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那可能就是文學的時刻
陳河,原名陳小衛(wèi),生于浙江溫州,當過兵,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94 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經(jīng)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羅癥》《我是一只小小鳥》《南方兵營》《猹》《義烏之囚》《天空之境》等,長篇小說《紅白黑》《沙撈越戰(zhàn)事》《布偶》《米羅山營地》《在暗夜中歡笑》《甲骨時光》《外蘇河之戰(zhàn)》,曾獲首屆咖啡館短篇小說獎、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華僑文學最佳主體作品獎、《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
靠海外經(jīng)歷寫作是無法持久的
鄭潤良:
我讀你的小說時,第一個感覺是好看、抓人。這是海外華人作家作品的一個共同點嗎?我覺得你們的作品往往都有自身戲劇性人生經(jīng)歷的折射。我知道,與其他海外作家相比,您人生經(jīng)歷的傳奇性一點也不遜色。
陳河:
你說的這個問題是關(guān)于海外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問題。海外作家的人生經(jīng)歷,相比起國內(nèi)目前一些年輕的作家肯定是要多一些,因為畢竟在海外,要流連顛沛或者是艱苦創(chuàng)業(yè)啊,總是會吃一些苦頭。但是我覺得現(xiàn)在是這樣子,過去呢,因為海外作家這種經(jīng)歷,可能就是特殊的經(jīng)歷,比較重要一點,因為以前大家出國出得少嘛,比方說以前最早的那些如《北京人在紐約》,后來還有《曼哈頓的女人》,當時在國內(nèi)引起非常大的反響——現(xiàn)在這種情況就不會存在了,大家都可以出國,很容易,出國一張機票可能比到一些西北地方還便宜,這個情況是有變化。至于我被綁架的這個事情,當時好像是十年前,中央電視臺拍過,在華人世界那個專欄里面,有兩集吧,給了我一個專題節(jié)目,里面確實提到被綁架的作家。當時是在1998 年,我已經(jīng)離開中國,在阿爾巴尼亞生活的第四年,馬上要準備移民到加拿大了,但是有一次給綁架了,在地拉那,一群當?shù)氐哪贻p人把我綁架放在一個防空洞里面,那回很危險,差一點就死掉了,但是值得。我在防空洞里有一天居然會想到自己假如能夠活著出來,一定要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文學作品。因為過去寫作寫過幾年,出國之前一直想在《收獲》上發(fā)表作品,但是呢,根本就沒有希望。后來就是在被綁架的時候,生命都快沒有了,那個時候突然就想,假如說我能出來把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收獲》應(yīng)該會發(fā)表,因為這個題材很新奇,而且都是自身經(jīng)歷。后來運氣很好,給警察救了出來,后來又馬上去了加拿大,開始做生意啊什么的,后來五六年以后,生活安定了下來,寫作的這個想法又有點回來了。好長時間十來年沒寫了,就好像機器銹了一樣,開動不了,想來想去,就想把自己那段被綁架的經(jīng)歷寫出來,然后寫了整個在阿爾巴尼亞的經(jīng)歷,重點放在那個綁架的事情上面。給朋友拿過去,結(jié)果在《當代》上發(fā)表了?!懂敶芬话l(fā)表就在全國引起關(guān)注,就有些人去關(guān)注我,然后作品就在《收獲》《人民文學》陸續(xù)發(fā)表了。所以說,這個被綁架的事情反而成了我重新開始寫作的一個契機。
鄭潤良:
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兵回來后一方面在國企上班,一方面從事寫作,雖然生活安穩(wěn),寫作也小有成就,卻感覺看不到生活與寫作的真正前景。能否介紹一下您出國前的寫作。您從事寫作有受到周圍親友的影響嗎?第一部正式發(fā)表的作品是什么?是什么勾起了您的創(chuàng)作沖動?發(fā)表過程順利嗎?有什么樣的反響?
陳河:
我是1976 年底去當兵,然后1977年開始有高考,就把這個上大學的機會錯過了,回來以后就沒有再去上大學,自己在溫州的師范學院在職修中文專業(yè)。那個時候?qū)嶋H上已經(jīng)開始很喜歡寫作,當時中國寫作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隨便在街上拿個磚頭,從哪個高樓上砸下來,砸到一個人,可能就是一個作家。當時余華、蘇童他們就是寫出了一個作品,在社會上引發(fā)強烈反響。我當時也是這百萬大軍里面的一個,但是說實話,我是從小就喜歡文學。家里邊也沒人影響我,我父母親都是當時機關(guān)的一般干部。真正堅持下來寫作的人是不多的,因為好多人就是覺得好玩或者是為了一些什么利益,覺得沒什么希望就撤了。我還在默默摸索,溫州那個地方比較偏僻,想寫出名確實也比較困難。從80 年代初一直到90 年代初,那是一個黃金的時間,那段時間我確實寫了一些東西,發(fā)表了一些東西,大概在浙江省也算是有一定影響。我記得在外邊的雜志,比方說在云南的《滇池》,還有一些其他雜志,然后主要是在浙江的《江南》《東?!冯s志上面發(fā)表了一些作品。我記得幾個中篇,比方說《菲亞特》什么的,這幾個中篇都已經(jīng)寫成了。當時我還寫成了一個非常好的一個短篇就叫《夜巡》,但是《夜巡》寫好了以后,就快要出國了。當時這個《夜巡》也寄過幾個雜志,都退回來了。但是,我覺得《夜巡》這個小說寫得很好的。出國了,就放起來了,壓到那個箱子底下。大概過了十多年以后,第二次寫作的時候,一直到了2009 年,我已經(jīng)到了加拿大,重新開始寫作了,在《收獲》上已經(jīng)發(fā)過一個,大家就應(yīng)該注意到我了。我后來突然發(fā)現(xiàn)我原來有個老的一個稿子,就是那個《夜巡》,終于把它從那個箱子里面找出來,那手寫的稿子上面的訂書針全部銹了,讓蟑螂吃掉了。我把它重新稍微修改了一下,發(fā)給了《人民文學》,可能剛好有一個篇幅吧,就把它塞進去了。發(fā)表了也沒有人注意到,但是后來,這篇稿子還是有人看到。洪治綱看到了這個小說,認為這個小說非常好,本來他是要編進他的一個年選。但是已經(jīng)過了時間,年選就編不進去。他不認識我,后來就托人轉(zhuǎn)告我,說你這個小說是很好的小說,很可惜我沒有把它編進去。后來他找了一個補救機會,他在《上海文學》主編一個短篇小說推薦專欄,然后他就為我這篇小說配了一個評論,發(fā)在專欄的第一期。后來這個小說還獲得了一個獎,當時有一個咖啡館短篇小說獎,是北京的一個詩人搞的,蠻有意思,全國包括寫得最有名的幾個中國短篇小說作家都進入名單,最后他選了我這個小說。
鄭潤良:
您覺得您前期的創(chuàng)作主要受到哪些作家作品的影響?當時您最喜歡國內(nèi)外哪些作家作品?在創(chuàng)作中會有意識地模仿這些作品嗎?從哪一部作品開始,您覺得自己的寫作基本已經(jīng)達到作家的水準?又在什么時候覺得自己的寫作面臨瓶頸?
陳河: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受哪些作家作品的影響,說實話,我小時候就開始讀很多的書,那種古典的或者是中國以前那種革命英雄主義的小說也都看了。那個時候也能有國外的書,一些俄羅斯文學的書,還有巴爾扎克的這些書也是可以看到的。在我后來有意識地開始學、想寫小說的時候,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可能是莫泊桑。我當時好像一直反復在看莫泊桑的小說,后來發(fā)現(xiàn)了海明威,我特別喜歡海明威,就把海明威那本小說集看來看去。還有一本美國作家短篇小說集,基本上美國作家寫得好的幾個短篇小說都在上面,包括《傷心咖啡館之歌》等,那一本書,對我影響也非常大。國內(nèi)的作家我喜歡的不多,當然也看過一些,比如汪曾祺的,感覺很好看,但是我覺得不能學那個,不是我追求的東西,它像一種小品一樣,靠白描,我希望寫那種西方文學式的,能夠深入很深的意識里面去。后來還喜歡卡爾維諾,包括那些拉美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當然也會去做一些模仿,但是我覺得印象也不是很深,好像最早寫小說的時候是模仿過,比如海明威那種風格,硬漢的、簡潔的等等,然后慢慢就開始自己琢磨怎么寫。完全模仿,好像我是沒有模仿過。你說從哪部作品開始我覺得寫得好了,這個從來沒有想過,反正就一直一路寫下來吧。我發(fā)現(xiàn),寫了一段時間短篇之后,我就開始寫中篇,當時覺得短篇小說的容量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夠了,出國前寫了三個中篇,也不算少了。后來出國以后大部分寫的是中篇,短篇寫得很少,中篇就寫得比較順手,一個3 萬至4 萬字。后來就開始有一些長篇。我覺得,大部分作家,除了個別的,總是要有長篇,把你自己的想法,對整個世界的想法表達出來,一個中篇還是不夠容納的。關(guān)于寫作的瓶頸呢,基本上沒什么瓶頸,一直覺得有東西可以寫,不過有一段時間有一種聲音,說陳河只會寫阿爾巴尼亞的東西。后來我就給自己提醒,你不能老是寫自己那種海外的經(jīng)歷,就像當年那些知青作家一樣,把自己知青生活寫完以后他再也寫不出新的東西了,所以必須要開拓寫作的新領(lǐng)域。假如人們認為你是一個靠經(jīng)歷吃飯的小說家的話,那就不是一個好的事情,這就是我想說的所謂的瓶頸問題。
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之間
并沒有絕對的界限
鄭潤良:
你說在被綁架時想到如果有一天能活著出去,一定要把這段經(jīng)歷用文字記錄下來。后來移民到加拿大,解決了溫飽問題后,就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第一部作品《被綁架者說》在2006 年的《當代》發(fā)出,后來一發(fā)不可收拾。作為你重新回歸文壇的第一部作品,這部作品的重要性自然毋庸置疑。你能不能談?wù)勥@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哪些藝術(shù)與思想方面的思考?在這部作品中如何處理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關(guān)系?
陳河:
到了加拿大以后,慢慢開始穩(wěn)定下來。在加拿大,畢竟有那么多的華人,有一個語言環(huán)境,包括一些熟悉的人,他們也在搞寫作,我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開始有條件寫作了。重新再寫剛開始也感覺很難,后來想了想,就想把被綁架的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我當時想,寫成一個非虛構(gòu),可以把整個在阿爾巴尼亞的事情都寫出來,當時我定的題目叫做《走出阿爾巴尼亞》。為什么我對寫阿爾巴尼亞那么有信心呢?因為阿爾巴尼亞當時跟中國有一段特別特殊的關(guān)系、特別友好的關(guān)系,就是說在我們那一代人,50年代60 年代出生的人,對阿爾巴尼亞非常熟悉,而且看了很多的阿爾巴尼亞電影,對阿爾巴尼亞都有一個集體記憶,有這么一個情結(jié),說起阿爾巴尼亞的事情特別親切,我借用了這個集體的記憶,覺得假如我把阿爾巴尼亞寫好了就會有人看。就把我自己怎么從開始到阿爾巴尼亞,從阿爾巴尼亞開始怎么做生意的整個過程寫下來。我有一個好處,雖然是寫非虛構(gòu),但我是一個寫過小說的人,而且讀過那么多的西方小說,有過基礎(chǔ)的小說訓練,在非虛構(gòu)的寫實基礎(chǔ)上,又用了一些小說的筆法。里面還講到阿爾巴尼亞的動亂,應(yīng)該說是非常好看的。當時寫好以后呢,本來是想給《收獲》,結(jié)果呢,給了《當代》。當時溫州的幾個作家,在寫作上都已經(jīng)成熟了,鐘求是、王手、哲貴、東君,都很有名,包括吳玄,當時是在《當代》當編輯,特別是林斤瀾,對溫州作家有一種召喚作用。有一次林斤瀾過生日,他們都跑到北京去給林斤瀾做壽。因為我的稿子讓程紹國幫我看一下,結(jié)果他一去北京碰到那個吳玄,把這個稿子就給了吳玄。吳玄看了感覺很好就給我發(fā)了,還幫我把小說改名為《被綁架者說》。結(jié)果出來以后,很多人喜歡,好像他們當年還把這個小說推薦參加魯迅文學獎,這當然是不可能中獎的,不過也說明他們很喜歡這個稿子。還有一個事情,麥家也喜歡這個作品。2006 年的時候,麥家名氣還不是很大,電視劇還沒出來,但是他當時是一個比較有名的年輕作家,那本《解密》已經(jīng)出來了。他特別喜歡這個作品,從《當代》那邊要了我的郵箱,給我發(fā)了個郵件。他說我是麥家,可能你不知道我,不要緊,你這個稿子寫得很好。反正表揚了我一通。后來我就寫了第二個中篇《女孩和三文魚》,想給《收獲》,但是沒有門路。我就問麥家能不能幫幫忙,把我這個稿子給《收獲》一下。他說,哎呀,這個有點為難,說自己在《收獲》發(fā)表都要投好幾次,很難呢,他說,讓我試一下。后來他就把我這個稿子給了《收獲》編輯王彪,他跟王彪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作者,寫得不錯。王彪一看說,什么新作者,他是老作家了。他說我80 年代的時候,在《東?!肪途庍^他的稿子,當時在浙江還是有點小名氣。王彪看了稿子覺得不錯,給了主編李小林,李小林對這個稿子很喜歡,但她覺得這稿子還是有點問題的,因為里面寫到一些真實的事情。她給我出了很多主意,非常用心的,把我這個稿子修改好之后,再在《收獲》發(fā)表出來。所以對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一個作品。
鄭潤良:
十余年來,您基本做到每年出一部長篇或中短篇小說集,筆耕不輟,獲獎無數(shù)。您記得您第一部獲獎作品是什么嗎?您對這部作品滿意嗎?
陳河:
你說我這十來年,基本上每年出一本書,或者是一個長篇小說,幾乎沒有中斷過,這個一點沒錯,我確實算非常勤奮的吧。有些人可能是一段時間勤奮,我基本上從2006 年開始重新發(fā)表作品,幾乎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寫作上面。因為本身就是從小就開始喜歡寫作,當時在溫州的時候是業(yè)余寫作,條件也不好,出國后更是中斷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真正開始寫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多歲,所以說特別珍惜時間。我自己把自己當成一個專業(yè)作家。國內(nèi)有體制保障,專業(yè)作家有工資,我們就是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當然寫作是一個非??嗟氖虑椋绻褜懽髯鳛橐环N娛樂,一種很開心的那種寫作,實際上不是一個很好的狀態(tài)。寫作真正寫到最后,就讓你覺得非???,那才是一個專業(yè)作家的狀態(tài)。我看馬爾克斯也說過,他說到年紀大了以后,越來越覺得寫作是一種苦役。村上春樹也經(jīng)常傾訴說每天長跑跑得很辛苦,但是為了自己的寫作,為了自己的身體,他必須去長跑。他覺得自己能作為一個專業(yè)的作家是非常幸運的,為什么人家那么辛苦去掙錢吃飯,你在家里寫小說就能掙錢,所以說要珍惜。至于你說的第一部獲獎作品,第一個獎應(yīng)該是咖啡館短篇小說獎,但是真正讓我覺得意義特別重大的應(yīng)該是郁達夫小說獎,這個特別不容易。
評論家對海外作家會比較忽略一點
鄭潤良:
您覺得自己的作品都得到應(yīng)有的認可了嗎?有沒有哪一部作品您覺得沒有得到太多的關(guān)注?
陳河:
關(guān)于感覺自己的作品有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認可,哪一部作品覺得沒有得到太大的關(guān)注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我覺得自己非常榮幸,因為現(xiàn)在我寫的作品基本上都能夠發(fā)表在《收獲》《人民文學》《當代》這一類國家最前沿的幾個刊物上,而且都有很多的轉(zhuǎn)載,每本書都能夠有出版社給出版,十月文藝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啊,都是頂尖的出版社,所以說應(yīng)該是非常非常榮幸。當然,國內(nèi)的一些體制內(nèi)或者一些評論家對我們這些海外人士會比較忽略一點,這也不奇怪吧。我覺得對我來說,這個不是特別重要,因為已經(jīng)有那么多刊物能夠發(fā)表你的東西,有出版社能出版你的書,那些能去看《收獲》《當代》的讀者,基本上都是最認真的文學讀者, 你需要的一些讀者已經(jīng)在看你的作品,所以說,有沒有人家給你什么宣傳,給你什么獎,我覺得并不重要。說到哪一部作品沒有得到太多的關(guān)注,我就覺得我有一本書叫做《米羅山營地》被關(guān)注不夠。這本書,說實話我花了不少心思,它寫了馬來西亞的華人游擊隊,當時日本人侵略馬來西亞的時候,英國軍隊全部跑掉了,就是馬來西亞的華人擔起了抗日的這個重任。后來英國人回來了,他們和英國人合作抗日,而且提到里面一個當?shù)氐娜A人醫(yī)生,參加抗日結(jié)果被日本人抓去,被打殘廢,最后死掉了,那個人是得到英國喬治勛章的,非常了不起。這本書我是花了很多的時間,到馬來西亞去找第一手的資料,是非虛構(gòu)類,里邊寫的那些故事也非常好看,特別是它的歷史意義,我覺得是非常值得我們中國人去看的。當時那本書出來以后命運也不是很好,本來《人民文學》編好了,好像馬上下廠了,突然發(fā)生一個什么事情,我那個小說被撤了下來,最后是在《中國作家》上發(fā)表的,然后書也出版了,是在天津出版。當年我也看到一些推薦,把這本書作為類似政治教材推薦。我覺得海外華人抗日那段經(jīng)歷確實國內(nèi)的人不怎么知道,以前知道共產(chǎn)黨抗日,后來知道國民黨抗日,然后呢,知道有遠征軍這類的故事,但是他們不大知道在南洋,在馬來西亞的華人也在抗日。我覺得非??上?,希望以后在圖書館里還能保留下來,作為一個歷史資料。
鄭潤良:
我感覺,迄今為止你的小說主要聚焦于三類題材,一類是當代中國人的海外傳奇經(jīng)歷,比如長篇小說《致命的遠行》《在暗夜中歡笑》,中篇小說《黑白電影的城市》《去斯可比的路》《義烏之囚》等;另外一類是東南亞抗日題材小說,比如長篇小說《沙撈越戰(zhàn)事》《米羅山營地》,短篇《怡保之夜》等。第三類是其他歷史題材作品,比如長篇小說《甲骨時光》《外蘇河之戰(zhàn)》,中篇小說《天空之鏡》等。你認可我的這種劃分嗎?
陳河:
你說的三類題材我是同意的,但是還有一個,也就是說,關(guān)于溫州的故鄉(xiāng)這種題材,我也是有一些作品,比方說《夜巡》,寫的就是溫州的一些往事。包括《布偶》,最早是一個短篇,后來變成一個長篇,實際上寫的也是一些溫州的事情。目前來看,我有可能接下來會寫更多的一些有關(guān)溫州的小說。最近剛剛寫成一個中篇,寫溫州的一些往事,接下來可能還有長篇。畢竟這個故鄉(xiāng)的記憶,在一個作家的心中還是很重要的,而且我覺得這一部分現(xiàn)在到目前為止還沒寫完,還可以寫一些比較重要的作品。
鄭潤良:
發(fā)表于《收獲》長篇專號2007 秋冬卷的《致命的遠行》應(yīng)該是你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品,為什么想要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呢?
陳河:
在《收獲》2007 年長篇專號發(fā)表的《致命的遠行》,是我的第一個長篇作品。現(xiàn)在想想真的不可思議,因為我2006 年才發(fā)第一個中篇《被綁架者說》,2007 年就把這個小說寫成發(fā)出來了,并且是20 多萬字,確實說明當時是非常拼命在寫小說。為什么當時要寫這個小說呢?因為我當時有一種職業(yè)精神,覺得我現(xiàn)在要寫就要寫好的,要寫就寫出一些大的作品,一些正兒八經(jīng)的作品。寫這個作品也是因為確實是有一件事情,就是我的一個鄰居,我在溫州時住在地委機關(guān)的一個院子里面,這里面有一些專員,相當于市長、市委書記,那時溫州的一些大官都住在那里,其中有一個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她父親就是“文革”時候自殺的,這個女孩居然也出國了。當時一些溫州人出國比較多,但作為他們那種紅二代出國就蠻奇怪的,結(jié)果呢,出去以后不久又死了,就是自殺或者什么事故。有意思的是,她的一個前夫,已經(jīng)離婚了,是溫州本地的一個駕駛員,他后來去了法國幫她料理后事,因為她沒有什么親戚了。結(jié)果她前夫在法國留了下來,后來聽說在那邊混得還不錯,賺很多錢,成為一個非常有名的風云人物。這個故事我突然想起來,那段時間我在阿爾巴尼亞待了很長時間,有歐洲的經(jīng)驗,我還去過法國,可以把一些事情串起來,結(jié)果就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寫成了這個故事。當時我特別忙,還在做生意,居然把這個作品給寫成了。后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北京的一些朋友把我這部作品推薦給一個歌手,他的老婆是一個外國人,是意大利的,她是在企鵝出版社的北京辦事處。她看了后覺得這本書好,把這本書推薦給了意大利一個出版社。這個出版社覺得這本書不錯,后來就定下來買了這本書的全球版權(quán)。后來這本書翻譯成意大利文,2018 年在意大利西西里出版。這本書出版以后,在意大利引起了很好的反響,后來他們給我看了很多意大利的主流的一些報紙,有很多的評論反響。他們還請我去了一次西西里,一個什么文化節(jié)參加活動,西西里市長還給了我一個榮譽市民稱號和證書。這本書,后來他們賣版權(quán)給法國巴黎一個非常有名的有百年歷史的大的出版社,請了一個漢學家翻譯好了,本來是去年就要出版的,可能是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暫時停下來了。出版的時候,他們說會邀請我去巴黎參加書的首發(fā)式,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情。
王安憶推了我一把
鄭潤良:
《黑白電影的城市》這部中篇被多個選刊轉(zhuǎn)載,還獲得2010 年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中篇大獎。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什么讓你記憶深刻的地方?在你個人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這部作品對你有沒有什么特別意義?
陳河:
《黑白電影里的城市》這個中篇,算是我第一個獲大獎的作品。這個作品呢,是這樣,當時在阿爾巴尼亞,我去了一個小城市,坐車要坐很長時間,那個城市我一去就感覺特別漂亮,它是一個石頭城,當時給我的沖擊力非常大。那個城名字叫吉羅卡斯特,這個城市給我印象特別深。最有意思的是,中國有部電影叫《寧死不屈》,里面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吉羅卡斯特。電影里那個人物叫米拉,米拉非常漂亮,是我們少年時候的一個偶像。所以我是把那個集體的記憶,就是當年我們中國人對《寧死不屈》那個電影的記憶,加上我到阿爾巴尼亞的親身經(jīng)歷,都寫進了這個小說。像美國大片一樣,它所有的因素都在里面,這個小說可能是我最好看的一個小說,當時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的,后來得了郁達夫小說獎,這個真的不容易。要知道,我當時還沒什么名氣,我重新寫作也就兩三年時間,國內(nèi)那么多的作家,那么多的大腕,而且第一屆郁達夫小說獎獎金是非常高的,中篇小說獎是10 萬元人民幣,短篇小說獎是5 萬元人民幣,結(jié)果沒想到我獲獎了。我后來了解了一下,當時評獎的時候,除了袁敏,也就是《江南》的主編喜歡這個作品,最難得的是王安憶,她喜歡這個作品,她把我這個推上去了。王安憶推了我以后,后來慢慢的,票就集中到我身上去。我覺得很不容易,因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海外作家,居然在這么一次當時非常受關(guān)注的一個獎項上拿到了一個大獎。我覺得現(xiàn)在都不太可能,在海外的而且沒有什么名氣的人會拿到大獎,不再可能像我那個時候那么走運。這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說我也特別感激王安憶。這個獎對我意義還是很大的,而且當年和我一起拿獎的,短篇小說獎是給了鐵凝,所以相當于把這個獎的分量就更加重了。有那個獎以后,發(fā)表作品就更容易些。
鄭潤良:
2009年你的長篇小說《沙撈越戰(zhàn)事》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為什么想要創(chuàng)作一部戰(zhàn)爭題材的長篇小說?你對這個戰(zhàn)爭題材作品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格外的思考?
陳河:
寫這個小說是因為受到一次電視節(jié)目的啟發(fā)。加拿大每年年底都有一個國殤日,也就是老兵紀念日。有一次,我看電視時看到報道溫哥華的一個老兵,是華裔,80 多歲了,他說他年輕時為了改變自己的身份,在二戰(zhàn)時參加了英國軍隊到東南亞沙撈越那里抗日。這樣回來以后就可以變成加拿大國籍。我覺得這故事很有意思,后來我就找了很多資料,最后寫成了小說,里面有馬來西亞華人抗日,也有東南亞的異國風光,很有意思,我給了《人民文學》的李敬澤。李敬澤覺得這個小說不錯,準備發(fā)。當時我把這個小說也給了好朋友須一瓜,她看了說,你這個作品寫成中篇可惜了,完全可以把它寫成一個長篇。她這么一說,我就通了。我就和李敬澤說,你先不要發(fā),給我一點時間,我再試試看,能不能把它寫成一個長篇。李敬澤說那好吧,你試一下寫寫看,不要寫得太長,十萬字以內(nèi)差不多。后來就寫成長篇在《人民文學》發(fā)了,當時是和陳謙、張惠雯等一起作為海外華人專輯發(fā)出來的。這個作品是虛構(gòu)的,當時我還沒去過馬來西亞。十多年后我才去了馬來西亞,去了我小說中寫到的那些地方。我后來的一個作品《米羅山營地》,那個倒是完全非虛構(gòu)的。
鄭潤良:
中篇小說《去斯可比的路》情節(jié)曲折又意味深長,這部作品背后有什么特別的故事嗎?
陳河:
對于《去斯科比之路》這個小說,我也有特別的感情。我覺得這個小說感情非常真摯,很自然地寫了一些故事。小說中的那個女孩子從羅馬到阿爾巴尼亞,她老公把她關(guān)起來,她自己又跑出來,從窗戶上跳下來。那些細節(jié)我都覺得是非常非常好的,我現(xiàn)在是很難寫出來的。小說里還寫到那個小孫,本來是去避難,結(jié)果在路上碰到一個女孩子,就變成一夜情。但是我寫的時候完全沒有那種什么不好的東西,就把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非常優(yōu)美,很有人性。這個小說發(fā)表在《十月》上,很奇怪,我發(fā)表在《十月》的幾個作品都覺得特別滿意。我出的第二個中短篇小說集,就是用《去斯科比之路》作為小說集的名字。
我小說中的故事大部分是真實的
鄭潤良:
長篇小說《布偶》發(fā)表于2010 年的《人民文學》,被《當代長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0 年長篇小說排行榜。但關(guān)于這部作品的相關(guān)評論好像不是很多。這部作品,您個人滿意嗎?
陳河:
《布偶》這個小說,我大概80 年代已經(jīng)寫過一個短篇。那是個很不錯的短篇,后來有一回,好像是2008 年,那次去北京,我去看林斤瀾先生最后一面,他居然還記得《布偶》。我覺得很奇怪,我說這么長時間了,林斤瀾先生怎么還記得我這個小說。這個小說后邊的故事,是我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那個教堂工廠我曾在里面當過工人。這些記憶浮上來,終于后來有一天開竅了,把它寫成一個長篇,后來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應(yīng)該說一個長篇,能夠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算是很不容易的。這個小說后來發(fā)表以后,在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的,他們也說這本書出了以后好像覺得影響不太大,覺得沒做好這本書。但是我覺得也沒什么吧,因為說實話,國內(nèi)那些評論家,和我的交集不多,所以評得少也正常。
鄭潤良:
短篇小說《怡保之夜》獲第九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這部作品很有一種驚悚之美,帶有哥特式風格。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基于歷史史實塑造的嗎?
陳河:
就像你說的,這個作品獲得第九屆魯迅文學獎的提名。當時是十進五,就是二選一吧,我當時以為這個肯定是有希望的,沒想到最后居然是零票。小說中的事情大部分是真實的。我有一次去馬來西亞,住在怡保,當?shù)氐哪切┤耍彩俏业搅四沁叢耪J識。他們很好,知道我寫了一個《沙撈越戰(zhàn)事》, 知道我來了解華人游擊隊的事情,那天晚上就帶我去吃飯。那個地方吃飯很簡單,就在小攤子吃牛肉湯,就像我小說里面寫的那些老人開的店。但是那個故事跟這個小店是沒有關(guān)系的。我在那邊了解資料的時候,查到一個蒙面人的故事。當時日本人到那邊,半夜三更把所有的華人全部集中起來,然后叫一個蒙面人上來,指認抗日分子,有這么一個人在當時看到了那個蒙面人的真面目,等戰(zhàn)后蒙面人從日本回來后,就把蒙面人抓住了。這是一個完全真實的故事,當然我套用了一些小說手法,把它和牛肉店的那個事情連接起來。這個小說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產(chǎn)生的,因為當時我獲得了郁達夫小說獎,《江南》雜志就要我給他們寫個小說。但是我當時想來想去,寫不出東西來。突然有一天,突然想通了,覺得這個可以寫,很快兩三天時間就寫完了。這個小說我個人覺得挺滿意的,因為它里面有個好故事,而且有一種特別的氣氛在里邊,你能夠注意到這一方面,我覺得還是挺欣慰的,還有人欣賞這個小說,謝謝啊。
鄭潤良:
2012 年,你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米羅山營地》。同為戰(zhàn)爭題材作品,《米羅山營地》與你之前創(chuàng)作的《沙撈越戰(zhàn)事》在藝術(shù)上有什么不同的追求嗎?還是只是題材的轉(zhuǎn)換?
陳河:
《米羅山營地》這本書是有點被忽視的,因為它講的是華人在外邊抗日的歷史,而且里面寫到很多真實的抗日英雄,都是為我們中國抗日的這個大事情作出過貢獻和犧牲,但是我們很多中國人對他們基本不知道,我覺得是很不應(yīng)該的。所以說我寫了這本書,我是想盡量讓國內(nèi)的人多知道一點。這個小說寫出來以后,我還把這些題材寫成比較短小一點的文章,在《北京日報》的一個專欄發(fā)了。當時中央電視臺也看到了,想拍一個紀錄片什么的,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沒拍成?!渡硴圃綉?zhàn)事》是一個完全虛構(gòu)的作品,我可以把所有的一些民俗方面的東西寫進去,但《米羅山營地》不一樣,是一個非虛構(gòu)的作品,我參考了大量的書,包括136 部隊怎么坐潛艇潛入馬來西亞,完全是個非常精彩的諜戰(zhàn)故事,非常有戲劇性。所以說這是兩個不同的作品,可以相互對照,一個是虛構(gòu)的小說,另外一個是非虛構(gòu)的調(diào)查。我覺得這兩本書留下來應(yīng)該是有意義的,作為海外華人抗日歷史的記錄有它的意義,馬來西亞那邊也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事情。
鄭潤良:
中篇小說《猹》被視為一篇具有生態(tài)主義意識的作品。你關(guān)注生態(tài)主義文學嗎?《猹》的創(chuàng)作中你有明確的生態(tài)主義意識嗎?
陳河:
《猹》這個作品當時給了《人民文學》,很快就發(fā)了頭條,還獲得《人民文學》的一個獎,當時基本所有的選刊都轉(zhuǎn)了。你說這個作品里有生態(tài)意識,確實是有點生態(tài)意識的味道。因為我到了加拿大以后,它那邊的生態(tài)跟國內(nèi)確實不太一樣,野生動物會跟人比較近。但是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并不是說想把它寫成一個生態(tài)小說,小說里邊寫到魯迅先生那篇文章,寫到閏土在瓜地里邊拿叉子去插那個猹的那個意象。實際上,我就是想把我們這種新移民的集體記憶寫進去。當時有個評論家在《文藝報》發(fā)了一篇文章,評述到這篇作品,他寫新移民作家與生俱來的一種記憶,就像個幽靈一樣追隨他們到了一個新的居住的地方。我實際上是寫新移民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后,新舊文化的一種沖突??柧S諾有一個小說叫《阿根廷螞蟻》,寫一個人到了新的地方,就有一種很小很小的螞蟻一直在纏繞著他,他怎么滅也滅不掉。我這個故事多少也受到卡爾維諾這種敘述方式的影響。
鄭潤良:
2016 年你的新長篇《甲骨時光》在《江南》發(fā)表。為什么會突然轉(zhuǎn)到一個全新的歷史題材領(lǐng)域?
陳河:
《甲骨時光》的誕生也是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去了河南殷墟安陽,突然很有感觸,后來就開始研究這個資料。這個書所花的時間是最多的,從那些大部頭著作讀起,陳夢家的書,還有一些日本專家的書,像長城磚那么厚的,一直看下來。有人說我為了寫這本書,幾乎是寫一個博士論文的閱讀量。而且這個書,我確實覺得對自己是一個全新的挑戰(zhàn),是以《我的名字叫紅》《達芬奇密碼》等作品為標桿的?!段业拿纸屑t》寫的是細密畫,是土耳其一個傳統(tǒng)的東西,但是我要寫的是中國幾千年文明的甲骨文,文化底蘊更厚重一些?!哆_芬奇密碼》是利用了宗教《圣經(jīng)》的文化背景寫成的,當然會好一些,但是我覺得我寫的這個有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在里面,也挺好。這部作品在《江南》上發(fā)表,后來是在十月文藝出版。十月文藝的韓敬群總編也非常喜歡這部作品,花了很多的資源來推這本書,而且這本書的印刷設(shè)計做得都非常好。所以這本書,我覺得對我來說可以算是我的招牌一樣的小說。雖然我剛才說了我最好的小說是《布偶》,但是《甲骨時光》這本書有它的意義,因為它是第一個把中國甲骨文這樣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符號、這么高深的東西寫成一個故事。而且,我這個故事寫得完全是有歷史依據(jù)的,不像以前那些瞎編的電視劇。這本書寫好以后,當時編輯把它送到故宮博物院,去鑒定一下。因為寫了一個中國文化的東西,想盡量少出一些紕漏。結(jié)果故宮里面一個甲骨文專家看過以后,評價非常高,說書里面寫的每一個甲片上面的那些話都是真實的、都是有依據(jù)的。她說,這個太不容易,關(guān)于甲骨文的著作成千上萬,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把它寫成一個小說。所以《甲骨時光》是我非常重要的一本書,但是我不會因為這個歷史題材以后就停留在這邊,我進去以后又馬上能出來,寫另外一些東西。
這一代身上的“世界革命”情結(jié)
鄭潤良:
中篇小說《義烏之囚》是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小說中的查理和弟弟是屬于同一類人嗎?查理身上有一種“世界革命”情結(jié),這是你們這一代人的共性嗎?你個人如何看待這種情結(jié)?
陳河:
《義烏之囚》確實是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個小說,這里面有我自己的很多義烏的經(jīng)驗,沒有像我這樣對義烏那么熟悉的人是寫不出來的。這個小說我很早就想寫了,之前是在阿爾巴尼亞的時候,有一個溫州的小伙子,原來在意大利,后來到阿爾巴尼亞做生意,但生意做得不成功,他弟弟在義烏給人家殺死了,這個事情都是真的。后來我到了加拿大以后,自己也經(jīng)常去義烏了,確實碰到一個因為欠了錢給那邊關(guān)起來的,一個面色蒼白的男的。但是這個小說要寫什么呢?想來想去,最后找到了查理這個人物,一個世界革命的幻想者。當時賀紹俊老師就那一年的中篇小說的點評,他就說,今年印象最深的小說就是這個《義烏之囚》,后來他又專門寫了一篇評論。很少有一些大牌的評論家來寫我的評論,這好像就是唯一的一篇。說到我小說中的世界革命情結(jié),確實是有的,因為我們那一代人,還有更早的一批人,確實有一種世界革命情結(jié)。后來我寫的《外蘇河之戰(zhàn)》,那幾個小伙子跑到越南去學參戰(zhàn),后來給打死了,那也是真實的。還有很多人去了金三角,從云南那邊過去。所以說當時人們的這種世界革命情結(jié),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那些人確實比較單純,比較容易頭腦發(fā)熱,但是他們身上那種理想主義精神我覺得很值得懷念?,F(xiàn)在中國的那些年輕人,好像完全沒有這種情結(jié),沒有這種獻身精神。我覺得一個民族還是需要有一些這樣的精神。
鄭潤良:
你的作品通常既有深刻的寓意,又能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感。你覺得一篇小說好看重要嗎?如何在追求小說好看的同時不損失它內(nèi)在的嚴肅性?
陳河:
關(guān)于作品深刻的寓意與閱讀的快感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我覺得小說寫得好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實際上小說有它的娛樂性,人家讀者花錢買書買雜志總是要有一點享受,假如說那些故事寫得很不好看,你就會覺得虧待人家。但是這個好看并不是說靠那種噱頭,靠一種什么胡編亂造的戲劇性,它要有內(nèi)在的一種好看,能夠讓讀者讀了以后覺得花時間花錢看這種書是物有所值的。這個是我覺得最起碼的一個職業(yè)標準。假如說你寫一個長篇,就得讓你自己像個導游一樣,帶著一群人在走,即使有一段路可能會走得比較無聊、比較枯燥,但是到了一定高度以后,馬上要有豁然開朗感,把景色展示開來,應(yīng)該讓讀者覺得,哎呀,這個風景好看,我剛才跑了那段路是值得的。這是我的一個策略。小說好看與它的內(nèi)涵并不是矛盾的,做得好的話它就會有一個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所以說,我覺得我的小說可以給不同層次的讀者閱讀,稍微一般一點的讀者,他至少能夠看看表面上,感覺這種故事也蠻好看;假如說更好一些、高級一點的讀者,他能夠看出小說里邊這種深刻的人生意義,或者說哲學的意義。我盡量在作品中發(fā)掘一些人內(nèi)心的意識,面對終極的一些問題,我盡量想做到這一點。
鄭潤良:
中篇小說《碉堡》寫一個倒霉的丈夫,被狠心的妻子強迫吃閉門羹,還宣布他的虛假死訊。為什么會想到用“碉堡”這樣一個意象來結(jié)構(gòu)小說?
陳河:
《碉堡》這個故事,實際上它是有人物原型的。里邊那個阿里,他是一個下崗工人,后來被一個人叫到阿爾巴尼亞,結(jié)果那個人自己跑掉了,阿里就留在那邊。他找了個老婆,是阿爾巴尼亞本地人。后來他回了一趟中國,他老婆把他的東西燒掉了,說他已經(jīng)死了,這些都是真的。因為當時有一段時間我寫了不少阿爾巴尼亞的故事,我就不敢再寫,寫多了別人說我只會寫阿爾巴尼亞。后來,這個故事還是在我腦海里跳出來,覺得還蠻有意思的,但是寫這個故事,從哪個點來寫呢?后來我寫了一篇創(chuàng)作談給《中篇小說選刊》,題目是《猥瑣男也有一顆勇敢的心》。我塑造的這個人物表面上是有點猥瑣,但是他確實有一顆勇敢的心,他就是為了家庭。他身上有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家庭對他是非常重要的,雖然那個女的把他趕出來,他還是要盡量維護這個家庭。而且他對自己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房子特別有感情,里面有個細節(jié)可能你也注意到了,當他看到屋頂破了一個磚頭,他就一定要想盡辦法把這個屋頂修起來,就是這么一個一根筋的人。那么為什么用“碉堡”這個意象呢?碉堡是現(xiàn)成的東西,因為在阿爾巴尼亞確實有很多廢棄的碉堡。當時中國跟阿爾巴尼亞關(guān)系特別好的時候,幫助他們修建了很多碉堡,后來那些碉堡就廢棄了。我自然而然想到那個人被趕出來后就住在那個碉堡里面,然后這個碉堡又成為小說里面的一種意象。怎么說呢?就是說人有時候就像一個寄居蟹一樣,需要一個保護的東西。 我當時寫好了以后,發(fā)給大連的評論家朋友戴瑤琴,她讀后感覺很好,想寫個評論,但她說現(xiàn)在我還不能寫,我要到旅順港去。旅順港那邊有好多日俄戰(zhàn)爭時俄國人修的碉堡,她說,我要到那邊去碉堡里面好好想一想再來寫。后來她為這個作品寫了一個評論。所以碉堡在這個小說里面是起到一種象征作用。
訪談?wù)吆喗?/span>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后,《中篇小說選刊》特約評論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鐘惦棐電影評論獎、《安徽文學》年度評論獎等;主編“中國當代中青年作家作品巡展”在場叢書、“銳勢力”中國當代作家小說集叢書等;現(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