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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1年第10期|少一:和天下
來源:《湖南文學》2021年第10期 | 少 一  2021年10月25日08:49

主編推薦

一件簡單的鄉(xiāng)村案件引發(fā)的“人情”委托,少一用通俗簡潔的語言將這一生活中并不少見而又人人心照不宣的現(xiàn)象以故事的方式敘說得饒有興味,寥寥幾筆便能使故事中的人物迅速地在讀者心中產(chǎn)生一個個真實得幾乎隨處可見的映像,人們可以從許多有關(guān)人情世故的傳聞或親歷中找尋到小說中人物的藍本:善良卻未免自私蒙昧的底層求助者,在人情與原則的兩難之間小心翼翼試探著邊界的被求助人。千百年人情社會的習俗慣例在今天的法治中國仍然或顯或隱地發(fā)揮著作用,而糾纏于其中的關(guān)于公平正義的認識與踐行,還沒有達到理想的清澈。少一特地選取了一個本就于原則無所損害的事件素材且實現(xiàn)了典型的中國式大團圓結(jié)局,但事件當中人們面對原則時那份真實的猜忌與糾結(jié),仍然帶給讀者一份真實的隱痛。

——黃斌

和 天 下

少一

男人被帶走后,花嫂首先想到村主任金謀。在神仙灣,金謀就是太陽,旮旮旯旯沒有他照不亮的地方。

當然,她還想到了另一個人。那人遠在縣城,不僅是老鄉(xiāng),據(jù)說還沾點親,只是素無交往,她夠不著。不過,話又說回來,真要找個人怎會夠不著呢?現(xiàn)在的人肉搜索連八輩子祖宗都能給你翻個底朝天,何況只是找一個在縣城工作的大活人?;ㄉ╇m說不會人肉那一套,但要打聽個聯(lián)系方式還是可以做到的。她在心里琢磨過好幾遍,最后還是覺得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這事恐怕得先找金主任才靠譜。

然而,找金主任,花嫂心里并無十足把握。倒不是她和金主任之間有什么過節(jié),而是花嫂心里對金主任一直有“負面”看法,覺得他不該把村里那些修修補補的工程包給小舅子。拿公平公正和反腐倡廉的要求來說,像他倆的關(guān)系應該避嫌。可金主任卻在公開場合信誓旦旦地說,村里每項工程都公開透明,經(jīng)得起檢驗;他內(nèi)舉不避親,歡迎村民監(jiān)督。不管金主任把話說得如何冠冕,花嫂堅持認為他和他小舅子之間有貓膩。金主任不算庸官,但他未必是個清官。不過,花嫂這看法從沒掛嘴上,只放在心里,明面上對金主任還是恭敬有加,見面該打招呼打招呼,上門遇飯吃飯、遇酒喝酒??尚睦锏慕娴僖恢倍荚?。金主任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濤走云飛、花開花謝,他不用借別人的慧眼,就能把紛擾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ㄉ┎恢浪欠袂宄约簩λ目捶?,所以,現(xiàn)在要去求見金主任,她兀自心虛起來。

金主任就住對門竹園坡?;ㄉ┱驹谧约议T口放眼望去,他家小洋樓沐浴在秋夜皎潔的月光里,像深睡中的嬰兒,朦朧中有種夢幻般的溫馨,屋內(nèi)卻黑黢黢的,不露半點亮光。夜很深了,即便在平時,金主任兩口子此刻也會睡得噴香,何況今夜還有警察上門抓人!花嫂想,金主任哪怕沒瞌睡也要裝睡。

都說存心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可花嫂沒辦法,她這回必須上門去把金主任叫醒。人事關(guān)天,金主任再大的睡眠也比不過自家的男人。

月光朗照,夜空澄明,天地一片岑寂,世界睡熟了?;ㄉ┎戎约鹤冃蔚纳碛俺鲩T,心臟怦怦地跳,能聽得見腳下的摩擦聲。她沒走公路,水泥路面好走,卻拐到墳山丘那邊去了,要繞出兩三百米。事發(fā)突然,心情急迫,主觀和客觀都不允許她浪費時間。她抄近道走小路,一陣風下到溪溝邊??熳叩浇鹬魅挝菖詴r,花嫂突然想起自己是空著兩手來的。這怎么行呢?土家人有話,長短是根棍,大小是個情,出得你的手,進得我的門。平日里你來我往,鄉(xiāng)親們尚且禮輕情重,絕少空腳甩手,幾枚雞蛋、一碗醬辣椒、半刀臘肉……手上總要有點拿頭。自己今天有求于人,怎能兩手空空地去吵鬧金主任?這不合禮數(shù),無論如何得折轉(zhuǎn)身去,好歹應個手。

花嫂極不情愿地轉(zhuǎn)身——出門辦事圖吉利,三回兩轉(zhuǎn)預示著事情可能生變,花嫂希望遇事一帆風順,她信這個。可是,如果不回家收拾幾樣東西,去金主任家等于白跑。這不是她的人生經(jīng)驗,只是她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一種從眾的認知。因為她的生活是相對干凈的、純潔的,除了人情世故,沒有太多的矯情和偽飾。她的某些社會認知也不屬于自己的主觀判斷,而是生活強加給她的,比如說,對官場的認知。她從社會輿論聽到的和從媒體上看到的似乎都是無官不貪、貪必無厭,而且貪官們走的都是索賄受賄的老套路,口袋沒捂緊,褲帶也管不住,錢和女人總是一成不變的主題。那么,意識支配行為,她不給金主任送點禮就顯得不合世情,兩袖清風地登門求助,破壞了“江湖規(guī)矩”,焉能指望他體恤貼心地給自己辦事?

月懸中天,秋夜薄涼。金主任披著夾克,看見一臉憂戚的花嫂杵在昏蒙的燈光里,像一截枯干的木頭。他疑惑地正欲開口,便聽花嫂說,金主任,俺男人被警察抓走了。

金主任“啊”一聲,嘴巴嘬成“O”字,能放進去一個大鴨蛋。這樣的造型只定格了兩秒,金主任對自己的失態(tài)馬上反應過來。他迫不及待地問,么時候的事?

花嫂估算一下,說,半小時前。

為么事?

警察說我家有槍。

金主任好像遭遇槍擊,身子哆嗦一下:真有嗎?

有支火銃,讓他們搜去了。

火銃是火銃,槍是槍!金主任進一步追問,真是火銃?

就是火銃,打野牲口的那種“抓子火”。

金主任早先打獵,使過“抓子火”,便松了一口氣,很有把握地說,那哪是槍?警察肯定搞錯了。

花嫂當然希望是警察搞錯了。但是警察就這么說的,私藏槍支必須把人帶走?;疸|不是槍,難道他們不懂?花嫂一時不知道到底應該信金主任還是信警察。

強子讓警察抓走,就因為一桿“抓子火”?金主任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花嫂甚是沮喪,說,就是嘛,所以我才半夜三更來喊門……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這么做的?;ㄉ┻€說,家里出了這事,只能來找村干部,除了你,沒人能幫我這個忙了。

那可不一定,社會上能人多的是。金主任適當謙虛了一下。

就算有人愿意幫忙,你若不出面,也不一定能幫好?;ㄉ┰谠捓锪袅藗€縫,縫隙里可以安放一個人。

這話金主任聽起來舒爽。

警察抓人時,你和強子怎么就不知道叫我一聲?這不成了馬后炮了嗎?

花嫂疑惑地問道,隔這么近,你真沒聽到一點動靜?

金主任臉垮下來:你這話什么意思?

金主任一詰問,花嫂馬上覺得欠妥,好像她懷疑金主任和警察串通一氣,事先早就知道抓人的內(nèi)幕,臨了卻裝模作樣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馬上改口:我是說,警察的動作太快了,當時急得六神無主,我和強子都沒想到這一點。

強子被帶走時,沒給你交代什么?

花嫂仔細回憶當時的情形,事發(fā)突然,強子來不及做任何交代就被警察推推搡搡地押上車了。不過這次花嫂沒說實話,她腦殼里稍微活躍一下,臨時編造說,強子悄悄說了,讓我找你幫忙。

金主任聳聳肩,兩手往袖孔里一縮,把披著的夾克穿好,然后請花嫂進屋坐下來細說??礃幼邮虑橛悬c復雜,不是披著衣這么面對面站著說說就能解決問題的。

花嫂把手里的蛇皮袋放下,咕噥一句:警察來神仙灣抓人也不通知金主任一聲,真是無法無天。

這話算是花嫂對上述解釋的完善和補充,在金主任聽來卻是個提醒。他在花嫂無意間的抱怨聲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覺得警察今晚的行動是對基層政權(quán)的藐視,也是對他這個村主任的大不敬,這毫無疑問激起了他骨子里的“主人翁”意識。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替村民主持公道,幫助花嫂解決眼下難題,順便找回自己的三分薄面,以彰顯一個村主任的權(quán)威。

正要給派出所打電話,金主任腦海里突然跳出一個疑問:會不會有人冒充警察把強子抓走了?這個問題比較敏感,他在舌頭上拐了個彎兒,問花嫂,近來強子沒遇到什么麻煩事吧?

花嫂沒太聽懂金主任話里的含意,問,你是指哪方面?

金主任不便明說,但不說又沒法逼近真相。他想來想去還是直言道:比如說,他是不是欠了人家的錢,或者……

沒等金主任“或者”完,花嫂就接過話頭肯定地說,我們家從不欠別人錢,都是別人欠我們的。

花嫂夫妻倆勤勞致富,家境殷實,這一點金主任能不清楚?他提出這樣的問題僅僅只是個鋪墊,真正的疑問躲在“或者”后面,可惜花嫂沒抓住問話的要害,回答起來驢唇不對馬嘴。他沉吟有頃,直言不諱地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想知道強子是不是和別人發(fā)生過什么矛盾?當然,也包括他生活作風方面的問題。

花嫂一概否定,篤定地說,槍,就只因為那桿破槍。

警察都穿制服了?金主任需要進一步求證。

是的,金主任。

胸前有警號沒?金主任拿指頭戳著自己左胸,示意位置。

花嫂莫名其妙,她不懂這個。

就幾個數(shù)字,12345你總認得吧?

花嫂說,我心里沒數(shù)。

給強子戴手銬沒?

戴不戴手銬有區(qū)別嗎?花嫂搖頭。

當然有區(qū)別,而且區(qū)別很大。金主任心想,警察既然不給強子上手銬,說明他的問題不大,有救。這增加了他出手相助的信心。他繼續(xù)問,警察亮過證沒有?

花嫂說,證是亮過,但我沒看清楚。我當時心里亂成一團麻,眼睛也模糊了,看不到字。

這倒是實情,金主任表示理解。他不理解的是花嫂為什么還帶只袋子來。他朝蛇皮袋乜一眼,以為是什么能證明強子清白的證據(jù)需要向他提供。

花嫂說,一點小心意。她沒有打開袋子,也不需要打開,東西拎進門就是金主任的,連袋子都是他的。

金主任不悅,批評花嫂,我家不是官場,我也不搞腐敗。一個村子住著,我的為人你不知道?還來這一套!

花嫂說,你是村官。

村官不是官,拿工資的干部才是官。

拿工資的干部我沒見著幾個,一年也看不到幾回,你金主任日日天天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才是我們的父母官。

你的意思,凡是當官的都貪財?

那不是,花嫂馬上否定,包大人就是個清官。

金主任覺得花嫂扯遠了,難道現(xiàn)在就沒好官?他說,我想知道你對我的評價。

我從沒給你送過東西,這是頭一次,我不說出去,別人就不會知道。

這么說,在你看來,我和那些貪官都是一路貨色。你心里的清官只有一個包大人是不是?

金主任的話有點繞,信息量也夠大,花嫂不知如何回答。但她堅信一條,人熟禮不熟,禮多人不怪。金主任心里想收禮,嘴上就不能客氣一下?現(xiàn)在,農(nóng)村請一個小工每天都要兩百元,還管吃管喝,社會上誰還愿意給人家白幫忙?再說,就算金主任高風亮節(jié)學雷鋒,花嫂也不愿欠他情——人情總是要還的,老欠著心里有負擔?;ㄉ┱f,我沒別的意思,只想求金主任幫忙,早點把強子弄出來。

你如果真想讓我?guī)湍?,就把袋子收回去。這條做不到,一切免談。說完,金主任打了個哈欠,起身做出要謝客去睡覺的樣子。

花嫂很為難。金主任的話不像口是心非。那么,他是不是覺得這只蛇皮袋不夠分量?難道他還想收紅包?他的手不至于那么長,心不至于那么黑,胃口也不至于那么大吧?花嫂轉(zhuǎn)而又想,自己是不是多慮了?或許金主任是想給自己留著后路——這件事他要么辦不好,要么就沒打算辦好。

后來,金主任還是給派出所長打了電話。

事情得到證實,強子果真是被公安局刑警大隊的人帶走了,案由就是那桿火銃,那桿火銃還是一支頗具殺傷力的槍。在銃與槍的界定上,金主任和所長很是糾纏了一番。最后,所長從專業(yè)和技術(shù)角度給金主任上了一堂普法課,免不了還附帶著揶揄了他幾句。

黑夜在窗外一寸寸退去?;ㄉ]躺下,在床上把后半夜坐亮了。

在花嫂眼里,這個下半夜顯得太過漫長,漫長得跟神仙灣的河水一樣。她沒有疲憊,沒有瞌睡,腦子越來越清晰,充塞了無邊無際的想象。她想得最多的是強子在警察手里會“享受”怎樣的“待遇”。就這個問題,她和金主任簡單討論過。她擔心警察“動手動腳”,強子會受皮肉之苦,可金主任打包票說,現(xiàn)在文明執(zhí)法,警察辦案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早不玩刑訊逼供那一套了?;ㄉ┤圆环判模爠e人說過,警察不打好人,但偶爾還是會“修理”壞人。金主任說,你家強子是壞人嗎?一句話就把花嫂的嘴巴堵緊了??墒?,進去的人不會有好日子過,這是事實吧?花嫂在電視上看過舊牢獄生活的片段,犯人吃的菜肴是用桶子盛的,上面看不到幾滴油星。獄警先把所謂的“飯”扣進每個人的盒子,再用勺子從桶里舀一瓢豬潲水一樣的“菜”澆上去,這就是一日三餐。號子里睡覺開通鋪,靠墻一溜過去,相當于北方的大炕,下面卻不生火,是冷炕。現(xiàn)在到了秋天,睡硬炕不僅硌身子,還容易感冒。天哪,如果還是那樣的牢獄生活,強子的身子骨怎么熬得住?

金主任沒進去過,對里面的情況不甚了解,只能憑想象安慰花嫂說,什么年代了,各行各業(yè)都與時俱進。我聽說如今發(fā)達國家的監(jiān)獄修得跟賓館一樣,有人進去后都不想出來,出來之后還想進去。

花嫂說,外國的犯人一定有病。

金主任未加思索地說,進去的人都有病。

花嫂馬上辯白,我家強子沒病。

強子如果有病,誰也救不了他。金主任立即表態(tài),答應幫花嫂把強子撈出來。但他說,要想救出強子,必須去縣城找一個人。

金主任和花嫂想到一塊兒去了,他說的這個人正是花嫂一開始就想到的那個人,是她在話里留著縫隙計劃安放進去的那個人。

他叫吳遠屆,從神仙灣走出去后一直在公安局干警察。關(guān)于吳警官,從外鄉(xiāng)嫁到神仙灣的花嫂聽強子說起過,認真攀起來,他倆還是遠房表親,只是“三十年親戚,四十年沒行走”,就失去聯(lián)系,漸漸疏遠了?;ㄉ┚拖?,一個從未謀面的人打著老表的牌子冒昧地上門求人家?guī)兔?,會不會遭拒呢?正如俗話說“無事不裝香,有事喊老張”,老張會答應嗎?

金主任看出花嫂的心思,給她打氣:沒什么好顧慮的,吳警官是從俺村里走出去的人,他喝神仙灣的水、吃神仙灣的口糧長大,說話也是神仙灣的腔調(diào),更何況他和強子還是老表,他肯定抹不開這個面子。

花嫂心里沒底,還有一個不便明說的理由。據(jù)說吳警官在公安局只是個耍筆桿子的小秘書,成天跟在局長的屁股后面轉(zhuǎn),混得并不怎樣,他夠“分量”嗎?這話花嫂嘴上不敢說,只能悶在心里。她委婉道,只要金主任出面,吳警官肯定會熱心幫這個忙,這一點我放心,就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買他的賬。

金主任以一副見過世面的口吻說,你不要小看一個單位的秘書,雖說只是給領(lǐng)導寫報告,但人家和領(lǐng)導近,遞個話方便,為啥社會上都把領(lǐng)導身邊的秘書叫“二號首長”呢?

花嫂附和道,吳警官能有“二號首長”的能耐就好。

金主任還一分為二地分析說,吳警官在單位沒職沒權(quán),分量是輕了點??墒?,強子的事情本來就不重,料想他應該扛得動吧,要不他在公安局這么多年真就白混了。再者,人都是愛面子的,如果這點小忙都幫不好,往后他還怎么回神仙灣?金主任最后的結(jié)論是,相信他會下死力幫這個忙。

金主任的話不無道理,花嫂理解他。金主任是太陽,但他這個太陽“能量”有限,只能照亮神仙灣巴掌大塊地方;現(xiàn)在去縣城,花嫂沒有更好的人脈,只好投奔吳遠屆。

接下來,金主任安排花嫂回去多備些禮物,他說吳警官那里是需要打點的。

花嫂知道金主任所說的“打點”是嘛意思。有了先前關(guān)于“清官”的討論,她在送禮的問題上顯得無所適從?;ㄉ膮蔷偃绻徒鹬魅我粯忧逭疂崳枷氘斍骞?,到時候自己不好收場。她試探著問,金主任不是反對送禮嗎?

我反對你給我送禮。

你不反對我給吳警官送禮?

我是我,吳警官是吳警官,你不要把我和他扯到一起。

不都是送禮嗎?

我們是一個村的,還是鄰居,朝不見晚見。聯(lián)想到自己的村主任身份,金主任說,幫助每位村民是我應盡的職責,收禮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花嫂越發(fā)糊涂了,吳警官也是老鄉(xiāng),和強子還是老表,如果他也這么說,我咋辦?

金主任沒想到花嫂這么死腦筋,一根筋繃著會轉(zhuǎn)不過彎來,便開導她:上門去總得有個見面禮才好說話吧?后面的話金主任沒說,但意思點明了,非給吳警官送禮不可。

花嫂嘀咕道,我覺得給你們送禮都是應該的。

人和人不一樣,送禮和收禮的道理也不一樣。別管那么多了,你按我說的去做,保證沒錯。

可是,對花嫂來說,“打點”是道技術(shù)難題。她從沒給城里人送過禮,不知道給吳警官送什么禮物合適。

金主任要花嫂盡量多準備些土特產(chǎn),越土越好。他說城里人這些年飽受農(nóng)殘食品“毒害”,吃的多是“轉(zhuǎn)基因”,他們不缺山珍海味,只缺原汁原味的綠色環(huán)保食品。吳警官對產(chǎn)自神仙灣的東西肯定感興趣,他高興了,強子的事情就好辦。

救人如救火。

天剛開亮口,薛胖子就把車開到花嫂家門口接人。

堂屋地板上,大大小小的袋子、盒子擺滿七八個。兩個紙盒子里各裝一只大公雞,是花嫂自家養(yǎng)的土雞,一只足有六七斤重。擔心盒子閉氣把雞悶死,她特地在紙盒兩邊用剪刀扎了個孔,剛好讓公雞的腦袋伸出來。公雞對這趟前途未卜的行程表現(xiàn)出莫名的興奮,它們東張西望地“咯咯”叫著,黑黑的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雞冠子紅艷艷的。薛胖子見這陣勢,略微皺了一下眉頭——土雞又臟又臭,他新?lián)Q不久的座駕剛剛洗過,免不了遭殃。他幫花嫂把袋子和紙盒往車尾廂塞,沒問多話,好像什么都知道。

昨晚上把事情商定后,花嫂提出坐班車去縣城,金主任馬上否定了。他說帶著七七八八的東西轉(zhuǎn)車不方便,再說,去縣城求人辦事,沒個專車會讓吳警官瞧不起。金主任說,我讓我小舅子送送。

現(xiàn)在,金主任就坐在副駕駛座上。他沒下車,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薛胖子和花嫂拾掇停當,然后一努嘴:走吧。

薛胖子一上車,坐后排的花嫂就明顯感覺車身矮下去不少。

薛胖子啟動引擎,儀表盤報警,原來是花嫂右手邊的車門沒關(guān)緊。她上車時只輕輕拉了一下,欠力度。薛胖子說,不行,再使勁拉?;ㄉ┎皇菍㈤T推開后再帶回來,而是只抓住門把手朝自己拉一下,就像拉自家的彈簧門那樣。薛胖子見花嫂外行,只好自己下車,先開門,后關(guān)門,“砰”一聲。花嫂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敢用力。這么高級的車,她怕碰壞了賠不起。

車子駛出神仙灣,在一個叫“魂斷山”的盤山公路上爬行,還只爬到半坡,花嫂胃里頭就開始造反。花嫂是神仙灣出名的“暈車王”。別人坐車才暈,花嫂看見汽車心里就不好,聞到汽油味兒都要作嘔。就因為這毛病,她最怕坐車,從不敢出遠門。可這一趟哪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得去。昨兒夜里,花嫂想了許多抗暈車的辦法,并做了充分準備。動身前,她用膠布把生姜片封在肚臍眼上,還在兩邊太陽穴抹了風油精。她早上沒吃東西,心里擱著事吃不下是個原因,關(guān)鍵還是怕反胃,吃了白吃。她身上還揣著橘子皮,準備在難受時拿出來放在鼻子下聞聞。這些土辦法都是熱心人告訴她的。

人家暈車,隨便使個法子都頂用,唯獨在花嫂身上屢試屢敗,從來就沒靈驗過。暈車這事,不管別人怎么看,花嫂都認為是低人一等,它有個丟人現(xiàn)眼的代名詞:土包子?;ㄉ┥踔劣X得暈車不同于生病,暈車簡直是種恥辱。生病可以治療,可以博得別人同情,暈車呢?除了自己遭罪,還臟污人家的車子,敗壞同乘人的興致。就好比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受不住了,連張嘴叫停的氣力都沒有,只能用手拍打著薛胖子的座椅靠背,示意他趕緊停車,她要出去“下豬崽”——神仙灣人這種戲謔的說法足以說明人們對暈車的厭惡和嘲諷。

花嫂下完“豬崽”回到車里,金主任扭過頭對她說,你不要朝兩邊看,路邊的風景往后跑,人看著眼花,最容易暈。你要朝前看,往遠處看!

花嫂沒答話。她哪兒都沒看,一直把眼睛閉著。開始反胃的時候,她就把身子佝下去,雙手摁住胃部,不讓里面的東西涌上來。她甚至轉(zhuǎn)移意念,想一些與坐車毫不相干的事情,她想以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方式把暈車這件事徹底忘掉??墒?,花嫂的胃具有超強的記憶力,對暈車這件事尤其記憶深刻,只要屁股挨著車子坐墊,她的胃就條件反射似的開始惡搞。

薛胖子皺著眉頭,把儀表臺上的抽紙盒遞給花嫂,說,你干脆躺在座位上試試看。

一路上,花嫂上上下下,一共下了九窩“豬崽”。什么都嘔完后,胃也稍許安靜了些。她斜著身子虛弱地靠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聽金主任和他小舅子說話。薛胖子先提到村部后面的那道護坡,抱怨姐夫把承包價砍得太狠。他的依據(jù)是,隔壁村同樣的漿砌工程,人家拿到手,每立方米要比他的價格高出一百五十元。現(xiàn)在馬上竣工,薛胖子算出毛賬,說賺錢是沒指望了,不賠進去就是天大的好事。

金主任說,不要在我面前哭窮,那工程到底賺還是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自己摸摸良心再說話。

我可以賭咒。

薛胖子的話斬釘截鐵,花嫂想,他可能真沒賺幾個。

我當村主任,人家對你承包村里的工程本來就有看法。我們是有合同的,賺和賠都是你的事。

同樣的工程,你為什么把價壓那么低?

因為我是你姐夫。

你連旁人的忙都貼心幫,就只壓著我,好像我們是仇人。薛胖子說完這話自知失言。他在后視鏡里瞄了一眼假寐的花嫂,說,我不是說別人的忙不該幫,你是村主任,有責任,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要把一碗水端平。

金主任說,有本事你去別的村拿工程。

薛胖子也不怕得罪姐夫:他們都說你是鐵腦殼,從來不和我爭搶神仙灣的生意,他們說我吃獨食。

所以,你要知足。

他們哪知道,我這“獨食”長期吃下去不餓死才怪呢!薛胖子一把拍在方向盤上,氣得直哼哼。

花嫂百分之百相信這兩人說的都是實情,小舅子對姐夫有怨氣,金主任自有他的難處。

后來,花嫂又聽薛胖子向姐夫催討一筆工程款。薛胖子說,河堤改造工程驗收都兩年了,那筆錢你準備拖到哪年去?

金主任說,村里暫時有困難,這些年搞了那么多建設(shè),欠著一屁股債,你就不曉得體諒我?

可是,河堤款早下來了,??顚S茫謇镌偃卞X,也不該挪用我的款子。

我還當著村主任呢,你擔心什么?金主任這話顯然底氣不足。

連你都賴賬,哪天你下臺換成別人,新官不理舊事,我找誰要賬去?

金主任咳一聲,不知是覺得理虧還是咋的,靜靜地閉著眼睛不再搭理小舅子。

車子駛出山路就平穩(wěn)多了。聽他倆“吵架”,花嫂暈車的感覺明顯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虧欠。她捫心自問,這虧欠源于自己長期以來對金主任和他小舅子的那些猜疑和看法。她想,自己以前對金主任真是誤解太深,尤其是在他把村里的工程包給小舅子這件事情上,她認為金主任一定拿到不少好處,原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是自己把金主任想歪了。

一開門,吳遠屆就聞到客廳里充斥著的新鮮雞屎的臭味。他抽抽鼻子,很快找到源頭——客廳里擺放著紙盒、袋子,沙發(fā)上還坐著兩個人。

金主任連忙起身相迎。金主任一起身,花嫂也跟著站起來,跟金主任的影子似的。這時候,單老師從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揩著手上的水,指了指沙發(fā)上的客人,對吳遠屆說,家鄉(xiāng)的親人來看你了。說完,她吩咐吳遠屆陪“親人”說話,自己進廚房繼續(xù)做飯。

從進門到現(xiàn)在,花嫂一直期待著吳警官早點回來,但又不知道他為人怎樣,回來后態(tài)度如何。這種矛盾心情加上暈車帶來的疲累令她內(nèi)心焦灼不安。剛才單老師的話就像暑天里的雪糕,化在花嫂心里,送進一片涼意?;ㄉ┫?,不愧是老師,說話就是有水平。

吳遠屆在玄關(guān)處換好拖鞋,將夾在腋下的公文包放在電視機旁邊的柜子上,把鼻梁上的眼鏡朝上推了推,欠著身子和金主任握手寒暄,神情極盡謙和。當他把手轉(zhuǎn)過來的時候,花嫂猶豫了一下?;ㄉ┲牢帐质枪俜蕉Y儀,可她除了碰過強子的手之外,還從沒和別的男人握過手。她以為吳警官只會和金主任握手,那是他們官員之間的事,也是男人之間的事,沒自己什么事,哪想到吳警官還要和自己握手。所以,當吳警官把手伸過來時,毫無準備的花嫂一時愣怔沒反應過來。稍一猶豫,她畏畏縮縮的手就慢了半拍,以至于讓吳警官的手在虛空里停了一兩秒,好在花嫂最終還是把手遞給吳警官,讓他象征性地握了一下。

金主任和吳警官是熟人。他開門見山就問,吳警官想必知道我們村里的強子吧?

強子?吳遠屆忖了忖,笑說,當然知道,往前追三代,我們還是姨老表呢。

金主任朝花嫂指指,她是強子家的。

哦。吳遠屆叫了聲“表嫂”,馬上帶著歉意說,你看,許多年沒回老家,連親戚都不認得了。

你表嫂這次來就是認親的,順便也有事請你幫忙。金主任沒說什么事,示意花嫂先把禮物拿出來。

花嫂將置放在沙發(fā)邊的袋子拉過來,蹲在地上,動作嫻熟地解開蛇皮袋的扎口,雞爪般的右手伸進去,開始往外掏東西。她最先掏出一個罐頭瓶。

這是野蜂蜜,你表哥從山上巖罅里掰下蜂窩片,回家后用飯甑蒸、用紗布濾的,只剩這點了。

物以稀為貴。擱在茶幾上的蜂蜜色澤金黃透亮,看上去像化豬油。吳遠屆比較在行地想,真是好東西,現(xiàn)在市場上壓根就買不到品質(zhì)這么純正的蜂蜜了。

接著,花嫂掏出用食品袋包裝的葛粉。未等花嫂介紹,金主任搶先說,葛根是你表哥上山挖的,弄回家洗三遍,瀝干水,然后把葛根砸爛去渣、沉淀、曬干,沒摻半點假。這東西清熱解暑,化痰潤肺,夏天吃最好。

花嫂還在往外掏東西:綠豆、醬辣椒、干馬鈴薯片、紅薯干……蛇皮袋就像個魔術(shù)箱,里面的東西每樣都不多,但種類繁多。這只袋子本來是要送給金主任的,可金主任執(zhí)意要當清官,它就從神仙灣來到吳警官家的客廳了。

吳警官可不像金主任,一點婉拒的意思都沒有,這讓花嫂很開心。她務(wù)實地認為吳警官只要收下這些禮物,強子的事就有戲。不是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嗎?不是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嗎?不是說“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嗎?不是說“有親三分顧”嗎?她繼而又想,幸虧聽了金主任的,帶了土特產(chǎn)上門,不然就失算了?;ㄉ┲皇菦]想到,城里人收禮會如此利索,吳警官連個客套的推辭都沒有。

花嫂和金主任像一對雙簧演員,一口一個“你表哥”,吳警官這才想起來似的問表哥為啥沒來。

唉,花嫂停下掏東西的動作輕嘆一聲,別提你表哥了,他提前來啦。

金主任一旁解釋,強子被公安局抓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吳遠屆之所以對這個時間點敏感,是因為他知道,警察夜間行動一般都是“上檔次”的事兒。

是的,下半夜?;ㄉ┱f,這次你可要幫我一把,無論如何把你表哥撈出來,他要是坐牢,我們這個家就完了。說著,花嫂聲音哽咽,嚶嚶哭起來??拗拗?,花嫂開始揪鼻涕。吳遠屆生怕她把鼻涕甩地板上,趕緊遞上兩張抽紙。

金主任安慰花嫂說,哭有啥用?先不要急嘛,“天上雷打人,地上人救人”,有吳警官出面幫忙,還怕強子出不來?

吳遠屆覺得好笑。聽金主任口氣,拘留所、看守所都成了菜園子,他吳遠屆就是那個看園子的人。他問金主任,誰抓的?

金主任問過派出所所長,是刑警大隊辦的案子,吳遠屆心里“咯噔”一下。刑警大隊干啥的,吳遠屆心里有數(shù)。他沉吟片刻說,表嫂,這個忙恐怕有難度,我不一定能幫好,你要有思想準備。

人都進去了,難度肯定大。但再大的難度也要看誰出面幫忙,怎么個幫法。金主任咬住吳警官不放。

吳遠屆聽出金主任的弦外之音,說,我肯定會盡力,但案子上的事真還說不好。

金主任大而化之地說,我們都相信你能幫好。

吳遠屆心知金主任所說的“我們”是誰,也聽出了金主任話里的含義:就看你有無誠心幫這個忙了。此時把強子撈出來這件事不僅關(guān)乎親情、鄉(xiāng)情,還關(guān)系到吳遠屆的人品——一個走出大山的農(nóng)家子弟,腳趾縫里藏著的泥垢還沒摳干凈呢,就忘了本了。

見吳遠屆猶豫,剛剛擦完鼻子的花嫂說,你表哥被帶走后,村里人都給我出主意,讓我馬上進城找你。他們說,強子的老表在公安局,有這么硬的靠山在背后撐著,他不會有事的。

金主任附和說,朝中有人好辦事。我們都知道你是局長身邊的紅人。

可是……吳遠屆想解釋點什么,卻一時語塞沒說出來。話里話外,有一點他明顯感覺出來了,那就是金主任和表嫂這次來不僅代表他們自己,還代表神仙灣的民意。這個忙不幫不行,幫不好更不行??墒?,怎么說呢,吳遠屆有隱衷,自己人微言輕,在公安局只是個小警察,而且長期待機關(guān),從沒在實戰(zhàn)部門辦過案子,既不懂套路,也沒積累下人脈。最后,吳遠屆含糊道:這個,嗯……我們一起想辦法,先把事情弄清楚,人嘛,能救總是要救的。

吳遠屆的話不夠利索,花嫂心里忐忑起來——是不是自己的禮送少了?她馬上表態(tài)說,吳警官,只要你能把強子弄出來,我還會重重感謝你的,我說到做到。

強子兩口子都是實在人,這一點請放心。金主任的話是在給花嫂的承諾上保險,他既像銀行貸款的擔保人,又像生意場上的掮客。

其實,雖說吳遠屆在公安局干的時間不短了,可還從來沒人求他幫這種出格的忙。他幫人辦過身份證,給新生兒上過戶口,幫人改過名字,甚至還動員過別人投案自首,可那都是舉手之勞的事,既不越道德的底線,也不觸法律的紅線,即便他不出面,人家也能辦好;他出面頂多就是順當些,辦事效率稍微高點。至于從案子上撈人,他可從沒干過。他認為這種忙是不可能幫得上的,自己幫不上,別人也未必幫得成。如果按金主任和表嫂的說法,連涉嫌違法犯罪的人都能隨便撈出來,法律豈不成了兒戲!所以,他心里沒把握,甚至還生出反感情緒。

你表嫂暈車,連苦膽水都嘔出來了,進一次縣城不亞于死一次。金主任這話意蘊深刻,無非是想給吳遠屆加點壓。

花嫂自嘲說,我就是土包子的命。

吳遠屆認真地看了看表嫂,她面色蠟黃,一臉憔悴,頭發(fā)亂成雞窩,暈車跡象十分明顯。這讓他陡然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他聯(lián)想起自己某些鮮為人知的尷尬,其中,暈車的毛病就和表嫂一脈相承,帶著神仙灣人的傳統(tǒng)特征。

剛進公安局那陣,吳遠屆經(jīng)常被局長點將,隨同一起下鄉(xiāng)。小車開出縣城沒多遠,他就感覺暈。他聽人說過,暈車的人把車窗打開,讓空氣流通,風吹進來,就不暈了。他沒有那樣做,也不敢。局長的座駕被司機收拾得纖塵不染,打開車窗,外面的揚塵就會撲進來,弄臟了哪行。可是,他的胃很不爭氣,翻涌得厲害,不想個辦法控制住,萬一吐出來就出大洋相了。他強忍著,希望能堅持到終點,可他看見局長謝頂?shù)哪X袋金黃透亮,在副駕駛的靠背上像籃球那樣舒服地滾來滾去,胃里翻騰得更厲害了。局長也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他難受的樣子。

小吳,你是不是暈車?

吳遠屆回局長:感覺有點不對勁。

原來暈車嗎?這是追根溯源的節(jié)奏了。

吳遠屆據(jù)實相告,坐班車從來沒暈過。

哦??墒?,我這車坐著比班車要舒服多了啊。

司機接過話頭:土包子只有坐破車的命。

司機忘了,自己開車不暈坐車暈,也是土包子的命。但是他的話加重了吳遠屆的暈。吳遠屆說,快停車,我得趕緊下去。

吳遠屆下車后蹲在路邊嘔吐,稀里嘩啦??缮宪嚊]多久還是不行,又下去,如是反復。

局長很理解,關(guān)切地說,任何事情都有個適應過程,功夫是練出來的,多吐幾次就好了。

司機一直不說話,但他不說話不等于沒態(tài)度。他的態(tài)度全在腳下的油門和剎車上。吳遠屆自然感覺出來了。車子在路上起舞,他的胃也配合得愈加瘋狂。實在頂不住了,他提出一個方案,自己下去攔一輛班車,保證天黑前趕到。

司機看看局長,局長閉目養(yǎng)神。司機懂局長的默許,把車穩(wěn)穩(wěn)地泊在路邊。

那天,吳遠屆比局長晚到兩小時。他錯過派出所的接待宴,最后讓人家在所里食堂給他煮面條吃。

后來,新?lián)Q了局長。吳遠屆暈車的毛病剛剛得到解脫,又要適應新局長的習慣。新局長每次下鄉(xiāng)都喜歡喝酒,而且要“喝到位”。喝到位的新局長比較興奮,睡不著覺就拉著吳遠屆陪他“走一走”,還要“說說話”。一般都是夜間,走著說著,新局長就沒了時間概念,往往就把黑走白了,就把月亮走沒了,就把太陽走出來了。當晨光照亮萬物的時候,半醉半醒的新局長最喜歡說的那句話是:小吳,時間不早了吧,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休息了?

所以,吳遠屆在局長身邊從沒體會到做“紅人”的優(yōu)越,他真實的感覺里只有兩個字:累人。

他對金主任和花嫂說,暈車的感覺我曾體會過,確實難受。

吳警官也暈車?花嫂很好奇。她以為暈車只屬于自己這類“土包子”,沒想到吳警官這么高級的人也“下豬崽”。

表嫂,不用自卑。我敢說,往上追溯三五代,我們都是土包子的后人。

花嫂心頭熱乎乎的,吳遠屆的話拉近了距離??磥恚@個吳警官不僅沒架子,還是個熱心人,求他幫忙算是找對人了,強子這回有指望了。

強子只是替他妹夫私藏了那桿火銃。

表嫂,你的意思是說火銃不是表哥的?這個細節(jié)對強子的“非法持槍”或“私藏槍支”是否成立都很關(guān)鍵,吳遠屆不能放過。

花嫂說,當然不是我家的,這是一起冤案。

原來,強子的妹夫是個出色的獵手。他喜歡好事成雙,不僅有兩桿火銃,家里還豢養(yǎng)著兩只兇惡的趕山狗。可是,上面一紙“封山禁獵”的文件把所有獵人的手腳都束住了,文件還規(guī)定必須限時交槍。

強子的妹夫與文件對著干。他認為許多時候上面只刮風不下雨,文件太多,真正落地的少。他想賭一把,結(jié)果賭輸了,刑警大隊接到舉報后連夜展開行動,當場人贓俱獲。

也不算“俱獲”,還遺漏了一桿火銃。妹夫留了個心眼,把一把新買的火銃藏在強子家里,期待風頭過去后重操舊業(yè)。警察當然不會放過他,審了幾次就突破口供,把強子也牽連進來。警察連夜殺個回馬槍,“抓子火”被收繳,強子成了擴大的“戰(zhàn)果”。

吳遠屆對表嫂的陳述表示懷疑——懷疑差不多是警察長期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

他問花嫂,表哥平時和他妹夫一起打獵嗎?

花嫂搖搖頭,你表哥膽小,他連放鞭炮都眨眼睛、捂耳朵,哪敢開槍打野牲口?

接著,吳遠屆還從表嫂嘴里了解到一個新情況:妹夫把火銃送來那天,強子并不在家,他上街趕場去了,有人可以證明。吳遠屆問,表哥后來知道這事?

他不知道。警察上門后問他家里是否有槍,他說沒有。警察從床底下搜出火銃,就說他不老實,故意隱瞞、包庇!

你沒把妹夫送槍的事告訴表哥?

我忘了。

你應該給警察解釋一下。

他們不聽我解釋,帶隊的那個副隊長說不關(guān)我的事,讓我少摻和,再多嘴就一起帶走。

你說的可是真話?

我不會說假話,從娘胎里生出來就沒說過假話。

不管怎么說,私藏槍支是違法的;而且村里早已張貼告示,勿謂言之不預。家里床底下藏著槍,鐵證如山,強子有麻煩。

單老師插嘴說,沒麻煩表嫂會上門找你?

花嫂聽出另外的意味,訕訕說,我們一年四季瞎忙,平時親戚走動少,有事了才想起臨時抱佛腳。

單老師解釋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把表哥早點撈出來。

吳遠屆剜老婆一眼,心想幸虧是我表哥,換成你表哥,我解救不成恐怕只能去劫獄了。

金主任突然扯出另一件事情,麻煩是有點,但比起春伢仔來,你表哥這點事就不算個事。

春伢仔也是神仙灣人,他參與一起盜竊案,最后判了緩刑。那是前年的事。

花嫂說,聽說春伢仔家的人通過關(guān)系找到你們丁副局長操作了一下,最后屁事沒有,好好地回去了。

小學肄業(yè)的花嫂居然連“操作”一詞都用上了,而且語意貼切,令吳遠屆甚感訝異。他說,表嫂,我必須糾正你兩個說法:第一,任何時候,法律在警察這里都不會拐彎。春伢仔不是平白無故回去的,他是有罪判決,只是被判了緩刑,緩刑也是服刑的一種方式。第二,緩刑不是操作出來的,而是根據(jù)嫌疑人在案件中所起的作用裁量出來的。

花嫂不懂。她不管實刑緩刑、操作裁量,犯事的人不坐牢就是王道。她堅持認為法律跟皮筋一樣,可緊可松、可長可短。春伢仔進去后能出來定然是得到特殊“關(guān)照”的結(jié)果,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吳遠屆斬釘截鐵地說,那案子我清楚,案值本來不大,春伢仔只是提供了相關(guān)信息,是從犯,加上他沒前科,符合判緩刑的條件;再說,春伢仔是由法院判決的,公安這邊走完偵查程序,再把案子移送到檢察院就完事了,與丁副局長八竿子挨不著。

未必吧?花嫂質(zhì)疑說,官官相護,我就不相信丁副局長的手伸不到法院去。那些貪官所干的壞事,上面不查出來誰都不知道,都以為是清官,查出來一包糟。

吳遠屆搖搖頭。他從表嫂的話里聽到了一種悲哀,一種來自社會的陰冷的悲哀。他以自己長期在體制內(nèi)的生活經(jīng)歷真實地感到:腐敗不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主流,貪官也只是干部隊伍中的極少數(shù)??墒?,反腐宣傳在震懾犯罪、教化人心的同時,無形中也放大了給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人們,尤其是像表嫂這樣的人,在腐敗案例的報道面前一葉障目,以為那就是生活真相,就是社會本質(zhì)。他們以偏概全地把社會看歪了,看變形了,看走樣了,所以人們遇事不走正道,削尖腦袋找關(guān)系。很大程度上,貪官就是被這樣的人慣出來的。腐敗之所以屢禁不止,固然有制度的原因,有官員自身的原因,行賄人也得從自身找原因。行賄受賄本是一對孿生兄弟,行賄人往往忘掉自己的身份,一方面干著賄賂官員的勾當,一方面舉起反腐倡廉的大旗,站在道義高度抱怨世道不公、人心不古、風氣敗壞、道德淪喪。他們是否想過,在某些官員貪腐蛻變的路上,自己真能置身事外嗎?

金主任一直沉默。吳遠屆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表嫂不懂,也難以接受,說給她聽是對牛彈琴,但金主任長期從事農(nóng)村基層工作,應該有自己的立場,也一定能懂幾分。

他轉(zhuǎn)頭問金主任,你怎么看待丁副局長?

我不了解他,不敢妄加評論。但金主任骨子里卻贊同花嫂的觀點,他說,你表嫂的話也不是沒道理。

這么說,法律的公正性和嚴肅性在你們眼里都形同虛設(shè)?

法律是人制定的,也是人執(zhí)行的,人的因素總是存在。金主任到底干過多年村干部,腦瓜子轉(zhuǎn)得快,和稀泥很有幾把刷子,說出的話更是外圓內(nèi)方。他說,不要討論丁副局長了,我們是為強子的事來的。

花嫂也覺得跑偏了,便迅速回歸主題,我只希望吳警官能盡快把你表哥撈出來。

金主任也說,在我們神仙灣,你吳警官可是個傳奇人物呢,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

吳遠屆把目光投向窗外,不遠處的澧水河穿過這座古老的縣城,河水像一匹綠毯鋪展在城市中間,石拱橋像一條紐帶將河流兩邊的城區(qū)捆綁在一起,寬闊的河面波光瀲滟。有風從下游輕輕吹來,水面上漾起一層層漣漪,波紋被風追逐著,一層一層往外擴散。視覺出現(xiàn)錯位,看上去澧水河好像在倒流。吳遠屆感覺心累,他把頭靠在沙發(fā)上,短暫地閉目養(yǎng)神。

吳遠屆品咂著金主任的話,也聯(lián)想起自己的人生。他一沒后門,二無靠山,更沒有金錢鋪路,都是憑自己的勤奮從山里拼出來的。老家人一直把自己當成勵志典范,樹為后人學習的榜樣,那么自己就應該做出樣子給鄉(xiāng)親們看看。這件事如果辦不好,不僅會令家鄉(xiāng)人失望、寒心,傷害他們的感情,人家也會看不起自己,往后回去面子上怎么擱得???再說了,根據(jù)表嫂道出的實情,他認為強子的案子還是有“操作”空間的。不就一桿破槍嗎?表哥既沒用它打野生動物,更沒拿它傷人,并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刑警大隊收走就得了,還追究什么呢?何況還有春伢仔在那兒比著呢。人家一個盜竊罪都能判緩刑,表哥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人家收了一桿火銃,犯多大的法?

表嫂讓吳警官“換位思考”:如果是你想把一桿火銃藏在我們家,我和你表哥能不答應嗎?別說一桿,十桿、百桿我們都會答應。

什么比喻??!吳遠屆簡直哭笑不得。

單老師見丈夫碰到難題,思維發(fā)散,突然想到丁副局長。她給吳遠屆出主意,你和丁副局長不是鐵桿嗎?如果靠你一個人的力量不行,你可以找他幫幫忙,人多力量大嘛。

丁副局長早先在一個偏遠山區(qū)派出所當“山大王”,吳遠屆當年采訪后被他的事跡感動,寫下一篇通訊發(fā)在報紙上。也算丁所長踩了狗屎運,據(jù)說某位大領(lǐng)導看過那篇文章后,對丁所長長期扎根山區(qū)、守護一方平安的奉獻精神贊賞有加,丁所長因此受到關(guān)注。后來,他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次年,丁所長調(diào)進局機關(guān),一步步成了丁副局長。如今,他分管刑偵口一攤子事,大權(quán)在握,炙手可熱。吳遠屆和丁副局長的“鐵桿”關(guān)系就這么來的。其實,和丁副局長到底咋回事只有吳遠屆心里最清楚,那就是一個偶然事件,是生活中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

對于單老師的“指點迷津”,吳遠屆真不知說她什么好。這個當了大半輩子班主任的小學老師鐘愛自己的事業(yè),長期和小朋友打交道,把自己的智商也玩到了成人標準以下。但不管怎樣,單老師除了嘴碎點、愛管點閑事和喜歡刷存在感外,有一副熱心腸。她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別人面前不跌份,有成就感,自己也跟著沾光。說到底,這有什么可責怪的呢?

至于要不要求助丁副局長,吳遠屆嘴上不說,心里卻有自己的盤算,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去打擾丁副局長的。吳遠屆覺得自己當年妙筆生花,把倒霉透頂?shù)亩∷L寫成了威風凜凜的丁副局長,那只是一種緣分。丁副局長仕途坦蕩,一路綠燈,他也借此拿了個“金盾獎”,成就了自己公安宣傳工作的輝煌。所以,那篇文章成就彼此,效果雙贏,誰也不欠誰的。他不想因為那件事讓丁副局長把自己看扁,把自己看成一個以“貴人”自居的貪得無厭的索取者。他打定主意,下午上班后先去會會刑警大隊長,先把事情經(jīng)過摸清楚。表嫂既然上門來了,總得給她一個說法。表哥是關(guān)是放,不僅考驗自己的能力,也事關(guān)自己的形象。生活中許多事情就是這么不由人的,他做夢都沒想到,一個已然淡出自己生活的“表哥”會突然冒出來,還帶著麻煩事。

吳遠屆答應下午過問表哥的事,第一站先去見刑警大隊長,他讓金主任和表嫂隨自己一起去。

金主任說,這不太合適吧?

花嫂也說,我不認得他,恐怕不方便。

公開透明是吳遠屆一向的行事風格。有話當面說,事情成與不成都擺在桌面上,他不想事后落牙齒印。

最后,問題落在怎么去見刑警大隊長上了。吳遠屆的意思是表嫂拎著袋子去,他不知道刑警大隊長會不會收下這些土特產(chǎn),但禮物不拿在自己手上,他進退有據(jù),不至于尷尬。

花嫂說,那不行,這些東西是送給你的,一物不落二主,怎么能轉(zhuǎn)手呢?

金主任也覺得欠妥。他說,給大隊長送禮,可另作安排。

吳遠屆說,我從來不搞腐敗。

怎么扯到腐敗上去了?又不是送紅包!金主任替花嫂說話,一點土特產(chǎn),只是親人之間的禮尚往來,是家鄉(xiāng)人的一份感情。

吳遠屆說,金主任,這是變相的腐敗。當然,就這些土特產(chǎn)而言,確實還上升不到貪腐層面;但是,事物的發(fā)展變化遵循量變到質(zhì)變的規(guī)律,今天我收了這些禮,明天就會接受別人更多的好處,久而久之,我就會變質(zhì)。貪心不足,人就是這么一步一步陷進去的。所以,你們不要害我。

那么,你就不該讓我送給刑警大隊長?;ㄉ┩蝗蛔プ沁h屆的邏輯漏洞。他要是和你一樣,也這么想,你讓我怎么下臺?

也是啊……吳遠屆自己打了臉,說,那就先不送了。

下午一上班,吳遠屆只在辦公室點個卯,就去刑警大隊了。他讓表嫂和金主任先在外面樓道里候著,自己單獨進去見他。

你的鼻子挺靈呢,隊里剛剛辦了個非法持槍的案子,我這兒有猛料。刑警大隊長以為吳遠屆來隊里是要采訪他,他對宣傳自己部門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和期待。他從抽屜拿出一包煙,甩給吳遠屆。

吳遠屆把煙退給他,只問表哥強子的事。

大隊長爽朗地笑,問“吳一筆”——這是刑警大隊長送給吳遠屆的雅號——那個私藏槍支的家伙是你表哥?

吳遠屆點頭,說,我表哥落你手里了。

親的疏的?

他媽是我大姨。你說呢?

其實,強子媽媽的媽媽才是吳遠屆的姨奶奶,他和強子只是胳膊肘拐彎的親戚。他盡量把自己和強子的關(guān)系往近里說,意圖很明顯,這樣有利于開展“營救”工作。

大隊長了然,說,哦,既然是老表,你就不用說情了,我也不繞彎子,你表哥沒事。

真沒事?不是說準備刑拘嗎?

我說他沒事就沒事,刑拘也沒事。

吳遠屆喜出望外。他說,沒事那就不用刑拘了?我把人領(lǐng)回去。

大隊長說,我說的沒事不等于就可以放人。案子正在辦理之中,還要走程序,你表哥確實先得刑事拘留。不過你放心,這種案子到檢察院那邊,他不會被批捕,拘留期滿肯定放人,只是個時間問題。

時間不是問題,刑拘才是問題。吳遠屆心里沒底,萬一檢察院還是批捕了呢?

大隊長故意逗他,哎喲,你這一提醒,我還真不該把話說滿,什么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到時候真把你表哥給逮捕了,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所以,我對你的說法不滿意。

吳遠屆金剛腦袋,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居然把玩笑當真。大隊長有點煩他,說,老兄,這種案子我辦得不少了,心里沒譜我會亂說話?你是個老實人,我講的也是大實話,沒有你說的萬一。

吳遠屆這才信他,想,這樣的結(jié)果對表嫂也算有個交代了。

可是,有人不買賬。他們的談話,花嫂和金主任在門外豎著耳朵聽得一清二楚。大隊長的話剛落音,花嫂就搡門進去,說話也口無遮攔:既然沒我家強子什么事,他就不能坐牢。

見花嫂金剛怒目,后面還跟進個男人,大隊長問,吳一筆,這什么劇情?你這是組團來興師問罪嗎?

事發(fā)突然,吳遠屆呆愣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金主任老到。他哈著身子,先把雙手叉腰的花嫂扒到身后,堆著笑給大隊長解釋,對不住啊,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男人被抓,她都急出毛病來了。扭過頭來,金主任背對著大隊長,大聲斥責花嫂說,像什么樣子?太不像話了!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大隊長的辦公室能隨便闖嗎?

一開始花嫂沒明白金主任何以發(fā)這么大的火,直到看見金主任一個勁地對自己眨眼睛、扯嘴角才反應過來。她身子觸電樣窩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板,兩條腿彈來彈去,邊哭邊號,冤枉啊,我家只是替妹夫收起一桿火銃,犯了什么法?強子他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成了罪人。他要是坐牢了,我也不活了,一瓶農(nóng)藥喝死算了!天哪,這日子可怎么過?

金主任吼她,你沒聽大隊長說嗎,強子暫時只是刑事拘留,這是程序,不依規(guī)矩不成方圓。

我不要程序只要人!我問你,刑事拘留是不是坐牢?

這個問題比較專業(yè),金主任答不上來,他看著吳遠屆尋求答案。吳遠屆陰著臉,不屑于回答。

花嫂自顧自地說,哪怕進去待一天也算坐牢。我家強子是清白的,他是好人。好人短陽壽,王八活千年,誰給我們申冤?說著,花嫂的眼淚和鼻涕就“飛流直下三千尺”了,她開始用力擤鼻子。她的動作嚇了金主任一跳,金主任趕緊將花嫂從地上摟起來,半摟半推著她出了辦公室。

門被金主任帶上,室內(nèi)清靜下來。吳遠屆像做了虧心事,說,大隊長,山里人就這點出息,讓你看笑話了。

大隊長很嚴肅地說,看出來沒有,你表嫂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

吳遠屆說,原來沒聽說她有這方面的病史,家族也沒遺傳病,但這次我感覺她不大正常。吳遠屆順著大隊長的意思說話。他心里很清楚,表嫂除了暈車,啥事沒有,她和金主任是在演戲給大隊長看。

如果因為一桿破槍把你表嫂逼出點病來,我們可就成了罪人。

大隊長的話讓吳遠屆找到了切入點。他說,我們是人民的保護神,我們都不能當罪人。他順理成章提出給強子辦取保候?qū)?,先把人放出來再說。

其實完全沒這個必要,不就是個刑拘嗎?你表嫂像天塌了一樣。大隊長嘆一聲,唉,沒想到這女人這么不經(jīng)事,也只能這樣了,要不然鬧出人命,這個責任誰都負不起。大隊長一攤手,只是,放人,我沒這個權(quán)力。取保候?qū)彋w丁局長一支筆簽字,他不同意,誰也不能辦。

你是說我們單位的丁副局長?

我們單位還有第二個姓丁的局長?大隊長說,老兄,我知道你長期搞文字工作,嚴謹。但你能不能把那個“副”字去掉?丁局長是副局長難道他自己不知道,還要你反復強調(diào)嗎?

吳遠屆說,那你就給丁局長匯報下吧。

大隊長沒好氣,你讓我給丁局長直接匯報,就說免了你表哥的刑事拘留,直接取保候?qū)彛?/p>

有什么不可以?

大隊長反問,你說呢?

我沒懂,你的意思是……

你這么聰明的人,我沒別的意思,反正這事必須是丁局長說了算。大隊長瞪大眼睛看著吳遠屆,他把所有的意思都用眼神表達出來了。

你是這么看丁局長的?吳遠屆恍然大悟。

我說什么啦?

你說了,什么都說了,還想否認?

大隊長說,我只是猜測。

你這是瞎猜。

我猜的不是某個人,而是某種現(xiàn)象,是領(lǐng)導的辦事風格。我對事不對人。

吳遠屆就想,你既然猜丁局長,我不妨也猜你一回。他試探著問大隊長,表嫂從山里進城來,給我?guī)Я诵┩撂禺a(chǎn),你要不要分一杯羹?

大隊長沒想到吳遠屆在給他挖坑,實打?qū)嵉卣f,她送給你的,我怎好意思奪人所愛?

都是好東西,純天然呢。

大隊長拱拱手,那我就承情啦。

吳遠屆見大隊長上鉤,吞吞吐吐地說,那,你看……我是不是就不用找丁局長匯報了?

大隊長朝吳遠屆胸前擂一拳,好你個吳一筆,居然給老子下套!告訴你,別在我這里打歪主意了,抓緊找丁局長去,動作麻利點。今天下班前,我們必須把案卷報給領(lǐng)導審簽,你的時間可不多。

吳遠屆不甘心就這么回去,他想到等在外面的表嫂,便問大隊長,表嫂想去看守所看看強子,能否行個方便?

門兒都沒有。大隊長態(tài)度果決,且不說案子還在偵查期間,嫌疑人家屬不能探視,這是紀律;又是疫情期間,監(jiān)所管理就比平時嚴上百倍,這事想都不要想。

金主任和表嫂就在刑警大隊院子的樹蔭底下坐著,等著吳遠屆的“好消息”。他一下樓,兩人都把尋求答案的目光投向他。

答案很明了,就寫在吳遠屆的臉上。他在兩雙由熱切轉(zhuǎn)為落寞的目光里感到一陣眩暈,沮喪的神情也影響了花嫂和金主任。

花嫂急不可耐地問,大隊長不同意放人?

吳遠屆點點頭。

那就是說,你表哥坐牢坐定了?;ㄉ┠璋桶偷?,說話的語氣輕得像蚊子哼哼。

吳遠屆搖搖頭。

他腦袋的兩個動作所傳遞出的信息相互矛盾,把花嫂和金主任搞糊涂了?;ㄉ┯行┦B(tài),大聲道,哎,你是不是撞鬼了?你表哥到底有救沒救?

吳遠屆說,大隊長這里徹底沒戲,但是,他給我指了一條路。

趕快說出來呀!花嫂說,天哪,我都快急死了。

大隊長指給吳遠屆的路在丁副局長那兒,而且時間緊迫,不容懈怠。

怎么搞定丁副局長,吳遠屆嚴重缺乏經(jīng)驗。大隊長的話里雖有暗示,但究竟怎么操作,吳遠屆拿不準。他一直認為行賄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就好比打牌偷牌、出老千,很不光彩。他不知道丁副局長會不會像那些貪官一樣欣然接受。如果他是清官,送禮就很有風險——侮辱對方,還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所以,去丁副局長那兒探路的事,吳遠屆不敢擅自做主,他決定發(fā)揮集體智慧,三個人一起商量。

金主任和花嫂很快達成共識:送!這樣的共識代表著他們對現(xiàn)實世界偏頗的看法,也來自社會上關(guān)于反腐倡廉揭露的某些真相,當然,與大隊長的暗示也不無關(guān)系。表面看來,從金主任到吳警官再到大隊長,每個人都在維護自身的廉政形象。可是,他們信得過的人好像只有自己,別人都走不出貪腐的魔咒,只有自己才是金剛不壞之身,具有百毒不侵的免疫能力。

就拿現(xiàn)時的吳遠屆來說,盡管他相信丁副局長是正派人,但他還是違心地認為不打前站、不在丁副局長那里把路鋪好,等大隊長那邊將案卷報給他,強子取保候?qū)彽南M麕缀鯙榱?。他是這么想的,大隊長也是這么猜測的。說實話,吳遠屆和大隊長打心眼里對金主任和花嫂送禮的行為嗤之以鼻,甚至生出幾分反感,可是,面對丁副局長,他倆的預判與金主任和花嫂對官場的認知高度契合,幾無二致。

花嫂說,人落在警察手里,我們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要剮要剁都只能認了。

這話有點出格。

金主任知道花嫂氣頭上的話傷害了吳遠屆的自尊,也冒犯了警察這一職業(yè)。強子不是落在誰手里,是觸犯了法律,怪不得別人。他如果做一個守法公民,吳警官只會保護他。

他對吳遠屆說,你表嫂真是糊涂了,連話都不曉得說了。

長期以來,吳遠屆致力于公安宣傳工作,積極傳播正能量,樹立警察隊伍的良好形象,他心里有本賬。警察隊伍沒有老百姓期待的那么好,但絕對也不像表嫂評價的這么差。就以丁副局長為例吧。他家離單位三公里,上下班從來不讓司機接送,風雨無阻地堅持走路。表面上說是堅持鍛煉身體,但他就是尤為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搞特殊化。在單位食堂吃飯,他的餐桌前每次都是光盤,從來不剩一粒米。他常說自己從農(nóng)村出來,知道糧食來之不易,老百姓“鋤禾日當午”,的確很辛苦。吳遠屆想,這么一位潔身自好、生活簡樸的副局長怎會忘記初心、收受賄賂?

最后,金主任和表嫂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給丁副局長送一個“信封”。

吳遠屆嚇出一身冷汗。

作死?。「纱嗨退粋€炸藥包得了。你們這樣搞,既救不了表哥,還會害了丁副局長。吳遠屆的話基于一個現(xiàn)實情況:政法隊伍教育整頓的號角已經(jīng)吹響,縣紀委巡視組上禮拜剛剛進駐公安局,為期半年,不抓出成效決不收兵。這時候給丁副局長送“信封”,豈不是將他往槍口上送嗎?

那你說怎么辦?

吳遠屆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只知道不能送“信封”。事情陷入僵局。三個臭皮匠在領(lǐng)導的“行為習慣”和紀委的反腐倡廉工作中失去諸葛亮的智慧與妙算,找不到平衡點和突破口。

關(guān)鍵時刻,還是金主任揣著金點子,他說,形式不變內(nèi)容變。所有工作都需要研究,我們就請丁副局長“煙酒”一下強子取保候?qū)彽氖隆?/p>

吳遠屆權(quán)衡一番,覺得這個方案雖說比較保險,但仍不夠嚴謹。酒都是盒裝瓶裝,拎著丁零當啷響,還顯眼,絕對提不出去;另外,丁副局長也不抽煙,送煙也不是最佳選擇。

金主任就像一位訓練有素的老手,說,你多慮了,抽不抽是他的事,送不送是你的事。

花嫂也說,不抽的煙可以拿去再賣錢,這個不用我們考慮。

誰都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時間也不允許久拖不決,事情不得已就這么定下來。問題是吳遠屆不抽煙,他不知道送什么牌子合適。

當然送最好的。金主任在村里搞過接待,這方面很在行,當前比較好的牌子是“黃鶴樓1916”和“和天下”。尤其是“和天下”,聽這名字就讓人舒坦,天下一團和氣。強子還關(guān)著干什么,趕緊放出來吧。

丁副局長有一副立體的五官,哪個部位都想搶風頭,都不含糊。他額頭寬闊透亮,臉頰肌肉飽滿,鼻梁直而挺,耳垂大而肥,連嘴巴也肉嘟嘟的,有點外翻。他說話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時而揮揮手,頗有領(lǐng)導風范。他本來就有個毫不謙虛的腹部,走路時卻不加收斂,偏偏喜歡昂著頭把肚子努力往上挺。以這樣的姿勢行走,不僅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而且容易遭人詬病。

電話里約好后,吳遠屆拎著“文件袋”出發(fā)。這是煙店老板給他提供的標配。吳遠屆當時特別強調(diào)過,必須是真家伙,要派大用場。老板顯然對“文件”的去向和用途了然于心,二話沒說,拿起筆就在包裝盒上做了記號,還保證如假包賠。

吳遠屆抬起右手,深呼吸三次,待平靜后敲開了丁副局長辦公室的門。

丁副局長先掃視吳遠屆手里的文件袋,再把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臉上,說出的話令吳遠屆措手不及,袋子里裝了什么好東西?是送給本局長的吧?

吳遠屆像一個被看透作案動機的強盜,漲紅了臉說,春節(jié)本來計劃給您拜年,結(jié)果讓疫情攪黃了。他抖了抖手里的“文件袋”說,老人有話,有心拜年端午不遲。

丁副局長揮揮手,太遲了,端午早過了。

吳遠屆驀然想起中秋都過了。

不過,拜年也可以換一種更節(jié)能的方式,比如說過來坐坐,喝喝茶,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還可以聊聊天。你搞這么復雜,很俗嘛!

吳遠屆心頭一凜,他不知道丁副局長所說的“俗”到底是嘛意思,吳遠屆硬著頭皮說,人熟禮不熟,任何時候都要尊重領(lǐng)導。

丁副局長說,我先猜一下,你袋子里裝著煙吧?“和天下”?

吳遠屆就像被人在大庭廣眾下扒掉褲頭,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期期艾艾地說,一點小心意,領(lǐng)導高瞻遠矚,明察秋毫。

丁副局長說,士別三日,想不到你的嘴皮子也操練出來了,而且心理素質(zhì)不差,說起假話來都理直氣壯。

吳遠屆成了一只被戳破的氣球,立馬癟下去不少。他索性轉(zhuǎn)守為攻,抖抖手里的袋子,說,我可以放下來坐著說嗎?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是不是找我有事?

沒、沒事。吳遠屆心虛,說話結(jié)巴,血壓升上來,心率過百。

真沒事?

真沒事。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丁副局長又一揮手,我收禮,你請坐。

吳遠屆上前拉開丁副局長大班臺左邊的第二格屜子,準備把裝著重要使命的“文件”放進去。不料丁副局長說,就放桌面上,有話好好說。你送我兩條煙,毛毛雨嘛,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我們又不搞交易,怕什么!

吳遠屆汗都出來了,吞吞吐吐說,丁局長,我想請教你一個法律問題。

丁副局長示意他往下說。

一個人如果替別人私藏了一桿火銃,被公安機關(guān)查獲后會是什么后果?

不好說,這要視情況而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最好直接點。

我就是想知道,能不能辦取保候?qū)彛?/p>

丁副局長說,這要看他們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

假如藏槍者不是同伙,他們只是親戚關(guān)系呢?

案子上的事沒有假如。丁副局長摘下眼鏡——他什么時候開始戴眼鏡的,吳遠屆不得而知。他只是覺得丁副局長的國字臉配上這么一副眼鏡確實增添不少威儀和儒雅。丁副局長說,按正常程序,公安這邊先對嫌疑人刑事拘留,再把案子移送到檢察院,最終以那邊的意見為準。當然嘍,情節(jié)顯著輕微,嫌疑人認罪態(tài)度好,又主動配合工作,或者有立功表現(xiàn)的,也可以考慮在這邊辦取保。怎么,你碰上啦?

吳遠屆就把表哥的事抖摟出來了。

丁副局長就笑,我就知道你上門來沒什么好事,還打著給我拜年的幌子!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吳遠屆解釋說,一碼歸一碼,兩件事不能攪和到一起。

這不睜眼說瞎話嗎?你先拜年,后說事,兩件事在時間上已經(jīng)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怎么能分開呢?丁副局長批評完吳遠屆,又問,你表哥平時表現(xiàn)如何?

吳遠屆吸取教訓,這次沒讓金主任和表嫂跟來。他大包大攬地說,表哥是個遵紀守法的公民,這一點村里可以出示證明。

你能代表村里說話?

吳遠屆本想說村主任就等在自己家里,但他最終還是說,我可以擔保。

有沒有前科?

他祖宗三代就找不出一個坐牢的人。

我只是隨便問問,沒事了,你表哥的事在我這里肯定辦不成。

說半天還是這個結(jié)果。吳遠屆大惑,為什么?

你壞了我的規(guī)矩,拜年缺乏誠意。丁副局長說,既然拜年,你就不應該夾帶私貨。我辦事的風格向來一事一議。我既然接受你拜年,就不能允諾你辦事。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煙我就收下了。

吳遠屆對丁副局長這番話理解不透。丁副局長說他拜年缺乏誠意,那么誠意是什么?是分量不夠還是方式不對?

吳遠屆說,怪我不懂規(guī)矩,下不為例。表哥的情節(jié)確屬輕微,等刑警大隊把案子報過來,還懇請丁局長高抬貴手、網(wǎng)開一面。

回去吧,你那位表哥運氣真不好。

看我三分薄面,就不能關(guān)照一次?只這一次。吳遠屆特別強調(diào)說,我可從沒求您辦過事。

恰好是你把事情搞砸了。

遲疑片刻,丁副局長把目光落在桌面的“文件袋”上,打啞謎似的說,看你后面的表現(xiàn)。

吳遠屆來脾氣了,憤然踏出丁副局長辦公室。離開時,他做了件有違常理也很提氣的事情,把裝煙的文件袋從桌面上順走了。

出門時,吳遠屆聽到背后響起哈哈笑聲。丁副局長朗聲說,你終于找到正確答案,也還有點文人傲骨,本局長佩服你。

吳遠屆敢這么決絕,有三個原因。一是不得已而為之。事沒辦好,回去對表嫂無法交代。兩條“和天下”說多不多,說少也值兩千元,就算表嫂舍得,但達不到“天下和”的目的,別說吳遠屆心有不甘,弄不好表嫂還會懷疑自己玩“空手道”,將煙私吞了。他背不起這個污名。二是不蒸饅頭爭口氣。丁副局長不給情面便作罷,居然還批評他不該“夾帶私貨”。吳遠屆最看不慣這種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偽君子。他以為誰都是軟柿子,拿在手里隨便捏,吳遠屆偏要在強權(quán)面前硬氣一回。三是給丁副局長提個醒。丁副局長最后說要看吳遠屆“后面的表現(xiàn)”,一個取保候?qū)徚T了,兩條“和天下”還不足以“表現(xiàn)”嗎?他的胃口也太大了!

吳遠屆打定主意,這次哪怕委屈表哥把牢底坐穿,也決不讓姓丁的陽謀得逞。

吳遠屆回家后把情況一說,花嫂和金主任都差點暈死。

你就這么把煙拿回來了?花嫂將信將疑地盯著文件袋,就像收到法院的一紙敗訴判決書,語氣里滿是絕望。

吳遠屆說,怎么啦,他還敢搶回去?就不便宜他!

早知這樣,還不如不送。這次你把丁副局長徹底得罪了,你表哥坐牢也坐定了。

吳遠屆理解表嫂的意思,她在埋怨他幫了倒忙。強子真是倒霉透頂,早知是這個結(jié)果,還不如不來求他。

他就沒留下什么話?金主任深挖細節(jié),想知道事情已然糟糕到什么程度,還有無挽回的希望。

他說我有“文人傲骨”,終于找到“正確答案”,表面上說“佩服”我,實際上是在酸我。

金主任也聽出來,丁副局長的話酸不拉嘰,那不是表揚,而是挖苦。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吳警官把強子的事徹底搞砸了。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丁副局長不同意辦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把煙往回拿呢?送禮從來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世界上哪有送禮不成又從領(lǐng)導那兒往回拿的道理?

花嫂的話更是尖酸:吳警官,真是難為你了。我們山里人頭腦簡單,想不到世上的事情會這么難辦,比登天還難。

面對表嫂的嗔怪,吳遠屆只能狗死牙硬。他說,就算以表哥坐牢為代價,我也要把煙收回來。我要讓丁某人明白,權(quán)力不是萬能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在強權(quán)面前摧眉折腰。他不是要看我的“表現(xiàn)”嗎?我就好好“表現(xiàn)”給他看看,不能讓他失望。

花嫂開始收拾東西,她要趕開往神仙灣的最后那趟班車回家。吳遠屆出于人之常情地留客,說,還是住一夜再回吧,那么遠的路,你暈車又厲害。

花嫂說,多謝你,你表哥出不來,我住在你家有什么意思?他坐牢去了,家還得有人管,活也得有人干,這就是我的命。

吳遠屆要花嫂把兩條煙帶回去。他心安理得地想,事沒辦成,物歸原主,這是常理。沒讓表嫂白白蒙受損失,自己也只能做到這份上了。

沒想花嫂的話比山里的麻雀還啰唆——拿回去干什么?老百姓誰抽得起這么腐敗的煙?一千塊一條,就是一百塊一包。每包二十根,每根五塊錢,比吃飯貴多了,抽這煙去死?

吳遠屆心說,抽得起這種煙的人都不易死。

花嫂還在叨叨,一條煙抵得上我們農(nóng)村半頭豬、半畝茶、一頭羊、十只雞、二十只鴨子……叼嘴上,火點著,化作青煙,分分鐘就散了……社會太不公平了!

吳遠屆沒想到表嫂會這么算賬。原來,給丁副局長送煙不亞于從她身上割肉。能把強子救出來,這個痛她姑且忍了,然而現(xiàn)在計劃落空,她想起來心里就滴血。

吳遠屆暗自慶幸,把煙收回來做對了。

金主任生怕花嫂假裝推辭一番,真的把煙帶回去。他搶先說,煙就留給吳警官吧,大半天跑上跑下,真是辛苦了。

吳遠屆無地自容。表哥的事以失敗告終,他所有的辛苦付諸東流,毫無價值。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學生,懷著深深的歉意說,我讓表嫂和金主任失望了,也辜負了神仙灣。

金主任見吳遠屆自責,于心不忍,就寬解他,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事不能怪你。

這時,吳遠屆的電話突然響起,是刑警大隊長打來的,要他去隊里給強子辦取保候?qū)徥掷m(xù),然后把人接走。

辦取保?吳遠屆問,大隊長,我沒聽錯吧?

你這話什么意思?大隊長反問道。

不是說要丁局長簽字嗎?

你說呢?

他簽了?

大隊長沒好氣,你到底辦還是不辦?

吳遠屆連連應聲,辦,辦!誰說不辦?當然要辦。

那就快點來,緊著啰唆什么!

這次去刑警大隊辦取保,吳遠屆要帶金主任和表嫂一起去。他要讓大家一起分享喜悅。

花嫂忸忸怩怩,說她不想去。她那點心思誰都明白——先前裝瘋賣傻,現(xiàn)在不好意思面對大隊長。

吳遠屆給她打氣,你別搞錯了,這不是送禮,是去接你男人。

臨出門,花嫂去了趟衛(wèi)生間。出來時,她面部光潔,頭發(fā)噴過單老師的啫喱水,梳得整整齊齊??上攵?,短暫的工夫,她很是把自己捯飭了一把。

在刑警大隊辦完手續(xù),吳遠屆懵懂地問大隊長,怎么就放人了?

大隊長說,丁局長有令,誰敢不放?他問吳遠屆,你是不是給丁局長送過煙?

吳遠屆心里一愣,難道丁副局長連這個也當“指令”一起下達給大隊長了?

見吳遠屆納悶,大隊長追問道,后來話不投機,聽說你竟然把裝煙的袋子又拿回去了。

既然大隊長什么都知道,吳遠屆也就無所顧忌,沒什么好隱瞞的了。他干脆把話挑明,說,兄弟你給我說實話,從一開始我是不是就不該給丁局長送禮?

嗯,你這么做是很愚蠢。丁局長什么人,你還不了解?

這回輪到吳遠屆蒙圈了。他問大隊長,你不是暗示過我嗎?

我那只是瞎猜,沒想到你會真出手。大隊長想了想又說,不過,換成我,我也會那么做。

為什么?你別誆我!

見了佛沒有不燒香的道理,除非你是神仙。

吳遠屆相信大隊長說的是真心話。

可事實證明我們都錯了。我們不該那么陰暗,丁局長不是那種人。

大隊長說,這不是誰的錯。

吳遠屆問大隊長,你覺得我后來的行為是不是顯得不近人情,也太不厚道?

No,大隊長說,這件事你恰恰做對了。丁局長說過,你表哥本就符合辦取保候?qū)彽臈l件,你如果不把煙收回去,他還真不好簽字,至少不會這么快就簽字。

我干了件丟人的事。吳遠屆的話發(fā)自肺腑,他痛心疾首,覺得眼前一片虛無,腦海里只晃動著丁副局長揮手的動作……

金主任上前握住大隊長的手,打起了官腔:我代表神仙灣全體村民……

大隊長聽金主任的話有些肉麻,突然想起花嫂先前的行為,無不關(guān)心地問,大嫂沒事吧?真不好意思,強子沒事的,讓你們白跑了一趟。

花嫂臉上的表情頗為復雜,看不出是喜是憂,說出的話也語意含混、雜亂無章,對不起……別誤會……我真不該……其實,你們都是好人。

金主任見縫插針,說,我早就說過,世上還是好人多。這一趟,我們認識了這么多好人,沒白跑。

大隊長的目光在花嫂和金主任之間來回切換,他想活躍一下氣氛,就開玩笑說,你倆可以演小品了啊,上春晚。

吳遠屆又酸起來,社會就是大舞臺,生活本是一場戲??!

金主任、花嫂和強子依然坐薛胖子的車回神仙灣,花嫂和強子坐后排。上車沒多久,薛胖子就從后視鏡里窺見他們兩口子抱在了一起,而且抱得很緊。

薛胖子血氣上涌,一腳油門踩下去,汽車在寬闊的路面上歡快前行。奇怪的是,花嫂這次居然沒有了暈車的感覺,一路回去,她連一窩“豬崽”都沒下過。

【作者簡介:少一,本名劉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石門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簽約作家,常德市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7屆高研班學員,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藝家,201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看得見的聲音》、《絕招》等多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獲2016《民族文學》年度獎、首屆“中國土家族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入選首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