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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收獲》2021年第5期|鐘求是:地上的天空(節(jié)選)
來源:《收獲》2021年第5期 | 鐘求是  2021年09月17日08:06

朱一圍病逝三個月后的一天,其妻子筱蓓給我打了電話。電話的中心意思,是讓我?guī)兔馍⒌艏依锏牟貢?。筱蓓說:“呂默,我家房子本來不大,不能讓書房一直做著老大?!斌爿碚f:“呂默,這些書是隨著一圍的,一圍一走,它們早晚得散了?!斌爿碛终f:“晚散不如早散……我不圖錢,要是能找到合適的去處,一圍會高興的?!?/p>

這是個有點(diǎn)突然的求助。我握著手機(jī)靜了嘴巴,把事兒想了幾秒鐘,又想了幾秒鐘,才慢著聲音應(yīng)接下來。

我當(dāng)然明白,筱蓓把此活兒交給我,不僅是因為我原先在市圖書館當(dāng)過差,容易找到收留這些書的地方,更是因為一圍朋友稀少,對這種事能夠上心的也許只有我。

我依著記憶算了算,一圍的藏書應(yīng)該有四千余冊,其中作家簽名本為三四百本。這些藏書在一圍手里很受寵,所以占著家里的一個大間,而上高中的兒子周末返家,只能在客廳里打地鋪。兒子是個未來理工男,對文學(xué)書籍壓根兒瞧不上眼,顯然無意繼承父親的愛好?,F(xiàn)在一圍抽身而去,書本們在家中自然也失去了貴賓身份。畢竟對三四萬元一平方的房子來說,它們的存在有些喧賓奪主。

我左右琢磨一天,又打一天電話,把事情大體辦妥了。四千多冊書分成兩撥兒,捐給兩家區(qū)圖書館。之所以沒有聯(lián)絡(luò)老東家,是因為我心里還存著一小塊別扭,而且市圖書館撐著派頭,態(tài)度容易怠慢。區(qū)圖書館就不一樣,不僅可以上門取書,還頒證書發(fā)消息,其中一家更掏出誠意,準(zhǔn)備專門立一個捐贈書柜。這就有點(diǎn)意思了,至少對一圍是個遠(yuǎn)距離的安慰。

情況跟筱蓓一說,果然獲得好幾聲謝謝。她表示這兩天就把書收拾好,分成兩組。我提醒說:“那些簽名書送圖書館不合適,別讓他們拉走。”筱蓓說:“你的意思是簽名書……另有價值?”我說:“簽名書價值可大可小,你收在家里價值就不小?!斌爿碚f:“呂默,一直等我老了,我可能也不會打開這些書,還是早點(diǎn)讓別人去看吧。”我停頓一下,說:“那好……我另外想想辦法,反正不能虧待了這批書?!?/p>

話兒說出來順嘴,真做起來卻不易。若贈送給圖書館,有朱一圍三個字在扉頁上號著,這些書到底派不上用場。若放在網(wǎng)絡(luò)書店上一本一本的賣,不僅費(fèi)勁兒,也會惹得一圍在那一頭不高興。當(dāng)然了,我也想過由自己接管,存住朋友的遺物,但我畢竟不是文學(xué)先生,不讀小說久矣,又因為在圖書館待過,反而少了藏書的興致。更重要的是,我心底里還是尊重這批書的,覺得應(yīng)該有更好的投奔之處。

這批書之所以有些重要,一是因為書的作者大多是國內(nèi)或省內(nèi)之知名作家,筆下的文字和故事上得了臺面;二是因為一圍為求簽名很下功夫,費(fèi)了不少心思和時間。在這個城市,有好幾位收藏作家簽名書的愛好者,一圍是其中一位,而且是比較賣力的一位。早些年,他采用寫信懇求的方式,寄書向作家索要簽名。這幾年,作家的作品分享會、文學(xué)對話會多了,他就攜著作家的一本或幾本書跑去蹭會,在會后湊到作家跟前,一臉真誠地打開書頁并報出自己名字。有時獲得一個著名作家的簽字,他會興奮得像洗了個澡,一身痛快地拍照下來發(fā)給我看。有一次一圍在微信里夸口說,自己已拿下近百位作家,按這樣的節(jié)奏往前走,不出十年就能搞定中國所有的重要作家。十年不算一個很奢侈的數(shù)字,但對一圍而言終于成了一個遙遠(yuǎn)的虛詞。大約一年前,他一頭撞上一種叫下咽癌的東西,先是在喉嚨部位割開一個小洞,然后一日日地與這個小洞做著斗爭。在那段時間,他失去了聲音和精力,但床頭一直放著一本名為《第七天》的小說——小說講的是一個人死后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扉頁上有作者的簽名。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字:我準(zhǔn)備好了,去另一個世界。

往前一些年,一圍有著溫潤的聲音和滿格的精力。那時他在郵政局上班,我還在圖書館做事,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因為一位共同的朋友在一百米高的酒桌上相遇。共同的朋友剛剛炒股賺了一筆錢,想分撒一下大好的心情。為了表示股票走高,他特意訂了一幢三十層大樓頂部的餐廳,又為了憶舊論今,他記起了一些久未聯(lián)絡(luò)的朋友。那天一大桌人,場面熱鬧糾纏。我和一圍湊巧坐在一起,兩個人在熱鬧中都顯著安靜。我酒量比較薄,喝了三兩白酒便腦袋起熱,耳朵受不了嘈雜。我起身出去抽根煙,找到了大廳旁邊的一個小陽臺。過了片刻,一圍也來了。他不抽煙,是想躲一會兒清靜。既然是躲清靜,我們倆就沒有多說話,只是靠在欄桿上,默默看著遠(yuǎn)處明明淡淡的燈光。

后來飯局收尾時,我和一圍先站起身,一塊兒坐電梯下樓。一圍積極打了車,順道把我捎回了家。

本來那次聚會只是蜻蜓點(diǎn)水似的交集,但大約是因為我的圖書館職員身份,一圍第二天便聯(lián)絡(luò)了我。一圍說自己在郵局工作,卻不喜歡收集郵票,倒喜歡收集文學(xué)簽名書。我說,你干這事兒我其實給不了什么幫助。一圍說,我不需要幫助,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也在跟書打交道。我問他,為什么玩這個,是因為喜歡讀小說詩歌嗎?一圍嘿嘿地笑,說自己也看不了幾本書,只是日子太平淡了,總得找點(diǎn)兒有趣的事。他說話的口氣不讓人討嫌,我接受了他的靠近。如此開了頭,一年跟著一年下來,我竟成為一圍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之一。

我是在第三天才想到一個不錯主意的。城市之大,免不了市民重名,我想嘗試找一位(或者兩位三位)名字也叫朱一圍的人。這些書在其他人眼里沒價值,但到了姓名為朱一圍的人手里,豈不身價大增。若新的朱一圍喜好或敬重文學(xué),那更是書之善緣。

我在腦子里編好尋人贈書的一段話,再變成手機(jī)上的文字,從微信朋友圈發(fā)出去。大約這種事比較好玩,不多時間,便引來一大群人的點(diǎn)贊。有人留言:紙書存之,可添雅氣。又有人留言:我百度了一下,沒見到朱一圍的名字。也有人表示:此等趣事,我已轉(zhuǎn)發(fā)。

盡管這樣,我對找人之事并無過多的期待。畢竟不是刑事追人什么的,朋友圈熱鬧半小時便過去了,再則朱一圍的名字相當(dāng)稀罕,這個城市很難說有第二人的存在。

過了兩日,有人在我手機(jī)里要求添加朋友,并提示與尋人贈書有關(guān)。我點(diǎn)了接受,對方是一位號稱“衣藝者”的女士。我送一個“握手”圖標(biāo)給對方,問:你是哪一位?我認(rèn)識你嗎?對方寫: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知道你叫呂默,我?guī)湍阏业搅艘晃恢煲粐N页粤艘惑@,寫:還真有人也叫朱一圍?線索靠譜嗎?對方:不是線索是實物,他是我男友。我給出一個疑問的“微笑”:那他為什么不親自現(xiàn)身?對方:我想把書拿到手,送他一個意外驚喜。我:那我怎么相信確有其人?先給身份證讓我一看。對方:人民幣比身份證更可靠,我是準(zhǔn)備用錢買書的。我:用錢買書?你知道有多少本書嗎?對方:我知道你那位朱一圍留下不少簽名書,我全買下。我又吃一驚,之前發(fā)出的尋人文字比較簡單,沒說一圍的病逝,也沒說書的數(shù)量,看來這位“衣藝者”有備而來呀。不過真用錢買書,倒說明對方對這批書確是看重的。我問:這位女士,我想知道你的實名。對方:陳宛。我:好吧陳女士,你有什么具體打算?對方:我想早點(diǎn)看到這批書,然后給出價格。我答應(yīng)了:那我說個時間,明天晚上吧。

第二天傍晚我在公司加一會兒班,又在食堂胡亂吃過一點(diǎn)東西,便出門去了一圍家。筱蓓開了門,直接引我進(jìn)入書房。房內(nèi)的書已經(jīng)基本清空,只剩下靠里的一墻書架還飽滿著。我抽出幾本翻到扉頁,上面均有作家署名,署名之上則題“朱一圍先生一閱”、“朱一圍先生正之”等俗語,也有一本親昵些,寫著“朱一圍先生在閱讀中進(jìn)步”??梢韵胍?,一圍待在這間書房里,回味著與“一閱”“正之”“進(jìn)步”這些詞兒相關(guān)的簽書場景,心里是多么的受用。一圍是個活絡(luò)不足、古板有余的人,平常在場面上混酒交友的時候很少,與我酒桌結(jié)識實在是一個例外。但一圍把書房的門一關(guān),臉上大約是有亮色的,因為書架上聚著許多他結(jié)識過的人呢。

正這么走著神兒,外邊響起敲門聲。筱蓓走過去,很快將一位女客領(lǐng)進(jìn)書房。這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標(biāo)致女人,大約因為穿著有些輕軟的綢衣,身形微胖而不顯。她似乎有點(diǎn)緊張,一進(jìn)來眼光找到我,才松了臉一笑。我說:“是陳宛陳女士吧?”女人說:“你叫我陳宛就好?!蔽乙恢阁爿恚骸八沁@兒的主人,書的事她說了算?!斌爿碚f:“沒關(guān)系的,您先看看合適否,這種事講的是緣分?!迸它c(diǎn)點(diǎn)頭,眼睛慢慢掃一圈屋子,走到書架前直著脖子看。她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又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然后手伸到上格取下一本藍(lán)皮書,目光停在了封面上。我湊近一步丟去一瞥,是小說《第七天》。女人說:“這一本好?!闭f著打開扉頁細(xì)細(xì)地看,仿佛淘到了一見如故的藏品。我說:“不光這一本好,每一本都有點(diǎn)意思。”女人抬起眼睛,承認(rèn)地點(diǎn)一下頭。我說:“如果你愿意,現(xiàn)在就可以說個價?!迸苏f:“我還得先問一句,為什么要把這批書處理掉呢?”我看一眼筱蓓,筱蓓說:“我老公……一走,這些書就用不上了,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找個用得上的地方。”女人說:“為什么說還不如呢?剩下這一墻書架,也不算太占地方?!斌爿碚f:“人走了,這一墻書架卻像是一種提醒,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迸苏f:“像是一種提醒?提醒什么?”筱蓓微露不悅:“別走題好嗎?我可不是為了錢,我本來就沒打算讓這些書變成一樁買賣?!斌爿磉@么講有些傻了,至少會露出心里的待價底細(xì),對方分明在話中夾著試探呢。我打著掩護(hù)說:“是的,轉(zhuǎn)讓收藏品不是買賣,靠的是眼緣和心緣?!迸苏f:“好吧。切入正題……我提個數(shù)字,你們看合適否?!彼幌履槪斐鰞筛种刚f:“二十萬。”我暗吃一驚,同時瞧見筱蓓的眼睛使勁睜大了一下——這個數(shù)字遠(yuǎn)遠(yuǎn)超過期望,讓人覺得是耳朵聽錯了。

書房似乎安靜了片刻。我用手推推鼻子,一邊生出一些警惕,說:“你開的這個價,含有別的附加條件嗎?”女人搖搖頭說:“沒有。這么多簽名書,值這個錢?!斌爿碚f:“您這樣說我挺欣慰……我能不能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女人淡笑著說:“別以為我很有錢,我是想讓男友高興。我相信我這么做,他會高興的?!蔽艺f:“我也問一句,你男友喜歡文學(xué)嗎?”女人拍拍手中的《第七天》,說:“喜歡的。他愛讀小說,還向我推薦過這一本。”噢,若是這樣,邏輯是成立的。我舒口氣說:“那你這一次做對了!女人要拿住男人,不能光喂他好話,你得讓他真正的心跳一回?!边@句自作幽默的話有點(diǎn)勉強(qiáng),但多少把氣氛說松了。隨后雙方又來回講些話,議定了付款方式和搬運(yùn)時間。

在我的眼里,兩個女人的臉上都滲出了滿意。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1-5《收獲》)

【鐘求是,男,浙江溫州人,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系。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出版長篇小說《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說集《街上的耳朵》《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xué)》《昆城記》《給我一個借口》《我的逃亡日子》等多部。現(xiàn)為《江南》雜志主編,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