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海男:能同行偶遇在這個星球上(節(jié)選)
【海男,作家,詩人,畫家。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長篇小說《花紋》《馬幫城》《夜生活》《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園》《我的魔法之旅》,詩集《虛構的玫瑰》等九十余部。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F(xiàn)居云南昆明?!?/span>
能同行偶遇在這個星球上(節(jié)選)
海男
一
他拎起箱子來,灰藍色的箱子,不輕不重,可以裝下內衣、外套、幾雙襪子,突然就想走,他看了看躺在身邊的女子——身穿肉色的睡衣,黑色濃密的長發(fā)鬈曲在鎖骨的周圍。只有趁她熟睡的時刻,他似乎才可能離開,他們的同居生活已經(jīng)半年了。昨晚睡得很晚,每天睡覺之前,兩個人都在玩手機,這是上床以后的習慣,洗漱完畢后,她先上床——每一次都這樣,從認識的那天開始,她來到了他的公寓樓。
那是在冬天最為寒冷的一天,他騎著摩托車在午夜穿過了滇池的環(huán)行公路。他每天午夜都想騎摩托車環(huán)游滇池一圈,這個習慣已經(jīng)一年多了。之前,他有一輛二手車,花兩萬元人民幣買來的。順便說一下他的身份,二十四歲那年他大學畢業(yè)了,父母說,如果你想去國外繼續(xù)讀書,也可以出去的,反正,我們已經(jīng)為你準備了一筆費用。然而,這是唯一留給你的一筆費用,由你自己選擇,你可以用這筆費用開始你的人生。比如,在這座城市開一家自己的公司,也可以去國外讀書。兒子,這是唯一的財產(chǎn),由你自己支配吧。我們已經(jīng)只有余生了,父親說著這番話時,眼眶里面閃爍著淚光,他繼續(xù)對兒子說道:我喜歡攝影,剛好又退休了,參加了退休者的攝影協(xié)會,你母親喜歡跳廣場舞,她每天都會去翠湖公園所加入的廣場舞團隊。
父親已經(jīng)表達得很清楚了。父親的目光仿佛在告訴他說,你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該獨立了,我們?yōu)槟闼龅淖詈笠患?,就是將這筆財產(chǎn)交給你,由你自己去掌控你的人生。之后,父親就將一張存折給了他。秋天開始,在四個季節(jié)中,喜歡春秋這兩個季節(jié)的人應該多一些。春天意味著萬物重又恢復生機了,所以對于戀人來說,春天無疑是談情說愛的好季節(jié)。而秋天,是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很多色澤絢麗的果蔬都會在這個季節(jié)紛紛登場,比如:色澤金色的橙子、柑橘等,還有石榴板栗等等。
他從父親手中接過存折的那一刻,是他人生中最為沉重或彷徨的時刻:父親的目光再一次告訴他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到了獨立飛翔的時間了。是的,父親將存折交給他以后就走了,母親在陽光升到屋頂上時就穿上她這個年齡最為漂亮的衣服到公園跳舞去了。從小到大,父母之間似乎都有各自的愛好,看上去他們的關系都很和諧,在他的成長史上從來沒有聽見過父母的爭執(zhí)聲。父親是銀行職員,母親是一家醫(yī)院的藥劑師。
父親背著照相機出發(fā)了,他說參加的攝影協(xié)會組團去香格里拉拍照。父親著一身戶外休閑裝,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十歲。他目送著父親進了電梯。電梯合上門之前,父親對他說了聲再見,兒子。父母從來都叫他兒子,似乎忘記了他的乳名和身份證名。他回到家,看到了存折上的數(shù)字,如果他到國外留學四年,那么,這筆費用就可以交學費和生活費了?,F(xiàn)在,留學仿佛成為一種潮流,家長們面對令人焦慮和不安的教育問題,總是將兩類孩子送往國外。第一類是學霸,他們在學業(yè)上名列前茅,會完成應試考試,且游刃有余,有經(jīng)濟收入條件的父母愿意將這些充滿前程和希望的學霸們送往國外名牌大學深造。第二類,就是應試教育時代不會考試,不會有學習興趣,而且正值青春期逆反的孩子,無奈而疲憊的父母,如果經(jīng)濟允許的話,也會將這樣的孩子送往國外,眼不見,心不煩,并深信在遙遠的異域,這些孩子離開了父母的視線,會日漸覺醒和獨立起來。
他不在兩類孩子中間,從小他就在一個相對安全和諧的家庭中長大,他既不是名列前茅的學霸,也不是應試教育的失敗者。他屬于中間者,就像中性色澤,既不鮮艷也不暗淡。大學畢業(yè)了的他,手里捏著一份存折——這筆數(shù)目剛看到時,讓他有些驚嘆:僅僅靠工資收入就業(yè)的父母,節(jié)斂存折上的這個數(shù)目是多么不容易啊!他將存折小心而莊重地存放在自己房間的抽屜里。
他又看了一眼床上與他同居了半年的女子……但目光迅速地游離開了。他很清醒,要趁她熟睡時離開這半年的同居生活,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生活中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這些零散的問題讓他追究,到底什么是愛情?他和她有愛情存在嗎?不錯,她的肉體就在他的床上,然而,僅僅有肉體是不夠的。
他輕輕拎起箱子——手提箱子確實很輕,輕得像是沒有裝上任何東西。其實,里面還是有東西的。他出了門,將門輕輕拉上,這是下半夜的四點鐘,只有這個時辰她會睡得很熟。這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嗎?他從電梯的二十一層下了樓,在電梯上就他一人,誰會在接近黎明的四點鐘乘電梯下樓呢?他很快就從二十一樓下到了一樓,速度很快,讓他有些回不過神來。
站在路口,擋住了一輛出租車。四年來,自從他有了一輛黑色的摩托車以后,就不再打出租車了。四年過去,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出租車將他載到了火車站,自從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更遠的旅途,只在這座城市的周邊走一走。我們需要一些片段,逝去的片段來強化此刻的現(xiàn)實。盡管時間飛逝,但我們用心傾聽,仍然會聽到人們在往垃圾桶里扔易拉罐的聲音,也會傾聽到看不見的一只黑色蝙蝠俠的飛翔。
二
他小心地面對著抽屜中那份存折,并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以后,選擇留在這座城市生活。而且,決定以后,他就開始動用存折了。他面對的第一個現(xiàn)實就是置一套有電梯的房屋,而且是在城中央。這個年齡他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喜歡城市的潮流和熱鬧,他不可能去城郊外買房子,盡管那里的房子很便宜。這個年齡,他要的不是寂靜,而是令人心跳的東西。是的,他本想跟父母商量一番,但當他給父親打電話時,就聽到了手機中的忙音,好像是移動網(wǎng)絡不好,父親去外地攝影的地方,大都是自然人文風景的好地方,而且父親最喜歡拍攝的是大峽谷和鳥類世界。他又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倒是接電話了,但電話那邊的聲音被公園深處的音樂湮沒了。他放棄了與父母商量的念頭,感覺到自己面對生活的獨立性已經(jīng)降臨的快樂,他跑遍了整個城市最新開發(fā)的房地產(chǎn)板塊,最后在城中央?yún)^(qū)域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間。
第一次使用存折竟然為這套兩居室花去了三分之二的資金,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但終歸實現(xiàn)了他的夢想——有了一套相對獨立的空間,才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其實所謂的夢想對于他來說是虛擬的,但從自己身體中隱隱上升著一種看不清楚的東西,在來歷不明的情緒中召喚著他。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到火車站了,電話響了,是躺在床上的那個女子給他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很細,問他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是不是快天亮了?怎么翻過身來就找不到他了?他低聲說,你睡吧,現(xiàn)在還早,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已感覺到自己在說謊,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樣跟她交流。他的這次離家出走,是為了離開她的存在嗎?手機上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他剛想將行李放在安檢滑輪上,微信中出現(xiàn)了她的照片,她是誰?她站在洱海邊微笑著,微信中她寫道:從今天開始,我要檢驗我的身體和勇氣到底能走多遠。他竭力在捜尋著這張青春的面孔——看上去跟他年齡差不多,他到底是在什么時候加了她的微信,她的微信名就叫小米。
他上了動車后,就開始翻著這個叫小米的微信,他在回憶著是在哪里、何處加上小米的微信的。這個時代很奇怪,加微信就像表達你同樣地成為社會化的一種風景。
小米是誰?就連她在微信上所曬出的照片也都是模糊的,似曾見過,但確實是模糊的。他看她最近三天的微信,其余的微信消失了,這三天,這個叫小米的女孩都在大理。她在微信中還曬著洋人街的一家酒吧的場景:她融入酒吧的吧臺前,并且拍出了自己的側影,從側影中看上去,她身穿牛仔衣褲、馬靴,披著到肩頭的黑發(fā),旁邊有女人男人,都是青年。
三
動車很快就到大理了,他的目的地本來是麗江,然而,他卻因為某一種說不清楚的理由下了車,當他拎著箱子走出大理火車站時,手機在他黑色的皮夾克內袋中振動,他明明已經(jīng)感覺到了手機在振動,卻忽略了它。他很清楚這是誰在給他打電話,這個時代人們已經(jīng)很少使用電話了。
這一次,他忽略了手機的振動,揮手間來了一輛出租車,當他鉆進車廂時,司機問他是不是到洋人街,他質疑了片刻,說了聲,就去洋人街吧!他感覺到有些好笶,司機為什么知道他要去洋人街呢?其實,他招手要出租車時,都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一個多么荒謬的開始啊!他隱隱地在笑,是從內心發(fā)出來的那種笑。
手機又在振動,在車上,他不得不伸手從黑色皮夾克內口袋中摸出手機,是視頻電話,他看見了她,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從床上起來,而且洗過了澡,她每天起床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是的,洗澡。他也一樣,先把浴室留給她——他站起來,吸一支香煙的工夫,他穿著睡衣,他習慣穿睡衣睡覺,這個習慣是小時候母親培養(yǎng)起來的。母親讓他三四歲就開始穿兒童睡衣了,母親親自為他穿上睡衣,并告訴他:兒子,穿上睡衣睡覺,你就是乖孩子了。從那天開始,他隨同年齡在穿著不同的睡衣睡覺。
她也穿睡衣睡覺,但去浴室之前,她會脫下睡衣——赤裸馃的,一絲不掛地走出臥房。他不經(jīng)意之間會目視著她赤裸的背影,說實話,她的形體很漂亮。兩個人洗過澡后,就坐在桌前,他們的早餐永遠是牛奶和面包。之后,她會先離開去上班,她開了一家服裝店,她有時候會嘀咕道:現(xiàn)在人們都到網(wǎng)上購物去了,開店賣衣服越來越難了。她說,待店門租到合同期的最后時間,就關門吧!
他睡在她旁邊,傾聽著她的嘀咕聲,慢慢地她也就睡過去了。是他將她帶來的,那一夜,那是半年以前,他依舊像任何一個夜晚跨上黑色的摩托車,朝滇池的環(huán)湖公路走一圈,再回到住所,已經(jīng)成為近些年的習慣,一旦產(chǎn)生習慣,就會延續(xù)下去,就像穿睡衣的習慣一樣,每個夜晚,只有穿上睡衣,他才會上床睡覺。就是在那一夜,他看見了孤單單的一個身影站在滇池邊。他停下車,夜色很黑,月光忽而隱現(xiàn)、忽而又被云層遮住了,月光就像云層一樣是游離的。
他只是憑著本能,因為在這黑漆漆的夜晚,一個人站在滇池邊最偏僻的遠離城市的地段,在他看來是不正常的。這里說的正常,當然是生活中的日常習俗。他離前面的影子很近了,他止步,因為他看到了這是一個女子的背影,當他想再次往前走時,她突然就轉過身來,看上去她渾身顫抖,她說,來吧,你過來吧!我很害怕……我本想求死,往下跳,但我卻怎么也無法跳下去……他走上前,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在她腳下有幾個空酒瓶,是啤酒……她低聲說道:抱住我,抱住我,這樣,這樣我就不想死了……
他走上前,伸出手腕抱住了她,所有這一些全憑借著本能:人性中那種未泯滅的良善和悲憫,使他擁抱住了這個陌生的女子。她渾身顫抖,而且已經(jīng)完全醉了。他一伸手,她的身體就完全失去了清醒的力量。她醉了,看上去她是真的醉了,沒有了控制力,酒精已經(jīng)麻醉了她的肌體和神經(jīng)功能。他能幫助她嗎?他不斷地拍著她的肩膀:你醒醒吧,告訴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她的頭垂在他肩膀上,仿佛終于可以放心地醉下去了。他想起了她剛才的聲音,她是來求死的?難道她是想跳到滇池里去嗎?
他伸手將她抱起來放在車座后背,可她的身體是傾斜的,非常不安全,還好,車廂中有一根日常帶物時捆綁用的繩子,很結實,他一只手扶著她,一邊上了摩托車,之后,用手將她的身體捆在了自己的腰部后面,于是,她的頭就倚靠在他的肩膀上,這樣看上去就要安全多了。他馱著她開始往前走,很自然的,他放慢了速度,還不時伸手到后面摸摸那根繩子是否還在?時速很快將他們帶進了主城區(qū)。
此刻,手機上出現(xiàn)了她化妝后的一張臉,她輕聲說道:親愛的,你到哪里去了?你是在車上嗎?他點點頭說,我在車上,去辦事,你好好去店里吧!她沒有再問他去辦什么事?看上去,她昨夜睡得不錯,確實,盡管他們什么事情也沒有做,沒有肉體上的親密,她翻了半小時手機微信就自然輕松睡著了。
四
出租車將他送到了洋人街,這是午后,他拖著箱子。
正值二十七歲的他,目光中有著淡淡的憂郁,洋人街的正午游人很多,他置身其中,深感一種說不出來的荒謬。他走進了一家客棧,先要住下來,才可以去尋找那種隱隱約約的期待。登記入住客棧下來后,他坐在房間外的露臺上,這是意外之中的驚醒:中等消費的房價,竟然還有一座通向外面的露臺,而且露臺還有陽光。當然,作為地道的云南人,已經(jīng)習慣陽光燦爛的日子了。盡管如此,他仍然感覺到有些意外,他拉開門,走到了露臺上。
露臺上有兩把藤椅、一張圓桌,他坐了下來,這座客棧是庭院式的,從所坐的露臺可以看見對面的露臺,這是缺陷之一,坐在露臺上的人們失去了私密性。所以,除了他坐在露臺之外,四周的露臺上都沒有任何人。他想,這個時間游人可能正在洋人街逛街,可能去看洱海蒼山了。就在他準備返回房間時,側面的露臺上走出來一個女人。
女人手里拿著洗過的衣服,掛在了露臺一角低矮的衣架上。哦,確實,他所置身的露臺一角也有衣架,可以曬衣服的。他返回了房間,就在他用手想推開窗戶時,他看見剛才那個女人曬衣服的露臺上走出了一個男人。他愣了一下,這個走出來的男人很像自己的父親,準確地說,就是他的父親。像與不像之間就是幾秒鐘的差距,之所以說像,是因為他有些驚訝,父親怎么可能從房間走到露臺上來?之所以說就是父親,是因為短暫的驚訝過去以后,他確實看清楚了這就是他的父親。那么,問題就出現(xiàn)了,父親為什么會從房間里走到露臺上來?當然,他告訴自己說,父親也許住在隔壁,他和這個女人也許是同一個攝影協(xié)會的。他住隔壁,串串門是正常的。
那么,什么是正常的?什么又是不正常的?他不是哲學家,何況他才二十七歲——他幾乎都還沒有尋找到人生奮斗并追索的目標。從二十四歲畢業(yè)到現(xiàn)在,他握著父親遞給他的存折,為自己買下了房產(chǎn)。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父母都在場的下午,他高興地拿到了房產(chǎn)證,在同一代年輕人中,他算是幸運者了。由于父母給了他一份意外的存折,在購買房屋時,他不需要艱難地籌備首付,再冒著全身的虛汗向銀行貸款……這個過程他在買房時都見證過,那些付出首付的人群中,有年輕人也有中年人,但沒有老年人。
首先,只有年輕人和中年人才可以借貸買房。而他是幸運的,年僅二十四歲,不需要貸款的情況下,就拿到了房產(chǎn)證。是的,當他面對那些在買房的大堂中填著各種表格、臉上冒著熱汗的年輕人,還有中年人時,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是一位幸運者了。拿到房產(chǎn)證的他,最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那時候他還沒有買到摩托車,從房產(chǎn)機構到家的距離如果行走需要四十分鐘時間,如果跑步的話二十分鐘就可以到了。他是一個體育愛好者,一米八的個頭,完全是父親的身高,在學校他參加各種長跑短跑籃球比賽,拿過許多獎狀。對于他來說,這些證件拿到手后,就被他塞在箱底了。他天生是一個淡定的大男生,大學時代的女生們都喜歡愛運動的男生,他看上去當然也帥,不過,面對那些在大學校園中向他投來的女生們火辣辣的目光,他總是淡定地避開,好像在這個世界他還沒有真正遇到啟開他心靈的女子。之后,大學就畢業(yè)了。
他跑了二十分鐘后就乘電梯回到了家,當他從熱乎乎的挎包中掏出房產(chǎn)證遞給父親時,母親正在廚房里做飯?;貋砗荛L時間了,就很少看到父母都同時在家的時候,三個人都在家,就創(chuàng)造奇跡了。三個人都有不同的世界,而此刻,他向父親呈上了手中的房產(chǎn)證,父親笑了說:兒子,今后你就真的獨立了,要搬出去住嗎?母親出來了,滿臉的喜悅,走過來分享著酒紅色的那份房產(chǎn)證。父親說,難得三個人都在場,今晚我們喝杯酒祝賀一下兒子吧!母親又多炒了兩個菜,父親從柜里取出一瓶茅臺說,這是我存了十年的茅臺酒,舍不得喝,也許就是為了今天而備下的。兒子,人生要有儀式感,我們今天就為你慶賀一下吧!
整個晚餐是他畢業(yè)回家以后氣氛最好的,三個人竟然喝完了一瓶存了十年時間的茅臺酒。那晚上三個人都沒有出門,母親也沒有再去跳舞。第二天一早,父母開著車將他的行李箱子送到了新宅。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父親換車了,將原來開了七八年的轎車換成了長城越野車,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那輛越野車時,他又想起了父親所言:生活是需要儀式感的。這句話仿佛帶著他年輕的身體在長跑。
此刻,父親就站在窗戶外側面的那座露臺上……女人曬完了衣服進去又出來了。她來到了父親身邊,父親進屋,又出來了,手里抱著照相機坐在圓桌旁邊的藤椅上,女人又進了屋,出來時也抱著一臺照相機出來了,坐在另一把藤椅上。
他看到了露臺上的這一幕后,內心涌動出了微微的波浪……關于父親,從看到那臺長城越野車時,他就隱隱地感覺到了父親的另一種生活開始了。不知不覺,他又想起了在大學圖書館的書架上翻書時的一個片段,他從書架中抽出了一本書《生活在別處》,作者是米蘭.昆德拉……他不是寫作者,他所學的專業(yè)是心理學。其實,這個專業(yè)就是隨便選擇的。那時候,父母親沒有施予任何壓力,并告訴他說,在你這個年齡,只要走進大學校園,與你同時代的同學在一起上學,健康成長就好了。于是,他就自己選擇了心理學。
五
《生活在別處》這本書的題目被他記住了,回宿舍后,他在網(wǎng)上買回了這本書,但他并不是為了閱讀,而是因為這本書放在枕邊,是為了召喚他的靈魂。其實,他的靈魂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F(xiàn)在,他窺視著側面露臺上的兩個人,又想起了《生活在別處》的書名。
他想出去走一走,到外面的洋人街走一走。他在逃避著露臺上的場景,也不想研究父親和那個女人之間的關系。他說走就走,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想起了母親,每天喚醒他起床上學時的聲音。他不敢相信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他很少對時間那悄無聲息的流逝產(chǎn)生追索,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穿過走廊樓梯,他感覺到又在開始尋找什么了?走出客棧,每一張面孔都是陌生的,他對于別人的目光來說同樣也是陌生的。突然,迎面向他走來一個女孩,竟然來到了他身邊對他說:哎,我們見過的,你忘記了嗎?
他抬起頭看著對面的女孩,這張面孔似曾見過,她便提醒他說:我們在微信上經(jīng)常見面的,你還經(jīng)常給我點贊的呀,難道你真的忘記我了嗎?哦,微信,是的,他的思緒開始搜尋著微信上那些隱現(xiàn)的或藏在幕后的面孔……他突然想起來了,在火車站,他看到了她的微信,她在微信上寫道:從今天開始,我要檢驗我的身體和勇氣到底能走多遠?
或許正是這句話以及畫面上以小米為微信名的女子,改變了他的目的地,本來他是要去麗江的,卻在大理火車站下了車,打出租車來到洋人街。這難道是偶遇嗎?還是命運的安排?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女孩說,我們可以去洋人街的咖啡屋坐一坐嗎?他沒有拒絕,其實,目光已經(jīng)答應了女孩的邀約。女孩笑了,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她的牙齒好漂亮!他那么看著她,好像是在很認真地看另一個性別、另一個女子。
她好像是在回避他的目光,她走在他身邊,個子倒很協(xié)調,他高出她半個頭,其實,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沒有想起來,他們是在什么樣的場景認識后再加上微信的??焖俣鹊木W(wǎng)絡已經(jīng)讓失憶越來越年輕化了。他看上去很帥,她看上去很美——兩個人的衣飾服裝看上去絕對很潮流。每一個時代都有他們的偶像和審美標準。
看上去,她比他更熟悉洋人街——她叫小米,我們就叫她小米吧,否則會混淆里面的人物關系。我們需要加深人與人的關系,來進一步地將他們的故事講下去。這時候,他手里的手機在振動,他打開手機,又是她,他和她已經(jīng)同居半年了。這個女子有稱謂,他叫她茄子,這是她親自告訴他的,她說我叫茄子,你就叫我茄子吧。那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事情了,那天晚上他用摩托車馱著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走了很長一段路后,他都會從身后伸出手去拍著他的肩膀,想喚醒她的意識,進行了三四次以后,他感覺到了喚醒她的困難。于是,他載著她回到了小區(qū),并將繩子解開,把她抱到了電梯門口,那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多鐘了。
他不可能將她放在大街上??!他沒有來得及思考任何東西,也沒有時間去思考。他想得其實很簡單,把她帶回住所,待她醒來以后就讓她離開,事情如果像他所想的那么簡單,那么他和她就不會同居半年時間了。以至于現(xiàn)在每相隔幾小時,她就要和他視頻通話。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年輕人最喜歡的通話方式,也有中年老人喜歡視頻通話,因為能更真實地看見彼此置身的背景,還能看見最為真實的面孔。
他的手背有些微微顫動,小米就走在他身邊,說實話,這個時間段,他真的不想跟茄子視頻通話,所以他掛斷了電話。不知道為什么他手心在·微地冒汗,難道他緊張了嗎?如果他緊張了,又為什么會緊張呢?他將手機裝在黑色皮夾克的內袋里,但手機仍在振動,因為茄子有的是時間。在之前,每次視頻過來,他都會展現(xiàn)自己的臉龐,后面也就是他所置身的背景,他會簡單說上幾句話。
此刻,他就是不想讓茄子知道自己在哪里?所以,矛盾沖突也就出現(xiàn)了。由于他久不回復,手機就在口袋里不停地振動,這是茄子的心性,她越是找不著他,越是要設法尋找到他。幸好是走在人群中,所以口袋中的手機振動聲被湮滅了。盡管如此,他的身體仍能感受到茄子窮追不舍的追索,她一次次在另一邊使用手機的視頻功能,而他,同樣是一次次地拒絕著。其實,自從他拎著箱子從臥室中逃到火車站時,他就想到另一個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另外沒有看過的風景,這種情緒他不會說出來,卻在他的內心深處涌動著。
洋人街的酒吧多,咖啡館只有一家,沿著閣樓上去,就到了一座小露臺。又見露臺,他的心跳加快,想起了客棧側面的露臺,父親和那個女人的關系?這座露臺就在二樓,位置也不高,坐在露臺邊緣可以看見整條洋人街的人來來往往,一些陌生人走過去了,另一些陌生人又走過來了。小米要了兩杯咖啡,兩只精致的咖啡杯中,沒有放糖塊,兩大塊糖放在旁邊的碟子里。兩個人都沒有往杯子里加糖塊,看來,他們都喜歡喝原汁原味的咖啡。
原汁原味的咖啡有苦味——這是原生咖啡的特質,加過糖塊的咖啡味道自然就變了。小小的咖啡杯里,只是兩三口咖啡,它之所以量少,是因為要慢慢品嘗??Х任莺途瓢啥际窍r光的地方,其功能卻完全不一樣,酒吧里有各種酒,去酒吧的人都會要上一杯酒,就像走進咖啡館的人,都會要上一杯咖啡。
她說,你可能一直沒有想起來我們是在哪里加上微信的?他點點頭,她好像看見了他黑色皮夾克內袋里的手機在振動,她溫馨提示他說,你包里的手機好像在振動了。他有意避開了她的目光,但他決定要面對手機了,于是,他掏出手機,對茄子說,對不起,我去回個電話。他下了樓,穿過洋人街,他走在人群中,能感覺到樓上露臺上她在看著自己。
真正的洋人街就百米左右,尤其在人群中行走的他,很快就走過去了。他走到了洋人街右拐的一條小徑,往里面走大都是原生舊式庭院的客棧。他打開了手機,恰好手機又振動了,在這個空間里,他后背倚著有了些年代痕跡的石磚墻壁,這墻壁干干凈凈,看不出來是在哪里?他和她終于可以視頻通話了……茄子很生氣的面孔,她的背后是衣服,服裝店里很時尚的衣服,而他的身后是石墻。
為什么逃避我?這是從她很生氣的化過妝的、涂著玫瑰色嘴唇中發(fā)出來的第一句拷問?這是面對面的質問嗎?他本來想平靜地面對她,并真實地告訴她,自己在哪里?為什么要獨自出門?然而,聽見她用如此生硬的聲音質問自己,他也開始生氣了。他說道:我為什么要逃避你?你很清楚?她今天是真的生氣了,而他剛才的那句話讓她的神態(tài)有所改變,她的語調變了,低聲說道: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啊,我聽不明白?你能解釋一下嗎?他趁熱打鐵說道:結束了,你不覺得我們的關系應該到了結束的時間了嗎?
她的面孔,驚愕的眼神睜得很大:你說什么?你剛才到底在說什么?你要對你的說話負責的。她掛斷了電話,這是她頭一次自己掛斷了視頻。好了,這個現(xiàn)實對他來說是超意外的。他噓了一口氣,背倚著墻壁,目光向上看去時,藍天白云比任何時刻都顯得如此干凈。他將手機重新裝回包里,目光移動出去,現(xiàn)在,他要去尋找露臺上的小米姑娘了嗎?
六
重新又朝洋人街走去,他的目光本能中朝上看去,很快就尋找到了咖啡館的露臺: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在人群中,小米竟然又找到了他。他們的目光在洋人街不高的天空中相遇了。她趴在露臺的石欄上目光朝下看去,而他在人群中行走著朝上看去。據(jù)說,未來的地球要么越來越冷,要么就是越來越熱,終有一天,地球人將去尋找新的星球居住。這刻,他內心竟然升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情。他上了咖啡館又窄小又舊的木樓梯,重又回到了露臺??Х纫呀?jīng)冷了,她重新又要了兩杯。她說道:剛才,你下去的時候,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她告訴我她戀愛了。他聽了會覺得很有趣,更加有趣的是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正在朝他肩膀以上的方向看去。他轉過身順著她的目光看上去,她說,蒼山多美啊,天氣這么好,明天,你能陪我去爬蒼山嗎?
一個多么美好的邀約啊,他微笑著看著她,不說話,但目光卻已經(jīng)默認了。她說,我原來是準備一個人去爬蒼山的,帳篷食物、充電器、照物器等我都準備好了。我想挑戰(zhàn)自己的勇氣……但我卻在人群中看見了你,如你能加入陪伴……他點點頭說,好的,我們一塊去爬蒼山。她將小手指伸出來說,一言為定,說話要算數(shù)?。∷退男∈种概隽伺稣f:明天去爬蒼山。兩個人的目光對視著,充滿了幻想的瞳孔里,仿佛彌漫著那一條去蒼山的路,天空很蔚藍。是啊,他一直在讀書,畢業(yè)后在各種不同的職業(yè)中尋找自我,但一直就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現(xiàn)在,幻象中通往蒼山的那條旅路,讓他有些激動。她說,想帶他去看她的設備,他們下了咖啡館的窄小樓梯。
一個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轉過身竟然是父親,他佯裝自己之前,在露臺上窺視過場景的質疑情緒,說實話,那種情緒是沉悶的,只是沒有時間細細分析那團黑色蜘蛛網(wǎng)給予他的疑惑罷了?,F(xiàn)在,父親竟然從他身邊走過,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存在。父與子面對面地對視著,他的身邊站著年輕的女孩小米,而父親的身邊也站著另外一個過了中年的婦女。
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們已經(jīng)好久不見了,你是來旅行的嗎?看樣子,是談戀愛了吧?父親微笑著看了看女孩問道:兒子,這個漂亮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吧?他有些羞澀地低下頭,他沒有想到父親會用這樣的語言跟他說話。旁邊站著的小米看上去倒很自然,她解釋說:叔叔,我們只是朋友而已。也是在洋人街遇上的,原來我們只是加了微信而已。小米已經(jīng)坦誠地說清楚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父親點點頭說,你們年輕,有的是時間,慢慢了解吧!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對旁邊的女人說道:看見我兒子,你也就能想象出我年輕時候的榜樣了,我年輕的時候長得跟我兒子完全一模一樣,身高體重都一樣。中年婦女笑得很媚也很明亮,她只是不斷地微笑著點點頭。父親對兒子說,這位阿姨是你老爸的女朋友……好的,你們去玩吧,我們也要走一走。父親帶著中年婦女走了。他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不安感,已經(jīng)被小米察覺了。
小米低聲說道:想什么呢?他搖了搖頭說,沒想什么?盡管如此,他的神態(tài)突然開始變得恍惚,他回味著父親剛才說的話,如果站在父親身邊的這個中年婦女,真的是父親的女朋友……他想起了母親,看上去,這個婦女站在父親身邊要比母親年輕幾歲。如果這個婦女真的是父親的女朋友,那對于母親來說將意味著什么?
小米說,我們走吧,你別介意你父親旁邊的那個阿姨的存在,現(xiàn)在都流行說男朋友女朋友這些稱呼,它們應該只是稱呼而已。小米的聲音直接抵達了讓他感覺到不安的那種情緒,到底是什么東西讓他產(chǎn)生了一絲絲輕微的不安呢?他們到了離洋人街不遠的另一座客棧,這同樣是由一座老房子改裝的客棧。小米走在前面,他跟在她后。小米說,我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半個多月,還準備住些日子。小米將他帶上了樓上的一間客房,掏出房卡打開了門,房間里堆滿了幾個紙箱。小米說,是從淘寶上買來的?,F(xiàn)在淘寶上什么都有,也很方便。我們打開看看吧,如果還需要添補東西的話,附近有一家專賣探險者的東西,從手電筒到壓縮餅干帳篷都有。于是,他們就開始折箱子……
手機又在振動中,他掏出手機,是一個陌生電話……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很少打電話了,除了送快遞送外賣的。他要接這個電話嗎?他喂了一聲,電話那邊的聲音很急促也很冷靜:你是錦繡花園二一〇的住戶嗎?你現(xiàn)在哪里?無論你在哪里,都需要請你盡快趕回來,用最快最快的速度趕回來,回到你住的小區(qū),一定不要耽誤,請記住,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接完這個電話,他的臉開始變得蒼白,他手上還拿著剛剛拆箱時的一節(jié)一節(jié)膠帶紙,現(xiàn)在所有的快遞都要使用一圈又一圈的膠帶紙。那些透明的黃色膠帶紙將無以計數(shù)的紙箱環(huán)繞幾圈后,快遞就上了飛機……世界在以前所未有的節(jié)奏,以物質化的速度正在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電話,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使他放下了一個現(xiàn)實。電話中的聲音有些理性,只是稍微急促了些,發(fā)生了什么事?小米已經(jīng)走近了他,敏感的小米總是能捕捉到一些他無法說清楚的東西。那些無法說清楚的東西,正在催促他離開,他打開手機,看了看離他最近的一趟動車時間表。四十五分鐘以后就有一趟動車從火車站出發(fā)到省城。
小米走到他身邊說,別急,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情,你都要冷靜。他低聲說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我需要盡快趕回去。你等我回來,三天后我回來,我們一塊去爬蒼山。小米走上前來,伸手擁抱了他一下說道:好的,我等你回來。他來不及感受那個短暫的擁抱就離開了,從那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中,他感覺到有一件棘手的事情等待著自己,他小跑著回到了客棧,拎起箱子下了樓再退了房后,朝客棧外面跑去,小米已經(jīng)叫來了一輛出租車,小米說,別急,我送你到火車站。他沒有拒絕。
七
兩個人坐在后車廂里,沉默無語,目光都在往外看,因為是兩邊不同的窗戶,他看到的是洱海,她看到的是蒼山,事實上,如果從空中航拍的話,蒼山和洱海是彼此相連的。在沉默中,出租車已經(jīng)到了火車站,他和她都下了車,他走得很快,小米很輕松就跟上了他的速度。他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訂了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節(jié)奏就是不出家門,通過一臺手機就能辦許多事。在他即將進出口時,他轉過身來對她說,等我回來,處理完事后,三天后我一定回來,我們再去爬蒼山。他和她的目光只對視了片刻,不超過三秒鐘就游離出去了。
這是一個游離者的時代嗎?加快節(jié)奏的動車載著他的身體正在奔往省城。他坐在窗口,突然想起來,在過去了的好幾個小時里,茄子沒有再給她打視頻電話……他掏出手機,開始給茄子打視頻電話,但手機沒有任何應答。這或許是第一次主動給茄子打視頻電話,很多時刻,他似乎跟不上這個時代的節(jié)奏,他必須跑起來,就像他跑起來就進了火車站,趕上了動車的速度。他又再次撥動了視頻,事實上,是手指輕輕一按,這是一個接觸的時代,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明,就是要用手中觸摸的功能,就能打開通向世界的開關。
手機上有各種功能開關,用手指一碰,就能找到你所需要的世界,從物質到物質,從肉體到肉體,從精神到精神——都潛藏在方寸手機之中。現(xiàn)在,他卻無法與茄子視頻,這個現(xiàn)象有些讓他突然間變得心慌意亂。從大理到省城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速度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馳騁著。
從火車站打了出租車幾十分鐘就到小區(qū)門外的街道,這是下午六點半鐘,接近落日熔金般色彩的時刻,有好多次,他都騎著摩托車感覺到自己全部身心都已經(jīng)被一天中最美好的那輪色彩所籠罩。此刻,他的腳步加快了,出租車在小區(qū)大門外停住,本來可以進小區(qū)的,但保安說,小區(qū)出事了,任何車輛不能進去,只有消防和警車、醫(yī)務人員和一一〇救護車才能進去。
他快步穿行著那條小徑,比以往任何時刻走得更快,是的,他似乎確定了小區(qū)的那件事與自己有關系,因為陌生男人催促他盡快回家的電話,還有他無法鏈接上茄子的視頻——這兩件事是導火索,是無法說清楚的隱患。當他像一只荒野中的兔子般穿過幾百米濃蔭小徑時,已經(jīng)來到了所住樓區(qū)的下面。他看到了消防人員和警察,兩個消防隊員正在往樓層間搭起一座繩子的橋梁,幾個警察來回行走,地上已經(jīng)鋪滿了幾個彈跳海綿墊子。他一出現(xiàn),就有小區(qū)觀看的人議論說: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回來了……聲音是從周圍發(fā)出來的。
他看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開始轉向自己,警察的目光也過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警察正在朝他走過來。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誰?他感覺到出事了,警察已經(jīng)來到了他身邊,警察走到他身邊,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攤在手中,低沉地說道:你終于回來了。他很快聽出來了,警察的聲音就是給他打過電話的聲音。警察說:你是今早出門的,去了大理?好了,待會兒事情結束后,我們之間或能會有筆錄?,F(xiàn)在,最為重要的是,你要積極地配合我們,阻止在二十八層頂樓平臺上的女子跳樓。你聽明白了嗎?跟你同居的女子幾個小時前上了頂樓,而且將頂樓的門關上了……她站在二十八層樓邊緣的圍欄邊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是對面樓層的人看見了她,打通110,現(xiàn)在我們正在設法救她,你要積極地有理智地配合我們的行動。
八
他在這一剎那間,突然變得平靜了,就像半年多前的那個午夜,他夜騎黑色的摩托車途經(jīng)她身邊,那個午夜,她喝了很多酒,也是想跳滇池,正當她在酩酊大醉中欲罷不能時,他來了,因途經(jīng)她的身邊,而將她帶回了他的家,如果追索,這就是問題的淵源,他平靜地參與了這場拯救活動,用眼睛觀測了一番四周的場景,想起來了,不久以前,她帶著他上頂樓的場景,那個夜晚,是她主動邀請他的。他本來已經(jīng)換上了睡衣,就在他站在窗口想看一眼夜色,拉上窗簾時,她同樣穿著睡衣走到了他身邊,她說,我?guī)愕蕉藢禹敇侨タ丛铝?,今晚的月亮太圓了。她說完,已經(jīng)伸手拉住了他的手,這一拉已經(jīng)把他拉出了門,關門時,她沒有忘記帶上鑰匙。自從他們開始同居以后的第三天,她就跟他主動地要了鑰匙。他沒介意,將鑰匙給了她。
她牽著他的手登著樓梯,從二十一層到二十八層,他們很輕松地就上去了。拉開了二十八層通向頂層平臺的門,他頓時已經(jīng)感覺到了月光的皎潔。就像她所說的那樣,今晚的月亮很圓滿。她仰起頭看月亮的神態(tài)跟以往不一樣,他也說不出來,到底有什么樣的區(qū)別。她突然依偎著他說道:二十八層,好高啊,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了,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當時,他愣了片刻,感覺到耳根在發(fā)涼,但一陣風過來后,她說涼了,要回去了。他感覺到了她的情緒化,便跟著她回去了,在下樓時,她又自語道:那些跳樓的人,要有多大的勇氣??!她說出這句話時,他的耳根又是一陣冰涼。是的,這冰冷的語言,偶爾來一句,就會讓你的心跳加速。不過,那個夜晚,回到房間以后,她突然就充滿了激情,開始吻他的脊背——她的手撫摸著他的脖頸面頰耳朵,那一天晚上,她似乎比任何一天都對他熱烈,她似乎比任何時刻都需要他的身體,他的擁抱,她總是懇求他:抱緊我呀,再抱緊我點,別松手,別松開手。
現(xiàn)在,他要怎樣配合才能拯救她?首先,他必須出現(xiàn)在二十八層樓的露臺上,這是必須的——只有面對她的存在,他才能說服她。跟他通過話的三十多歲的警察走過來跟他商量:現(xiàn)在我們必須去頂樓,我想知道,你過去有攀巖的愛好嗎?因為我們只有順著這根繩子才能上去,剛才,消防隊員已經(jīng)為我們將牢固的繩子從上而下系好,你能跟我一塊兒拉著地上的那根繩子上去嗎?他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說道:是的,我能跟你上去的。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們開始上吧,要冷靜,因為是二十八層樓……中途一定要堅持,往上時將目光盡力向上,不要往下看。
他點點頭,因為他的失敗與成功,對于二十八層樓的女子來說非常重要。他把手機交給了一個警察,他是從容的,當他將繩子握在手心時,從下到上的距離猶如目測著他當年學游泳時跳水的距離。父親站在他身邊鼔勵地說:兒子,別害怕,下面是柔軟的水,你要過一關,人生就是一關又一關的過。那一年,他才七歲?,F(xiàn)在,父親說的另一關又降臨了,這是他必須面對的一關,他握住了繩子,盡管身上掛有保護繩,但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穿越二十八層樓的高度。
旁邊兩米外是另一根繩子,年輕的警察又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們會成功的。于是,他們開始抓住空中舞動的繩索,是的,有些風過來了,風讓繩子舞動著,他們抓住了繩子,警察比他大幾歲——因為職業(yè)卷進了這場人命拯救事件,而他,則因為男女之情成為這場人命拯救事件的主角。人生舞臺,分為配角或主角——這一時刻,他和年輕的警察成為主角。
剛才,警察問過他,是否有過攀巖的經(jīng)驗,是的,這擊中了他某處隱隱上升的光亮,這曾經(jīng)是他幻想中的一絲光亮嗎?有一天,他獨自一人來到滇池邊的西山腳下時,在偶然的仰頭一望中,就發(fā)現(xiàn)了一座陡峭的青灰色巖石組成的山巒,他想起了攀巖者,身體懸在空中的場景……
他們開始向上而去——他忘卻了所有存在的或不存在的記憶,仿佛手里的這根繩索就是唯一的,他從抓住這根繩索的那一刻就告訴自己說:我一定能穿過這些空中距離的。他身體中仿佛就開始注入了某種力量,這就是所謂的信念嗎?此刻,已經(jīng)是太陽西斜的時間了……時間就是生命,這句話用于此刻,將拯救一個人的生命。他當然是頭一次用繩索捆綁肉身,在日常生活中,盡管他很少去體悟肉身的疼痛和喜悅,但他知道肉身是脆弱的,可以化為碎片的。
抓住繩索往上爬,奮力向上,不要往下看——在這一刻,他牢記著年輕警察的叮囑聲,于是,他就順著繩索而上的光線,夕陽中的一縷金色從水泥墻面上游離過來,仿佛想陪伴他的這次探險。確實,這對于他來說,絕對是一次從未有過的挑戰(zhàn)。他的身體已經(jīng)離開地面有幾米了,但還有幾百米的距離啊!仿佛眼簾之上就是一根繩索,不再有任何存在的現(xiàn)實世界了。他要竭盡全力才能抵達目標,現(xiàn)在,他知道了,為什么警察不讓他往下看……在他不經(jīng)意往下看的一眼中,他仿佛感覺到自己在發(fā)抖,因為下面就是一個深淵,而且是一個讓他的身體感覺到眩暈的抽空了的深淵。當他的目光再往上看去時,他看到了繩子上晃動的金黃色的落日之光。他看到那些光澤時,身體仿佛又重新找到了那種穩(wěn)定性。集中了注意力,他的身體在不斷上升中摸索到了穩(wěn)定性,這需要他的身體跟那根很輕也很重的繩索和諧相處,是的,他和它越來越達到了某種和諧的高度。他的身體終于能夠跟上繩索在空中的那種不確定的搖晃擺動了。往上看去,離最終的目標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是的,他戰(zhàn)勝了自我,一個從未向上挑戰(zhàn)過高度的他,在最后的夕陽從繩索上消失的那一秒,他的身體從繩索躍到了頂臺,旁邊的年輕警察的速度跟他幾乎一致,兩個人的腳終于跨過了水泥圍欄。
他直奔她而去,幾乎就是奔過去,她站在水泥圍欄邊,目光是灰暗的,就像落日盡頭的灰暗。他低聲說: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這讓他有了奔向她的速度。是的,他的速度夠快了,她還來不及想任何念頭,他就像山岡上奮力奔跑的一頭羚羊已經(jīng)追到了那頭野兔。他知道,對于這個女人,只有擁抱住她的身體,才可能盡快地結束這場事件,他畢竟是學心理學專業(yè)的,而且,他跟她同居了半年時間,男女之間的關系,讓他決定奔過去就迅速地擁抱住她。
是的,他伸出手臂就擁抱住了她。他是對的,她像一頭濡濕了的小鳥在他懷里顫抖著,就像上一次,哦,就像上一次,難道這就是人的命運嗎?有了上一次,就會有下一次,命運的掌控人永遠是自己,是那個用自己的風格人生演奏自己命運的自己嗎?
盡管她在他的擁抱中已經(jīng)慢慢不再顫抖了,但是他仍然感覺到了她的害怕——不錯,也許是因為幾個小時之前,他和她之間那場不愉快的對話,導致了這場事件。但事情并沒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樣就結束了,她突然從他的擁抱中抽身而出,奔到陽臺邊沿低聲說道:別過來,請別走上來,如果你過來,我就跳下去,你和我之間在這里必須把話說清楚……
九
此時此刻,警察站在幾米之外也同樣低聲說道:姑娘,別沖動,有一句流行的話,沖動就是魔鬼……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都需要冷靜冷靜……我們不做魔鬼,我們要做天使……你長得年輕而又漂亮,一定是人間天使……
她笑了,聽了警察的話,說道:你真有趣,像你這樣有趣的警官一定很少,你這樣一說,我倒真的輕松了……不過,你們以為我真的就會輕松嗎?世界上哪兒會有這么容易的事情啊!我跟他的事情,你們別插手,我要跟他面對面地說清楚。于是,她將目光對準了他,實際上,他也是有名字的,他叫什么名字呢?茄子叫出了他的名字:張民,你再走近我兩步,但不允許靠近我……于是,張民就朝前又走了兩步,在這么急促的時間里,她的抽身而出她的善變已經(jīng)讓他不敢再走近她,因為在她身體旁邊就是水泥圍欄……
茄子說道:張民,說吧,你今天是不是想拋棄我了?我想聽你的真言,別騙我……他說道:沒有啊,我們之間不是好好的嗎?為什么要拋棄你呢?茄子說道:那你為什么從來也沒有說過愛我?如果你愛我,為什么從來不說呢?張民說道:這句話非要說出來嗎?有時候不說,并不意味著不愛啊……茄子突然升高了語調:好吧,如果你是真的愛我,可不可以現(xiàn)在就說一聲我愛你……他也加高了語調說道:好的,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但你必須走到我身邊來,這樣的話,是對你說的心里話……他的這幾句話好像真管用,她突然就向他走過來了,是真的走過來了。
他伸出手,茄子把手伸出來,他就拉住了茄子的手,他說話算數(shù),走過去貼近她耳邊輕聲說道:我愛你。他連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么難以說出的一句話,他從未對任何女人包括茄子也沒有說出的一句話,能這么說出來了。他被自己的這句話感動著,看上去,茄子是最為激動的,因為在過去的親密接觸中——茄子看來是等待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聽見他說出的這句話?,F(xiàn)在,矛盾與沖突因為這句話終于得到了緩解。他看上去也釋懷了,因為他看見茄子眼眶里的淚光。他說,我們回去吧!茄子點點頭,他緊緊地攥緊了茄子的手,想把她帶到房間里去,他仿佛在告訴自己說:回房間就好了,那就意味著一場噩夢般的拯救已經(jīng)結束了。
看上去,他真的可以牽著茄子的手往前走了,警察走過來,微笑著看了他們一眼,仿佛在用目光祝福他們的愛情。是的,終于結束了。他們走出了警察已經(jīng)打開的門,在二十八層樓的電梯門口,他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然后,再從電梯下到二十二層樓,一切就像夢的速度那樣快。他用鑰匙打開了門,茄子的手機在房間里,他明白了,她奔向二十八層頂樓時,手機和鑰匙都沒有帶上。在那一剎那間,她是崩潰了的。
他和茄子又回到了這個空間,兩個人平??偸窃跇窍赂浇男〔宛^吃飯。似乎就很少進廚房,而現(xiàn)在他們都感覺到餓了,茄子說她會煮面條的——她進了廚房,系上了圍腰,茄子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平常,她是從來不進廚房的。半小時后,她煮了兩碗面條端了出來,并啟開了一瓶葡萄酒,倒進了高腳酒杯里,兩個人面對面地靠窗坐下來,茄子說:今天是我生日,祝賀我吧!
他一直在試圖接受這一切,包括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一切,都是超乎他意料之外的生活。他吁了一口氣,終于將茄子從二十八層樓的水泥欄中拉回來了,他想起了從早晨開始逃離后遇到的各種事,從父親身邊的女人到小米客房中的探險器物。此刻,茄子已經(jīng)在廚房中給他煮好了面條,并告訴他,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們之間該慶賀什么?
舉起在空中的高腳酒杯,讓他感覺到人生的一種荒謬感,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想笑出聲的欲望,只有笑出聲來,才能揭示眼下這一幕對于他來說是荒謬的生活。同時,他有一種掌控這場局面的心理戰(zhàn)術,眼下他不能再用情緒改變這場局面,因為他所面對的是一個在現(xiàn)代生活中多少有些病態(tài)而又脆弱的女人。雖然,直到如今他都還不了解她的過去,因為他害怕揭開傷疤以后,看見她疼痛的神經(jīng)。其實,在很多時候,他要比茄子更為脆弱。
他告訴自己說,在此刻面對她的生日舉起的高腳酒杯(當初他從網(wǎng)上買下這套高腳酒杯時,完全是因為個人的喜歡,并沒有想象它的用途),他感覺到了從虛無到實用現(xiàn)場的時間問題,首先,這套水晶玻璃杯終于派上了用途。之外,他要祝福茄子的生日,讓她擺脫黑暗的糾纏。從他在滇池邊救下她到今天所發(fā)生的事件,他感覺到了有一種幽暗的東西一直在糾纏著茄子。是的,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希望,對自己的希望,要幫助茄子擺脫那團黑暗的糾纏。
于是,他舉起酒杯溫柔地說道:對不起,現(xiàn)在買不到生日禮物送你了,只有用陪伴祝福你生日快樂。茄子淚光閃爍:謝謝你,我為今天發(fā)生的事說聲對不起,給你和大家都添麻煩了。之后,他們品嘗著茄子親手做的面條。他說,面條味道很好。茄子點點頭說道:是我父親教我的,我從小就喜歡吃面條,但父親卻在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因車禍去世了。后來不久,母親很快就再婚了。這就是他想等待的嗎?半年來,盡管他們面對面地用了許多餐,但僅僅是為了解決饑餓問題而已。此刻,三杯葡萄酒之后,茄子開始以片段似的回憶道出了她的經(jīng)歷。生活中需要酒,是因為酒能讓人產(chǎn)生?;玫囊庾R,她慢慢地追述著那些曾經(jīng)歷過的場景:在母親和那個男子舉辦婚禮的那一天,她突然就離家出走了。
他伸出手去,有些驚訝地握住了茄子的手說道:哦,茄子,我能感受到你當時的孤獨無援……確實,他聽到茄子剛才的回憶時,真的很驚訝。茄子的目光飽含著淚花說道:你知道嗎?不僅我出走了,我還給我母親送了一件新婚禮物,你猜是什么?我相信,你絕對猜不出來,那是一件什么樣的禮物。是的,他不敢去猜到底是什么禮物,因為面對的是茄子,而不是別的女人。當然,他也沒有任何比對別的女人。
茄子有些詭秘地一笑說道:我母親怕蛇,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我送給母親的是兩條蛇……這簡直就是一場惡作劇,你現(xiàn)在可以想象我那時候的心情有多惡毒,我明明知道母親一生最怕蛇,卻偏要送給母親最為可怕的東西,而且是在婚禮上。他完全被茄子說的話嚇住了,他自語道:不可能的,這是絕對也不可能的,你一個女孩到哪里去找到兩條蛇?又是怎么將它們帶到婚禮上去的?
茄子說道:這個太簡單了,真的太簡單了。那一段時間,有一次路過花鳥市場,我被那一條街上的小動物完全吸引了,那些籠子里有小狗小貓,有兔子倉鼠,還有烏龜、昆蟲等等,而且我還看見了蛇……我跟母親相反,她怕蛇,我怕的是鼠類。一家店門口,坐著一個青年人,他的店里有各種各樣的蛇。我從店門口經(jīng)過時,他手上正在玩著一條綠顏色的蛇,而且他還吆喝著:喜歡養(yǎng)蛇的朋友們,請將目光看過來。
十
就這樣,我走過去,他說:小姑娘,我店里的蛇都沒有毒,如果喜歡蛇可以買兩條帶回家去養(yǎng)……天啊,盡管我不害怕蛇,但我怎么可能將蛇帶到家里去養(yǎng)呢?這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啊,而且家里面還有一個非常怕蛇的母親,哪怕是在電視上看到蛇,母親也會用雙手蒙住雙眼,叫我快換頻道。
茄子繼續(xù)說道,母親就要結婚了,正值我青春期逆反時間,并且父親剛去世一年,我還沒有從那種悲傷中走出來。當母親與我面對面地談話,告訴我,她就要結婚了,在今后我就會有一個繼父的事實時,我大聲叫道:不可能。我不會讓任何人做我繼父的。母親走上前來溫柔地解釋著:茄子,我們不能因為你父親的去世就放棄生活的權利,媽媽也不能放棄愛的權利,而且你也需要一個父親。
茄子不想再聽母親說下去了……剛才聽母親說這番話,她快淚奔了。她看了母親一眼說道:你的生活與我無關,但我不需要繼父,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我對父親的愛,她說完就離開了。那晚,她去了樓下的酒吧,這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去酒吧。這家酒吧就住宅樓外,臨街的酒吧,總有燈光、穿著時尚的男女青年。如果不是碰到這件事,她是很難有勇氣走進酒吧去的。父親在世時就告訴她:酒吧很復雜,女孩子不要輕易去酒吧喝酒。
茄子說,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她是不會去酒吧的。簡言之,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母親也不會再婚的,父親的去世改變了她和母親的命運。她到了酒吧,走到吧臺前,這些場景,她曾經(jīng)在電影中似曾見過。是的,她模仿著電影場景走到了吧臺前,要了一杯啤酒。第一次喝啤酒,尤其是聽著低沉的爵士樂……茄子有一種無法說清楚的憂傷,她是那么想念父親,一杯啤酒后,她又要了第二杯,時間熬到了半夜,她站起來,身體有些虛幻。因為離小區(qū)很近,并不礙事,回到家,沒有看見母親。這很正常,自從出現(xiàn)了那個男人以后,母親就經(jīng)常不在家。從此以后,她的逆反情緒中又增加了一種對母親新戀情的抵制。
直到母親舉辦婚禮的這一天,來自茄子內心這場不折不扣的抵制,使她利用送禮物的機會,制造了一場荒謬的惡作劇。首先,在離家出走之前,她到花鳥市場那家賣各種蛇的小店里,店主仍然是那個青年男子,她說想買兩條完全沒有毒性的蛇,男子說,姑娘,你放心,這些蛇連微毒都沒有。你可以帶回家去養(yǎng),很快,它們就會成為你的好朋友。她說,要買兩條蛇裝在盒子里,今天下午她要作為禮物送人的。青年店主說,好啊,這些年,養(yǎng)蛇玩蛇的人越來越多了,人與動物就應該這樣和諧相處。店主將兩條她親自挑好的碧綠的蛇裝在了塑料盒里,又在外包裝了粉紅色的禮品紙后交給她說:放心,里面的蛇哪怕跑了出來,也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她帶走了盒子,突然就感覺到了一場惡作劇的荒謬和搞笑。但這就是她必須送給母親的禮物——準確地說,是她送給母親和那個男人新婚的禮物。一個惡作劇誕生了,她到了母親舉辦婚宴的飯店,將那個粉紅色的盒子交給站在婚宴外的飯店侍者,她走上前微笑著說道:麻煩你一件事,六點半鐘,婚禮開始時,麻煩你將這只盒子交給結婚的新娘,可以嗎?侍者微笑著說:放心,小姐,很愿意為你做事。
之后,她并沒有馬上離開,她很想看看這場惡作劇的現(xiàn)場,于是,她上了二樓的電梯,想尋找一個觀望處,她有一種既悲哀又發(fā)明了惡作劇的興奮。終于,她乘電梯到了二樓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藏身處:在憑欄而下的窗口正好對著一樓舉辦婚宴的大堂——竟然來了那么多人,她有些驚訝地看著前來參加婚禮的人。于是,她在等待中終于從人群中看見了母親。父親才逝世一年,母親就穿上了白色婚紗裙——這一幕,太刺激她的神經(jīng),她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悲傷。
婚禮開始之前,她的手機一直在響,是振動的響,是母親來的電話。她拒絕接電話,肩上有一只背包,只要母親啟開那只禮盒,她就背著包出走了。終于看見母親和那個男人站在舞臺上,旁邊大約就是他們的證婚人,就在這時,那個穿西裝的侍者走上臺去,將那只粉紅色的盒子交給新娘,這一刻終于降臨了,她在盒子上寫著:祝福母親新婚快樂,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此刻,母親站在舞臺上,臉上綻放著笑容說道:親愛的朋友們,請允許我在婚禮開始之前,打開這只粉紅色的禮盒,這是我親愛的寶貝女兒茄子送給我的禮物。母親正將盒子舉過頭頂,看上去,這只禮盒給母親帶來了驚喜和快樂。
母親終于開始開啟那只禮盒了,茄子笑了一下,突然就聽見了母親那劇烈的尖叫聲,盒子從她手中落了下去,茄子目睹了兩條綠蛇開始在舞臺上移動著身體……而茄子就趁著這種混亂離開了。她離家出走了,帶著身份證和母親平常給她的一些零花錢。
十一
故事講到這里后,茄子有些累了,大約是喝了很多葡萄酒,一瓶酒三分之二都是她喝下去的。她將頭埋在餐桌上,他又將她扶到了臥房,讓她躺下去以后,他重回客廳,這驚心動魄的一天終于結束了,他給自己沏了一杯咖啡。終于,讓茄子安靜下來了,而今晚,他想離開臥房,獨自在沙發(fā)上睡。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養(yǎng)成的習慣又來了,在睡覺之前,要看一看手機。他又看到了小米,而且小米給他留言了:說話算數(shù)啊,我們說好了,三天后去爬蒼山的。他回了信:我會回來的,我說過的話一定會算數(shù)的。他也累了,似乎松弛了,片刻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后半夜,他突然又被喚醒了,睜開雙眼,茄子坐在沙發(fā)邊審視著他,剛才,就是茄子將他叫醒的。他醒了,茄子質問道:為什么睡沙發(fā)?。渴遣皇窍訔壩伊??
他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說:剛才是怕吵醒你,就睡沙發(fā)了。好了,我們回臥房吧!茄子不再追問,臉上又有了欣慰感。他剛才明顯說了謊,其實,他真的是想睡在沙發(fā)上的,而且想今后也就睡在沙發(fā)上了。然而,就眼下來看,這個現(xiàn)實有些艱難。茄子又將他從沙發(fā)拉到了臥房,這漫長的后半夜啊,他覺得像是一場煎熬。當她依偎在他懷里時,他感覺到跟往常不一樣,胸口很悶,血管很堵。
天總會亮的,每天都是他在她之前早起,而今天卻不一樣,他剛想起床,她就說道:我想關店休息幾天,我們去旅行吧!他想,有些事是該攤牌了,否則,他對小米的承諾就失信了。于是,他說,你先去洗澡吧,然后我再去洗澡。他說,待兩個人洗完澡穿上衣服后,人就變清醒了,說實話,他不習慣躺在床上跟茄子說事情。這一次,茄子洗澡很快,然后是他洗澡,她出來了,他又進去了——站在有霧氣的水龍頭下面,他的理智和激情重又上升,盡管浴室中有濕霧彌漫。
在他的理智之中,他正在告訴自己,要處理好與茄子的關系,包括使用語言,因為茄子是一個極容易走極端的女子。昨天晚上,他聽了茄子親口講述的故事,非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自從茄子失去父親以后,茄子也就失去了安全感。所以,她在母親再婚之日,制造了那個荒謬的惡作劇。直到現(xiàn)在,茄子仍然很脆弱,沒有安全感的茄子,自從他在那個夜晚將她用摩托車帶到家里以后,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問他:你是誰?我在哪里?他輕聲安慰道:別害怕,這是我住所,昨晚在滇池邊,你醉了……我就把你帶回來了。那一晚,他睡在沙發(fā)上,她睡在他房間里,醒了之后,就走出來。是的,她想起來了,未醉時的場景,事后她曾經(jīng)告訴過他,她過去的男友出了車禍離開了世界。這對于她來說,無疑是一場巨大的摧殘,她每天以喝醉酒來麻醉痛苦無助的身體……
她看著他說道:謝謝你救了我。然而,活下去,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太難了。我是多么害怕去面對這個世界啊!他聽著她的聲音,好像是在看著一朵花在雨中萎靡著。一種惻隱之心左右著他,在她拎著包轉身告別時,他突然走上前說道:如果你感覺到害怕的話,可以留下來住幾天,在這里,你會感覺到很安全的。他一邊說一邊將抽屜里的另一把房門鑰匙遞給了她,她的手并沒有馬上伸出來接他的鑰匙,她笑著問他:這個世界騙子很多,你把鑰匙交給我,難道你不害怕我是騙子嗎?
他也笑了安慰她說:相信我的目光,我是不會將騙子帶回家的。于是,她伸出手說了聲: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便從他手中接過了那把很新的鑰匙。就是這樣,帶著惻隱之心的他,就將茄子留下來了。他和她的關系也就從此刻開始,逐日演變成了男人或女人的關系。
十二
手機在振動中,他的手機在沙發(fā)上振動——他終于洗完澡出來了。相比以往,他在浴室中待了很長時間,趁著洗澡的時間,他在考慮兩個問題:其一,他對小米的承諾。他說過,三天后陪同小米去爬蒼山。已經(jīng)過去一天了,如果要讓承諾變?yōu)楝F(xiàn)實,他必須明天之內趕往大理,后天才能爬蒼山,去探索另外一個世界。其二,剛才茄子說要去旅行,這顯然是與爬蒼山產(chǎn)生沖突的另外一個問題。他該如何選擇?最為重要的是,怎樣去化解兩者之間的沖突。
出浴室后,茄子提醒他說,剛才手機一直在振動,是不是父母有事在找他?剛說著,手機又在振動中了。他拿起了電話,從電話那邊傳來的竟然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你是張民嗎?你母親病了,急發(fā)心臟病,我們已經(jīng)將她送到醫(yī)院了,請你速到市人民醫(yī)院……他穿上外套對茄子說:對不起,我要趕到醫(yī)院去,母親急發(fā)心臟病……茄子說:我跟你去吧!他搖搖頭說:母親不認識你,換一個時間段去吧!茄子點點頭,表示很理解他的選擇。
他跨上了摩托車直奔醫(yī)院,在這一刻,他已經(jīng)忘卻了剛才考慮的兩個現(xiàn)實問題,因為母親就是他的主題,母親就是從小牽住他的手,送他到幼兒園的母親,而現(xiàn)在他正心急如焚,以最快的速度奔往目的地。此生他很少去醫(yī)院,記憶中好像也沒有關于醫(yī)院的記憶,現(xiàn)在,他急奔醫(yī)院,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然而,城市的每一條道路都很堵塞。還好,他騎摩托車可以從熟悉的小巷直接奔到醫(yī)院。
值得慶幸的是,母親在第一時間送了醫(yī)院,得到了及時搶救,已經(jīng)過了危險期。在病房中,有母親的兩個女友陪伴她,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他們的年齡都一致,看上去應該都是跳廣場舞的好朋友吧?他猜想著,坐在母親床邊,問母親是否需要通知父親回來?可以好好照顧母親。他這樣一說,就感覺到母親在用眼神拒絕他的話題。那個男人走上前對他說,你不用擔心你母親,我們都會照顧好你母親的。他從那個對他說話男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種溫存。這溫存讓他釋懷,母親拉著他的手說:兒子,你有事就去忙吧,你們年輕人的事很多,而我們都是退休的人了,母親已經(jīng)安全了,住幾天院后就可回去了。放心,兒子,去吧!去做你的事。
這就是他的母親,從來都不給他施壓,從小到現(xiàn)在,母親永遠是那么從容淡定,骨子里還有些浪漫色彩,每天都收整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看上去根本就不像退休的人。父親也是這樣,喜歡穿布衣牛仔休閑裝,喜歡旅行攝影。其實,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母親和父親都在追求他們想要的生活,而且看上去身邊就有他們貼心的朋友。是的,母親的目光讓他感覺到了沒有重負的安慰,并用目光催促他可以離開病房了,去做他這一代人所追索的目標。他的目標在哪里?手機微信上出現(xiàn)了小米的一句話:你能今天能趕到大理來嗎?明天就是我們說好爬蒼山的日子?
他走出了病房,剛想穿過走廊時,茄子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茄子有些急促地走過來,挽起他的手臂輕聲問道:母親怎么樣了?需要我做什么事嗎?他沒有說話,只是感覺到茄子突然從醫(yī)院的走廊中來到身邊,就像一個幽靈,這不合時宜的來臨,使他的心緒顯得有些混沌。其實,剛剛走出病房的時候,他是輕松的,腳步好像也是自由的。因為母親的催促他離開的聲音,讓他感覺到釋懷,而且他還看到了小米的留言。難道這就是他眼下的目標,他的心有些興奮。倘若茄子沒有突然從走廊中穿過來,挽住他的手臂,他是否會直奔目標而去?說實話,眼下他必須實現(xiàn)他留給小米姑娘的那個諾言。
諾言是要付諸實現(xiàn)的,這是他告訴自己的聲音。有些聲音是說給風聽的,而有些聲音是告誡自己的。
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醫(yī)院,此刻,他感覺到了另一種來自現(xiàn)實的從未有過的迷惘。當茄子的手臂仍挽住他的手臂時,他怎樣去奔往自己的那個目標?又該如何去承諾自己留給小米姑娘的那個諾言?
茄子突然說: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事,可以告訴我,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眼下,你母親在醫(yī)院,我們就暫時不要去旅行了。他說,是的,就不旅行了。茄子說,如果現(xiàn)在不需要她為母親做什么事,她還是想去服裝店,盡管生意難做,還是要做下去的。聽了茄子剛才說的話,他突然有了一種安慰,他帶著她走到了摩托車的存放處,她上了后座,伸出手攬緊了他的腰。如果那個夜晚,他沒有遇上她?沒有用繩子將酩酊大醉的茄子捆在自己的腰部,將她帶回家,那么,他和她就不會有如此多的糾纏了。
他把她很快送到了鬧市區(qū)的服裝店。她下了車,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她過去的身份——重新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每個人都將生命寄托在自己的某一種身份中,這是一個難以逃脫的現(xiàn)實。因為,沒有身份,也就沒有在這個現(xiàn)實中可以立足的地方。
他揮了手表示再見,就跨上摩托車,就在他途經(jīng)一條街道時,突然抬頭看見了一家店門外掛滿了探險的物件,其中竟然有攀巖的器物,有拓攀手式上升器爬繩……這是令人心跳的廣告牌,在深藍色天穹下的一根上升器爬繩,沿著灰石巖筆直地舞動……他被吸引過去了,想起了自己為了拯救茄子和年輕警察朝二十八層頂部攀著繩索上升的場景,這個幾乎被他忽略的奇境,現(xiàn)在想起來竟然有一種莫名的驚喜和驕傲。
十三
店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朝他走過來,問他是不是要增加戶外活動的器具?他笑了,笑得很天真,對店員說:請給我配一套攀巖裝配。三十多歲的男子看了他一眼說:好啊,我店里的配備是這座城市最好的。他說,我是第一次,想試一試……店員男子說,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十八歲就開始體驗戶外探險,攀巖是我最喜歡的活動,后來開了這家店,總要養(yǎng)活自己??!這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說得很真實,半小時就把他的攀巖裝備——一套中等以上的器具完全備好了。
他將一袋裝備裝上摩托車。天啊,這就是他的目標嗎?他突然找到目標了,真好?。∷氍F(xiàn)在就出發(fā),騎著摩托車直接去大理。這一刻,他又似乎忘卻了所有這一切,包括剛剛過去的一幕噩夢中的場景。這一切,全部是青春激蕩。他的摩托車已經(jīng)奔馳在去大理的高速公路上了……
他已經(jīng)在路上,在路上了。這是二十一世紀的高速公路,這是充滿了速度與激情的道路,他騎著黑色的摩托車,身體前傾,頭戴黑色的頭盔——像夢一樣穿過距離,來到了蒼山洱海邊上的洋人街。
一條路到底有多遠?只要有速度總能抵達目的地。這就是他的目的地嗎?他開始給小米電話,是視頻電話,他的腳還跨在摩托車上,手機上出現(xiàn)了小米,這是他和小米的第一次視頻電話。兩張笑臉出現(xiàn)在視頻上,小米笑著說:我就相信你不會違背諾言的。他說,是啊,我來了,明天我們就可以爬蒼山了。這幾天都是好天氣。他一邊說話一邊看著身后的蒼山、前面的洱海。
好天氣是留給造夢者的,他感到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所有這一切都讓他忘記了剛剛發(fā)生的驚悚。甚至在他急疾而來的路上,已經(jīng)忘卻了茄子的存在。生活在遠方,并不是虛擬的,而是來自遠方的現(xiàn)實。
小米說,你最好還是來我住的客棧住吧,我們再出去吃晚飯,商量一下明天出發(fā)的事情。他掛斷視頻,便來到了小米所住的客棧。小米已站在客棧門口等他的到來,他將車停在了客棧的院落。兩個人來到門外的小飯館坐了下來……似乎感覺到手機在振動,已近黃昏,他掏出手機,想著茄子,幾個小時過去了,茄子今天好像很安靜,沒有給他打任何視頻電話,也沒有發(fā)微信。這使他的神態(tài)顯得松弛起來,小米要了三菜一湯,還給他在吃飯之前單獨盛了一碗菠菜豆腐湯。他低下頭喝湯,覺得味道很好,對他來說,好像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喝到這樣美味的湯了,或許是他騎了四小時的摩托車有些累了,身體需要那碗蔬菜湯的滋養(yǎng)。
手機響了,是振動,手機上還是出現(xiàn)了茄子的臉,茄子說:今晚我們在哪里吃飯?你喜歡吃豆燜飯嗎?我發(fā)現(xiàn)了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店,專做豆燜飯,想去吃嗎?我馬上下班了……他本能中站起來,一只手插在褲包里,面對街景壓低聲音說道:茄子,對不起,我已經(jīng)來大理了,今晚不能陪你去吃豆燜飯了。茄子有些驚訝的臉開始變色了:你去大理了?為什么不帶我去呀?又是茄子先掛斷了電話,這很明顯,意味著茄子生氣了。經(jīng)過剛發(fā)生的那件事,讓他有了戒備心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出門太沖動了,但這沖動是他無法控制的,就像茄子無法控制中跑到了二十八層樓上。如不是對面的住戶看見了茄子的反常行為,報了110,那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人們說,沖動是魔鬼,而今天倘若沒有這種沖動,他就無法在沖動之中配備好攀巖器備,如果沒有這種沖動,他就不會跨行四百公里的路程,來到了大理,如果沒有這種沖動,魔鬼似的激情蕩漾,他就不可能來對現(xiàn)自己向小米許下的諾言。
十四
他回到小米身邊坐下來,不管怎么樣,他感覺到茄子的聲音不像過去那樣任性了——他希望并期待茄子慢慢地有些變化,不要總是挽緊他的手臂不放。不管怎么樣,離明天已經(jīng)很近了,他和小米兌現(xiàn)的諾言是不會變的。是的,離明天已經(jīng)很近了,他竟然吃了三小碗飯、喝了兩碗湯。小米驚喜地看著他調侃道:不錯啊,好胃口,只有好胃口的人才能爬很高的山、走很遠的路、看很美的風景……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小米說話就像唱歌,很悅耳。
吃完飯后,小米說時間還早啊,建議到洋人街去喝啤酒,輕松一下,有助睡眠。這是一個好建議,他們就來到了洋人街中央最熱鬧的那家酒吧,酒吧名叫:良宵,這應該是洋人街最大的人氣最旺的酒吧了,一樓臨街的座位都被占據(jù)了,小米帶他到了樓上,看來小米對這條街景很熟悉,而且小米跟酒吧的侍者們也很熟悉。她告訴他,一年有三分之二時間,她都在路上,小米告訴他了一個秘密:我喜歡旅行,是因為我在旅途中可以寫作,我寫作已經(jīng)許多年了,小米就是我的筆名。
這時候,他和小米已經(jīng)靠欄桿前的酒吧桌前坐下來了,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小米。寫作,讓他重又想起了米蘭·昆德拉的長篇小說《生活在別處》,這本書隨同他的身體在挪動,直到現(xiàn)在,這本書還在枕頭邊。這是他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口氣讀完的書,也是一本舍不下的書,就是這本書,讓他知道了作家寫出的書,可以成為他生命中一部分重要的東西。
小米要來了六瓶黑啤……這太爽了,這也就是大理洋人街上的魔力。小米說,每人三瓶黑啤,不夠再要。此刻的小米,確實像一位寫作者……其實,對他來說,作家這個職業(yè)是遙遠的,如果不是小米剛剛告訴了他,小米的另一個身份,他根本就猜不出這個年輕女孩的身份。
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身份中,沒有身份的人生,說明自己只是羽毛紛飛,并沒有長出肉體,也沒有長出翅膀,讓自己寄放在身份中——這是生活的標志嗎?兩人開始干杯了,多么愉快的夜晚??!他又開始放下所有的一切,包括茄子的存在。難道這也是《生活在別處》的另外一種生活的意義嗎?
生活中,總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發(fā)生,就在他們一次次的舉杯間,他的目光往樓下的人群中看了一眼,你們猜猜他看見了誰?就讓我們的眼球跟隨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將目光移動在人群中吧!洋人街到了夜晚,就人頭攢動,尤其是從樓上往下看,你會看到無數(shù)看不完的陌生人的面孔。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臉。
他人的存在就是我們的監(jiān)控器嗎?這張臉依舊那樣白皙,略帶蒼?!@個人的臉,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出現(xiàn)在洋人街的人群中,對于這個現(xiàn)實來說,絕對是互聯(lián)網(wǎng)下面的監(jiān)控器。你們猜著了,這張臉上布滿了追逐他而來的風塵,她就是茄子的臉。很顯然,茄子是乘動車來的,飛機都沒有動車這么快,而且,每天來來回回幾十次的動車,隨時可以滿足你的出行,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到大理了。很顯然,茄子掛斷視頻電話以后,就出發(fā)了。
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真相:這也是他不經(jīng)意之間看見的,在對面的露臺上,他又一次看見了父親和那個中年婦女,他們不是在喝啤酒,而是在喝咖啡,因為對面是一座咖啡館。兩種不相同的真相,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像風景與他的視線相遇。夠了,這兩個真相,可以分析如下:
首先說的是茄子的真相。茄子不會再沖動地跑到二十八樓去了。說明,人不會總做同一件蠢事。當人的理性逐日增長,總要長智性,親手掐滅一些危險可笑的、來自彈火繩上燃燒的火花。盡管如此,另一些火花同時也會來臨。茄子直奔大理,自然與他有關,令他有些略帶欣慰的是,茄子是悄然來到大理的。這就意味著,他可以回避她的存在了。當然,茄子的悄然而來,同時也存在著另外一種現(xiàn)象,她是想追蹤他的存在而來。
另外,就是父親和那個中年婦女的關系了。這是一種模糊而又確實存在的關系,他已經(jīng)是第三次看見他們在一起了。對面的露臺上,他們在喝著咖啡,兩個人手里都捧著一臺照相機,他們都是發(fā)燒友,所以,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了。又想起了他上午去看母親的場景,兩個女人、一個男人陪伴著母親——他們應該都是廣場舞協(xié)會的??瓷先?,那個男人很喜歡母親。
他說,我們回客棧,明天要早早去爬蒼山,而且我們要在山上露營。今晚睡一個好覺,就是補充了最大的能量。她聽他的,因為他說得對。六瓶黑啤,每人三瓶容量不多不少,已經(jīng)喝完了。雖然兩人都有一些微醺的感覺,但都能在清醒中下樓去。樓下是洋人街上擁擠的人流,此刻,快接近午夜,他和她都在人群中往前走,朝著客棧的方向往前走。幾分鐘就到客棧,兩人說了聲再見、晚安!便回到了各自的客房。
洗了一個熱水澡,對于他來說,是今晚睡覺之前最為舒服的享受,然后鉆進被子,直到手機上的鈴聲將自己喚醒。他掀開被子,這是六點鐘的時光,他洗漱用了十分鐘時間,是誰?訓練了他的速度——是他自己嗎?還是另外一個自己?然后,他背上攀巖裝備,來到了小米的客房門口,手剛放在門上想叩門,門就開了,看來,小米和他對于時間的約定都有非常好的和諧度。
六點半鐘,他們在外面吃了大碗米線后就出發(fā)了,他有一種無法言語的逃離與生活在別處的快感。他來不及回首多種場景,明明知道茄子已來到了洋人街,并且看見了她——但他確信茄子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這讓他獲得了一種隱蔽性——同時獲得了某種自由?,F(xiàn)在,他和小米出發(fā)了,沒乘任何工具,全靠步行。作為男人,他身體上掛滿了三分之二的探索工具,小米和他之前計算過時間,來回三天,也就是說,要在蒼山夜宿兩個晚上。然而,對他來說還不夠。所以,在去蒼山的路上,在一家早早開門的面包店,他又買了一大袋面包,至于水源,他是不擔心的。因為蒼山有雪,也就有水源了。
小米,看上去不是頭次探險了,她的步履很輕松。一直走在他前面,很快就到了蒼山腳下,這時候,天開始亮了。從各路會聚到蒼山腳下的探險者也陸續(xù)開始上山,他們三五成群……身上卻背著巨大的探險包。開始上山了,空氣越來越新鮮,并沒有感覺到孤寂和疲憊。起初,只是一條路,往上走,就延伸出了許多路,這就是敞開而又隱蔽的蒼山。面對許多條上山的路,就看你的選擇了,簡言之,選擇即命運,你選擇了什么?等待你的就是什么樣的命運。他和小米將選擇什么樣的路線呢?
在一塊指示牌上寫著:此路有雪峰、巖壁、野花、灌木荒野。他和小路久久地佇立在這塊小小的路牌前,他們沒再去看新的路牌,或許是這塊路牌太有誘惑力了。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仿佛彼此已心領神會——此次探險蒼山的所有幻境都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了。就這樣,他們毫不猶豫地就走上了這條路。
……
(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