住梁家嘴子后街,總想跟葫蘆馬攀街坊。人都一樣,別管攀街坊還是攀朋友,攀親戚更如是,既然攀,就有所圖。葫蘆馬自然懂這道理,也就總故意躲著。后來蘿卜花兒也看出來,葫蘆馬是成心避著自己,但又不死心,聽說他常去梨花樓,就跟過來。但梨花樓的茶座兒有個習(xí)慣,都愛扎堆兒。喝茶不光是喝茶,一邊喝著茶還得聊,要聊就得找能說到一塊兒的,玩兒蟲的跟玩兒蟲的聊,玩兒鳥的跟玩兒鳥的聊,不玩兒蟲也不玩兒鳥的,聊的也是彼此感興趣的事,所以這梨花樓的茶座兒看著是一桌一桌的,其實也是仨一群倆一伙兒,都有自己的知音。這蘿卜花兒來了,兩眼一抹黑,跟誰都不認(rèn)識,遠遠兒看著葫蘆馬和幾個朋友在那邊喝茶,又不敢輕易湊過去。蘿卜花兒雖然沒跟葫蘆馬打過交道,但也聽說過這人的脾氣,用街上的話說叫“楞子”,也叫“個了崩子”,遇上不對心思的人或事,張嘴話就扔出來,也不管對方能不能下臺階兒。蘿卜花兒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真讓他當(dāng)著一茶館兒的人撅了,這臉就沒處擱了。
后來蘿卜花兒發(fā)現(xiàn),八哥兒李跟葫蘆馬能說上話。蘿卜花兒跟八哥兒李也是打出來的交情。八哥兒李養(yǎng)八哥兒,蘿卜花兒養(yǎng)油葫蘆,按說養(yǎng)的東西不挨邊兒。但兩人做生意,都去鳥市大街。油葫蘆也叫黑蟲,蘿卜花兒養(yǎng)黑蟲也不是玩兒,是賣。他賣黑蟲也跟別人不一樣。一般賣黑蟲的都是“賣缺兒”,也就是冬天賣。外面天寒地凍,這黑蟲在身上的葫蘆里一叫,才顯得稀缺。到夏秋季節(jié)街邊的墻縫兒里到處都是,就不值錢了。但蘿卜花兒冬天賣,夏秋也賣,掙不了大錢掙小錢,一天賣出幾罐兒十幾罐兒,好歹也能吃飯。頭年秋天,蘿卜花兒正蹲在鳥市的街邊賣油葫蘆,突然飛來兩只八哥兒。養(yǎng)黑蟲的自然怕鳥,就如同養(yǎng)鳥的怕貓。蘿卜花兒一見,凈顧著轟這只了,卻沒注意另一只。那只過來,當(dāng)當(dāng)幾口,就把他罐兒里的幾個油葫蘆都吃了。更可氣的是,這只八哥兒吃完了還不飛走,又瞪著蘿卜花兒,一歪腦袋說了句話,“八月十五吃月餅!”蘿卜花兒一下就急了,一把把這八哥兒抓住,問是誰的。問了幾聲見沒人答話,就蹦起來說,要是沒主兒,我就摔死了,拿回去喝酒!這一說,八哥兒李才趕緊過來。八哥兒李把這兩只八哥兒訓(xùn)得很熟,本來架在手上,先讓它們飛出去,然后再飛回來,為的是在街上招人??蓻]想到這八哥兒飛到旁邊一伸嘴,把人家的油葫蘆吃了。八哥兒李一看就知道惹禍了,但沒敢說話,想著這八哥兒喂得熟,等它自己飛回來,趕緊架著走。可沒想到這賣油葫蘆的手快,把這八哥兒抓住了。八哥兒李知道搪不過去了,只好過來賠不是。蘿卜花兒當(dāng)然不干,他也不看八哥兒李,只是沖著這八哥兒罵大街,而且越罵越難聽,簡直對不上牙。罵鳥,自然也就是罵人,八哥兒李也不是省事的,心里直竄火,就跟蘿卜花兒矯情起來。可矯情了一陣,也自知理虧,旁邊又有人給說和兒,最后把蘿卜花兒的幾罐兒油葫蘆都買了,索性拿回去喂八哥兒,這事才算了結(jié)了。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這以后,蘿卜花兒跟八哥兒李也就認(rèn)識了,再后來還成了酒肉朋友。酒當(dāng)然沒好酒,肉也沒嗎正經(jīng)肉,不過是在鳥市旁邊的小攤兒或狗食館兒,兩人喝著“棒子燒”啃兩塊羊骨頭。但后來八哥兒李發(fā)現(xiàn),每回自己花錢,請?zhí)}卜花兒啃的都是“羊蝎子”,而輪到蘿卜花兒,也就是吃個油炸“拉拉蛄”,當(dāng)然,讓他請別的也請不起。再以后,兩人漸漸地也就不往一塊兒湊了,朋友歸朋友,只是各做各的生意。這回蘿卜花兒就又來找八哥兒李,想讓他給牽個線,跟葫蘆馬搭上關(guān)系。八哥兒李是街上混的,一聽就明白了,說,知道你一直想認(rèn)識葫蘆馬,幫這忙可以,但你得跟我說實話,費這么大勁想認(rèn)識他,到底有嗎事兒?蘿卜花兒這才說,其實也沒嗎大事,他早就發(fā)現(xiàn),葫蘆馬做葫蘆,也不是做一個成一個,有時做著做著就做壞了,還有的做完自己看著不順眼,就不要了,可這樣的葫蘆他也不扔,都毀了。蘿卜花兒說,他想跟葫蘆馬商量,做壞的葫蘆別毀,交給他,在外面也不說是葫蘆馬的葫蘆,就這么賣,這樣既不壞葫蘆馬的名聲,還能把這些葫蘆變成錢。八哥兒李一聽,蘿卜花兒說的這還真是一條道兒。八哥兒李跟葫蘆馬經(jīng)常在梨花樓見面,雖然論不上朋友,但也熟,這點事當(dāng)然不叫事。于是找了個機會,讓蘿卜花兒跟葫蘆馬搭上話,就總算認(rèn)識了。
但這蘿卜花兒有個毛病,平時最愛打聽別人的私事,想跟誰拉關(guān)系,以為拿這當(dāng)談資,可以討好對方,一見面也就總是先說這種事。但他就忘了一點,他對這種事感興趣,可不一定別人都對這種事感興趣,趕上膩味這種說小話兒,拿著人家隱私當(dāng)趣聞的人,反而會起負(fù)作用。葫蘆馬就從心里討厭這種人。用葫蘆馬的話說,這種人不光是是非之人,也是小人。蘿卜花兒頭一次來梨花樓見葫蘆馬,雖說搭上話了,也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當(dāng)時葫蘆馬和陳蟈蟈正欣賞藍蝴蝶剛從北京帶回的一只蝴蝶。八哥兒李帶蘿卜花兒過來,給葫蘆馬引見了,就去忙自己的事了。這蘿卜花兒在茶桌跟前一坐下,沒說幾句話,回頭看看,見八哥兒李去旁邊的茶桌說話了,就伸過頭壓低聲音說,你們幾位聽說了嗎,八哥兒李頭幾天出事了。陳蟈蟈本來就不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蘿卜花兒是怎么回事,這時一聽就問,出什么事了?蘿卜花兒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說,頭幾天,他在單街子走得好好兒的,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塊磚頭,這磚頭本來是奔他腦袋來的,大概偏了,一下砸在肩膀上,把他砸了個跟頭。藍蝴蝶一聽也有些意外,想想說,沒聽八哥兒李提這事啊。蘿卜花兒一下更來精神了,連說帶比劃地瞇起眼,他自己當(dāng)然不會提啊,這又不是嗎露臉的事兒。藍蝴蝶問,到底怎么回事?蘿卜花兒這才說,是他的一只八哥兒惹的禍。說著又噗嗤樂了。這時葫蘆馬的臉就耷拉下來。陳蟈蟈知道葫蘆馬的脾氣,也就不說話了。但蘿卜花兒不會察言觀色,還接著往下說,頭幾天,八哥兒李在鳥市大街上正賣八哥兒,他的一只八哥兒突然說了一句話,當(dāng)時聲音挺大,又是鳥兒說的,所以周圍的人都聽見了。這八哥兒說,石榴,你過來呀。說的還不是一聲,連著說了好幾聲。這一下聽見的人就都明白了,這八哥兒說的石榴當(dāng)然不是吃的石榴,而是一個女人。這女人叫白石榴,也在鳥市做生意,是賣鳥食罐兒的,也賣鳥食。鳥市上的人早有傳言,說八哥兒李借著買鳥食,總跟這個叫白石榴的女人沒話搭話。這時周圍的人一聽,連八哥兒李的八哥兒都會說“石榴過來”,可見他跟這女人說不定真有一腿,一下就都笑起來。但這一笑就笑出麻煩了。這個叫白石榴的女人有男人,跟她一塊兒在鳥市擺攤兒做生意,且還是個醋壇子。這八哥兒說“石榴過來”,他起初還覺著挺好玩兒,等旁邊的人一樂才明白了??蛇@種事,又沒抓到把柄,總不能拿著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也就不好發(fā)作,只把這口氣悶在心里。就這樣,過了幾天,八哥兒李在單街子上就讓人拍了一磚頭。蘿卜花兒剛說到這兒,葫蘆馬已經(jīng)站起來,沖陳蟈蟈和藍蝴蝶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說完也沒看蘿卜花兒,叫過伙計算了茶錢,就扭頭走了。
再后來,葫蘆馬就再也不見這蘿卜花兒了。
這時,蘿卜花兒已從后面追上來。葫蘆馬和藍蝴蝶只好站住了。蘿卜花兒的身上鼓鼓囊囊的,顯然揣的都是黑蟲葫蘆,追上來笑著說,二位爺,這是去哪兒?
葫蘆馬耷拉著臉,沒說話。
藍蝴蝶說,去辦點事。
蘿卜花兒跟過來,湊近了問,二位是剛從梨花樓出來?
藍蝴蝶說,是。
蘿卜花兒瞇眼一笑,壓低聲音說,這梨花樓的吳掌柜,可有點兒意思?。?/p>
藍蝴蝶聽出他話里有話,問,怎么個意思?
蘿卜花兒噗地一樂說,有句話,聽說過嗎?
藍蝴蝶看著他。
蘿卜花兒搖晃了一下腦袋說,落了配的鳳凰不如雞啊。
藍蝴蝶當(dāng)然聽過這句話,這是街上的一句土話,“落配”,其實是“落魄”,意思是說,人一落魄,本來是只鳳凰,也就連一只雞都不如了。但蘿卜花兒這話,說得又有點莫名其妙。藍蝴蝶剛想再問,見葫蘆馬已經(jīng)頭前走了,也就只好扔下蘿卜花兒跟著走了。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五期)
【王松,天津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曾在國內(nèi)各大文學(xué)期發(fā)表大量長、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單行本和個人作品集等數(shù)十種。部分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并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