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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左聯(lián)人物志 | 《作品》2021年第9期|詹谷豐:歐陽山,一代風流三家巷
來源:《作品》2021年第9期 | 詹谷豐  2021年11月02日08:31

我對歐陽山的關注,并不是從長篇小說《一代風流》開始,而是從一個名叫丘東平的人開始,從一部標題為《給予者》的中篇小說開始。

《給予者》誕生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中,它在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的時候,署名形式超出了當今讀者的習慣:給予者(1.28—8.13),集體創(chuàng)作,參加者:歐陽山、草明、東平、邵子南、于逢,執(zhí)筆者:東平。

四十多年后,作者之一的于逢,為后人破譯了1938年的秘密。“《給予者》是五個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關于主題和人物則主要是由歐陽山和東平兩人研究確定的,后來由東平在漢口一人執(zhí)筆寫成,體現(xiàn)了東平本人的一貫風格,并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他個人的部分經(jīng)歷和思想脈絡,成為東平著作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p>

歐陽山的貢獻,并不僅僅是主題和人物的商定。我在1938年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的《給予者》一書中,讀到了歐陽山為此書寫的長序,看到了小說背后的思考和來龍去脈:

上?!鞍艘蝗笨箲?zhàn)發(fā)動以后,我們覺得文學者應該毫不猶豫地參加全國民眾總動員,應該指定組織和教育工人農(nóng)民勞苦大眾做他們的基本任務,因為他們以向來替大眾服務而且最能了解大眾的痛苦——此外,在中日戰(zhàn)爭的創(chuàng)造環(huán)境的努力中,存在著使文學事業(yè)的品質提高和飛速進展的最美滿最有利的可能和機會,除了極其必要的工作活動之外,我們不肯夸張“募捐”和“慰勞”是我們最有意義的生活,我們不能承認“開會”和沿途派送大餅是我們最大的歡喜。

《給予者》這部凝聚著五個人心血的中篇小說,是執(zhí)筆者丘東平和歐陽山、草明、邵子南、于逢的永別。三年之后,參加了新四軍的丘東平倒在了華中抗日的戰(zhàn)場上,邵子南去了華北的延安,歐陽山、草明夫婦和于逢,則回到了華南的廣州。

五個革命者的抗日,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點進行。

01

歐陽山、草明夫婦帶著一家人回到廣州的時間是1937年9月。這個時候,國民黨于1933年對歐陽山的通緝,已經(jīng)在國共兩黨的第二次合作中失效,歐陽山從隱秘的地下回到了陽光的人間,抗日救亡,成了他公開的活動。創(chuàng)辦和主編半月刊《光榮》,是歐陽山回到廣州后做的第一件事。由于切合社會現(xiàn)實,敢言國人心聲,《光榮》上發(fā)表的抗日救亡作品,迅速在民眾中產(chǎn)生了影響。兩個月后,歐陽山發(fā)起和成立了廣東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歐陽山以宣傳部長的身份,頻頻出現(xiàn)在救亡現(xiàn)場。廣東戰(zhàn)時文藝工作團,是歐陽山領導和組織的另一個救亡團體,由歐陽山執(zhí)筆,廣東戰(zhàn)時文藝工作團集體創(chuàng)作了三幕話劇《敵人》。

歐陽山同音樂家馬思聰?shù)拿致?lián)袂出現(xiàn),就是這個時期的文藝聯(lián)手。國家危亡的特殊情境中,懷有抗日之心的人,可以跨越藝術的鴻溝,緊緊握手。風靡一時的粵語進行曲《武裝保衛(wèi)華南歌》,是歐陽山的詞和馬思聰?shù)那昝澜Y合的例子。那些振奮人心的歌詞和讓人熱血沸騰的旋律,長出了翅膀,在廣袤的廣東城鄉(xiāng)飛翔。

戰(zhàn)爭年代,形勢變幻莫測,革命者的身份,也不斷變化,歐陽山和草明,也就在此時,轉變了他們的作家職業(yè)。在《救亡日報》的版面上,歐陽山和草明,以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出現(xiàn)。

國共兩黨合作之后,日本帝國主義就成了歐陽山的主要敵人。1938年的廣州,是日軍飛機轟炸的重要目標,在一天到晚不停響起的防空警報中,市民人心惶惶。為了躲避空襲,歐陽山將家遷到了廣州近郊的鳳凰崗,后來又搬到了更遠的南??h大沖鄉(xiāng)。

歐陽山回到廣州的時間非常短暫。在日益緊張的形勢下,《救亡日報》準備西遷桂林,作為戰(zhàn)地記者的歐陽山和草明都不想往西南撤退,他們決心到抗戰(zhàn)的最前方為國家效力。歐陽山不怕拋灑熱血,卻有親情的牽掛放心不下,家里的兩個老人和三個年幼的女兒,在這個時候成了歐陽山、草明夫婦的最大擔憂。

為難之際,歐陽山的好朋友廖承志為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將三個女兒送到香港何香凝和宋慶齡辦的專門收容戰(zhàn)爭難童的保育院。

歐陽山、草明夫婦帶著他們的三個女兒和廖承志寫給他母親何香凝的介紹信,坐上了開往香港的輪船。

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里,歐陽山和草明都想到了,骨肉分離,也許就是永別,于是,一家五口,去照相館留下了一張合影。如果置換時代,這是一張可以稱為全家福的照片,然而,在骨肉分離的戰(zhàn)爭時代,歐陽山和草明的臉上看不見笑容,兩夫婦的心里,充滿了辛酸和悲涼。

草明,以母親和女人的柔軟細心,將它用文字記錄了下來:

我以為代娜離開奶奶一定哭的,想不到她表現(xiàn)得很懂事,很堅強的樣子,處處拉著納嘉的手,雙眼頻頻示意天娜不要走得太快。小的以為是上公園玩,天娜雖然知道去香港保育院,但她不知香港和廣州隔了個大海,進了保育院就會見不到親人,所以她高高興興地以為去上學罷了。想到這些,我喉嚨發(fā)酸,還裝著笑臉給她們講故事。在船上,作父親的,一時抱抱這個,摟住那個。我恨不得摟住大家,痛哭一場??晌矣憛捵约菏冀K裝著笑臉……

歐陽山和草明在香港與三個女兒分別的時候,不可能預見到香港的淪陷,更不可能想到,成為難童之后的代娜和天娜,她們悲慘的逃亡經(jīng)歷,可以用“饑寒交迫”“九死一生”“慘不忍睹”這樣極端的成語形容。

在《世紀風云中跋涉》(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后面,草明寫到:

別離的時刻到了,我把口袋里準備的一包糖交給代娜,代娜拉著納嘉的手,三姊妹便跟著我的同學逛“花園”去了。唉,一包糖,就不知不覺地離開父母了!親愛的孩子,我們何日才能重逢團聚?我們往回乘原車走時,兩人沒有說一句話。歐坐在我的后座。我不敢回頭看他,他也不敢安慰我,他的心情也在不好受。要是他一安慰我,我們兩人說不定都會相對流淚的。

這個時候,代娜、天娜和納嘉,只是八歲、六歲和一歲半的三個孩子。

戰(zhàn)爭年代,顛沛流離,一切都在變化中,所有的計劃和方向目標,都充滿了復雜的變數(shù)。告別了家中的兩個老人之后,歐陽山夫婦的目標是湖北武漢的八路軍辦事處。他們從增城步行經(jīng)從化到了粵北的韶關,然后登上了開往武漢的火車。意外出現(xiàn)在火車接近長沙的時候,列車上的廣播員用十分急迫的聲音,往歐陽山夫婦頭上澆了一盆冰水。武漢已經(jīng)陷落,火車只能開行至長沙的現(xiàn)實,讓在長沙街頭毫無目標的歐陽山夫婦十分沮喪。

戰(zhàn)爭時期的無序錯亂中,卻也有著天無絕人之路的偶然。歐陽山和草明在長沙街頭漫無目的游逛的時候,突然看到了建筑物上的一塊牌子,“中華民國革命軍政治部第三廳”歐陽山的心跳加劇起來。

熟悉抗日戰(zhàn)爭史和郭沫若生平的讀者,都知道第三廳和郭沫若的關系,在我的閱讀印象里,革命軍政治部第三廳,仿佛就是郭沫若的代名詞。

1938年11月的長沙街頭,“中華民國革命軍政治部第三廳”和廳長郭沫若,瞬間成了歐陽山的希望。當一抹陽光從久雨不晴的陰霾中穿云而出的時候,大地光明了,歐陽山的眼前突然亮了。歐陽山在傳達室里登記的時候,站在門口的草明,一眼看見兩個軍人從大院里走出來,在衛(wèi)兵敬禮的那一時刻,草明認出了打頭的那個人,她驚喜地叫了起來:“吳奚如,這不是吳奚如嗎?”

正在登記的歐陽山,回頭一看的瞬間,扔下了手中的筆,激動地跑了出來,撲上前去。

歷史沒有細節(jié),上面的引文來自《歐陽山評傳》(田海藍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中的描述。八十多年后,我依然相信人物對話和行為動作的真實性,所有的引號和冒號,都可以在后人心里還原當時的情景。歐陽山的激動,是生活的正常邏輯,是人在絕境中遇到救星的必然表現(xiàn)。

吳奚如,黃埔軍校二期出身的左聯(lián)成員,歐陽山以弟子身份在魯迅身邊出現(xiàn)的時候,吳奚如是中國共產(chǎn)黨與魯迅之間的聯(lián)絡人。這對上海左聯(lián)時期的好朋友,在長沙意外相逢,這個日子,從此在歐陽山心中刻骨銘心。

對于歐陽山急于奔赴延安的希望,吳奚如用不著急作了回應。吳奚如為歐陽山、草明找了一個招待所,臨時安頓下來。

幾天后,吳奚如興沖沖地來到招待所,他要帶困頓中的老朋友去見一個人。

歐陽山隨著吳奚如走進了一間辦公室。一個陌生人從辦公桌旁站了起來。在歐陽山的眼里,那人身穿舊軍裝,氣宇軒昂,舉止沉穩(wěn),尤其是那人的兩道濃眉和一雙明亮的眼睛,讓歐陽山感到面熟。歐陽山正在腦子里搜索,那人伸出手來,自報了姓名。歐陽山?jīng)]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周恩來看出了歐陽山的激動和緊張,用輕松的語氣,緩解了歐陽山的心情。周恩來笑著說,我們是十多年前的同事呢,那時你我都在黃埔軍校,我在原先的政治部,你在后來的政訓處,都在為北伐革命做工作嘛。

周恩來又用了一段所有作家都入耳的話,讓歐陽山徹底平復了心情。周恩來說,我和鄧穎超都拜讀過你的作品,沒想到你這么年輕。說起來,我們也算是你的忠實讀者呢。

歐陽山和草明《抗戰(zhàn)日報》記者的工作,就是這次同周恩來見面交談的結果。湘西前線沅陵的《抗戰(zhàn)日報》,就成了歐陽山、草明新的崗位。

02

同周恩來長沙會面的時候,歐陽山只是一個剛剛年滿三十的熱血青年,他的生平身世和籍貫,都湮沒在苦難的歲月里。

左聯(lián)作家,乃至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所有作家,都沒有歐陽山這樣大霧彌漫悲歡離合的血緣和籍貫。《歐陽山評傳》的開篇,用了“歐陽山76年的文學生涯中,其中就有61年是在廣州(或者廣東)度過的;他一生中為中國的現(xiàn)、當代文學畫廊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些最為成功的典型形象和典型性格,也大部分來源于廣州或廣東地區(qū)的生活原型;他一生中從事過的革命文藝活動,領導工作和文學社會活動,也大都是以廣州為中心基地的”敘述,讓讀者將歐陽山的名字與廣東之間畫上了籍貫的等號,《作品》編輯部墻上掛著歐陽山的大幅照片,隱去了說明的文字,也模糊了這位廣東文學領軍人物的出生地。

將近五十歲的時候,歐陽山才知道自己的籍貫,直到去世,歐陽山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這樣的悲慘身世,幾乎注定了他一生的顛沛流離。

歐陽山關于自己身世的全部信息,只有親生父母是荊州當?shù)氐母F苦貧民,由于無法養(yǎng)活兒子,在其出生三個月后,用一點點可憐的身價,賣給一個處境比他們好不了多少,在衙門里靠抄錄謀生的廣東籍小職員,并在三歲時由養(yǎng)父母帶回了廣州。由于歷史隱去了歐陽山親生父母的姓名,由于不知道歐陽山出生的具體地方,世界上所有的知情者消失了,即使有湖北荊州人的熱心幫助,即使有歐陽山后人的返籍尋找,歐陽山的血脈來源,永遠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歐陽山在所有表格籍貫欄中用湖北荊州取代廣東南海的時候,他的生命已經(jīng)進入了暮年,年齡、身體和視力的多重原因,使他未能圓那個重回故鄉(xiāng)的夢想,他只能通過在廣州的家中同荊州來看望他的家鄉(xiāng)人敘舊的方式回到出生之地。歐陽山用一聲嘆息,回答了老家的來人:“直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不知道我自己是誰,我還不知道我原來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親生父母的姓名,當然也就更不知道還有沒有親戚……”

一個多災多難的孩子,幸好遇上了一對慈祥仁和的夫妻,讓歐陽山一生都沒有感覺到血緣之外的心酸和冷漠。對于歐陽山的身世,養(yǎng)父養(yǎng)母守口如瓶,這符合收養(yǎng)者的心理。歐陽山的養(yǎng)父楊鶴疇,也是一個窮人,他同歐陽山的親生父母,都是那個時代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的貧民。

歐陽山一生中的顛沛流離,冥冥中從他養(yǎng)父的身世開始。楊鶴疇祖籍山東,屬于八旗貴族系列之下的漢八旗。漢人被清政權恩準入旗,本來應該高人一等,但是時局不穩(wěn),這些不是嫡系的漢八旗軍隊被清政府派去屯墾戍邊。楊鶴疇的祖先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背井離鄉(xiāng),千里迢迢來到了遙遠的廣東省南??h,從此在這里落籍扎根。歐陽山被父母用很少一點回報賣出去的時候,他的養(yǎng)父楊鶴疇只是清政府在荊州設立的將軍府里的小職員。這個卑微的職業(yè),是他用聰明和一手好字換來的。這個職業(yè),雖然可以勉強糊口,但他的妻子楊從氏卻體弱多病,中藥的苦澀長年彌漫在小屋里。由于她未能生育,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社會里難以抬頭,便決心抱養(yǎng)一個孩子來傳承香火。歐陽山被命運選中來到楊鶴疇家里的時候,正是荊州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的大水災之后,三個月大的歐陽山,就在襁褓中成了楊家傳宗接代的希望。

童年的不幸,是災難中的中國許多人的共性,但是歐陽山的童年,卻有著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波折:

歐陽山在七歲以前的整個童年時期,先后往返于武昌、鄭州、西安、北京、鎮(zhèn)江、上海等地,足跡遍及東南西北。他的養(yǎng)父是為解除貧困的生活處境而流離奔波,然而越奔波也就越貧困。歐陽山在這樣的貧困流浪中度過了他“金色的童年”時期。他的童年,不是在溫馨的悠悠小搖籃,而是在動蕩顛簸的時代大“搖籃”、在貧困流浪的家庭“搖籃”中度過的(黃偉宗:《歐陽山評傳》,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2月出版)。

行文至此,我突然看到一個作家訪談中的一句話:“這么多地名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漂泊’。”這句漫不經(jīng)心的話,仿佛是一百年前埋伏的文字,它專門等到歐陽山的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后人眼中的這些地名,都是都市的身份,是旅游地圖上的一處景點,它們同“漂泊”這個悲慘的動詞毫無關聯(lián)。世事如棋,滄海桑田。

歐陽山的童年同“苦難”連在一起,卻和“虐待”這個詞沒有關聯(lián)。田海藍的《歐陽山評傳》中的“他的養(yǎng)父也曾經(jīng)砸鍋賣鐵,東挪西湊拼著老命地供他讀書,竭力想把歐陽山培養(yǎng)成為一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上等人來改換門庭,好擺脫目前的艱難處境”的陳述是可信的。楊鶴疇的望子成龍,從他為兒子的取名上便可見一斑?!皸铠P岐”這個姓名,當今的讀者少有人知道,但在1914年歐陽山六歲的時候,卻是他的養(yǎng)父為他精心命名的寄托。

六歲之前,歐陽山只有一個叫“烊”的乳名,楊鳳岐這個名字,是一個孩子入學時的冠冕,是他養(yǎng)父精心構思的成果。因為陜西有鳳翔縣和岐山縣,楊鶴疇借周文王興起時的寶地,在兩個縣名中各取一字,組合成了一個寓意吉祥的名字。沒有證據(jù)表明楊鳳岐這個名字為歐陽山日后的成長帶來過蔭庇和護佑,倒是他輾轉漂泊的人生,為他成長為一代文學巨匠,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且,歐陽山還用文字,為他的這些成長經(jīng)歷作了證明:

我們從北京到陜西,從西安回鎮(zhèn)江,終于又回到了廣州。這樣,我底朋友更豐富起來了,他們有北京小公寓的臥病失業(yè)者,有嫖賭詐騙的無賴漢,有紅臉孔,手持長棍的騾轎夫,有的在山腳挖洞,做旅館營業(yè)的老板,有畫符念咒的神巫,有在城墻上放馬的夫卒……他們對我說著一切的話,即使是再污穢不過的;但是關于我們?yōu)樯趺匆雒?,我們?yōu)樯趺炊钪?,我們底生存受了甚么人底指使這一類的話,他們從來不曾提起過,好像不知道有這種需要。

那時候,我有著一生中將再不會那樣多的朋友:賣青菜、咸魚、花生和其他各種粗賤東西的小販子。私娼底弟弟。學唱花旦的年輕戲子。木料鋪、米店、酒肆底學徒。以斗蟋蟀和斗畫眉鳥為生的回教徒。說書講古、賣解、變戲法、賣假藥、玩蛇等的流浪漢,被戰(zhàn)場咬傷了吐出來的退職兵,和衣裳襤褸的年老警察。我聽得更多了,很不費力地能夠分辨出他們底嗜好,罵人習慣,被不同的人使用的各異的鄙語——但是我更不明白他們。我愛他們,也跟他們吵嘴,有時加入他們底活動里。個別地看,我是異常熟悉的;但他們底數(shù)目這樣多,我怎么能夠把那許多奇異的生命加在一起,而給他們一種神圣的意義呢(歐陽山:《歐陽山短篇小說集·七年忌》代序,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版)?

03

陜西的蒙館,是楊鳳岐這個名字的發(fā)源地,廣州的廣東高等師范(后改名廣東大學和中山大學),則是歐陽山進入文學的開始。

1922年秋天,歐陽山以全市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廣東省高等師范學校初中一年級。近百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夠想象得到楊鶴疇和楊從氏臉上的燦爛笑容和內心壓抑不住的喜悅,一對望子成龍的貧窮夫妻,似乎看到了因為兒子的爭氣而展示的未來前景。那筆新生錄取需要交納的學費的重量,也在他們倆的揚眉吐氣中,瞬間減輕了許多。多年之后,歐陽山依然記得父親高興時的語氣:“烊,你想想看,可以典質的東西都完全當?shù)袅恕@是好玩的事么?各處去借,三塊五塊,甚至一塊!做老子的責任呀。好,現(xiàn)在你就去睡覺吧……”(《歐陽山短篇小說集·七年忌》代序《我與文學》,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版)

歐陽山文學作品扎根底層同情弱者的傾向,是現(xiàn)實生活播下的種子,是貧困家庭造就的土壤。他最初的創(chuàng)作,雖然只是一些小故事,但現(xiàn)實中的苦難底層貧民的生存狀態(tài),已經(jīng)具有了一定的藝術感染力。有一次,歐陽山將自己寫的作品一篇一篇地讀給在兵工廠造槍膛的表哥聽,表哥聽得入神和投入,在歐陽山的筆下高興起來,“他的肥腫的眼皮時時合成一條細縫,身體像患了瘧疾似地抖顫著,末了,就扯住我底蚊帳跳到地上,仿佛猛然憶起甚么要對我說的緊要的事情?!畬α藢α耍麛Q著我的手臂上的肉開始了,‘你甚么時候到石井去,我把廠里的東西告訴你,你應該知道那些情形才好!七八千人圍住那些機器,整天整夜制造殺人的槍械,多陰暗,多可怕呵!真是活一天害怕一天,做這種事情一定不會有好收場的呀……’后來他說了不少的話,都是關于鏇刀、車床怎樣損害人們底手指或身軀那一類的。”

這個時期的歐陽山,在殘酷的生活面前,如同一只春江水暖的敏感鴨子,胡適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讓他看到了新文學運動的大趨勢和強烈的生命力,魯迅的雜文和來自異國的高爾基、莫泊桑、契訶夫、歌德、U.辛克萊和哈葛德的作品,面包一般地進入了一個饑餓者的眼睛。

歐陽山在表哥面前朗讀的小故事,是他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處女作。那些只有一個知音的作品,是后人無法知道的文學內幕?!稓W陽山年譜》,將歐陽山的處女作發(fā)表的時間,延遲到了1924年,16歲的歐陽山,用小說《那一夜》,在《學生雜志》第11卷第11期上亮相。

《學生雜志》的編輯部,在離廣州遙遠的上海?!皩W生”這個名詞,束縛了后人的想象,但是,當這個雜志的編輯和茅盾這個名字聯(lián)系起來之后,我們就看到了《學生雜志》的分量。許多年后,茅盾在一篇文章中回憶:“我上班后才知道,這兩個星期內,我的工作發(fā)生了變化。編輯《教育雜志》《學生雜志》《少年雜志》的朱元善,已經(jīng)向高夢旦提出,要我轉到他那個部門做他的助手,主要助編《學生雜志》……朱元善出了個題目,說《學生雜志》上沒有登過小說,現(xiàn)在打算登點小說,學生最好看點科學小說,要我找材料?!?/p>

文獻中的《那一夜》,似乎在黃脆的故紙上平淡無奇和一帆風順,只有文學中人,才能體味一個中學生小說處女作發(fā)表時的激動和欣喜,看到文學道路上的崎嶇不平和艱難險峻。歐陽山讀中學的那個年代,還沒有評論家發(fā)明用年齡代際某某后指稱文學新秀的行為,所以后人也無法看到當今流行的炒作。我在田海藍的《歐陽山評傳》中,只看到“學校里的老師們開始對歐陽山另眼相看,同學們更是羨慕不已”這樣一句簡單的描述。

一粒讀書的種子,必定會去尋找春天和土壤,而千里之外的北京大學,就是歐陽山心中的春天和肥沃土壤。在連續(xù)跳級之后,歐陽山萌生了投考北京大學的愿望,他多次想象魯迅先生站在北京大學講臺上的風采。

從廣州市立師范學校高中一年級到北京大學的距離,是我們這個時代無法跨越的天塹。1925年的歐陽山,克服了后人想象不到的困難,觸摸到了中國最高學府的大門。

由于學歷不夠,歐陽山借來了一張普通四年制的中學畢業(yè)文憑。那張中學文憑的主人與歐陽山同一個楊姓,兩人年齡相仿,而且畢業(yè)證上也無相片,這些巧合,讓歐陽山順利地實現(xiàn)了李代桃僵。

要想到達北京,最大的困難是盤纏。對于一個幾乎一貧如洗的家庭來說,這是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天無絕人之路的成語突然應驗,它成了歐陽山北上的救星。一個名叫黃覺吾的同學,正要去報考北京大學,這個家境富裕的好友,沒有單獨出過遠門,家長難以放心。黃覺吾的父母,欣然同意兒子與歐陽山結伴同行并且負擔路費的要求。歐陽山自幼跟隨父母顛沛流離見多識廣的苦難經(jīng)驗,讓黃覺吾北上的路途一路平坦。

1925年歐陽山從廣州往北京報考的路線,不是我們如今想象中的直線和鐵軌。地圖未有改變,地形依舊,但時間卻變得遙遠和漫長。交通工具,是制約人類腳步和心情的重要因素。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廣州還沒有直通北京的鐵路,歐陽山和黃覺吾,走了一條曲折的水路,他們在廣州的白蜆殼太古倉碼頭登上了開往香港的涼州號客輪,然后到達上海,再從上海到達天津,當大海出現(xiàn)盡頭的時候,火車才成為他們到達北京的交通工具。

輪船在上??堪兜哪翘?,歐陽山意外地遭遇了上海工人大罷工,二十多萬工人組成的游行隊伍,是歐陽山人生中第一次目睹的政治運動。這場由五卅慘案引起的示威,成了日后歐陽山的紙上回憶,成了他晚年在后輩面前的感慨和教誨:“你們沒有親眼見過那么壯觀的游行示威的場面,就不會懂得什么叫作民眾力量之偉岸;不懂得民眾力量之偉岸,就不懂得中國革命!”

如果說上海工人大游行是歐陽山北上報考中碰到的第一個意外,那么到達北京之后收到的家書,則是他此行中的第二個意外。下榻在北京虎坊橋西邊騾馬市大街高升客棧里的歐陽山,報名之后尚未開考,養(yǎng)父的書信就傳來了壞消息,由于省港工人大罷工和商人大罷市,養(yǎng)父又在香港失業(yè)了,歐陽山今后的學費和生活費,斷絕了來源。重新回到廣州,就讀廣州市立師范高中,成了歐陽山唯一的選擇。

如果不是陷入生活的絕境,歐陽山也許就考入了北京大學;如果不是陷入了生活的絕境,回到了廣州的中學去,也許就不會以半工半讀的形式,進入明珠映畫院做助理編輯。由于積極參加學生會的宣傳出版工作,參加學?!皳駧熯\動”的學潮,幫助參加過省港大罷工的工人組織夜校掃盲,歐陽山被學校以“操行不良,難期造就”的理由開除了學籍。

在“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工作,家庭生活失去了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可是母親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缺食少藥的困窘日子讓這一家三口人頓時陷入了絕境之中”的現(xiàn)實下,一個九十多年后的寫作者,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歐陽山父母的傷心悲憤。后人簡單描述了歐陽山在巨大打擊面前的無奈和憤怒:“這件事到底給年青的歐陽山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理壓力和精神創(chuàng)傷,我們現(xiàn)在是無法知道的,但是我們卻知道解放以后,這所學校曾多次邀請歐陽山以老同學或老校友的身份回去參觀訪問,都被他托辭婉言謝絕了。一直到2000年9月26日病逝,歐陽山再也沒有回到過他的母校去,這是一個永遠難以忘卻的悲憤的歷史情結(田海藍:《歐陽山評傳》,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年月11出版)?!?/p>

歐陽山求學的愿望并沒有在廣州市立師范學校開除學籍的懲罰面前止步,郭沫若以一個貴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了歐陽山的面前。久遠了的歷史情節(jié)和細節(jié),歐陽山做了比較詳細和生動的記載:

我把《廣州文藝》出了的那幾期寄給當時只有三十幾歲的郭老,并且寫了一封信向他告狀,控訴市立師范無理地把我開除的經(jīng)過。他收到我們的雜志和我的信以后,很快就給我來信,非常熱情地告訴我,他看過我們的雜志,他對我的遭遇非常同情,希望我什么時候有空就去看他,他希望跟我面談一次。

我就在當時圖書館旁邊的宿舍里找到了郭老。郭老跟我談了差不多有一個鐘頭,對我很多鼓勵。我當時就向他提出來,能不能幫助我進中山大學學習,他想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問我愿意到哪個學院去,我當然愿意到文學院,在郭老指導底下學習。他說:“好,如果你想進我們學院來,那么你索性進本科,好不好?”他是文學院的院長,如果我進本科的話,那是歸他管的,他比較有辦法。但是我自己高中二年級才念了半年,如果念本科,不一定吃得消,趕得上。所以我就躊躇了一下。他看到我這種情況,就說:“那好呀,你要是不進本科的話,那你想怎么樣?”我說:“我想進預科?!?/span>

他帶我去校長室找到了當時的代理校長褚民宜(國民黨官僚)。在那里,他跟褚民宜談了一會兒,就介紹說我是廈門大學的學生,由于鬧風潮被驅趕出來,希望轉學到中大,進預科學習……郭老為了幫助我,想出了這個辦法。這次談話的結果。褚民宜還是同意了讓我到預科二年級去旁聽,學一年就可以升入本科。當時我很高興,就到中大當旁聽生去了。

這個精彩的戲劇性故事,在郭沫若1926年7月參加北伐,出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副主任時終止。歐陽山離開了中山大學的課堂,全身心投入了小說創(chuàng)作。

04

歐陽山?jīng)]有在北京大學的校園里見到魯迅,卻在中山大學的大鐘樓實現(xiàn)了心愿。

魯迅是在1927年1月應中山大學校長的邀請出任教務長兼中文系主任的。名人效應,讓魯迅到達廣州的消息不脛而走??上莻€舊年代還沒有發(fā)明“粉絲”這個流行詞,我只是在歐陽山的文章中看到了崇拜者們的一幕:“青年人由于好奇心的驅使,甚至連他到哪里去吃飯,什么時候去哪里理發(fā),和許廣平到什么地方去之類的事情,都喜歡多方打聽。在他住的大鐘樓的附近,平時都有很多青年在那里徘徊張望,留連忘返,希望能見到他一面,即使是遠遠地望一眼也好?!?/p>

歐陽山想見魯迅的心情,比任何粉絲都更迫切。那個時候,他正與中山大學的一些同學醞釀成立南中國文學會,歐陽山極想得到魯迅的指點和支持。那一天,歐陽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敲響了魯迅的房門。由于心情緊張,魯迅一連兩遍請進的回應都沒有聽見。魯迅打開房門,歐陽山深深地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歐陽山鞠第三次躬的時候,被魯迅微笑著拉住了胳膊,領進了屋子。

魯迅先生簡樸的布衣和平易近人的態(tài)度,讓歐陽山感到了溫暖和親切,消除了緊張和拘束之后,歐陽山竟然有了如沐春風的感覺。對革命與文學的關系,用文學改造國民性等問題,年輕的歐陽山在同魯迅的交談中得到了許多啟發(fā)。

最直接的收獲,則來自魯迅支持歐陽山他們成立南中國文學會。

1927年3月14日下午2時,魯迅來到了廣州越秀南路東如飯店二樓南中國文學會成立的現(xiàn)場,參加籌備座談會的年輕人,一起站了起來,向他們心目中的文學巨人致敬。

許多年后,歐陽山回憶起了這個下午的一個細節(jié):“那一天天氣不怎么好,上午還飄了一陣子小雨,可是魯迅先生到來之前它就停了,一直到座談會結束了,我們把魯迅先生送走了以后,它才又下了起來,真是下雨老天爺都會挑時間下,我們這個座談會成功了全都跟魯迅先生借光了!”

由于魯迅的出場支持,媒體也沒有忽視這種有影響的文學活動。廣州的《民國日報》和《國立中山大學校報》都派出記者采訪并作了報道:

(中華社)自文學巨子魯迅先生南來后,廣州青年對于研究文學的熱望,甚為熾盛。中山大學周鼎培、林長卿、倪家祥、鄺和歡、祝庚明、邱啟勛,廣州文學社楊羅西(即歐陽山)、趙慕鴻、黃英明、鄭仲謨等,擬聯(lián)同組織“南中國文學會”,以發(fā)揚南中國文化,并定期刊品,名《南中國》,由魯迅、孫伏園諸先生等提挈一切。查該會經(jīng)籌備就緒,并于昨十四日下午二時,設座東如樓太白廳開茶話會,由魯迅先生將研究文學之經(jīng)過、文學途徑、研究方法及國內文壇近況,詳為解述,同座至為歡洽,多方問難,得益甚豐。聞該刊品《南中國》已集稿,不日可與世人相見云(《民國日報》1927年3月16日)。

座談會后,魯迅又在廣州市立師范作了兩場演講。

四十多年前,我在江西農(nóng)村昏暗的煤油燈下艱難閱讀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時候,我忽略了《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講》這個副標題,也沒有能力和水平看到文學背后的意味。當我成為戶籍意義的廣東人之后,當我離魯迅先生當年演講的現(xiàn)場近在咫尺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那個遠去了的時代和那個依然活在文字中的巨人。

上海的“四一二”政變和廣州的“四一五”屠殺,是形勢的分水嶺,魯迅在廣州市立師范的兩場演講,是在兩場血腥屠殺之后,革命者和進步青年的鮮血和人頭中的隱晦吶喊,是在反共的特殊形勢下對當局曲折含蓄的影射。作為演講的記錄者和講稿的整理者,歐陽山最近距離最直接地看到了魯迅直面人生的勇氣、高超的語言智慧和巧妙的斗爭藝術。歐陽山用文字,照相機一般真實地記錄了演講現(xiàn)場和自己的感受:“魯迅在講到‘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講到‘吃藥’(五石散)、‘喝酒’、‘穿衣’和‘捫虱’之類的事情時,也是引起滿場大笑的。他之所以講這些,也反映了當時的政治氣候,因為當時不能自由講話,因此,他只好借魏晉文人的風度、文章、吃藥、喝酒、裝瘋、裝傻之類的事情,來談過去歷史上的政治斗爭,用借古諷今的辦法來影射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揭露國民黨的反動和黑暗?!薄棒斞赶壬鷮扯窢幍乃囆g真是高明!先生引經(jīng)授典的能力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的演講中幾乎處處是典,句句有源,信手拈來,駕輕就熟。表面上是在講中國古代的文學史,可是實際上是在揭露國民黨的罪行。他的演講不但讓青年學生們聽得痛快,哄堂大笑,就是坐在會堂里面的那些個主持會議的國民黨的官員、御用文人們也跟著傻笑。魯迅先生把國民黨罵了,揭露了,可是他們什么也沒有聽出來?!?/p>

歐陽山記錄整理并經(jīng)魯迅閱正之后的演講稿,最初發(fā)表在1927年8月11-17日的《民國日報》副刊“現(xiàn)代青年”,后來又用改定稿的方式發(fā)表于1927年11月16日的《北新》半月刊。

1927年1月到中山大學大鐘樓敲響魯迅房門的那一天,是歐陽山作為魯迅學生的開始,而世人公認的魯迅弟子身份,將在后來的漫長歲月里,得到時光的檢驗,此時的歐陽山,為后來的上海左聯(lián)活動,為他和魯迅師生關系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1927年1-10月,是魯迅在廣州生活的所有光陰,表面上的時間是短暫的,但歐陽山在魯迅的影響下,懂得了革命文學,尤其在革命的低潮時期和黑暗中,如何去尋找希望和光明。而文學巨人魯迅,則在革命策源地的廣州,完成了一個播火者的轉身?!啊畯V州魯迅’,是復雜、鮮活、多元而立體的。作為中國左翼文學的旗手,魯迅從廣州革命的崛起和流變中對革命有了更深更廣的認識;作為廣東女婿,魯迅走進市井享受最真實的南國生活,在廣州度過了人生中最浪漫、最柔軟的時期?!焙笫赖难芯空?,對于魯迅十個月的廣州生活,有兩大轉型的評價:

魯迅在廣州期間,實現(xiàn)了他人生的兩大轉型,決定了他之后十年的人生走向。第一個轉型是世界觀的轉型,魯迅在廣州看到了血淋淋的現(xiàn)實,看到青年告密,看到被槍殺的學生青年,他原來的進化論在此幾乎“轟毀”。第二個轉達型是職業(yè)生涯的轉型,從體制內走向自由職業(yè)者。此前魯迅不是在教育部就是在高校任職,從中山大學辭職后,他就向自由職業(yè)者轉型,靠賣文為生(訪談,廣州魯迅紀念館館長吳武林?!堆虺峭韴蟆?021年4月14日A6版)。

05

上海,是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大本營,中國的每一個左翼作家,都與當時這個畸形繁華的大都市,發(fā)生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離開廣州之后的魯迅,將他此后生命的所有日子,都安置在這里。歐陽山并沒有同魯迅約定重逢的時間,他到達上海的日期,無意中與魯迅形成了前腳與后腳的關系。

歐陽山來到上海的時間是1927年12月。由于謀生所迫,上海與歐陽山,似乎并沒有發(fā)生血肉的關聯(lián)。在《歐陽山年譜》中,短短的三年時間里,歐陽山的行蹤出現(xiàn)了如下變化:

1927年12月,廣州起義失敗后,離開廣州去上海;

1928年1月,在南京住了幾個月,以后回到上海,成了職業(yè)小說家;

1930年1月,任南京拔提書店編輯(至6月);

1930年7月,辭去拔提書店編輯職務,從南京到上海;

1930年10月,因軍閥混戰(zhàn),稿子賣不出去,從上?;貜V州。

由于生計和家庭的原因輾轉奔波,左翼作家歐陽山成了一個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現(xiàn)場的缺席者。當馮鏗、許峨、馮乃超、洪靈菲、戴平萬、馮憲章、杜國庠(林伯修)等廣東籍作家和魯迅一起坐在上海多倫路201弄2號的上海中華藝術大學一間簡陋的教室里開會時,歐陽山只能在南京等待那些姍姍來遲的秘密消息。

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成立,以魯迅為旗手的左翼作家的團結,建立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論爭之上。這場進入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論爭,雖然在左聯(lián)成立之前就已經(jīng)偃旗息鼓,論爭兩派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達成了統(tǒng)一,但它的影響,仍然深遠和長久。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百年的節(jié)點上,左聯(lián)成立之前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論爭,依然被后人回顧。

起始于1928年的文學論爭,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和魯迅各為一方。馮乃超、成仿吾、蔣光慈、錢杏邨等人,用《藝術與社會生活》《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關于革命文學》《死去了的阿Q時代》等文章,攻擊魯迅。而魯迅,則用《“醉眼中的朦朧”》《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和《“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等文章作為回擊。

這場論爭的激烈和廣度深度,引起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注意,也讓九十多年之后的讀者還能夠在薄紙上聞到硝煙的氣息。

中共六大之后,擔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兼組織部部長的周恩來,從潘漢年和馮雪峰處了解到了論爭的情況和發(fā)展,他敏銳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決定以黨的形式介入,采取有效措施停止文化界的內耗,盡快消除分歧,團結一致,組成一個共同對敵的文藝團體。

2021年4月12日的《文藝報》,發(fā)表了《從“論爭”至“統(tǒng)一”——左聯(lián)成立始末及其重要作用》這篇文章,作者慕津鋒認為:

正是在黨中央的有效領導下,到1929年秋,創(chuàng)造社與太陽社中的許多年輕人,通過一年多的認真思考,開始認識到魯迅思想的獨特深刻性及巨大價值所在。他們也通過夏衍等各種關系,向魯迅表達了摒棄前嫌的意愿。而魯迅本人通過這一年多時間潛心研讀普列漢諾夫、盧那察爾斯基的著作,在思想上也更加靠近和認同無產(chǎn)階級文藝了,因此,他樂于接受馮雪峰、馮乃超、彭康、李初梨這些年輕人的善意。

我沒有在這場激烈的論爭中看見歐陽山的身影,歐陽山顯然不是論爭中的主角,但他也不是論爭的缺席者。由于年輕,由于疏離上海這個文字的戰(zhàn)場,年輕的歐陽山的聲音是微弱的,歐陽山更多的是一個受教育和被啟發(fā)的對象。

九十多年之后,塵埃落定,研究者可以拂去歷史的迷霧看到事件的真相。在我看來,歐陽山在論爭中扮演了一個最好的角色,一個最符合他的年齡和身份的配角。田海藍女士的《歐陽山評傳》,對此作出了符合實際的分析和評價:

長期以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是在魯迅先生、茅盾先生等主張的“為人生而藝術”和以郭沫若先生為首的“創(chuàng)造社”主張的“為藝術而藝術”兩個口號之間猶豫徘徊著。他堅信魯迅先生反映真實生活的寫實主義的教導,可是也喜歡郭老文章中的神采飛揚的浪漫主義因素,他總覺得兩者之間應該有一些互聯(lián)和互動以相互輝映、相互輔助;他的作品中絕大多數(shù)的主人公都是舊中國社會最底層的勞動人民,可是在表現(xiàn)形式和語言運用中卻更愛大膽地借鑒西方藝術手法以增強東方文學的思想內容的藝術表現(xiàn)力,而且他還真的獲得了一些成功。只是出于對兩位文學巨人、文學導師真誠的熱愛與絕對的尊敬,他誰都不想傷害,也不允許別人來傷害他們。因此,在論爭中歐陽山雖然積極參戰(zhàn),但是他的文章只對文學作品或者文藝現(xiàn)象進行論爭,從不針對某一位個人發(fā)表意見,而且這些論爭的意見或觀點不是意氣用事的人身攻擊,而是與人為善的商榷論理,指出問題,總結經(jīng)驗,尋找共同點。

論爭中的歐陽山找準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他用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和實事求是的文章,完成了一個年輕作家的人生升華。作為魯迅的學生和郭沫若的崇拜者,歐陽山?jīng)]有讓自己成為意氣的傷害對象甚至文字戰(zhàn)爭中的敵人,一個年輕作家的誠實和成熟,為他的文學未來,為他的人緣,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稱呼是一個人的客觀社會符號,對一個人稱呼的改變,表現(xiàn)了稱呼者的情感和親疏關系的主觀變化。論爭,讓魯迅對歐陽山的信任和情感迅速加深,魯迅對歐陽山的稱呼改變,讓文壇中人看到了他們之間的親密。劉白羽,成了那個時代的見證者:

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以魯迅為旗手的革命文學形成歷史高潮。魯迅先生曾給歐陽山寫了一封信,稱他為“山兄”,于是我們就都稱歐陽山為山兄?!斞?,就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就是在魯迅周圍團結了一大群革命文學戰(zhàn)士,真是橫空出世,所向披靡,歐陽山就是其中一個佼佼者(劉白羽:《哭山兄》,《人民日報》2000年11月22日)。

文學是具體的人學,文學沒有哥德巴赫猜想,歐陽山在論爭中的表現(xiàn)和觀點,九十多年后依然可以找到。1930年11月南京拔提書店出版的《雜碎集》,匯集了歐陽山參加論爭所發(fā)表的全部文章。作為歐陽山的研究者,中山大學教授黃偉宗認為,歐陽山在這場論戰(zhàn)中,提出了三個方面的問題和認識:一是對于普羅文藝的看法;二是對自己過去的思想與藝術道路和當今社會現(xiàn)實作出新的認識;三是對于他過去作品的論爭和評價。而歐陽山自己,則用一段話印證了黃偉宗的研究成果:“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年,在當時中國馬克思主義啟蒙運動的影響下,在郭沫若提倡革命文學、魯迅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帶動下,我決心拋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觀點,企圖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觀察世界、人生,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p>

06

進步女作家草明名字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歐陽山從廣州秘密前往上海的路上。

1927年“四一五”事變之后,廣州成了一座白色恐怖的城市。歐陽山從事的革命活動,終于被國民黨當局發(fā)現(xiàn)。1933年8月的《廣州文藝》被查封并禁止發(fā)行之后,歐陽山的名字,上了軍閥陳濟棠的通緝名單。隨著他的戰(zhàn)友龔明被捕之后英勇犧牲,易鞏被判處十年徒刑,歐陽山再也無法用東躲西藏來繼續(xù)斗爭了。前往上海,成了他的最后選擇。作為與歐陽山一同對敵斗爭的戰(zhàn)友,女作家草明,也成了被通緝的對象。

歐陽山和草明潛往上海的交通工具,是一艘貨輪。為了躲避檢查,水手將他們藏在裝滿了活豬的貨艙里。豬糞的臭味和豬群的騷動,是如今乘坐飛機、高速列車的人們無法想象的人間地獄。但是,如果將這些與生命安全放在同一架天平上,那么,令人窒息的惡劣環(huán)境也就無足輕重了。

在大革命失敗的白色恐怖中,多少革命者離開家鄉(xiāng),或出洋,或流落遠方,他們逃亡的路上,故事曲折,風險重重。這段經(jīng)歷,后來被草明記錄在她的回憶錄中。

在文獻的記錄中,1933年8月的逃亡,是歐陽山和草明成為革命伴侶的正式宣言。到達上海之后,他們成為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一員。

如果以1930年3月2日左聯(lián)成立大會為報到的標志,那么歐陽山只能是一個后來者。但是,后來者并不是落后者。我在文獻中看到了“后來居上”這個成語對于歐陽山行動的意義。歐陽山的革命文藝活動,文學刊物是最好的體現(xiàn)。辦文學刊物,發(fā)表革命的文藝作品,扶持進步的文學青年,是歐陽山上海期間最引人注目的行動。在上海至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的五年時間里,歐陽山的名字同《作品》月刊、《夜鶯》月刊、《人民文學》月刊、《現(xiàn)實文學》月刊和《小說家》緊緊連在一起,他的合作者,有楊騷、方之中、周而復、張?zhí)煲砗颓饢|平等人。這些刊物雖然被當局壓制早夭,但現(xiàn)代文學史上依然留下了它們的身影。這個時期,歐陽山還與韓起、胡風合譯了奧地利作家黎利·科爾勃的《蘇聯(lián)女工日記》、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野性的呼聲》和蘇聯(lián)作家法捷耶夫的《外交談判》等作品。這些成果,成了歐陽山成為左聯(lián)時期重要作家的奠基。

1936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在采訪魯迅的時候,將歐陽山列為左聯(lián)時期新現(xiàn)實主義派作家,歐陽山的名字,同丁玲、茅盾、老舍、張?zhí)煲怼⑸惩?、吳組湘、東平、艾蕪、蔣牧良、曹禺、王統(tǒng)照、田漢等人列在一起。魯迅雖然否定了“新現(xiàn)實主義派”的提法,但是卻列出了一份名單。在魯迅的名單上,歐陽山處于左翼作家的行列,他的名字,同茅盾、沙汀、東平、艾蕪、夏征農(nóng)、胡風、蕭紅、田軍、蒲風等并列,而張?zhí)煲?、魏金枝、吳組湘、樓適夷、許杰、王統(tǒng)照、曹禺、蘆焚、孫席珍、洪深、鄭振鐸被列為“左翼傾向”的作家,巴金、靳以、謝冰瑩、戴平萬、魯彥等則為“革命浪漫主義作家”。

在一個沒有文學排行榜、年度選本和文學評獎的時代,歐陽山的名字頻頻被人提起,成為具有鮮明代表性的作家,是創(chuàng)作實力的體現(xiàn),是一個作家地位和影響的肯定。

除了共同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給予者》之外,歐陽山又一次同丘東平在一本書中相逢,一本名為《草鞋腳》的短篇小說集,展示了中國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力,更是體現(xiàn)了魯迅和茅盾兩位文學巨匠的審美眼光和熱心推介青年作家的胸懷。

作為一個小說選本,《草鞋腳》的意義,超越了我們這個文學選本泛濫時代讀者的認知和理解。

一個名叫伊羅生(美國名字哈羅德·伊薩克斯)的新聞記者的出現(xiàn),是《草鞋腳》這本小說集的萌芽。這個美國人,經(jīng)史沫特萊介紹,認識了魯迅和茅盾。魯迅和茅盾出于對這個英文版《大美晚報》和《大陸報》記者的信任,向他推薦了他們共同編選的現(xiàn)代中國作家短篇小說集《草鞋腳》。這本嚴格遴選,一共收入了二十六篇短篇小說的小說集,讓歐陽山和丘東平這兩個廣東籍作家朋友的名字意外相逢。

年輕時候讀魯迅著作,我忽視了《〈草鞋腳〉小引》這篇短文。數(shù)十年后,我在關注廣東籍左翼作家的時候,重讀了魯迅先生的《且介亭雜文》。在這篇寫于1934年3月23日的雜文中,魯迅揭露了國民黨當局“禁止出版,燒掉書籍,殺戮作家”的惡行,贊揚那些雖然幼稚,但恰如壓在大石下面的植物一般的新人和新作品。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出版的《魯迅文集》中,有一段關于《〈草鞋腳〉小引》的文字:“《草鞋腳》,是魯迅應美國人伊羅生之約和茅盾共同編選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集,收進從《狂人日記》到當時一些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說共二十六篇,由伊羅生等譯成英文。”

這本向世界推薦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集,具有很強的代表性,所以,如何讓更多的年輕作家進入這本小說集,魯迅和茅盾煞費苦心。在給伊羅生的一封信中,后人看到了兩個文學巨匠為了讓左翼青年作家有更多的機會,不惜要求刪掉自己的作品:

由一九三〇年至今的左翼文學作品,我們也以為應該多介紹些新進作家:如何谷天的《雪地》及沙汀,草明女士,歐陽山,張?zhí)煲碇T人的作品,我們希望仍舊保留原議。再者,茅盾以為他的作品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不少篇幅,所以他提議,將他的《秋收》去掉,只存《春蠶》和《喜劇》。

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命運,它的出版、發(fā)行、宣傳、評價、影響、再版、流傳,都不是作者或編選者可以掌控的,尤其是在大革命時期,時局動蕩,人無安居,沒有一個作者,能夠看到那些浸透了自己心血的文章的前程。不僅有小說入選《草鞋腳》的歐陽山、草明、丘東平無法把握,連編選這本書的魯迅、茅盾也不能預料,即使是這本書的約稿者和翻譯者,也沒有最終掌握它的命運。

《草鞋腳》出版的遙遙無期,超越了人的壽命。書中的一些作者和它的編選者魯迅,都沒有等到出版的那一天。其中的復雜曲折,也許只有伊羅生才能說出原委。

后人在分析《草鞋腳》出版的坎坷命運時,有一段比較令人信服的理由:

伊羅生的這本書將是外國人出版的第一部反映中國的新文學運動情況和介紹中國的左翼作家及作品的文集。所以難怪魯迅先生和茅盾先生會這樣重視,能這樣關注,要這樣熱心!他們是希望這本書能夠成為一個讓世界了解中國的窗口,讓世界人民更多的了解中國的進步文學運動的發(fā)展狀況,更多的熟悉中國的進步作家尤其是左翼的青年作家,從而讓中國的文學革命運動盡快的與世界進步的文學運動接軌、同步,共同發(fā)展壯大。但是當時的伊羅生還只是一名21歲的閱歷不深的美國青年,一個只是初步具有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思想的西方記者。也許是因為年輕,他并沒有看出這本書如若能在當時發(fā)表的重要意義和歷史作用。也許還是因為年輕,他感到自己人微言輕,社會影響力不大,因此使得《草鞋腳》遭到一個又一個出版商的拒絕。而在他編輯此書兩年之后的1936年,另一個著名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卻成功地出版了一本由他本人編輯的中國短篇小說集,這讓伊羅生當時感到完全氣餒,最后只得懊喪地將《草鞋腳》的稿本擱置一旁作為紀念品了,從而就沒有再作進一步的爭取和努力(田海藍:《歐陽山評傳》,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年11月出版)。

作為編選者,魯迅對《草鞋腳》的出版寄予了殷切期望,在去世的前一年,他還惦記著這本書的命運。四十年后,《草鞋腳》終于在中美關系解凍,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后的1974年,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然而,世事變遷,滄海桑田,《草鞋腳》已經(jīng)失去了1934年的原貌,魯迅和茅盾遴選的23位作家,被伊羅生刪去了12人;所推薦的30篇小說,被他刪去了2/3,伊羅生在書中增加了自己喜歡的一些作家和作品。這個時候,九泉之下的魯迅,已經(jīng)無言,而活著的茅盾,只能無奈。

我在故紙堆里找到的《草鞋腳》,已經(jīng)恢復了歷史的原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1月出版的《草鞋腳》,在歲月里發(fā)黃變脆,歐陽山的《水棚里的清道夫》和草明的《傾跌》,重新回到了書中。關于歐陽山,《草鞋腳》的《附錄》作家作品簡介中,有如下介紹:歐陽山,廣東人,曾因在廣州作文學運動而被官廳注意,不能在廣州立足。他的小說曾經(jīng)收集在一本短篇小說集內。可是這本短篇小說集現(xiàn)在也被禁了。那時他寫小說用的筆名是“羅西”。

《草鞋腳》的輯錄者蔡清富,用了一段噩耗,作為一本書的沉重結束:

《草鞋腳》發(fā)排之際,傳來了茅盾逝世的噩耗,心中凄楚,感慨萬端。在輯錄《草鞋腳》與沈老(茅盾原名沈德鴻,字雁冰)的通信中,我的祝福話語總是“祝你健康長壽”。沈老年事已高,又常在病中,我感到這句話最能表達大家的心意。但無情的死神偏與人的意愿作對,竟奪去了他老人家的生命。沈老去世前四個月為《草鞋腳》寫了新的序言,大概這是他作序的最后一本書吧。《草鞋腳》匯集成冊,本是為紀念新文學開山魯迅先生百年誕辰,沒想到同時也成了對現(xiàn)代文學巨匠茅盾大師的悼念。

07

在一個人情世故的時代,“恩師”這個濃縮了恩情與衣缽傳承關系的美好名詞,泛濫成了荒原上的野草,不值一文。但是,如果將這個溫馨的詞放置在魯迅和歐陽山的關系之上,倒是最貼切準確的描述。

來到上海之后的歐陽山,先后在北四川路、武昌路、靜安路、卡德路、慕爾明路、舍神甫路,西愛咸斯路、巨籟達路、善鐘路等英法租界的亭子間里居住,這些地方都距離魯迅住宅虹口不遠,為他拜訪魯迅求教增加了方便。

著名的內山完造書店,也是歐陽山與魯迅秘密見面的地方。在白色恐怖之下,書籍和異國人士,可能是最好的掩護,文獻中“歐陽山無論是參加或組織什么樣的重大活動,他都首先去征求魯迅先生的意見,然后再按照先生的教導去工作和創(chuàng)作,而且他還時時刻刻像兒子似地關心著魯迅先生的身體健康和飲食起居。漸漸地,在他們之間的那種親密的師生情感和戰(zhàn)友的情誼就顯得更加深厚、濃烈了。魯迅先生不但把歐陽山視為知己,指引和扶植他的成長與進步,而且也非常關心他的生活和家人,甚至達到了無微不至的程度”的介紹,都是讀者肉眼看不見的陳述,都不如生活中的一個情節(jié)。

1935年3月,草明代歐陽山去良友圖書公司編輯汪漢雯家取稿費,不幸被捕。由于沒有暴露身份,草明以“吳秀梅”的名字作了掩護,在敵人的審訊中守口如瓶,最后以“危害民國”的罪名被判處兩年半徒刑,發(fā)配到蘇州反省院。一年之后,監(jiān)獄方提出可用二百元保釋。一貧如洗的歐陽山,無力支付這筆保釋費。幸好魯迅解囊,讓草明走出監(jiān)獄,重新獲得了自由。魯迅并沒有這么多錢,他向茅盾借了一部分,沙汀、楊騷、張?zhí)煲怼⒑L知道后,也盡了個人所能。這筆救命錢的內幕,歐陽山事后才知道真相。不僅如此,魯迅還想到了潛在的危險,他沒有讓歐陽山出面,而是請草明在上海高昌廟郵局工作的哥哥和蘭姑前往接人,并由蘭姑護送到魯迅和歐陽山安排好的住處。

蘭姑,是歐陽山和草明生命中繞不過去的一個重要人物,這個真實名字為楊志明的女人,是歐陽山的第一任妻子。1928年1月,歐陽山同楊志明在廣州結婚。那個時候的楊志明,以乳名蘭姑的身份出現(xiàn)在歐陽山眼里。這個電話局的接線員,是那個時代世俗公認的美女,而且還用“知書達理、心靈手巧、謙和善良、悟性很高”的內秀超越了外表的顏值。歐陽山同楊志明的自由戀愛,遭到了當小學校長的楊志明的父親的反對。在親情和愛情的楚河漢界邊,楊志明選擇了站在歐陽山一邊,她放棄了安定和舒適,心甘情愿選擇了艱苦和流離。在南京和上海這兩個城市里,楊志明從來沒有因為日子的艱難和生活的窘迫而后悔和抱怨,反而在丈夫的文章中感到了高興和自豪。生下兩個女兒之后,吃苦耐勞的楊志明承擔起了全部家務,歐陽山的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因為女兒的撫養(yǎng)和家務瑣事受到影響。在南京、廣州和上海的三年時間里,歐陽山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以及詩與散文,共14部作品。一個職業(yè)作家在妻子的超量付出中脫穎而出。

楊志明來蘇州反省院接草明出獄的時候,這個善良的女性,只是歐陽山的前妻,是歐陽代娜、歐陽天娜兩個孩子的母親,當草明在監(jiān)獄大門口看到楊志明的時候,心里涌起的,是一股強烈的暖流和感激之情。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她內心深處的情感,是很難被外人體會和察覺的。作為一個外人和讀者,只有在她的血緣親人的文字中,看到真實的情景。

《歐陽山評傳》的作者田海藍,是歐陽山、楊志明夫婦的大女兒歐陽代娜的女兒。在記錄歐陽山、楊志明和草明三人之間關系和情感的時候,《歐陽山評傳》用了非常感性的文字:

當楊志明第一次看到了歐陽山身邊出現(xiàn)的草明時,她就清楚地感覺到,草明比自己更適合于歐陽山的事業(yè)的發(fā)展,他們倆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者。為了支持歐陽山的革命工作,楊志明雖然深愛著自己的丈夫,而且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可是她還是深明大義,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主動退出、悄悄離去的做法,這并不是所有的中國女性在當時都能夠想得開的事情。而當草明突然有難,歐陽山又無法親自出面營救的時候,楊志明又一次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向草明伸出了無私的溫暖的雙手。經(jīng)她鼓勵,給她關懷,并營救她出獄。這也不是所有的中國女性在當時都能夠做得到的事情!因此草明永遠感謝楊志明。

楊志明1944年在廣西桂林死于日本飛機的轟炸,后人無法知道這個溫良寬厚的女性在愛情和家庭出現(xiàn)變故時內心的真實情感。愛情,是很難用“深明大義”這樣的成語作出評判的。幸好,愛情當事者之一的草明,也用文字為歷史作了旁證:

每半個月,允許家屬來探監(jiān)。蘭姑總是帶著娜妮(天娜的小名)來看我,并帶些咸菜炒肉丁之類的東西。那時我哪里知道,這些食物和用品是魯迅先生和戰(zhàn)友們對我的關懷和援助的哩。即便是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回憶起來,我還感到心頭發(fā)熱,喉嚨發(fā)酸。這也是共產(chǎn)主義的崇高思想把革命者聯(lián)結在一起的明證。女兒娜妮已三歲半了,長高了一些。她一見我總是撲到我懷里,連續(xù)親吻我兩次,并且悄聲說:“一次是我的,一次是爸爸的?!碧m姑總是關心我的身體怎樣,炒咸菜合不合口味,還需要些什么?我永遠感謝她的熱情、溫厚;她是典型的富于同情心,富予忍耐力的中國女性!(草明:《世經(jīng)風云中跋涉》,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

魯迅和歐陽山的師生情感,遠遠超出了普通師生?!吧叫帧边@個稱呼,包含了太多的情感和內涵,我在1936年8月20日魯迅寫給歐陽山的信上,找到了它的源頭。魯迅先生說:“山兄:信早到,因稍忙,故遲復。畫集早已托胡兄帶去,或已收到……”

據(jù)文獻記載,魯迅先生先后給歐陽山寫過二十多封信,如今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有1936年3月18日和1936年8月20日的兩封,其余的都在白色恐怖中銷毀了。這兩封信和歐陽山的生命連在一起,無論是在白色恐怖的環(huán)境里,還是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歐陽山都一直把它們帶在身上。這兩封信成了魯迅作為歐陽山恩師的有力見證。

魯迅給歐陽山寫最后兩封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時刻。一生都沒有停止過戰(zhàn)斗的文學巨匠,他的離世讓人感到悲痛和突然。草明的回憶,讓后人看到了魯迅的最后時刻和歐陽山的悲傷: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這一天上午,歐陽山從外面回家,臉色蒼白,眼瞼紅腫,倚著門不說話……他沒有讓我說下去,卻陰沉地艱難地吐出他不情愿說的幾個字:“先生去世了!”

當天下午,先生遺體已從家里移至萬國殯儀館。治喪委員會名單是:蔡元培、毛澤東、內山完造、宋慶齡、史沫特萊、沈鈞儒、蕭山、曹靖華、許季弗、茅盾、胡愈之、周作人、周建人……為了處理繁重的具體工作,在治喪委員會下設了一個治喪處。治喪處的人員都是平常有交往,熟悉情況的作家、藝術家和學者。根據(jù)我的回憶有黃源、魯彥、張?zhí)煲怼⒗枇椅?、歐陽山、巴金、靳以、聶紺弩、草明、周文、周穎、黃慎祥、葉以群、曹白、白危、凡容、蔣牧良、趙家壁、華沙、樨公、契萌、孟十還、蕭乾、梅志、池田幸子、鹿地亙等人。

在魯迅的告別儀式和葬禮上,歐陽山被推舉為執(zhí)紼者,在啟靈的隊伍中,身材高大的歐陽山和蔣牧良走在最前面,他倆舉著張?zhí)煲頃鴮懙摹棒斞赶壬鷼泝x”大字的橫幅,用沉重的腳步在前面引路。

八十五年后,我在魯迅先生出殯現(xiàn)場的黑白照片上,看到了歐陽山臉上的悲痛,他內心的哀傷,卻以最快的速度,發(fā)表在第二天的《申報文藝??飞稀W陽山用了粵語的句式和語言作為文章的標題:《一個夠膽的男人》?!八酌恳粋€字,每一句話,從他底淵博的學問,崇高的人格,堅強的斗志中結晶起來的,完完全全是我們自身,我們后代,以至世世代代的繼承者底毫無疑問的訓言。他到底教懂了,給予了我們多少東西,那是任何人都計算不出的”。這段話,才是“恩師”兩個字的深刻內涵。

08

四十四年后,歐陽山在一篇標題為《丘東平與邵子南》的序文中,回憶起了1936年春天的生活情景。

那個時候的歐陽山夫婦,囊空如洗,窮得連房租都交不起,無奈之下,只好在丘東平租的一間小房里開了一個地鋪。這段經(jīng)歷,歐陽山也有過如實的記錄:“東平夫婦,草明和我,還有我們兩家的三個女兒同住在一個不滿五十方尺的前樓里,地方狹小得很,擺好板床已經(jīng)沒有地方走路,在屋子中央張掛半幅布簾子做洗澡的地方,——邵子南和于逢兩個無家可歸的朋友,來吃飯的時候就更加擠得滿滿的?!比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連這樣窘迫的生活,他們也維持不下去了。

盧溝橋事變之后,上海逐漸成為一座孤島,革命的文化人的轉移和疏散,已經(jīng)成為必然。

歐陽山、草明、于逢和丘東平的家屬是乘坐一艘難民船逃離上海的。丘東平費了吃奶的力氣,才弄到四張船票。在丘東平和邵子南幫助下,歐陽山、草明和于逢將行李艱難地運到船上,幾個人在江邊告別,沒有人會想到,在即將到來的戰(zhàn)火中,這將是他們的永別。丘東平參加了新四軍,犧牲在抗日戰(zhàn)場上。幸好,他們五個人合作留下了中篇小說《給予者》,成了他們永久的人生紀念。

歐陽山夫婦回到廣州的時候,廣州當局1933年對他的通緝令已經(jīng)在國共合作的新形勢下失效,而他們的朋友易鞏,還關押在國民黨的牢房里。歐陽山通過時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第三廳廳長的郭沫若,找到了廣州綏靖公署主任余漢謀,終于讓易鞏重新獲得了自由。五年之后的重逢,讓歐陽山、草明、于逢和易鞏的眼睛濕潤了。

廣州,如同一片汪洋,歐陽山,則是水里的魚。回到廣州的歐陽山迅速同廣州文化界的朋友們接上了關系,發(fā)起和組織了廣東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他被選為這個協(xié)會的宣傳部長。為了配合廣東戰(zhàn)時文藝工作團到前線演出,歐陽山執(zhí)筆,創(chuàng)作了三幕話劇《敵人》。

《光榮》半月刊,是歐陽山回到廣州之后創(chuàng)辦和主編的第一份刊物。由于以宣傳抗日救國為宗旨,發(fā)表了大量抗日救亡的作品,雜志很快就在廣州市面上產(chǎn)生了影響。幾個月之后,歐陽山和草明又擔任了《救亡日報》的戰(zhàn)地記者。

在歐陽山的想象中,回到了熟悉的廣州,生活會逐漸安穩(wěn),然而,日冠的炮火,直接摧毀了他的理想和國家的和平,顛沛流離、動蕩奔波的日子尾隨而來。1938年10月,歐陽山在廣州郊外的一個村莊里,給在武漢主編《七月》雜志的胡風寫了一封信,詳細地講述了他在廣州的生活情景和戰(zhàn)火中廣州的災難:

今天是雙十節(jié),日本飛機在頭上飛著,我們底高射炮集中火力向它們射擊,我坐在房子里給你寫回信。草明到村外的鳳凰崗買米、借錢、買小菜去了,還沒回來呢?,F(xiàn)在——上午九點鐘了,這樣的寂靜,沒有人聲和狗聲,沒有叫賣豬腸粉和熱番薯的,沒有挑水的哼聲和小孩子的叫鬧,反乎尋常,好像在嚴重地進行著什么大事一樣,這是日本飛機向我們空襲的時候。有幾十次,正當空襲警報帶著恐怖的嗓子響徹云霄的當兒,我在馬路上走著?!忻駛兌际且粋€樣,看見十字馬路中心的警亭插出紅旗,便把談話時放低一點,照常走路,抽煙,或到鋪子里吃點什么。他們只在一個理由之下停止一切活動,那就是我們底防空軍以高射炮向敵人的飛機發(fā)射的時候……市民們全停下來,鐵青著臉孔,緊張地沉默著,向中國的武器致敬禮。倘廣州底市空有中國機和敵人戰(zhàn)斗,他們就更加純潔而虔敬。草明回來的時候,警報還沒有解除,已經(jīng)十點多鐘。日本飛機又來襲擊,這回是一架重轟炸機,投進一顆炸彈,響聲延續(xù)到十秒以上。前幾天我們這里也能聽到狠毒的軍艦攻打虎門的炮聲,我憤怒得幾乎發(fā)瘋了。我手里沒有武器,又看不見我底敵人,心里比坐在上海法租界家里聽日本飛機轟炸南站時更加難過。

由于《救亡日報》西遷桂林,作為戰(zhàn)地記者的歐陽山和草明都不愿往后方撤退,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到抗戰(zhàn)的最前線為國家效力。他們前往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途中因為鐵路中斷而在長沙意外遇見左聯(lián)戰(zhàn)友吳奚如。后來在周恩來的安排下成為湘西前線《抗戰(zhàn)日報》戰(zhàn)地記者的曲折經(jīng)歷,就成了他們人生命運的巧合。歐陽山和周立波、廖沫沙的相識,就源于這個時期。

戰(zhàn)爭期間,形勢瞬息萬變,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在戰(zhàn)火中經(jīng)受考驗和變化。隨著日軍的猖狂進軍和國土的淪陷,《抗戰(zhàn)日報》在戰(zhàn)火中結束了它的使命,歐陽山奉命來到重慶,參加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他和周恩來在長沙的短暫相見,延續(xù)到了戰(zhàn)時的“陪都”。

由于周恩來的直接領導,在文抗的許多活動中,歐陽山都見到了周恩來。周恩來的指導,讓一些受過西方文學影響,作品明顯帶有歐化傾向的作家們,明白了特殊環(huán)境中文學如何表現(xiàn),如何為大眾服務的問題。歐陽山記住了周恩來在文抗座談會上的那段講話,并且用以指導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我們要創(chuàng)作大眾化的、通俗的抗戰(zhàn)文藝作品。而以往的那種歐化風格、小資情調、學生腔,得徹底改一改。不然,民眾讀不懂你們的作品,你們的工作就是無效勞動?!贝撕螅瑲W陽山的《皺眉的射手》《英烈傳》《好鄰居》《三水兩農(nóng)夫》《爸爸打仗去了》《流血紀念章》等一批表現(xiàn)抗戰(zhàn)斗爭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戰(zhàn)果》,貼近生活和最底層的民眾,自覺地采取大眾喜聞樂見的形式,讓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走進讀者的心中。

《歐陽山年譜》中記載的歐陽山的入黨時間為1940年7月,入黨介紹人是沙汀和吳奚如,這一年,歐陽山32歲。當歷史簡潔為一句話之后,時光就湮埋了許多有溫度的細節(jié),只有拂去厚重的塵埃之后,后人才能看到周恩來的又一次出場。

1940年5月的一天,沙汀找到歐陽山,嚴肅地對他說:“周副主席知道你們參加黨領導的‘左聯(lián)’多年,做了許多革命工作。又經(jīng)過長期的考驗,組織上認為你們已經(jīng)具備了共產(chǎn)黨員的基本條件,因此建議你們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入了黨,在復雜的局勢下就能更好地戰(zhàn)斗,就可以更好地來為黨工作?!边@段引文,摘自田海藍的《歐陽山評傳》,沙汀轉達周恩來副主席意見的時候,用了一個復數(shù)的人稱,所有的讀者都明白,“你們”是歐陽山和草明的共同指稱。那個時候,草明的名字,是同歐陽山以夫妻的形式緊密連在一起的,他們以后的分手,只是婚姻的解散,革命同志的身份,一生未變。

特殊年代里,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展黨員的嚴格和謹慎,超越了和平時代人們的想象。革命年代的敵我斗爭,經(jīng)常以生命和犧牲作為代價,所以,歐陽山和草明的入黨,分別由周恩來和中宣部長凱豐考察談話。三個月的候補期之后,由鄧穎超通知他們轉為中共正式黨員。

周恩來與歐陽山的關系,并不僅僅是在多個場合見面交談,在會議上聆聽講話之類的簡單的公共性形式,在鮮為人知的背后,周恩來是推薦歐陽山入黨的介紹人之一,后人在各種表格中看到的入黨介紹人沙汀和吳奚如,其實是特殊年代里的一種誤讀。歐陽山的入黨介紹人之謎,最后由當事人自己揭開了謎底:

周恩來同志確實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我是由周恩來和沙汀兩同志介紹入黨的。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成這個樣子,再說他是介紹人,不好??!這就會連累他了,他就更難處了。你介紹這樣一個全國批判的對象入黨,就成了“罪名”嘛。所以我改寫了由沙汀和周恩來的秘書吳奚如兩同志介紹入黨。既然這樣寫了,現(xiàn)在也沒有必要再改過來了,而我的真正的入黨介紹人是周恩來和沙汀同志。(歐陽山:《紀念歐陽山》,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09

1937年9月,中篇小說《給予者》的五個作者,在黃浦江邊告別,歐陽山、草明和于逢一同回到廣州,丘東平去了武漢參加新四軍,邵子南,則北上延安,投奔八路軍抗日。

形勢的變化和人的漂泊不定,是戰(zhàn)爭年代的常態(tài),也是歐陽山?jīng)]有想到的結果。千里之外的延安,成了歐陽山一家安居樂業(yè)的地方,但是,在到達延安的過程中,他們一家,經(jīng)歷了千難萬險。

在國民黨的反共高潮中,中共中央決定疏散在重慶的文化界人士,分散的目的地分別是香港和延安。因為用小說《腐蝕》揭露國民黨反共屠殺愛國人士而上了當局通緝名單的茅盾,成為轉移香港的一員,而歐陽山和草明,則在撤往延安的名單上。

這個時候的歐陽山和草明,雖然沒有被國民黨列入通緝的名單,但也成了國民黨特務監(jiān)視盯梢的對象。為了安全,黨組織通知歐陽山夫婦到紅巖村集結,等候一個季度一班開往延安的汽車。

到了紅巖村集結待命的前兩天,歐陽山在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明信片。那些用鉛筆寫的童體字讓習慣于漢字書寫的歐陽山感到詫異。這個時候,曾經(jīng)被歐陽山、草明夫婦送去香港保育院的三個女兒,以悲慘的人間遭遇,宿命般地出現(xiàn)在了歐陽山的生活中。

大女兒代娜的明信片,向父母展示了她們姐妹的苦難和不幸。香港淪陷之后,香港保育院撤退到貴州省的桐梓縣,落戶在桐梓的中國戰(zhàn)時保育院第十分院,就成了天娜、代娜棲身的地方。而兩歲半的妹妹納嘉,由于太小,被爺爺專程來香港接回了廣州。九歲的代娜和七歲的天娜這對難童,踏上了千里迢迢的逃亡之路。

和平年代的我,已經(jīng)失去了苦難的想象力。幸好有文字,能夠讓寫作者回到悲慘的現(xiàn)場。從香港出發(fā)的時候,小姐妹穿著單衣和草鞋,身上背著一領破氈子。天上有日本飛機轟炸掃射,地面上有日軍圍追堵截,逃命的路上,吃一頓熱飯,洗一個熱水澡,已經(jīng)成了難童們不敢想象的奢望,代娜和天娜姐妹,身上長滿了虱子和奇癢難忍的疥瘡,然而和那些倒斃在逃難路途上的小伙伴相比,她們卻是幸運的。

當然也有命懸一線的危難。那一天,難童們乘坐的汽車駛不出被日軍轟炸破壞了的山路,不幸翻到山溝里,代娜、天娜都被扣在車下。幸虧溝壑不太深,兩姐妹撿回了一條小命,但是妹妹天娜卻被一個油桶砸傷,腿上鮮血直流。姐姐情急之下,抓起一把泥土糊在妹妹的傷口上。

在貴州桐梓的保育院里,姐妹倆吃不飽飯,每餐分到的十幾粒煮黃豆,無法填飽她們的肚子,饑餓的小伙伴們只好跑到街上乞討。貴州的冬天,難童們住的寺廟里寒冷刺骨,代娜、天娜的手腳都凍壞了。這個時候,代娜想起爺爺來香港保育院接納嘉時,告訴過爸爸在重慶的地址。代娜憑著模糊的記憶,用一張明信片,聯(lián)系上了父親。

在黨組織同意后,歐陽山坐了三天的汽車,一路顛簸,到達了偏僻的貴州桐梓。當他在桐梓郊外的一幢破廟里見到兩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女兒時,他已經(jīng)認不出她們了。人間的悲歡交集,都在父女重逢時上演。

貴州桐梓和保育院,已經(jīng)成為兩個姐妹的噩夢,父女三人,無不歸心似箭。臨行前的匆忙中,歐陽山為兩個女兒剪去了長發(fā),讓她們以男孩的面目出現(xiàn)。兩姐妹換了一身新衣,吃了一頓飽飯之后啟程。三天之后的晚上,他們終于看到了重慶的燈火。然而,草明帶著兒子左嘉,趕上了開往延安的汽車,望塵莫及的歐陽山父女三人,只好在周恩來的安排下,到貓兒石的重慶國際新聞社隱蔽起來,等待機會。

有一天,周恩來派人來通知歐陽山,讓他帶兩個女兒去香港,然后轉往印尼和東南亞地區(qū),專門從事海外華人的革命斗爭。這個意外,讓一心向往延安的歐陽山措手不及。歐陽山提出了還是去延安的請求。周恩來同志非常通情達理地同意了歐陽山的請求,其目的就是為了讓這個因為革命工作而被分離了許久的家庭,能夠有機會團圓而不再被分開。

去延安的機會,終于在三個月后姍姍到來。按照要求,歐陽山必須帶著女兒到紅巖村八路軍辦事處集合。然而,那個時候的紅巖村,四周都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和便衣暗哨,那些分散在紅巖村附近的鞋匠、車夫、小販,都是偽裝的特務和奸細。歐陽山和兩個女兒,裝作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分散而行。歐陽山的對敵斗爭經(jīng)驗,是他們三人通向紅巖村的成功捷徑。在這條通向紅巖村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外地的進步青年,因為問路的緣故,被那些偽裝的特務錯指方向,然后誤入狼窩虎口。

出發(fā)前夕,周恩來副主席特意來看望了歐陽山,談到了延安工作的繁忙和生活的艱苦,談到了他對歐陽山文學創(chuàng)作的期望。這段記錄在《歐陽山評傳》中的話,用冒號和引號,作了歷史的背書。作為一個讀者,我用聯(lián)想串聯(lián)起了周恩來的期望和后來歐陽山的長篇小說《戰(zhàn)果》《高干大》之間的邏輯關系。

去往延安的路途,并不平坦,在編制假身份護照、社會關系和喬裝打扮的時候,組織上發(fā)現(xiàn)了歐陽山同大女兒代娜長相太像,不便于化裝,于是決定將代娜留下,讓歐陽山帶著天娜先行。在通往延安的曲折路途中,歐陽山化裝成一個五十多歲的湖南人,是一位八路軍戰(zhàn)士的父親。33歲的歐陽山,用胡子作了年齡的掩護,卻不料青木關的國民黨檢查官用湖南話盤問,幸好當年歐陽山在長沙、沅陵做《抗戰(zhàn)日報》編輯時學了一些湖南方言,他用對答如流的地方語言,打消了敵人的懷疑。一車人的冷汗和驚險,都在歐陽山的沉著鎮(zhèn)定和湖南話中消除。隨車的每一個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歐陽山的任何一處破綻,結果都將是全車人被扣留和集中營里的審訊和關押。

兩個月之后,歐陽山的大女兒代娜以李克農(nóng)女兒的身份,隨同李克農(nóng)的父親,來到了延安。延安,成了歐陽山一家人團聚的福地,在抗戰(zhàn)的離亂中,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平安團聚,用分期分批的方式,讓后人看到了親情匯合的奇跡。

10

歐陽山是一個勤奮的作家。從1924年發(fā)表處女作至2000年逝世,他一生中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作品可以用“巨量”來形容。

在歐陽山的所有作品中,與延安文藝座談會關聯(lián)最為密切的,毫無疑問是長篇小說《高干大》。

四十年之后,《高干大》依然被譽為“表現(xiàn)新時代中的人民內部矛盾,歐陽山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對‘五四’以來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文學提供了新的經(jīng)驗。而當時這些矛盾在生活中剛剛露頭,就被作者敏銳地抓住,并且表現(xiàn)得如此鮮明、有力,使得這部作品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它所反映的合作社不同發(fā)展道路的范圍,而作為中國革命歷史經(jīng)驗的忠實記錄,具有長遠的認識價值。應該說,這是作者堅持現(xiàn)實主義原則去觀察生活、分析生活、反映生活的一個勝利”(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王超冰:《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任何一部長篇小說,都是作家生活、思想、素材長期積累的過程?!陡吒纱蟆返膭?chuàng)作緣起,可以追溯到歐陽山發(fā)表在《解放日報》上的一篇人物速寫。那篇標題為《活在新社會里》的文章,同丁玲的《田保霖》同時亮相于1944年6月30日的《解放日報》。與文學刊物相比,由于版面的原因,報紙有著天然的局限。幸運的是,這一期的報紙,進入了中共領袖毛澤東的視野。毛澤東的喜悅,當即通過書信的形式,到達了歐陽山身邊。

丁玲、歐陽山二同志:

快要天亮了,你們的文章引得我在洗澡睡覺前一口氣讀完,我替中國人民慶祝,替你們兩位的新寫作作風慶祝!合作社會議要我講一次話,毫無材料,不知從何講起,除了謝謝你們的文章之外,我還想多知道一點,如果可能的話,今天下午或傍晚擬請你們來我處一敘,不知是否可以?

敬禮!

毛澤東

七月一日早

1944年的毛澤東,精力充沛,謙虛有禮,沒有領袖的架子和居高臨下的口吻,他的高興,也是兩個作者甚至讀者的喜悅。毛澤東同歐陽山的談話,在歐陽山的人生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它是繼延安文藝座談會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觀點的深化,而歐陽山也清醒地知道,中共領袖的肯定和支持,“并不是這篇短文的本身,而是它所顯示出來的某種傾向、意圖、道路和方向?!?/p>

一個月后,歐陽山打起背包,徒步來到了延安縣柳林子村南區(qū)合作社,他以安家落戶的方式,將生活的根,扎進了陜北的黃土中。他擔任了合作社的秘書和助理會計,農(nóng)民們親切地稱呼他為“老歐”,歐陽山從此真正成為農(nóng)民中的一員。

歐陽山是作家,但是,他到柳林子村南區(qū)合作社擔任秘書和助理會計,并不是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而體驗生活,而是為了革命去投入一種理想?!澳菚r我替他們寫字,幫助他們破除迷信,給他們講革命政策和革命道理,為他們的成就而高興,為他們的挫折而難過。合作社的什么活動,我都參加,都有我的一份,提建議,出點子,搞評比,鬧改革……”從內心深處萌生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愿望,是一年之后的突發(fā)靈感,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自然狀態(tài)。

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是一種復雜的個體勞動。書齋中的無邊想象,面壁虛構,似乎是當今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不變的圭臬,生活,只是官方用扶持的方式走馬觀花的短期行為。對于生活來說,如今流行的“深扎”和“體驗”,都無法描述歐陽山與生活的關系。當然歐陽山的選擇,不是生活的唯一方式,但他的樸實、真誠,卻是內心的命令,而不是金錢和名利的指揮。如今的讀者,很難想象歐陽山創(chuàng)作《高干大》時的方式。

為了讓醞釀中的長篇小說能夠為農(nóng)民讀者喜聞樂見,動筆之前,歐陽山就把故事編成提綱,分送給當?shù)氐母刹亢娃r(nóng)民征求意見。而那些樸實的群眾,也用真話來幫助歐陽山建造一個他們熟悉的文學世界。

根據(jù)他們的意見修改之后,歐陽山再去征求意見,反復打磨。一部長篇小說,還在紙上構思,可是書中的人物,早已成為農(nóng)民評頭論足家喻戶曉的話題。

長篇小說《高干大》的創(chuàng)作,是歐陽山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的一次脫胎換骨。歐陽山對于那種認為陜北農(nóng)民多是文盲,除了信天游和大秧歌之外,不會耐著性子坐下來讀長篇小說的觀點不為所動,他與過去的寫作方式和語言風格作了痛苦的切割,帶著泥土味的故事,鮮明的人物形象,地道純正的陜北方言和符合人物身份的表達方式以及濃郁的地域風情,讓《高干大》在正式出版之前就以口傳的方式受到了群眾的歡迎。

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自覺選擇,歐陽山用文字為后人留下了痛苦轉型的軌跡:

我過去心愛的歐化語言和歐化風格也必須重新接受新的農(nóng)民和新的農(nóng)民干部的考驗。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跟他們的閱讀愛好就存在著很大的距離。這樣子我就不得不面臨著一種選擇:是保持我原來的風格,使他們無法授受我的作品呢?還是改變我自己的風格使我的作品盡量做到使他們喜聞樂見呢?結果我選擇了后者。

《高干大》作為中國新文學運動史上第一部表現(xiàn)延安生活的長篇小說,它的成功,引來了無數(shù)的好評。解放區(qū)文藝的代表作家趙樹理,向解放區(qū)讀者推薦這本書時說:“主觀主義、官僚主義在1944-1945年,雖然在解放區(qū)到處遭到反對,可是據(jù)我所見,還沒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夠像這本書揭發(fā)得那樣徹底。”劉白羽更是熱情洋溢地稱贊:“他的小說《高干大》,作品文采風流,一新耳目,這是解放區(qū)文學的代表作。”1948年,《高干大》被華北地區(qū)列入了區(qū)級干部的必讀書。

文學為工農(nóng)兵服務,是左聯(lián)和革命戰(zhàn)爭時期形成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得到了強化和放大。歐陽山的《高干大》,充分體現(xiàn)了這個特色。歐陽山的所有努力和評論家們的贊揚,都抹不去小說中的時代印痕,沒有一部作品,百分之百完美,也沒有一個作家,是歷史的完人。

1977年,延安南區(qū)合作社建社40周年紀念日,歐陽山應邀回到了當年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三十年前的場景,意外地以《高干大》原始手稿的方式呈現(xiàn)。歐陽山的手稿,以一級文物的面目,珍藏在延安革命紀念館的玻璃櫥窗里??吹竭@份“失蹤”了的手稿,歐陽山浮想聯(lián)翩。

《高干大》脫稿在一個沒有出版社的艱難年代里,革命根據(jù)地延安,只有一家印刷廠,坐落在二百里之外的瓦窯堡。歐陽山背著書稿,帶著干糧,步行三天,去瓦窯堡送稿、付印、排版和校對。戰(zhàn)爭年代,沒有人知道自己明天的命運,歐陽山。也無法預料一部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書稿接下來的命運,所以,在送廠付印前,歐陽山請妻子虞迅又另外抄了兩份。歐陽山送去瓦窯堡印刷廠的,是虞迅手抄的其中一份,而那份最早的原稿,則被歐陽山精心保存在家里。

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讓歐陽山保存的《高干大》原稿離開了家門,踏上了去往重慶的風險長途。毛澤東赴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準備召開國共合作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而歐陽山也確定為解放區(qū)參加政協(xié)會議的代表。中國共產(chǎn)黨辦的《新華日報》為了配合急劇變化的形勢,展示解放區(qū)的文藝成果,宣傳解放區(qū)人民的新生活,擬在《新華日報》發(fā)表一批解放區(qū)的新文藝作品,《高干大》則是計劃在《新華日報》連載的長篇小說?!陡吒纱蟆返脑际指?,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交給了國共和談的中共代表、八路軍參謀長葉劍英,由他親自帶到重慶。歐陽山?jīng)]有想到,國共兩黨的和平談判,最后以破裂告終。在蔣介石發(fā)動內戰(zhàn)的歷史轉折中,中共駐重慶代表和八路軍辦事處以及《新華日報》工作人員,全部撤離重慶,《高干大》的原始手稿,從此不知去向。

對于歐陽山來說,瓦窯堡的印刷廠,也不是《高干大》的福地。在1947年3月國民黨軍隊對延安的大舉進攻中,延安軍民被迫疏散,印刷廠也被堅壁起來。敵軍攻占延安之后,共產(chǎn)黨八路軍住過的所有窯洞皆被摧毀,學校、工廠、印刷廠等也未能幸免,《高干大》的命運,就是歐陽山的坎坷。從此以后,《高干大》那唯一的一份手抄稿,被歐陽山帶在身邊,生死不離。

那份以一級文物保護收藏在延安革命紀念館里的《高干大》手稿,在主人的鑒定下,呈現(xiàn)了它的真實面目。這是當年歐陽山交給印刷廠準備出書的抄稿,它是虞迅的筆跡。三十多年的戰(zhàn)火硝煙,并沒有模糊歐陽山的記憶。

當我在《歐陽山年譜》中看到《高干大》于1948年分別由晉冀魯豫太岳專區(qū)新華書店和華北新華書店出版的時候,我的思路,自然就聯(lián)想起了《草鞋腳》。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一本書的命運,其實就是一個人的命運。

11

歐陽山來到延安縣柳林子村南區(qū)合作社生活的時候,他的身邊,出現(xiàn)了另一個女性。虞迅,以歐陽山妻子的身份,以南區(qū)合作社文書的身份,和南區(qū)合作社秘書和助理會計歐陽山,并列在火熱的生活中。

歐陽山的第三次婚姻,在《歐陽山年譜》中濃縮成了兩句話:1943年,35歲,7月,和草明女士分手了。1944年,36歲,7月,和虞迅女士同居。重復的意思,在黃偉宗的《歐陽山評傳》中,也僅僅是寥寥數(shù)字:“在私人生活上,他與草明分手,與虞迅女士同居?!碧锖K{女士的《歐陽山評傳》,由于血緣的關系,敘事詳細一些,但內容并沒有超越別人:

就在這一時期,他與曾經(jīng)攜手并肩戰(zhàn)斗過的草明女士分手了。曾經(jīng)有些人對他們的突然分手出于好奇而妄加猜測,其實這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兩個人在性格上的明顯差異較大,因而長時間以來在情感上早有了摩擦與裂痕;二是因為兩個人在工作與家庭的關系問題上一直有著深刻的矛盾;草明不愿意把自己沉浸到家庭瑣碎的事務中去,她渴望女性獨立自主的成功,急于要把自己投入到社會實踐的第一線中去追求自己的事業(yè)。

作為一個讀者,我不懷疑上述引文的真實性,但是,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人諱,總是讓紀實有意無意地屏蔽了一些信息,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們總是看到正面,而忘記了反面的存在。文學評論家李美皆在《陳學昭與丁玲,以及C》一文中,有一段涉及草明婚姻的文字:

草明是左聯(lián)時期的老作家,1941年“皖南事變”后,與丈夫歐陽山撤退到延安。草明也曾經(jīng)很有鋒芒,比如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一文中,毫不留情地批判那些攀附老干部甘心回歸窯洞家庭的女性。草明在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深入工廠,文學創(chuàng)作完成了轉變,草明也是在延安因丈夫移情別戀于她的親妹妹而離婚,后來孑然一身(《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6期)。

除了李美皆的文章,其他文獻都用“分手”這個中性詞,輕描淡寫地帶過了歐陽山的婚變?!半x婚”這個包含著激烈情緒的詞,似乎不適于歐陽山和草明。所以,田海藍的《歐陽山評傳》又附加了一段美好的文字:“從1943年他們分手到本世紀初的近60年的時間里,歐陽山和草明卻仍然始終保持著革命文學老戰(zhàn)友的深厚友誼:他們雖然一個在廣州,一個在北京,但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從來都是互相支持和鼓勵對方的,而且在堅持黨的無產(chǎn)階級文藝方針路線上,在捍衛(wèi)魯迅先生光輝形象的斗爭中,兩位耄耋老人更是互相聲援和互勉斗志的?!?/p>

歐陽山再一次回到廣州,是1949年11月。和以前的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不同,歐陽山的南下,是工作的奉命調動,廣州市軍管會文教接管委員會文藝處處長的職位,等待著他的上任。

歐陽山的亮相,以在剛剛創(chuàng)刊的《南方日報》發(fā)表的文章《新文藝應當為誰服務》開始,這篇文章,“是自廣州市解放以來發(fā)表的第一篇公開宣傳和闡述黨在文藝方面的方針政策的文章,它對于推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廣州市以及整個華南地區(qū)文藝的健康發(fā)展以及后來的欣欣向榮都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個人的貢獻和工作能力,在百廢待興的事業(yè)開創(chuàng)階段,通過他擔任的職務和負責的工作范圍,可以得到印證,從1950年1月開始至1956年6月止,歐陽山出任了華南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籌備委員會主任,廣州市總工會文藝工會主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文藝工作委員會副書記,華南、廣東中蘇友好協(xié)會總干事,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總支部華南文聯(lián)分總支書記,華南人民文學藝術學院院長,珠江電影制片廠籌備委員會主任,華南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主席,廣東省人民政府文教廳副廳長,中共廣東省委文教部副部長,廣州市對外文協(xié)副主任,廣東文字改革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民間藝術團團長,廣州作協(xié)及中國作協(xié)廣東分會主席和廣州市第一屆政協(xié)委員,廣州市第一屆人大代表,廣東省歷屆政協(xié)委員及常委,廣東省歷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中共廣東省委候補委員、委員等數(shù)十個職務。

《作品》的萌芽,有賴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成立這塊沃土,當選為廣東分會主席的歐陽山,首先想到的是,要有一份屬于中國作協(xié)廣東分會自己的文學刊物,于是,在1955年的初夏,《作品》帶著南方獨有的稻香,走進了讀者的心里。

歐陽山是長壽者,在人生的長途和文學的攀登上,他從來沒有懈怠過,所以,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體量巨大,浩浩蕩蕩,匯成了文字的汪洋。

《一代風流》,是歐陽山繼《高干大》之后的又一座高峰。這部五卷本共150萬字的長篇巨著,20世紀40年代開始構思,50年代動筆創(chuàng)作,80年代完成,跨越了兩個時代,凝聚了歐陽山四十年的心血。1942年冬季的延安,寒風凜冽,那天傍晚,歐陽山和周而復漫步在延河邊。這兩個胸懷大志的文學青年,談起了自己的文學追求,在展望未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發(fā)誓,要為未來的新中國,寫一部可以流傳的大書。

延河邊上的宏偉藍圖,只是兩個青年人私下描畫的未來,如果不是《一代風流》和《長城萬里圖》,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曾經(jīng)的誓言。這個秘密,歐陽山一直守口如瓶,它的泄露,是六十年后一次偶然和機緣。2003年6月,紀念草明誕辰90周年暨《紀念草明》文集首發(fā)式在北京舉行,出席會議的歐陽山外孫女田海藍,在會場遇見了剛從醫(yī)院趕來的周而復,當他知道了田海藍的身份后,感傷地對她說:“60年前,我和你外公在延安說定了每個人都要為未來的新中國寫一部大書,他先寫完了,走了,我晚了幾年,現(xiàn)在我也寫完了,我們現(xiàn)在都可以安心地去馬克思那里報到了!”

長度,只是歐陽山和周而復心目中大書的一項基本標準,作品表現(xiàn)一段歷史一個時代的廣度和深度,它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和表現(xiàn)的審美價值,它的社會影響和生命力,更是他們的要求和期待。

從傳播和影響的角度來說,讀者,是檢驗一部長篇小說成功與否的重要標準,眾人的口碑,就是一部作品的評價。

1959年8月,《三家巷》開始在《羊城晚報》“花地”副刊連載,小說以喜聞樂見的傳奇故事迅速被廣大讀者關注。四十一年后,《羊城晚報》在回顧當年的盛況時說:“一時間,《羊城晚報》被廣大市民所爭相購買和傳閱。好小說因好報紙而廣為傳播,好報紙因好小說而一紙風行——這也是中國報業(yè)史和文學史上的一段傳奇。在以后的歲月里,盡管對于諸多文學作品和文學問題的評價和爭議還會延續(xù),《三家巷》卻始終在文學史上占據(jù)著重要的一頁,它成為新中國文學的可喜收獲。而《三家巷》的作者——歐陽山先生也因為這部作品而廣為人知?!薄奥尻柤堎F”這個成語,在《三家巷》的盛況里,得到了最形象的詮釋。

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是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他從一個讀者的視角,對《三家巷》作出的感性評價,具有廣泛的代表性:

在我還不知小說為何物的時候就依稀聽家父講起小說《三家巷》的故事,記得那時的《羊城晚報》正在連載那部小說,家父看得津津有味,他很激動地說,他回上海探親的路上,乘火車的旅客一路都在說《三家巷》的故事,尤其是廣東來的朋友,熟悉《三家巷》的程度就好像是熟悉《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一樣。家父是廣東人,又是個愛好新文學的知識分子,他自己不懂創(chuàng)作,可是講起現(xiàn)代小說話劇如數(shù)家珍……我的原籍雖是番禺,卻生在上海,既不會粵語,也不解粵風,但這部小說的民間場景描寫處處讓我感到親切,似曾回到了血緣之地,過去常聽家父自得其樂地說,當代的廣東文化有三樣代表:一位是唱粵劇的紅線女,一部是歐陽山的《三家巷》,還有一份老少皆宜的《羊城晚報》。

“文化大革命”期間,歐陽山成了批斗和關押的對象。對于這個被關押的作家,紅衛(wèi)兵們心情復雜,他們一邊批斗歐陽山,一邊又迫切想知道《三家巷》中人物的命運和故事。有一次,趁著沒有人的時候,一個負責關押歐陽山的紅衛(wèi)兵,輕聲問歐陽山:“喂,你的那個《三家巷》中的周炳挺有意思的,他后來怎么樣了呀?”

這個紅衛(wèi)兵,只是《三家巷》的一個普通讀者,而另外一個層次的讀者,在閱讀《三家巷》的時候,產(chǎn)生了同樣的審美共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在《童年讀書》這篇散文中,真實地記述了《三家巷》對他的影響:

我懷著甜蜜的憂傷讀《三家巷》,為書里那些小兒女的純真愛情而癡迷陶醉,舊廣州的水汽市聲撲面而來,在耳際鼻畔繚繞。一個個人物活靈活現(xiàn),仿佛就在眼前。當我讀到區(qū)桃在沙面游行被流彈打死時,趴在麥秸草上低聲抽泣起來。我心中那個難過,那種悲痛,難以用語言形容,那時我大概九歲吧,六歲上學,念到三年級的時候,看完《三家巷》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心里悵然若失,無心聽課,眼前老是晃動著美麗少女區(qū)桃的影子,手不由己地在語文課本的空白處,寫滿了“區(qū)桃”。班里的干部發(fā)現(xiàn)了,當眾羞辱我,罵我是大流氓,并且向班主任老師告發(fā),老師批評我思想不健康,說我中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流毒。幾十年后,我第一次到廣州,串遍大街小巷想找區(qū)桃,可到頭來連個胡杏都沒碰到。我問廣州的朋友,區(qū)桃哪里去了?朋友說:區(qū)桃們白天睡覺,夜里才出來活動(《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12期)。

12

長篇小說《三家巷》,最早以《一代風流》的書名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部150萬字的巨著,晚年歐陽山用了一年時間,將它作了精心訂正。訂正之后的《三家巷》,用這個讀者最為熟悉的名字,統(tǒng)領了《三家巷》《苦斗》《柳暗花明》《圣地》《萬年春》等五卷的書名。

歐陽山人生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寫于2000年5月的《〈偉人周恩來〉首發(fā)式賀信》。這篇收入他的雜文集《廣語絲》中的短文,是歐陽山的絕筆。作為歐陽山作品的一個讀者,我從這篇文章上溯,看到了歐陽山一生的文學輝煌:十二部長篇小說,五部中篇小說,十一個短篇小說集,一個中短篇小說集,一部詩集,一部散文集,一部詩歌散文集,一部小說集文集,五個劇本,兩部翻譯長篇小說,還有未結集的幾十個短篇小說、散文和報告文學以及散見于報刊的大批文藝短論、雜文、文藝回憶錄等。

一個以筆為槍的戰(zhàn)斗者,永遠是時代風口浪尖上的強者,魯迅是這樣,繼承了他精神傳統(tǒng)的歐陽山也是這樣。歐陽山晚年,用以《廣語絲》為代表的雜文,堅持革命理想,積極投身現(xiàn)實生活,在社會現(xiàn)象面前,旗幟鮮明,所以,“右傾”和“左王”兩頂帽子,都曾經(jīng)成了他頂上的標志。廣東省文藝批評家謝望新在《歐陽山及其創(chuàng)作論斷》中說:“歐陽山的作品,從來都是有爭議的,沒有爭議的只是作家的藝術才華?!痹螐V東省批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的黃樹森說:“歐陽山同志身負重任,他是文藝界的老戰(zhàn)士,參加過‘左聯(lián)’,又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他扛著大旗,始終堅持著社會主義文學的方向。這就難免會和一些有不同觀點的人發(fā)生分歧,也會有人反對他的主張,這也是正常的。但是歐陽山同志的藝術才華和人格魅力則是大家所公認的,也是大家所敬佩的?!?/p>

1925年,魯迅先生在他的雜文《戰(zhàn)士和蒼蠅》中說:“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這句誕生于九十六年前的話,似乎是對他的信徒歐陽山的預言和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