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安寧:眾生(節(jié)選)
【作者簡介: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著有《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鄉(xiāng)野閑人》《遷徙記》《寂靜人間》等作品25部。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丁玲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等;現(xiàn)居呼和浩特?!?/span>
一
這是初夏,黃昏悄無聲息地抵達人間,萬物在即將隱匿的光里,散發(fā)勃勃生機。
風(fēng)穿過高樓,沿著城市繁忙的中央大道,流入縱橫交錯的街巷。最后,風(fēng)被一株枝繁葉茂的山楂樹牽絆,在簇新的草坪上流連忘返。一朵活潑的蒲公英,迎著清爽的晚風(fēng)翩然起舞。夕陽正孤注一擲,將最后的生命投射在對面的高樓上。于是,一整面玻璃幕墻便燃燒起來,每個抬頭仰望這座高樓的人,都會忍不住發(fā)出贊嘆,為這近乎永恒的璀璨一刻。
我和中介小姜坐在小區(qū)中心花園的臺階上,著迷于那團熊熊燃燒的火。此刻,世間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guān)。房子、車子、愛情、婚姻、欲望、生老病死,相比起巨大幕墻上折射出的星空般奇異迷人的世界,都無足輕重。黃昏漫過整個城市,匯聚成光芒四射的火焰,矗立在我們的上空,宛如神靈降臨。
這光芒也照亮了人間的一切。高貴的小區(qū)愈發(fā)驕傲,每一株靜默的植物,都散發(fā)著樸素的詩意。人們?nèi)缇滕B歸林,沐浴著晚霞陸續(xù)返回家園。一束光落在門衛(wèi)粗糙的鼻翼上,原本卑微的看門人,在汽車卷起的灰塵中,瞬間有了人類的尊嚴。薔薇從圍墻上傾瀉而下,怒放的花朵濺起金光點點。一群飛鳥穿過城市的上空,發(fā)出激越蒼涼的鳴叫。
此刻,在這個廣袤的星球上,萬物平等,彼此相愛。穿了廉價黑色制服的房屋中介小姜,買不起高檔小區(qū)卻又沉迷其中的我,正與開了百萬豪車出入的居民一起,共享這即將逝去的黃昏。晚風(fēng)吹來蜀葵縹緲的香氣,它們正在一門之隔的老舊小區(qū)里肆意生長。那里還有一排倚墻而坐的衰朽的老人,閉目曬著太陽;世人已將他們忘記,他們也似乎忘記了世人。在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面前,這處只有兩棟低矮樓房的“老破小”,散發(fā)出讓人哀傷的寒酸之氣。但陽光并未將這里遺忘,它們每日悄無聲息地抵達,流經(jīng)破損的門洞、褪色的墻壁、生銹的窗欞、老朽的古槐,也照亮在樓頂水泥夾縫中艱難求生的灌木——那是一只途經(jīng)此處的鳥兒無意中留下的作品。偶爾,陽光也會照進漆黑的樓道。那里堆滿了被人拋棄的鍋碗瓢盆、廢棄的家具家電,三十年的塵埃飄落下來,一切都破敗腐爛,化為垃圾。就連形同虛設(shè)的防盜門里進出的人們,也一臉暮氣,如同出入一座即將坍塌的墳?zāi)埂V挥袃蓷潣欠恐g寂寞的空地上,一株滄桑的柳樹,依然朝著黃昏中的大地垂下萬千活潑的枝條。
老人們天長地久地倚在墻根旁,討論著水費、電費、維修、菜價、疾病以及死亡。他們的一生,如無意外,必將在這棟黯淡的民居中終結(jié)。鐵柵欄隔開的花園甬道上,衣著體面的上班族正優(yōu)雅地經(jīng)過;白發(fā)蒼蒼的退休老教授們,也挺著高傲的脊背,目不斜視地走過。但老人們早已不再關(guān)心這些世俗的差異,世間所有的界限,都被打通,他們站在生與死的門檻上,平靜地注視著每一天消逝的星辰。
可是,我和小姜關(guān)心。這差距在我們心里,猶如不可跨越的鴻溝,朝著更遙遠的黃昏轟隆地裂開。
這棟樓雖然老了,可是它距離學(xué)校非常近。小姜注視著背著書包嘰嘰喳喳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們,溫和地對我說。
不,我永遠也不會買它。我輕聲卻堅定地說。因為一旦我買下了,每日穿過這片城堡一樣的高檔社區(qū),消失在堆滿三十年廢棄光陰的樓道里的時候,這巨大的差距會將我吞噬。我不能讓自己的人生一步退到上個世紀(jì)。
如果這個高檔小區(qū)有房子的話……小姜猶豫道。
可惜我買不起。我搶先一步說完,而后哈哈大笑。
小姜也笑。一抹陽光落在他年輕飽滿的額頭上,讓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看上去愈發(fā)朝氣蓬勃。他還沒有被房產(chǎn)中介這個行業(yè)消磨掉校園最后的純真。他持之以恒地帶我看所有他認為適合我需求的房子,每次被我否定,從不會喋喋不休地繼續(xù)推薦,而是耐心地承諾繼續(xù)為我尋找新的。
此刻,我們沐浴在風(fēng)里,靜享初夏靜謐的黃昏。榆葉梅在我們身后悄無聲息地伸展,側(cè)柏筆直地插入高空,芍藥在暮色中低頭自顧芬芳,蜀葵粉紅的花朵擠滿瘦削的莖稈。草叢上跳躍著金子,麻雀呼啦啦飛來,低頭輕啄一陣,又呼啦啦飛走。喜鵲在粗壯的白楊下踱來踱去,審視著這片寂靜草地上所有微小的生命。那些白楊來自遙遠的山野,它們深深地扎進泥土,枝干有多高,根基便有多深。最終,它們悄無聲息地長出新的年輪,成為這片昂貴的土地上引人矚目的主人。
我和小姜,一個在為女兒讀書尋找學(xué)區(qū)房,一個在為扎根于城市堅守著為人找房的工作。我是小姜的第一個客戶,能否在這個月開市,幾乎成為小姜未來人生走向的隱喻。半個月來,他已帶我看過七八套房子。我坐在他顛簸的電動車上,與他一起沐風(fēng)櫛雨,穿街走巷,將這個城市核心地段最落魄的那些部分,一一審閱指點,感慨那些比我們還要年長的破敗不堪的房子存活于世的意義。如果不是臨近學(xué)校的位置,它們將一無是處??墒?,繁華的地段讓它們披上高昂的外衣,而后掛在中介所的廣告牌上,日日接受買家的瞻仰。
誰會買下這些年邁的房子呢?我和小姜像一對老朋友,真誠地為它們哀愁?;蛟S,那人正在風(fēng)塵仆仆抵達這里的路上,像黎明穿過漫長的黑夜。或許,他和我一樣,經(jīng)過鋪滿鮮花的草叢,瞥見相鄰小區(qū)衣著光鮮的人們,忽然間生出自卑,遂熄滅心頭火花,轉(zhuǎn)身離去。或許,那個人永遠都不會來。于是這些日日發(fā)出沙啞呼喊的房子,這些被主人迫不及待想要拋棄的房子,它們用剝落的墻體,努力支撐著生命的尊嚴。
最后一縷光線從高樓上消失的時候,我起身和小姜告別。這個黃昏,我們坐在城市黑白相接的地方,說了許多的話。進出高檔小區(qū)的居民,沒有誰會停下腳步,傾聽我們與一個房子有關(guān)的憂愁。倚在隔壁小區(qū)墻根下休憩的老人們,更不會關(guān)心這些飄蕩的煩惱。我們像汪洋中裹挾向前的泥沙,偶爾發(fā)出輕微的碰撞,隨即消失在暗涌的波濤之中。
二
女孩牧歌像一只誤闖入房間的蝴蝶,光腳踩著地板上的陽光,歡快地奔來跑去。
她嘴唇青紫,臉色蒼白,跑幾步便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好像剛剛經(jīng)歷一場艱難跋涉。因為唐氏綜合征,五歲的她只有三歲孩子的身高,五官則似永遠不會綻放的花朵,皺皺巴巴地蜷縮在臉上。這張小臉看上去有些扭曲、丑陋,好像上天隨手扯了一塊軟泥,漫不經(jīng)心地捏出來,丟到了人間。每個見到她的人,都會忍不住擔(dān)心,這張不討人喜歡的臉,將來如何在漫長的人生中躲過外人的好奇、輕視、鄙夷甚至排斥?
這樣的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天生的心臟病和肺部缺陷,讓她在人間的期限即將結(jié)束。兩天前,她的父母和奶奶帶著她,從牧區(qū)乘坐火車,千里迢迢抵達我所居住的省城,準(zhǔn)備接受北京專家的免費心臟手術(shù)。最終,他們排隊等來的,是牧歌不僅不能手術(shù)而且很快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死亡宣判。五年來,時不時就生病住院的牧歌,給家庭帶來沉重的負擔(dān),家里一次次賣牛賣羊,為她奔波治病?;蛟S,他們堅持了太久,有些累了,所以醫(yī)生的宣判,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太多的悲傷,似乎這只是一次習(xí)以為常的診治,在死亡抵達之前,牧歌依然是給全家?guī)砜鞓返奶焓?。盡管,她長得不美,至今連一句話也不會說,又在上千個夜晚,因為喘息無法入睡,用尖銳的哭聲折磨著全家每個人的神經(jīng)。
此刻,這一切塵世的憂煩,在牧歌心里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她已被人生的第一次外出旅行完全吸引住了。世界在她這里,忽然打開奇特的畫卷。一株來自塞外的瘦弱的小草,無意中闖入了大城市,見到琳瑯滿目的櫥窗,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小小的心,被熱烈的火焰瞬間點燃。她拖著疲憊的身體,用一顆破損的心臟,感受著這個城市席卷而來的力。她啊啊地喊叫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詞語,但她蝸牛一樣蜷縮的耳朵,卻可以聽見任何奇妙的聲響。
大人們一臉憂慮地注視著生命即將逝去的牧歌,她卻將這樣的關(guān)注,視為對自己莫大的鼓勵,于是她繞著沙發(fā)、餐桌、書柜、玩具,貓一樣靈巧地旋轉(zhuǎn)、起舞、飛奔。不過片刻,她蒼白的額頭上便浮起一層細密的汗珠,陽光落在上面,仿佛落在白色的沙灘上,熠熠閃光。那光讓她看上去有了一些生命的歡愉,人們便暫時忘了活著的煩惱,重新回到日常的軌道,絮絮叨叨地提及她能吃一碗米飯,喜歡喝營養(yǎng)快線,愛吃土豆,厭倦肉食。她不會說話,時常因無法表達內(nèi)心所想而脾氣暴躁,并將玩具扔得遍地都是。她也沒有伙伴,見鄰家孩子來玩,便心生恐懼,啊啊叫著逃走。她短暫的一生,永遠不會與幼兒園結(jié)緣,卻喜歡隔著鐵門,看與她同齡的孩子們在秋千上蕩來蕩去。草原上吹來烈烈大風(fēng),她孱弱的身體猶如草葉,只微微晃動著吸入一些潔凈的空氣,便重新陷入了孤獨。
其余更漫長的時間,牧歌都跟媽媽在簡樸的出租屋里度過。這是為她遮風(fēng)避雨的溫暖的家園,她生于此,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從這里離去。在死亡抵達之前,她依然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沙發(fā)上快樂地爬上爬下,將客廳里的擺件逐一拿起來把玩,把書柜里的書好奇地翻了又翻。她還從來沒有讀過書呢,她一個字也不認識,那些蝌蚪一樣跳躍的蒙語和漢字里,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秘密,她并不知曉。那些汪洋一般浩繁的知識,與她的一生毫無關(guān)系,她不需要了解它們,它們也永遠不會記住牧歌,一個在我們的星球上稍縱即逝的天使。
正是春天,泥土蓬松濕軟,植物根莖彌漫著草木的清香。鳥兒在窗外高大的榆樹上啁啾鳴叫。天空藍得耀眼,大片的云朵簇擁在窗前,朝著春光滿園的人間好奇張望。一只小狗在風(fēng)中發(fā)出歡暢的叫聲,無數(shù)蟄伏在地表深處的小蟲,慵懶地睜開眼睛,注視著新奇的世界。這是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生命從腐爛的軀殼中重生。一切舊的事物,都煥然一新。陽光遍灑街巷,將所有灰暗的角落一一照亮。
牧歌,一朵尚未綻放的花朵,卻要在這樣的春光里枯萎了。只是此刻,死神還沒有抵達,人們便愉快地欺騙自己,以為它永遠都不會來。于是大人們繼續(xù)說說笑笑,逗引著她,將所有能讓她快樂的玩具,統(tǒng)統(tǒng)送到她的面前。她干枯的小臉,在親人的關(guān)愛里泛起點點的紅。這紅如同春天落在嫩芽上的一抹光,照亮了小小的孩子,也照亮了人間的哀愁。
那一天到底何時會來呢?人們不愿去想,牧歌更不會關(guān)心,她還完全不懂生與死是怎樣的一件事。她來自塵埃,在人間飄浮了短短的一程,又將重新化為塵埃,消失在浩瀚無垠的宇宙?;蛟S,她會變成一顆閃亮的星星,只要思念她的人們抬頭,就會在夜空中分辨出獨屬于她的微弱的星光。
那時,小小的牧歌將不再頻繁地出入醫(yī)院。她弱不禁風(fēng)的身體上,也不會再布滿針孔。她更無需一次次驚恐地打著手勢,告訴家人,她不想打針,不想吃藥,不想走進醫(yī)院。她將疲憊又幸福地在星空中閃爍,就像天使注視著人間。
此刻,她依然快樂,仿佛世間只有永恒的生。
三
因為人少,理發(fā)店便有些空曠。這空曠幾乎吞沒了我和小陳。
窗外的巷子也空蕩蕩的。這條街巷正與附近的小區(qū)一起,現(xiàn)出老去的斑駁。偶爾,會有人隔窗好奇地窺視一眼,那臉也是暮氣沉沉的。就連吹進巷子的風(fēng),都步履蹣跚、搖搖晃晃。一切猶如長年累月工作的鐘擺,變得緩慢遲鈍。秋天掠過蕭瑟的枝頭,彎身鉆進巷子。店鋪的門虛掩著,一扇在陽光下打盹,一扇在冷風(fēng)里張望。有時,它們也會發(fā)出吱嘎吱嘎的碰撞,輕聲說一些什么。顧客們因此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不打擾兩扇門的親密私語。
一切都靜悄悄的。小陳熟練地幫我做著頭發(fā),我則閉上眼睛,享受這個徹底放松的午后。我們彼此默契,誰都沒有說話。千萬根頭發(fā)在耳鬢摩擦,發(fā)出窸窸窣窣細微的聲響。電流化作幽冷的蛇,穿過三十年老舊的墻壁,咝咝吐著芯子。墻上的模特在日復(fù)一日的注視中,早已老去,昔日的風(fēng)情萬種,化作此刻枝頭搖搖欲墜的樹葉,稍稍一碰便零落成泥。電視機里正在播放乏味冗長的愛情劇,小陳將聲音消掉,只用他們晃動的影子來陪伴她。
小陳搬到批發(fā)市場的門店有多少年頭,不僅我已忘記,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相識十二年,她幾乎成了我的御用發(fā)型師。從馬路邊隱匿的十幾平方米的小門頭房,到現(xiàn)在樓上樓下八十多平方米的寬敞店鋪,我一路追隨,成為她唯一忠誠的顧客。每隔三個月來做一次頭發(fā)的頻率,讓我熟知她的每段情感經(jīng)歷,并痛恨每個血吸蟲一樣榨干她錢財?shù)哪腥恕?/p>
夏天的時候,我記得一個病懨懨的男人,一整個下午都躺在理發(fā)店的沙發(fā)上,有人進來,也不起身,似乎他是一只虛弱的小貓小狗,等著主人小陳端水送飯。那時小陳還很年輕,吃苦耐勞,忙碌完一天,回到出租屋里還會給男人洗衣做飯。有四個姐姐寵溺的男人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每天就瞇眼瞅著門口一棵歪斜的柳樹,琢磨著如何掙點快錢。小陳善良,從不強迫他去工作,就這樣供佛一樣供養(yǎng)著他,最終演繹成“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在將小陳買的一塊地皮偷換成自己名字后,他逃之夭夭。
我還記得秋天的大風(fēng)里,常有一個虛胖的男人推門進來,像餓壞的孩子一樣蔫蔫地坐在沙發(fā)上,催小陳下班回去給他和他的爸爸做飯。那是一個做房產(chǎn)推銷的男人,沒有多少收入,又處處斤斤計較,不肯多花一分在小陳身上。就連外面吃一頓早餐,都要跟小陳AA。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貪戀小陳這免費保姆的好處,有些動了娶小陳進門的念頭。于是他們著手裝修房子。我來做頭發(fā),需要站在門口等上很久,才會見小陳風(fēng)塵仆仆地從建材市場回來。她已經(jīng)顧不上打理店鋪了,老顧客被時常緊閉的門窗分了流,于是門庭冷落,生意蕭條。直到最后,小陳將辛苦積攢的六萬塊錢全部投入婚房,卻被父子倆清理垃圾一樣掃地出門,并拒絕歸還小陳支付的所有費用。
等到了蕭索的冬天,巷子里人煙稀少,又有一個熱烈的年輕男人,在煤塊取暖的理發(fā)店時常出沒。那一陣小陳的弟弟重病,住在省城的醫(yī)院里,只有小陳一個人照顧。小陳一邊工作,一邊還要給弟弟送飯,忙得焦頭爛額。這個從相親網(wǎng)站認識的老鄉(xiāng)便自動請纓,以讓小陳受寵若驚的熱情奔前走后。小陳那時因為哥哥的去世和弟弟的重病,有些神思恍惚,在對男人知之甚少的情況下,因為這一點仆人般的勤快關(guān)照,她動了心。聽信男人回老家為她辦理車本,需她信用卡一用的謊言,被他盜刷三萬塊錢。等小陳醒悟過來,男人已遍尋不著。她焦慮地報警,去男人打工的飯店找他,托派出所的朋友在老家打探他。她還投訴相親網(wǎng)站,換各種手機號打男人電話,都無濟于事。終于,在小陳被銀行屢次電話提醒還款,又被房東催繳房租,卻拮據(jù)到連買煤取暖的錢都沒有的時候,她丟下我正做的頭發(fā),陷進窗邊凌亂的沙發(fā)里,無聲抽泣。
那個午后,窗外有雪花在呼嘯的大風(fēng)中飛舞。天空陰沉,山河冰凍,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拖著伶仃的雙腿,在巷子里蹣跚走著。商販們縮著脖子盯著透風(fēng)的門板,期待會有零星顧客大駕光臨。賣紅薯的老人無處可躲,站在背風(fēng)處,手籠在袖子里,不停地跺著腳取暖。一只土狗蜷縮著骯臟的身體,以盡可能不被人嫌棄的姿勢,蹲在人家店鋪門口,茫然地盯著灰蒙蒙的街巷。我隔窗看著巷子里因為過分熟悉而單調(diào)的一切,很想走到沙發(fā)旁邊,抱一抱小陳,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陪她坐上一會兒。最終,我什么也沒有做,任小陳哭完了,起身添一爐煤,繼續(xù)為我燙完剩下的頭發(fā)。
現(xiàn)在,秋天再次抵達我們身邊。只是這次,是色彩斑斕、碩果累累的秋。
他正在北京辦理辭職,他說很快就會回來,在省城找一份律師事務(wù)所的工作,這樣就可以一直陪在我的身邊,與我一起吃一日三餐,而不是每天網(wǎng)上為我叫外賣。我與他的家人一起過了除夕,他的媽媽很喜歡我,還給我發(fā)了紅包。被騙子盜刷的信用卡,他幾次說要代我還清,但我沒讓,我說等我們結(jié)婚了,我再幫他管理錢包。我們每天都打電話,聊到很晚,好像有永遠說不完的話。我一直在想,或許,是我之前受苦太多,被人一次次欺騙,上天心軟,于是給我送來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
秋天的陽光慵懶迷人,把人曬得暖洋洋的。小陳坐在窗邊,和我分享著這些瑣碎又幸福的點滴,就像我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好的姐妹?;蛟S,她并不是在跟我聊天,而是跟坐在對面的命運傾訴。這一年,她四十三歲。二十歲,為了供哥哥讀書,她從大學(xué)退學(xué),決定留在這個城市里打拼。她一個人應(yīng)付所有的一切,像男人一樣處理店鋪的水電維修,出入工商稅務(wù)部門,跟一個個房東交涉。她從未與美好的愛情相遇,直到她打算放棄,孤獨終老,命運忽然微笑著打開一扇門,將一個與她同齡的男人送到她的面前。
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記得告訴我啊,我要送一份精美的禮物為你們祝福。起身離去的時候,我很認真地叮囑小陳。
窗外已是清寂的黃昏,橘黃的夕陽灑滿整個小巷,仿佛金子灑滿了天堂。我推開門,將自己融入這一天最后的暖。我沒有回頭去看揮手道別的小陳,我知道她的眼睛里,一定盛滿了光,這穿過秋天抵達春天的光。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