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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周仰:我為什么反復閱讀《魔戒》
來源:澎湃新聞 | 周仰  2021年10月16日09:24

進入2021的下半年,從3月《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電影宣布在國內(nèi)院線重映到現(xiàn)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狂熱情緒終于慢慢冷靜下來。這種狂熱是我從未有過的,當然,分別觀影四次外加參與兩次“馬拉松”連映數(shù)量上不算多,但短時間內(nèi)真有種錯覺,仿佛電影之外的世界不存在。而電影畢竟是如此強大的能讓人獲得沉浸體驗的媒介,即便大部分臺詞都熟悉到可以跟著念,還是抑制不住地感動。另外,突然之間,認識了不少同樣熱愛中洲(Middle-earth)的朋友,在電影院包場的三部連映中,黑暗空間里大家在同樣的段落鼓掌、落淚,實在是奇妙的體驗。

電影《魔戒》劇照

作者收藏的《魔戒》書

仔細想來,我對《魔戒》電影的感情有點復雜,20年前倒是通過盜版碟“看”了電影,但當年也只是欣賞電影,2000年左右的原著翻譯版實在太差,雖然讀了,卻沒留下什么印象,以至于直到2013年我才命運般地與原著重新相遇——那年我在英國短暫停留,期間有一天突然像是被“植入”了一個念頭,要去倫敦查令十字街那些舊書店里尋一套原版的《魔戒》三部曲。

今日,早已無需贅述導演彼得·杰克遜(Peter Jackson)在《魔戒》電影改編和視覺效果上的成就,以及電影在兼顧藝術性與觀賞性方面的成功,當然更沒必要重復描述托爾金教授(J. R. R. Tolkien)寫作的過程,他的語文學研究和語言創(chuàng)造,以及他的天主教信仰在作品中潛意識般的流露——事實上,關于宗教意象、《魔戒》在政治方面的隱喻,甚至其中某些人物所謂的“歷史原型”,已經(jīng)有太多語氣斬釘截鐵的分析,全然不顧托爾金教授本人對寓言式寫作的排斥。不過,在1947年一封寫給出版人斯坦利·昂溫(Stanley Unwin)的信中(書信第109號),托爾金自己也曾寫道:“寓言和故事會殊途同歸,匯聚在真理之中……人們會發(fā)現(xiàn),哪怕是在不完美的人類‘文學’中,寓言內(nèi)在越連貫一致,它就越容易‘就被當作一個故事’來閱讀;而故事編織得越好越緊密,那些有心人也越可能從中找到寓言。但這兩者的出發(fā)點完全相反?!被蛟S正因為如此,任何一個時代的讀者,甚至每個人在生活中的不同階段,都可以從《魔戒》中讀出契合自身當下的內(nèi)涵。在今年7月,我重讀了《魔戒》,試圖寫下點什么并不是要進行所謂的解讀,而只是想留下此刻我個人在故事中獲得的觸動。

為什么對中洲著迷?這個問題或許每位“精神上的中洲子民”都會被問及,而回答起來卻絕非易事,因為閱讀或者觀影時那些感動,一旦訴諸語言,似乎都成了某種矯情?!赌Ы洹吩诜诸惿贤ǔ1粴w為“奇幻文學”,但是對中洲最大的誤解就是認為它是一個“魔法世界”。對于“魔法”(Magic),我們通常的理解是念動咒語以使意圖快速達成,而在托爾金教授的觀念中,這樣的魔法恰恰與他批判的“機械”(Machine)并無區(qū)別,都是為了讓意志貫徹得更快速有效,且機械(或魔法)都源自對支配性權力的渴望。大約是1951年,托爾金給柯林斯出版社(Collins)的米爾頓·瓦爾德曼(Milton Waldman)寫過一封長信,其中就討論了他對于這類機械的看法(書信第131號):“……我指的是所有對外部設計或設備(裝置)的使用,而不是發(fā)展人類與生俱來的內(nèi)在力量或才能——或者甚至是將這些才能用于‘主宰’這一墮落的動機:橫掃現(xiàn)實世界,或者支配其他人的意志。機械顯然是我們更現(xiàn)代的形式,但它實際上與魔法的關系更為密切,只是人們通常并未意識到……歷來的大敵總是‘天然地’尋求絕對主宰,因此是魔法與機械之主……”另外,除了一開始就墮落的邪惡力量,托爾金也認為機械會最終扭曲善的意圖,“但問題是,”他接下去寫道,“這種可怕的邪惡可能也確有從明顯是好的意圖中產(chǎn)生,為世界和他人帶來益處的渴望——快速且按照施恩者自己的計劃進行——這也是反復出現(xiàn)的動機?!?/p>

對我來說,中洲的吸引力絕不在于魔法或者異質。2014年初,我是在病榻上初讀原版《魔戒》,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當時身體受困的情境與故事中的遠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讓我對那個世界尤為渴望。而七年過去,我早已痊愈,對中洲的迷戀卻未曾減少。當然,廣袤的世界、無盡的旅程,這些確也是我的志趣所在,但直到近日,我才意識到中洲最令我著迷之處在于,它是一種可能的美好的往昔,類似茨威格(Stefan Zweig)懷念的“昨日的世界”,但更古老、更優(yōu)美、更高尚。嚴格來說,我并不是歷史迷,至少對那些陰謀秘史、政權斗爭不感興趣,但世界各地的歷史遺跡所表現(xiàn)出的卓越審美讓我對那些昨日心生向往,即便知道,通過文物去猜測以及在文學、藝術或影視中重構出來的那迷人的過往,并不等同于歷史真實——但歷史的真實又是什么呢?我們不可能得知。無論如何,許多美好的詞都留給了過去,“風雅”、“精致”、“氣節(jié)”……從建筑遺產(chǎn)和博物館里精美的器物中,我們看到一個審美更“先進”的時代,而我相信若是進一步追溯歷史直至上古的神話時代,必將抵達中洲。奇妙的是,讀者產(chǎn)生這種信念實際上也在托爾金的意圖之中,他在給歷史學家休·布洛甘(Hugh Brogan)的信(書信第151號)中寫道:“‘中洲’在古英語中就是‘人類居住的世界’,它就像現(xiàn)在這樣存在著,事實上與如今一樣,是個球體,無法逃離。某種程度上這是意義所在。從第三紀元伊始確立的新狀況[1],最終會無法避免地引向通常的歷史……”可以說,《魔戒》故事的結尾,精靈(Elves)一族完全離開中洲,回到古老的西方[2],世界完全被交到人類手中,那個誕生過偉大故事和歌謠的上古時期終究結束了,中洲也慢慢成了我們生活的當下。

老一輩的文學家、藝術家過世之時,人們總會說“一個時代逝去了”,重讀《魔戒》時我意識到,除了那些絕望中的奮力一搏,更多讓我動容的段落是關于“一個時代逝去”的傷感。很多人認為《魔戒》是一個簡單的“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故事,那是因為他們并未看到勝利背后最沉重的代價:至尊魔戒的銷毀固然讓邪惡的大敵煙消云散,但同時消亡的還有三枚精靈戒指的力量,這力量便是“保存”,抵抗時間的侵蝕。某種程度上,精靈的領土也讓我想到東方的“福地洞天”概念,在中國古籍中,這樣的場所與外界有著不同的時間流速,“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類似的觀念在《魔戒》中也略有暗示,只是更強調(diào)精靈領土相對于外界的“靜止不變”,當護戒隊進入金色森林洛絲羅瑞恩,就“似乎跨過了一座時間之橋,進入遠古時代的一隅,正行走在一個如今不復存在的世界里”。(《魔戒》,卷二,第六章)而護戒隊離開之后,眾人還就羅瑞恩的時間流速進行過十分有趣的討論?;舯忍厝松侥肥紫劝l(fā)現(xiàn)了月相的問題,他說,“是人都會認為,時間在那里不作數(shù)”;弗羅多也同意這個說法,“在那塊土地上,也許我們過的是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的情況。我想,一直到了銀脈河把我們送回流往大海的安都因大河時,我們才回到了流過凡世的時間里?!比欢?,精靈萊戈拉斯則反對說:“時間從不停留……對精靈而言,世界在運行,運行得既非常迅速又極其緩慢。迅速,是因為他們自身幾乎不變,但其他一切都如白駒過隙:這令他們十分悲傷。緩慢,是因為他們不需要計算流逝的歲月,起碼不為自己計算?!保ā赌Ы洹?,卷二,第九章)

這番對時間流逝速率的討論沒有定論,可以確定的是,當戒指的力量消亡后,世界對精靈而言,變得灰暗又衰老,但是為了消滅大敵,他們寧愿承受這一代價。在洛絲羅瑞恩,加拉德瑞爾夫人對持戒人弗羅多說:“現(xiàn)在,你懂得為什么你的到來對我們來說是末日的足音了吧?如果你失敗了,我們將暴露在大敵面前,被他一覽無遺。但是,如果你成功了,那么我們的力量就將衰微,洛絲羅瑞恩將會淡褪消亡,時間的潮水將會把它沖刷殆盡。我們必須離世前往西方,否則就會衰落成山谷中、洞穴里的原始族群,慢慢忘記過去,并且被人遺忘?!保ā赌Ы洹?,卷二,第七章)當精靈全部西渡,他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并努力維護的美好只留下微弱的回聲。以我的語言,似乎永遠無法充分表達這種失去帶來的傷感,這不僅是站在精靈的立場為他們無法“享受”勝利而感到遺憾,更重要的是,作為人類,我知道有些豐富的、明媚的東西也一同永遠離我們遠去,正如故事中護戒隊離開羅瑞恩時的感受——“他們覺得,羅瑞恩就像一艘以迷人的樹木為桅桿的明亮大船,不知不覺中正倒退而去,駛向已被遺忘之境,他們卻留在這灰暗又荒涼的世界邊緣,無力回天?!保ā赌Ы洹?,卷二,第八章)

盡管托爾金將許多優(yōu)美而傷感的筆墨留給了精靈,他也意識到歷史的車輪無法阻擋,在好幾封不同的書信中,他都提到了精靈一族的錯誤或者弱點在于想要阻止世界的變化和發(fā)展——“但在這些方面,精靈的弱點自然在于為過去感到遺憾,并且不愿意面對變化:就像是一個人痛恨那尚未完成的厚厚書籍,而希望永久停留在其中最喜愛的章節(jié)?!保〞诺?81號)耐人尋味的是在這個問題上托爾金對自己的定位,他自稱“既不是革新派也不是‘僵化守舊者’”?。〞诺?54號)顯然,通過強力進行革新必然導致薩茹曼式的墮落,但妄圖通過戒指這樣的裝置來阻止變化,也違背了造物主的設計。乍看之下,既不支持革新又反對僵化不變,這似乎自相矛盾,但作為一個熱愛古跡和自然的人,這樣的態(tài)度我并不陌生,正如一位從事歷史建筑保護的朋友所言,無論花多大的力氣去保護古跡,它們終將會隨時間而逝,哪怕心中無奈,我們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當然了,我不知道托爾金教授所接受的發(fā)展是以何種速率進行,或許,若是他看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瞬息萬變,也會希望世間能有一枚精靈的戒指吧。而如今,時時刻刻面對著“人非物也非”的狀況,我只能如同山姆在夏爾的綠龍酒館里談到精靈西渡時那樣,“悲傷又莊重地搖著頭”。(《魔戒》,卷一,第二章)

當然,夏爾的變化還是緩慢的,但它并不是我們以為的世外桃源,而更應該被理解為內(nèi)心深處的家鄉(xiāng),無論我們成長于大城市還是寧靜鄉(xiāng)村,這故鄉(xiāng)都是如此的存在:有時候我們覺得它乏味,以至于想要逃離它,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你意識到這個地方若能存續(xù),那么離家之時也會更加安心。就像弗羅多在了解到至尊魔戒的威脅,決心將它帶離家鄉(xiāng)時,他對巫師甘道夫說的,“我若是能,當然愿意拯救夏爾——雖然過去有些時候,我認為這里的居民愚蠢遲鈍得無法言表,還覺得來場地震或者惡龍入侵,可能對他們有好處。但我現(xiàn)在不這么覺得了。我覺得,只要夏爾還在,安全又自在,我就會發(fā)覺流浪更容易忍受:我會知道,還有那么一個地方,它是穩(wěn)固的安身立足之地,縱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處?!保ā赌Ы洹?,卷一,第二章)在重讀中,我猝不及防地被這段話刺中。《魔戒》雖然使用了古典的語言風格,也講述了“古代”的故事,實際上卻也有著十分現(xiàn)代的觀念,比如其中的英雄不僅有帶著光榮使命出生的王者,也包括選擇承擔超越自己能力之重任的小人物。拯救世界的任務得以達成,并不全靠天生的英雄,更是因為一個自知渺小的霍比特人想要拯救家鄉(xiāng)。

有人挺身而出,有人默默守護,但家鄉(xiāng)的大多數(shù)人只是渾然不覺地平靜過日子,這是《魔戒》開頭夏爾以及周邊城鎮(zhèn)的狀態(tài),實際上也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自己的日常。在中洲北部,杜內(nèi)丹人在荒野中保衛(wèi)著夏爾及周邊地區(qū),使這里的居民感受不到邪惡時代正在逼近,而生活在某種平靜的肥皂泡中的居民卻帶著不信任稱他們?yōu)椤坝蚊瘛?。這些游民的首領正是后來繼承了剛鐸王位的阿拉貢,他在埃爾隆德的會議上這樣描述他們的使命:“旅人對我們皺眉,村夫給我們?nèi)⌒┹p蔑的外號……但我們不會放棄守護。若單純的人們得以無憂無懼,他們就會繼續(xù)單純下去,而我們必須秘密保護他們這樣單純地過下去?!边@段話讓我想起近來網(wǎng)絡上流行的那句話,“哪有所謂的歲月靜好,都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故事中還有兩處與此呼應——魔戒被銷毀之后,霍比特人們緩緩地踏上歸家之路,卻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情勢并不樂觀,他們再次停留在布理鎮(zhèn)的躍馬客棧,與胖胖的、腦子一團漿糊的老板黃油菊先生有了這么一段對話,最初正是這位客棧老板警告霍比特人不要與阿拉貢一起上路,而此時他說:“有人跟我說,游民全走了。我想,直到現(xiàn)在我們才真正明白過來,他們?yōu)槲覀冏隽耸裁??!保ā赌Ы洹?,卷六,第七章)另一處類似的表達更為明確,佩蘭諾平野之戰(zhàn)中,霍比特人梅里因為將劍刺向戒靈而受到黑魔影癥的侵襲,阿拉貢在診療院中將他治愈后,他這樣對好友皮平說:“至少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見那些崇高的人物與事物,可以尊敬他們了。我想,最好還是先愛適合你愛的,你必須有個起步的地方,扎下些根,而夏爾的土壤是很深的。不過,仍有一些更深和更高的東西,要是沒有這些,哪個老頭都沒法在他所謂的‘太平’時候照顧自己的花園,無論他知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我很高興我知道了,知道了一點?!保ā赌Ы洹?,卷五,第八章)在我看來,當我們不再把太平的生活看作想當然的事情,某種公民意識便開始萌芽,這是《魔戒》與那些古代英雄傳奇的不同之處,就此意義而言,倒數(shù)第二章“夏爾平亂”或許值得一提。

忘了在哪里讀到的評論,認為魔戒被銷毀之后,故事的尾聲過于冗長,尤其“夏爾平亂”,這場在霍比特人們返鄉(xiāng)之后領導的撥亂反正的小戰(zhàn)斗,與此前那些大戰(zhàn)比起來,顯得頗為瑣碎、平淡,又破壞英雄歸家的喜悅。從霍比特人的情感上看,在遠方見證了那些偉大的戰(zhàn)爭之后,卻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寧靜不再,這落差叫人難以接受;但若是家鄉(xiāng)安然無恙,弗羅多、山姆、皮平和梅里所經(jīng)歷過的恐怖與苦難必會使他們格格不入,或許,在這里托爾金本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經(jīng)歷以及觀察到的事情也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一戰(zhàn)結束后,士兵退役回到英國,卻得不到理解。在同樣由彼得·杰克遜執(zhí)導的紀錄片《他們已經(jīng)不再變老》(They Shall Not Grow Old)中,幸存的老兵口述,他們離家時被當作為國征戰(zhàn)的英雄,返家時卻備受冷落,人們甚至不明白,這些戰(zhàn)壕里回來的年輕人為何不見了禮貌。而在故事中,情況恰恰相反,夏爾被惡棍管理著,遭到了破壞,遠方歸來的四人則帶領居民奪回了家園。在這場戰(zhàn)斗中,尤其皮平與梅里,他們的成長落到了實處,正如甘道夫在與四人分別時所說:“我不會去夏爾,你們得自己解決它的問題。你們受的訓練,目的就在于此。你們還不明白嗎?我的時代已經(jīng)結束了。我的任務已經(jīng)不再是撥亂反正或幫助他人撥亂反正了。至于你們,我親愛的朋友,你們不需要幫助?,F(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成長起來了,而且成長得委實很了不起,躋身偉人之列,我一點都不再為你們當中任何人擔心了。”(《魔戒》,卷六,第七章)對家鄉(xiāng)那些單純的人們來說,也唯有經(jīng)歷破碎再回歸平靜,才能稍稍明白這太平來之不易,且自己也該為維護這和平承擔責任。

由此來看,一些人認為托爾金的寫作脫離現(xiàn)實,實在是不公平的指責,即便他自己曾經(jīng)用過“避世”(escapist)這個詞——托爾金曾寫信給正在參加二戰(zhàn)戰(zhàn)斗的兒子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 Tolkien)并鼓勵他也嘗試寫作,他寫道:“至于試著去寫什么……我選擇了‘避世’:或者其實是將經(jīng)歷轉化為另一種形態(tài)和象征,比如魔茍斯和奧克,以及精靈(代表美好與恩典與藝術),等等;這些讓我挨過了艱難的歲月,我至今還從當時的構想中汲取養(yǎng)分?!保〞诺?3號)正是這種轉化與象征讓《魔戒》的意義不會局限于一時一地,而是讓每個讀者都可以從中看到自己的時代。

這兩年,新冠疫情改變了世界,我常常忍不住以“魔影降臨”比喻時代?!赌Ы洹烽_頭之處,甘道夫向弗羅多講述黑暗魔君卷土重來,接下去兩人的對話令我記憶深刻——“我但愿這種事不要發(fā)生在我的時代!”弗羅多說?!拔乙惨粯??!备实婪蛘f,“天下適逢其會的蒼生都做此想,但這由不得他們做主。我們必須決定的,只是對面臨的時代做出何種應對。”(《魔戒》,卷一,第二章)某種程度上,中洲與我們的時代比起來,既更為險惡,又不那么危險。更為險惡,是因為從第一紀元到第三紀元,兩代大敵都可以說是墮落的天神,他們的能量遠遠超越了精靈和凡人,我們時代的惡則僅僅來自人間;不那么危險,則是由于兩代大敵都可以被徹底消滅,通過其他天神(在故事中被稱作維拉)的干預,或者通過銷毀一個物件(至尊魔戒)——“第三紀元……是最后一個邪惡有著單一的、壓倒性實體化身的時代”,托爾金曾在一封信中如此寫道(書信第131號)。在我們的時代,邪惡或許不那么強大,卻是彌散的、持久的,它在日常中消磨我們的抵抗,讓我們感到無力。良善之人要對這樣的時代做出何種應對,似乎在故事中與在現(xiàn)實中還是難以一致。斜黑塔,艾倫·李繪(圖片經(jīng)出品方世紀文景授權發(fā)布)

斜黑塔,艾倫·李繪(圖片經(jīng)出品方世紀文景授權發(fā)布)

然而,想一想,了解到黑暗魔君重新降臨之后,弗羅多的反應也是完全“現(xiàn)實”的:他首先希望這樣的事情不要發(fā)生在自己的時代,這并不是一種自私,畢竟苦難與邪惡的存在恐怕是歷史必然,“這種事不要發(fā)生在我的時代”,實際上包含了對親人、朋友乃至同時代人的關懷,這已經(jīng)是種博愛;而后,當他知道時代無法逃離,則希望這重任沒有落到自己身上,“我真的想摧毀它!”弗羅多喊道,“或者說……呃,我希望它被摧毀。我生來不是探險的料。我真希望我從來沒見過魔戒!它為什么來到我手上?我為什么會被選中?”(《魔戒》,卷一,第二章)這反應看似懦弱,我讀到的卻是了不起的自知之明,是對自身局限的清醒認識,了解自己的平凡卻還是選擇擔負銷毀魔戒的重任,這是弗羅多的選擇最動人之處。我也常會自問能否做出正確的選擇,而坦白說,我并不能確保自己在抉擇時刻也能說出那句“我愿意帶走魔戒,盡管我不知道路在何方”。(《魔戒》,卷二,第二章)又或者,正因為如此,才需要不斷地從故事中學習希望,它當然不能直接指導現(xiàn)實生活,但我想故事或許就是山姆在魔影之地見到的那顆白亮的星星——

“而就在空中,在群山間一塊高聳的黑色突巖之上,山姆看見一顆白亮的星星從亂云間探出頭來,閃爍了片刻。那顆星的美震撼了他的心,當他從這片被遺棄的大地抬頭仰望,希望又回到了他心里,因為一種清晰又冷靜的領悟如同箭矢一般,直透他心底——魔影終歸只是渺小之物,且會逝去,而在魔影無法觸及之處,光明與崇高之美永存?!保ā赌Ы洹?,卷六,第二章)

注釋:

1.指創(chuàng)世之初世界為平的,第二紀元末努門諾爾沉淪時,“獨一之神”伊露維塔將中洲西邊的大海與東邊的“空曠之地”彎轉,使世界變成了球狀。

2.指眾神居住的“蒙福之地”阿門洲和精靈生活的埃瑞西亞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