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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1年第5期|李月峰:昨日(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1年第5期 | 李月峰  2021年10月11日08:14

李月峰,寫小說多年,在國內各類文學期刊上發(fā)表過作品,著有兩部長篇,中短篇小說若干。主要作品有《星星的孩子》《在你的雙重城門里》《鮮女巷》等 。

編輯推介:

在那個特殊的時代,人與人之間復雜的關系透過“我”這個孩子純真的視角表現(xiàn)出來,而“我”也因反思獲得了真正的成長。被時代浪潮裹挾其中的具體的個人,沒有人是真正無關和無辜的,也沒有人擁有掌握命運的權力。作品對于人物的命運表現(xiàn)深切而飽含憐愛。

昨 日(節(jié)選)

李月峰

很多年之后,我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梳兩條垂到肩膀上的短辮子,腦袋有點兒扁平,上門牙突出,眼睛眨動起來頻率快,走路明顯內八字的羅圈腿。她大概二十七八歲,或更大些,我九歲,對成年人年齡的判斷模糊。她是班主任火老師,一個老姑娘。我們那片地兒,對年歲大沒結婚的女人統(tǒng)稱為“老姑娘”,誰誰家的老姑娘。男人沒成家就直接了,別管他四十歲六十歲八十歲,一律為“老光棍”?;鹄蠋煹摹盎稹弊治铱傄矊懖缓?,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歡她的原因。

火老師上下班騎一輛自行車,車座高,她的腳不能完全踏在腳蹬子上,她蹬車時左右扭動著屁股去夠腳蹬子。我和黑子經(jīng)常跟在火老師的自行車后面,就為看她左扭一下屁股,右扭一下屁股,我倆搖晃著屁股模仿火老師,給火老師起的外號叫“大屁股”,也只限于我和黑子之間這么叫。

黑子家跟我家隔一條胡同,我倆打穿開襠褲就在一塊兒玩兒,撒尿和泥,舔螞蟻屁股,爬墻上樹,逮螞蚱,捉蝸牛。他媽跟我媽一個廠,他爸是開卡車的,黑子應許帶我坐他爸開的“大解放”去馬路上撒歡兒,老也沒兌現(xiàn)。每天上學我倆在北胡同街口匯合,過這條土街,拐上一條大馬路,約摸走十分鐘,斜插入另一條街,立同小學在這條街上。街頭有個修車點,修車的王長貴,熱天一件無袖小褂,黃漬漬的,冬天破棉襖外扎根繩子,衣服上打了多處補丁,還有棉花露出來。他是個光棍,有人叫他“老王”,也有喊他“麻子”的,他臉上有幾顆麻點。王長貴有點跛腳,光頭,胳臂像小樹干那么粗,一只手臂能舉起一輛自行車。他家在我家和學校之間的一條胡同里,偏近我家這邊,屬同一個街道。有一回街道革委會召開批斗小老徐大會,會場在向陽商店院內,人群中有王長貴,他的禿頭好認。那年夏天之前,我們并不知道他住的地方,但他的修車點卻是我和黑子經(jīng)常的去處,兩節(jié)課之間短暫的間休去,有時也干脆逃課去。

王長貴修車點總有幾個人盤踞在此,他的長條凳上就沒空下來過,有人站累了,找塊磚頭墊屁股底下,站的站,坐的坐,最多時圍了二十幾個人,都是男男女女、四五十歲往上的“老年人”。有兩個老頭兒雷打不動在一旁擺棋盤,看他們下棋受罪,老半天才挪動一步棋子。有時下著棋兩人吵起來,摔棋子罵大街,揚長而去,走了的走了,沒走的繼續(xù)跟別人對弈。修車點是國內外消息的來源地兒,大事小事新鮮事,家事國事天下事:西哈努克親王訪華,美國幾千人無家可歸,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下臺,解放臺灣;某個男廁所內又發(fā)現(xiàn)了反動標語,誰家的小子娶了個農(nóng)村媳婦兒;家里不再讓掛領袖像了,上面說了,你們在睡覺,大救星卻一宿一宿睜著眼;公安又破獲一起偷聽敵臺搞破壞活動……沒有聽不到的事兒。而小老徐因改糧食本被批斗就是最早從王長貴修車點傳出去的,要不是小老徐有個瘋老婆,三個蘿卜頭似的小子兒,他得坐牢。小老徐之所以被叫做小老徐,因為他人長得矮小、面相老的緣故。

“跟個瘋娘們兒也變瘋了?那糧食本是能改的嗎?你本上改了,人家有底,兩下一對,露餡了吧?!?/p>

“虧他想得出來?!?/p>

“拎個包,戴個帽子,見誰都待搭不理,整得像個領導?!?/p>

“多大個領導哇。”

“他老婆那病……”

“當姑娘時就瘋了。”

“小老徐是個餓鬼,我看斗他不多。”

“唉,誰吃飽了會去改糧食本?!?/p>

“嘿!小兔崽子,打盆水來!”王長貴沖我和黑子吆喝。

我和黑子拿起幾乎掉了全部瓷的瓷盆,屁顛屁顛去附近的小河溝里打水,我讓黑子猜這盆里原先是條魚還是朵牡丹花的圖案。黑子一齜牙,“就不許是條狗?”

“沒有狗的盆。”

“那是你沒見過?!?/p>

“你見過?”

“麻臉狗?!?/p>

“讓王麻子聽見非削你?!?/p>

“你去告狀?”

“你才去告狀呢?!?/p>

我和黑子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端了滿盆的水,也弄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只有我和黑子兩個小孩兒,王長貴有時會趕我們走,“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別聽,不上學,不學好,告訴你家大人逃學,等著回去棒子燉肉?!?/p>

有回他說:“這么小不上學將來干什么?”

黑子說:“叔,跟你學修車?!?/p>

王長貴笑了:“小崽子有出息啊。”

聽說王長貴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這地兒有幾回出現(xiàn)一個長山羊胡的老頭兒,臉上的皺紋像核桃皮一樣深,我都以為他快一百歲了。老頭兒從前在書館說過書,他給我和黑子講《水滸》,我最喜歡“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這段,老頭兒有板有眼,還使上了身段:“魯智深走上前來,相了一相,瞅了又瞅,看了又看,走到樹前,褂子一脫,右手向下,把左手緊扣樹的上截,身子別住,運足氣力,大喝一聲,‘呔’!將那棵綠柳樹連根拔起……”

老頭兒的聽眾只有我和黑子,沒聽夠,再沒見他,有人說他死了,說他連自己都不知道多大歲數(shù),孤獨了一輩子。除了這個說書的老頭,有個瘋漢時不時來站站,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一雙手仿佛十年沒洗過,黑黝黝的腳上趿著一雙勉強能稱作鞋的鞋。他倒也不討人嫌,誰丟了煙屁股他就撿了去,他的瘋體現(xiàn)在自說自話和喊歌上。瘋漢背對著人,盯住一個地方,就像那里站個人,他就對那個不存在的人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說著說著就生了氣。我和黑子都不敢靠近他,尤其他喊歌的時候,別人都是唱歌,他是用沙啞的嗓子喊歌,打鬼子的歌。瘋漢舉著手臂,“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手臂凌空一劈,一只腳也狠狠跺在地上,怪嚇人的。

我和黑子對王長貴的長條木箱子充滿敬畏,他每天用自行車馱來,里面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工具,銼、鉗、鈑、螺絲、錐、鑷、砂紙、砂輪、線軸、細麻繩、膠水、皮墊、榔頭、鞋楦,還有我們叫不出名的玩意兒。我和黑子摸摸這個,拿起那個,掂量掂量,猜測一些工具的用途。王長貴除了修車,也給人修鞋,多爛的鞋王長貴都給修。那回一個老太太拎來雙鞋,底都快磨沒了,一旁的人說:“老太太,你這鞋比破鞋還破呢?!?/p>

“破鞋得斗哇,老太太。”

這句話讓周圍人笑了好一陣子。黑子沖我擠眉弄眼,噓著聲:“破鞋你又不懂了?”

我懵懵懂懂。我家那兒就住一個“破鞋”,“破鞋”都是女的,左鄰右舍包括我媽背地里都這么叫,被叫“破鞋”的就不是好玩意兒,路上碰到了都躲著走,有人躲不過去,就啐上一口,避邪似的。那女人身上有股香噴噴的味兒,臉上也總是笑笑的,不像我媽和別人家的女的臉上總仿佛在憶苦思甜。鄰居遲叔在胡同口跟“破鞋”說了幾句話,遲嬸站家門口罵了一下午,爛啥啥,破啥啥,臭啥啥,很難聽。到晚上遲叔和遲嬸打架,動起手來自然是遲嬸吃虧,挨了巴掌和拳頭。但從這一架打完,遲叔再見那“破鞋”頭不抬眼不睜就過去了,鄰居們都說遲嬸這一架沒輸。

笑完了“破鞋”,王長貴坐下來給老太太修鞋,問老太太哪個胡同的,老太太就說是哪個胡同的。

“喲,不是張德修家的那胡同?”

“就是。聽說他在打離婚?!?/p>

“擱著舊社會,他寫一紙休書就打發(fā)了老婆?!?/p>

“還是新社會好。”

張德修家有鋼琴,鋼琴是大家伙,我們頂多有個口哨,再闊點的趁個口琴。張德修家的鋼琴是用吊車吊進院里,又拆了門框抬進屋的。我和鄰居的孩子們趴過他家后窗看他彈琴,張德修梳著大背頭,前仰后合地彈著琴,我沒見過他那樣又長又白的手,跟我爸、黑子爸的手都不一樣。他彈琴時小靜就站在一邊歪著頭聽。張德修家有四個姑娘,梅、蘭、竹、菊,菊后來改名叫小靜。幾年之后,也就是粉碎“四人幫”那年,張德修老婆去派出所告張德修,警察去家里把張德修和小靜帶到派出所,小靜很快回了家,張德修在派出所關了一夜后也回了家,然后,就有人說張德修不是人是個畜牲。那時候我和黑子已經(jīng)上了中學,不同班,有了新朋友,逃課業(yè)已經(jīng)成為習慣,反正到頭來要下鄉(xiāng),有時在城市某個地方閑逛時碰上,相互看一眼,都想要先開口說話,沒說成,也就過去了。到我們畢業(yè),已經(jīng)沒有人再到農(nóng)村接受再教育,知青的使命已完結,我們變成了城市等待分配工作的無業(yè)青年或混混。

有一天,火老師推著她的自行車來到王長貴的修車點。中午的時候,我和黑子在家吃過飯后匆匆回到王長貴這里。只有他一個人了,他帶著飯,窩頭咸菜,沒換過樣兒??赐蹰L貴吃飯能看得流口水,他把窩頭咸菜吃成了珍饈美味的勁頭,他能吃兩個大窩頭,而我每頓只吃個窩頭尖兒,吃得少是因為不愛吃,總感覺饑腸轆轆,就盼著過年,能吃幾頓白面饅頭和大米飯。

王長貴吃飯的當兒,我和黑子就可以獻殷勤替他干些活兒。來給車胎打氣的,我和黑子跳著去搶打氣筒,這是我們最愛干的,打氣筒對著氣門芯兒,“撲哧”“撲哧”,一上一下用力,眼見著癟著的輪胎足繃起來。扎了車胎的,如果不急,我和黑子就試著卸車輪,扒外胎,給內胎打氣,浸到水盆里找漏氣點。這套程序我們熟,只是扒胎需要些力氣。我們還可以征得王長貴和車主的同意,用抹布和細砂紙擦生銹的車輪鋼條。這一項不收錢,打氣筒也不收錢,只給王長貴賺個好人緣。有一個活兒王長貴絕對不許我和黑子染指,就是給內胎漏點周圍用銼,王長貴說這是個經(jīng)驗活兒,銼薄了容易再漏氣,厚了粘合度不夠,非得不薄不厚恰到好處。經(jīng)王長貴補過的胎,在同一個地方?jīng)]再出過問題,這一帶人公認他補胎牢靠。

火老師自行車的腳蹬子掉了,看見我和黑子,板起面孔,“還不上學去?”我和黑子灰溜溜往學校走,這會兒學校沒幾個人,“這個大屁股!”

火老師開始任班主任時我就不喜歡她,班上大多同學也不喜歡她,她揪過我耳朵,罰過站,還請過家長。最要命的是她動輒讓同學之間互相揭發(fā),這種行為實在太考驗小學生之間的友誼了。有回我們去農(nóng)村勞動,勞動是經(jīng)常的事兒,干大人的活兒,這次是扛稻子,從學校排隊出發(fā),五個班級的學生走大約五六公里的路程,到了田間地頭,把稻子運到指定地點,距離也差不多幾百米。稻子有大捆小捆,大捆男生負責,小捆交給女生,但仍然有女生連一小捆稻子也搬不動,只好兩個女生搭伙抬。從早晨一直干到下午四點,再排隊走上五六公里回家。這種勞動唯一能讓我們高興點的就是要自帶午飯,比平日吃食好,不見了窩頭和餅子,最不濟也是白面和玉米面混合的饅頭,大米和高粱米混燜的二米飯,有時會出乎意料地有個雞蛋,或一小段香噴噴的肉腸。我的口袋里罕見地揣著買冰棍的五分錢,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錢的我生怕不小心掉了這錢。

勞動后的第二天,上自習課,火老師坐在講臺后,發(fā)動我們揭發(fā)誰在勞動中偷了懶。沒有人舉手老師就點一個學生的名,一旦第一個人被揭發(fā)出來,接下去就是一連串的反應,揭發(fā)反揭發(fā),讓我吃驚的是,輪到黑子揭發(fā)時,他竟然點的是我的名,雖然火老師沒有進行實質性的懲罰,但我仍感到受了傷。我和黑子相互不理睬幾天,然后就別別扭扭地又和好了。我很快報復了黑子。這次是在一家水產(chǎn)品工廠勞動,我們要做的是將煮過的毛蛤肉分離出來,聽說這些毛蛤要做成罐頭,支援亞非拉的朋友。亞非拉是誰我們不知道,可以去王長貴那里問問。照例,火老師又讓我們揭發(fā)誰偷吃了毛蛤肉,除了班長和幾個老師平日信任的好學生,其他四十幾個同學無一幸免。我第一個站起來揭發(fā)黑子,我則是被另一個同學揭發(fā)出來,被揭發(fā)的學生全部罰站,前臺站不下,就站到最后一排的墻邊,站到了下課,腿都酸了。火老師一走,我們蜂擁走向門外,在門口,我和黑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子嘴一咧,露出缺了半顆牙的門牙(從樹上摔下來磕的),嘿嘿笑了,我忽然就不好意思起來。

毀掉我和黑子友誼的是之后,和王長貴和火老師有關。

火老師到王長貴那里修腳蹬子,也不知道“麻臉狗”說了什么,反正之后只要我和黑子不在學?;蛳г诨鹄蠋煹囊暰€范圍內,她都去王長貴修車點拎著我們的耳朵回去。即使不上課的日子,我們在王長貴這里玩得也不那么開心了,火老師的破車不是腳蹬子壞了,就是鏈子掉了、車閘松了,要么就是座偏了。我和黑子遠遠看見火老師推著車過來,就會像個賊似的溜掉,王長貴胡擼著他的禿頭,哈哈大笑。

有一天,我覺得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上課間操時,我讓黑子看前面的火老師,“鞋,鞋!”

火老師腳上是雙膠底布帶鞋,以前后跟磨偏了一大塊,或許就是因為鞋跟偏了使得她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左拐一下,右拐一下,就像她騎車左右搖擺的屁股。今天火老師的偏鞋跟打了膠皮鞋掌,不偏了,似乎老師走路也不拐了。我和黑子猜測這個鞋掌是王長貴打的,怎么也得兩毛錢吧。走路不拐的老師臉上也不總板著了,突出的牙總齜在外面,雖然笑得不好看,也比板著臉強,有些時候沒讓我們相互揭發(fā)。

那天放學我被留在教室里罰寫課文,犯了點小錯,火老師命令我寫十遍,明天檢查。離開教室時,對面老師辦公室朝北的屋子有的都點上了燈。走到街口,王長貴在收拾他的箱子,見了我,朝我招手,“來來,過來!”他第一次主動打招呼,我以為他要我干活兒。王長貴遞給我一截細木棍,“寫你的名字?!?/p>

“干么?”

“什么干么?叫你寫就寫。”

我在地上寫了“尹柱”兩個字。

“這個怎么念?”王長貴問。

“尹柱?!?/p>

“啊,忍住,嗬,這名字好,忍住?!彼眠^木棍,在地上也一筆一劃寫個字,“這個念個什么?”

“玉呀,王加一點?!?/p>

“噢,這個呢?”他寫得有點困難,字也歪歪倒倒。

“鳳呀,鳳凰的鳳?!蹦菚旱镍P沒有簡化,大杠底下是個“鳥”字。

王長貴吸了口氣,有點興奮,“我寫對了啊?!彼鷶]胡擼光光的頭皮,看了又看,用腳抹平地上的字,“走走走,家去,小兔崽子要好好上學啊。”

我背著他做了個鬼臉。

到了胡同口,幾個半大小子在路燈下彈玻璃球,黑子和一幫孩子圍觀,我撅著屁股看了會兒。我們聽到大人往家里叫孩子,都散了。本來我要跟黑子說王長貴寫字的事,一轉臉忘了。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