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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東來:寫作者對抗著摧枯拉朽的速度,也最激烈地對抗著遺忘
來源:文學(xué)報 | 東來  2021年09月16日16:19
關(guān)鍵詞:東來

當下的時空似乎被狠狠壓縮,記憶被各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填塞,無法自如地流淌,遺忘來得太快太快了,快到連遺忘時一絲絲漣漪也無。大大小小那么多的事情打個照面忽然沉淪,我不禁要問,是記憶機制還是遺忘機制出了問題。

我出生于1990年,到現(xiàn)在,就是中國發(fā)展最快的三十幾年,我親歷了城市化最快的階段,親歷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興起和蓬勃,親歷了智能手機對生活的占領(lǐng),親歷了許多共識的瓦解。我們這一代人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和便利的交通,貌似有了比前人更加豐富和深廣的見識和生活經(jīng)歷,我們的視野不再局限于一個家族、一個村莊、一座城市。有太多匪夷所思進入到了視野,節(jié)奏太快,致使我們常常難以適從。做個現(xiàn)代人的難度可能比做個古代人難上一百倍,沒有什么可以確信之物,昨天確鑿的真理,也許今日就會被推翻,昨天的時髦,今天就過時,我們必須不斷調(diào)適,保持锃亮,以便不會被時代拋棄。這時代實在太大太快,個人作為一個切片又太窄小,這種懸殊的對比,甚至讓一個人努力眺望的目光都變得可憐了起來,若只關(guān)注眼前之物,又顯得固步自封。這幾年,為了追上世界的腳步,我不斷地閱讀各種公共議題的社科類圖書,關(guān)注熱點討論,希冀對這個世界了解得更深入一點,但事實證明此舉并沒有太大作用,我只是陷入到了信息焦慮之中,被互聯(lián)網(wǎng)速度牽著鼻子走。速度在不知不覺中擠走了記憶,擠壓一切慢速才能生長出的美感,甚至它擠壓人的情感,把一切本該深沉幽微的感情即時化和廉價化,很多需要凝視需要駐足的古典之美就這樣消亡了。

需要這么快嗎?這種焦慮和恐慌什么時候迅速蔓延,我作為一個人如何抵抗這種焦慮和恐慌,在急流之中是否可尋得一根浮木渡人渡己?思考這些問題的同時,也無法停止自己對小說的懷疑,其實這種懷疑很早就開始了,世界加快流動,不斷處于變動和混亂之中,文學(xué)的把握能力似乎就削弱了。索爾·貝婁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寫道:“我們當代的地方社會已經(jīng)被世界所淹沒?!覀儽豢梢傻默F(xiàn)實包圍,發(fā)現(xiàn)面目模糊的自我?!痹谛畔⒘魍ú粔蚩旖莸臅r代,小說家通常也掌握著巨大的信息優(yōu)勢,但在信息時代,這個優(yōu)勢被無情抹平,曾經(jīng)寄托于小說的集體記憶或感情慢慢分散和抽離,對寫作者而言“寫什么”和“怎么寫”這兩個問題變得越發(fā)急迫,即小說中應(yīng)該呈現(xiàn)什么,怎么呈現(xiàn),甚至,也會想,也許非虛構(gòu)的意義更大,畢竟它們包含的事實更多,但這個想法很快被自己推翻,小說中經(jīng)過想象力提煉過的文學(xué)真實同樣意義重大。除此之外,作為最為依賴記憶的一個群體,寫作者也在最激烈地對抗著遺忘,對抗著摧枯拉朽的速度,動搖中保持編織的耐心,需要公道地自我辯解一句,很難。

我在這樣的自我拷問中度過了很長時間,在“什么值得寫”里不斷試驗和尋找,寫作《大河深處》時的輕松和直覺不會再有。很多寫作者有著明確的寫作場域,但我卻是在遷徙和漂流中生活的人,唯有尋找才能找到說話的舌頭,在最新的小說集《奇跡之年》中,我做了幾種嘗試,書寫和我完全不同的人的生活,或描繪一個時代的狂熱,或?qū)r空穿插制造宿命感,你會看到不斷漫游城市卻無法容身的年輕女人、陷在特異功能熱潮中的狂熱男人、穿梭城市的為寵物安樂死的醫(yī)生、少年犯,以及有著布爾喬亞幻想,企圖通過婚姻達到生活進階的平庸女人。在寫作過程中,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和文字的距離,保持冷靜的觀察視角。這幾篇成于2018-2020年的中短篇小說,也只是一種內(nèi)在燃燒的產(chǎn)物,無解于我身處其中的困惑,它們甚至都不是我對困惑做出的解釋,只是長久以來身體力行的習(xí)慣,無疑,我一直是摸著石頭過河。

很奇怪,漫長的自我質(zhì)疑中,反倒比以前更堅定一些,雖然“值得寫嗎,怎么寫”仍然如同天問一樣懸在頭頂,困惑依然猛烈沖刷,但從來沒有“寫或不寫”的問題,唯有更投入地生活,更踏實地創(chuàng)作,笨拙之人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