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黃昱寧:九月(節(jié)選)
一
事后每一次想起,彭笑都覺得,卡進那條縫的,是她自己。
馬達還在轉。底盤上的小刷子掙扎著跟空氣摩擦,剛劃拉過小半圈,就開始哼哼唧唧。趙迎春一臉驚慌,手指著仰面躺在地板上的掃地機器人,側過身緊盯著彭笑,說不出話。
彭笑不想掩飾越皺越緊的眉頭。自從掃地機器人到貨,就成了趙迎春的假想敵。趙迎春喜歡用人格化的字眼形容它,說它看著愣頭愣腦,其實愛磨洋工,吭哧吭哧忙活半小時也就是把地板抹得白一道灰一道。彭笑通常會好心地搭一句,說掃地的拖地的擦窗的煮飯的,這些機器人就算一樣一樣都置辦齊了,你趙阿姨在我們家也一樣重要——簡直是更重要呢,要不這些機器人沒人管,打起來可怎么辦?
我可管不了,趙迎春嘟囔了一句。我嘴笨,連我兒子都勸不住。彭笑在趙迎春認真的表情里從來看不到一點開玩笑的跡象。
這回也確實不是玩笑。彭笑沒戴眼鏡,順著趙迎春的手指,俯下身幾乎到半蹲,旋即整個人彈起來。
整個畫面,甚至音效,與其說彭笑是看見聽見的,倒不如說是她感知的、腦補的。她只用眼角的余光掃過一眼就別轉頭去。在此后的回憶中,那一團栗紅色,茂密得仿佛挑釁的質地,耐心地一圈一圈糾纏在底盤刷上的形狀,將會越來越清晰。機器人吃不進吐不出,吱吱嘎嘎的摩擦聲漸漸變成不懷好意的笑。
在彭笑的內臟被這笑捏成一團向喉嚨口涌去之前,趙迎春終于找到了機器人的開關。然而消音之后的靜默甚至更尷尬。彭笑覺得自己的耳朵真的豎了起來,細細辨別趙迎春走過去又折回來的腳步聲。報紙(她甚至聽出是8開的《文藝報》而不是16開的晚報)裹住發(fā)卷揉成一團。揉成一團的報紙被塞進垃圾桶。垃圾袋扎緊。更緊。
倒了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冷靜。
馬上?
馬上。彭笑在心里測量著從機器人打轉的位置到床的距離,從牙關里蹦出這兩個字。頭發(fā)是配合著某種激烈的情緒被扯散的?還是緣于一個即興的、被勝利激發(fā)的靈感?隨手留一個拙劣的、等待被發(fā)現(xiàn)的記號?最天然和最矯揉的混合體。糟糕的演員。更糟糕的劇本。
對于廖巍的肢體語言,她已經恍如隔世。她不記得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有過如此得意忘形的時刻。他們之間,就算有戲,也不是這一出。
那么——趙迎春搓搓手,還是下決心追問了一句——床單也換一套吧?雖然前天剛換過。
換。
彭老師,要不你再想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趙迎春對彭笑的稱呼從彭小姐變成了彭老師。畢竟在廖家待久了,阿姨也知道這個圈里人人都是老師。
想什么?
東西不要急著扔。什么東西都是有用處的。
彭笑在趙迎春的聲音里分辨出小心翼翼的同情。一個準確的、試圖化解尷尬的停頓。兩年前,也許兩個月前,趙迎春都沒學會在該閉嘴的時候閉嘴,可是現(xiàn)在她的停頓恰到好處。彭笑等著她念叨,這么長這么卷的頭發(fā)不是你的不是我的那會是誰的,等著她亢奮地漲紅了面孔說我不該多嘴啊可你不在國內的時候我聽廖先生接的電話都不大對勁。然而,趙迎春低下頭,嘴角溫順地松弛著,并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讓彭笑崩潰的正是這份善解人意。如果這房子里還有一個人有善解人意的資格,那怎么也該是彭笑她自己。
彭笑記得的下一個動作是接過趙迎春遞來的溫開水。一整包餐巾紙。她想說你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但喉嚨被一口黏痰牢牢卡住,憋回去的眼淚從鼻孔往外涌。
趙迎春挨著對面沙發(fā)的邊沿坐下來。彭笑完全沒想到,這一刻她所有的無法遏制的窘迫和悲傷,就這樣被一個家政服務員大大方方地接管了。準確地說,趙迎春的目光像她手里經常擺弄的平底鍋,寬闊、潤滑、不粘。煎透了彭笑的一面,再翻過來煎另一面。
要來一碗冰糖燕窩嗎要躺一會嗎你看你不響也有不響的好處男人嘛晾一陣就好。趙迎春沉浸在她的新角色里,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有力氣。彭笑開始慢慢想起,她有趙迎春的身份證復印件。趙迎春的出生年份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可她早已習慣了在心里把對方看成另一代人,有時候老五年,有時候老十年。有兩次,彭笑發(fā)現(xiàn)梳妝臺上的護手霜少了。她很想找個什么機會告訴趙迎春,這么一小管就要三百多,可她沒有。她只是多看了一眼趙迎春手上粗糲的毛孔,然后被自己仍然懷有真摯的同情心稍稍感動。
這么多年,趙迎春雙手以上的部分,她的面目、聲音和年齡,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晰甚至尖銳。她不再是一團模糊的形狀,一個與各種器物建立固定關系的實體,而是一雙早就洞察秋毫的眼睛,一臺靜靜地處理數(shù)據(jù)的機器。彭笑知道她知道那團紅頭發(fā)是誰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刻幾乎要抓住趙迎春的手盤問她。她努力把這沖動按下去,卻因此再度憤怒起來,幾乎要把鼻孔翻出去才能呼吸到空氣。
墻上的水粉畫,茶幾上的紫砂壺,餐邊櫥以及擱在上面的花瓶,從眼前一一掠過。它們之間似乎建立了某種隱秘的關系,與地面的角度維持著危險的平衡。彭笑想,沒人在家的時候,它們大概會互相使個眼色,聊上幾句。
可笑,太可笑了。彭笑翻來覆去就是這句話。于是趙迎春跟著點頭,夸張地讓兩片嘴唇碰出聲音。好笑的,真的好笑。有一句說一句啊,廖老師就是閑不下來,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忙的人了,越忙越有勁,身體好,就是福氣好。彭笑在她話里沒有分辨出一丁點嘲諷的意思。
廖老師的身體并不好,彭笑在心里冷笑。如果生活在美國,他是夠格寫戒酒小作文然后跑進小劇場當眾念出來的那種人。彭笑想起女兒廖如晶嚼著口香糖對她說,媽你管那么多呢,送他去AA好了。Never too late。
什么AA。我跟你爸爸怎么AA?
Alcoholics Anonymous, 匿名戒酒互助會。沒看過電影嗎?So pretentious, right?Yet it works。你念一段我念一段,這樣就沒空喝酒了。
晶晶在美國的高中讀到十一年級,彭笑已經覺得搭不上她的話了。美國人管晶晶叫Crystal,她的中文詞匯量正在急劇收縮,被鼓脹的英語裹在里面,成了一團偷工減料的餡。彭笑好幾次想告訴她,你的英文吃掉那么多音,那么刻意地要顯得口音地道,沒這個必要??伤f不出口。
三年前彭笑送晶晶去讀九年級的時候,晶晶不是這樣的。彭笑說你吃不慣可以跟華人同學結伴去中國超市,晶晶咬著嘴唇說成天混華人圈嗎——媽,那你送我來做什么?那時,晶晶在國內已經讀完了初三,到美國要把九年級再念一遍,彭笑知道她心里別扭。她試圖把晶晶摟過來,胳膊伸到一半遭到晶晶肩膀的抵抗,只好稍稍縮回去僵直在半空中。多讀一年是好事,彭笑對著晶晶已經扭轉的肩膀說,GPA好看,你還有時間參加課外活動,你知道你的體育是拚不過他們美國人的。你得有時間參加點學科競賽,再做點義工什么的才有希望申請到排名前三十的大學……
說得你好像可以天天陪著我似的——晶晶已經完全轉過身,彭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每年都可以來陪你住一個月,你放假就可以回來。你看這樣加起來,我們分開也沒多久是不是?彭笑努力擠出笑臉,不管晶晶是不是看得見。
然而,從第二年開始,晶晶就開始催著來探親的彭笑早點回國了。晶晶的課有一半報了榮譽班,趕essay趕得天昏地暗,彭笑叫她到自己短租的房子里來吃飯都沒時間。
學校有食堂,吃頓飯趕來趕去的有意思么?怎么會沒有意思啊!彭笑在微信里打了一個感嘆號。臨出國前跟趙迎春突擊學會了菜肉餛飩的全部工序,到中國超市里淘來的凍薺菜和黑豬肉,就被晶晶輕輕巧巧一句話彈到屋外的草坪上。草坪邊上的一棵白蠟樹上停著一只鳥,脖子上有一圈明亮的橙色。彭笑覺得如果自己不認真盯著它多看兩眼,就會顯得這鳥漂亮得毫無必要。
要不……周末吧?
周末要去當志愿者。兒童危機中心,好容易過了面試的。媽媽你知不知道志愿者的人數(shù)是根據(jù)那里亞裔兒童的比例來定的?
彭笑說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晶晶是不是在AA里也當過義工。她只知道,晶晶說起爸爸的口氣,越來越像描述一個需要被志愿者編號分組的匿名者,一個即將進入被關懷程序的陌生人。Never too late,媽,never。
二
也許過了一個鐘頭,也許更久。直到彭笑的鼻腔漸漸通暢,她才聽出趙迎春真正的意圖。話題先是圍著廖巍散漫地展開,最后突然像是泄了氣,自暴自棄地直奔主題。于是,彭笑聽到趙迎春直愣愣地說:九月報了海選,就昨天。
彭笑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茫然地盯著趙迎春,九月從時間狀語變成一個名字。她依稀想起,趙迎春的兒子生在九月的最后一天——他叫王九月還是陳九月?彭笑不知道。她從來沒聽過趙迎春提起她的男人,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海什么選——?彭笑已經意識到她是指廖巍那家公司的名牌綜藝,可她的語言系統(tǒng)還調整不過來。
八音盒。廖老師是——總導演吧?九月不讓我問。可我忍不住。
以前也有人托彭笑在廖巍的節(jié)目里打個招呼插個隊什么的。他也爽快,說這好辦得很,海選多一個少一個沒什么關系,管錄不管播,會不會剪掉全看你造化。哪家選秀節(jié)目沒有一串關系戶的?他會得意地反問彭笑,聳個肩膀攤一攤手,仿佛在普度眾生。
趙迎春夠不夠格成為關系戶?彭笑不知道。她拚命在腦中搜索關于他們母子的信息,還是沒有辦法把選秀跟九月聯(lián)系在一起。
你兒子跟晶晶差不多大吧?這孩子——我是說,他不用念書嗎?
仿佛有什么開關被輕輕按了一下,趙阿姨的眼圈一下子紅起來。她下意識地抓過剛才擱在茶幾上的抹布,毫無意義地在沙發(fā)扶手上來回擦拭。
九月當然要念書。他不念書他怎么辦?他不念書我怎么辦?趙迎春開始講車轱轆話。她講給九月辦借讀要兩頭跑,一路上要求多少人受多少氣,掛靠在家政服務公司里有多虧——不掛也不行啊,要是積分不夠我們怎么能在上海待到今天?趙阿姨把文件背得爛熟,說到家政服務員屬于“特殊人才”的時候,下巴抬起來,手里的抹布捏緊又松開。彭笑在她說到下個月房租又要漲一成的時候,終于打斷了她。
我知道你辛苦,可是九月知道嗎?彭笑被自己語氣里不加掩飾的譴責嚇了一跳。九月有比晶晶更懂事的義務,更適合他的畫面是在畢業(yè)聯(lián)歡會上跟著伴奏帶唱“感恩的心,感謝有你”——彭笑覺得這個念頭并不光彩,卻算得上實實在在。她舒展雙腿盤坐在沙發(fā)上,感覺到四周的家具漸漸穩(wěn)定下來,落回到它們原來的位置。
然而趙迎春并不愿意順著彭笑的思路走。學校有責任,搞什么素質教育啊,那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玩得起的嗎?音樂老師也有問題,吉他興趣班挑人就只憑樂感嗎?再說了,九月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都沒上過正經音樂課,能有什么樂感?最大的毛病還是出在她趙迎春自己身上,心一軟就答應九月用壓歲錢買了一把二手吉他。那時,她還暗自慶幸九月沒有迷上鋼琴。你看,吉他確實不能算貴,可是這玩意兒擱在學校興趣班里,那就只是一門課;帶回家里,橫在九月的床上,月光照進來,它就在他們一室半的出租房墻面上投了一道影子。影子會晃,不停地晃,把九月的心都晃野了。
她對九月最嚴厲的指責也不過如此。她說,這也就是幾分鐘熱度吧,我猜——只要扔進海選里,他就不見了。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在談論即將在火鍋里涮掉的一小片羊肉。彭笑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與語氣是分離的。
直說吧,你是想讓廖老師給他個機會?這條路不好走的。
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彭老師。我也說不清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不讓你們知道,我總覺得不安心。也許見見世面也有點好處呢?反正九月遲早會死心的,我自己養(yǎng)的孩子我自己知道。
趙迎春越是說得自相矛盾,彭笑的情緒越是穩(wěn)定。如果這事擱在往常,她會干凈利落地打消趙迎春的念頭,如同拂開額頭一縷沒時間修剪的劉海。但是今天她沒有。趙迎春發(fā)出的求助信號從沒像此刻這樣符合彭笑的期望。那才是她習慣的位置。剛才的彭笑不是她自己,應該被盡快地、無聲地抹去。
小事情,問總是要問一句的,我可打不了包票。彭笑把可字拉長,帶著詭秘的笑意,趙迎春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她抱起機器人去充電,然后彎下腰起勁地在干凈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尋找漏網的毛發(fā)。
就知道找您沒有錯。可是,你們,不會吵架吧?那就罪過了。
彭笑的鼻子哼出了一臉冷笑。我開始做節(jié)目的時候,還沒他廖巍什么事兒呢。
三
廖巍確實喊過彭笑師姐。彭笑比廖巍小五歲,入行卻比他早兩年。彭笑被他喊得不好意思,說咱們都是校友,按輩分我不叫你一聲師兄都說不過去。
半路出家做電視,誰能栽培我,誰就是姐。把蒼白肉麻的客套話說出天真而無辜的效果,這是廖巍的天分。彭笑說廖師弟啊我活生生就被您喊老了。他居然認真地想了兩秒鐘,然后迎上她的目光。你不老,你不生氣的時候,看起來跟那些大四的女生差不多。
信息量很大。第一,他剛辭了大學里傳播學院的教職,顯然還帶著校園思維的慣性。第二,她生氣的樣子顯老,不好看。她想起自己剛在演播室里吼過燈光師,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拿我這個助理導演當回事?燈光師板著面孔不說話,只把手里正在摩挲的石英燈輕輕轉個方向。燈光聚攏在彭笑身上,彭笑下意識地看一眼掛在斜對面墻上的化妝鏡,看見自己散亂的頭發(fā)就像被一團發(fā)白的烈焰燒著了。
二十年前的助理導演。但凡在這一行堅持到今天,彭笑想——可她想不下去。從攝制棚里出來總是清晨,她瞇著眼睛,看淡黃淺灰中夾著一點血色的天光??罩懈〕龊芏鄰埣拥拿婵?,被聚光燈照出粉底的裂紋,淚水在他們顯然已經發(fā)干的眼眶里蓄積。一個精疲力竭的人被強光死死地釘在舞臺上,你的體內只要沒有脫水,就很難不哭。彭笑不喜歡面對這樣的清晨,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趕進地道滾了一身泥又從另一頭鉆出來的鼴鼠。
廖巍也這么說,在晶晶開始念書的時候。你沒必要受這份罪,他拿起彭笑的一只手,貼在自己臉上。手抬得太高,幾乎觸到額頭上。彭笑那時想,要是有人看見,會以為廖巍在發(fā)燒。
放個大假,等晶晶出道了,你們再回來接管不是更好?——說不定已經是個家族企業(yè)了。廖巍的聲調稍稍拔高,控制在并不刺耳的程度。他的太陽穴在彭笑的手指下面有力地跳動。再過幾個月,他的制作公司就要開張,從此成了電視臺的乙方。他把賭注押在一個新上馬的選秀節(jié)目上,公司還沒剪彩就已經跟國外簽了版權合同。引進節(jié)目模式是彭笑的建議——她選的合作方,她做的項目書。那是她辭職之前打的最后一份工,并沒有什么風投來給她彭笑這個人估個值。那段日子,廖巍一直沉浸在亢奮中。
彭笑知道不存在接管這回事。這世上不會有什么東西待在原地不動,等著被她接管。可她閉上眼睛,由著自己被廖巍安撫,就像泡在一個悠長的、永遠都不會變涼的熱水澡里。彭笑沒有什么理由懷疑自己的決定。廖巍的毛病,并不比別的成功的男人更多。
趙阿姨家的……沒搞錯吧你?廖巍的手指狠命地掐著鼻翼兩側,不肯把眼睛全睜開。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彭笑能在他臉上沉淀的色素里,辨認出昨夜、上周或者去年的大醉,就像一圈圈暈開的樹的年輪。你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廖巍掙扎著睜大眼睛,目光冷冷地掃過半個房間。
沒什么,我管個閑事不行么?如果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我們成天就要收拾你往家里帶的那些——
彭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詞,只好讓尾音被憤怒的停頓重重地吞噬。說“我們”的時候,她拿不準這里頭有沒有包含趙迎春。公式一成不變。緊接著是廖巍從緊張到漸漸松弛的追問。然后是經不起推敲的解釋:某個爛醉的雨夜,關于被助理送回家之后的記憶缺失。他們互相提供脆弱的安全、信任、歸屬感和女兒的前途,每次交鋒都只是更確認這一點。他們說過,在他們這樣的家里,誰也離不開誰,別的不重要。無論是什么顏色的頭發(fā)或者情緒,都不重要。
你真要幫這個忙?不怕把自己繞進去?廖巍等不及回應,就自己下了臺階。先讓我睡一覺,等酒醒了再打電話。這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還沒等廖巍酒醒,彭笑就有點后悔了。手機上跳出趙迎春發(fā)來的視頻。鏡頭抖動,九月的吉他在晾滿了被單的曬臺上跟著搖晃,不時地出框。這不像是一雙能在樂器上有多大前途的手。手指倒不短,但關節(jié)有點凸起,彭笑總覺得它們彎曲時有點費勁。鏡頭有幾次晃到九月的臉部特寫,可他的頭歪得厲害,再加上被某扇玻璃窗的反光干擾,以至于彭笑甚至看不清他的嘴型。歌聲一句輕一句重地飄過來,氣口勉強接得上。
一首關于春天的老歌。它流行的時候,彭笑恰巧過了能為一首歌激動的年紀,但是對于九月這一代又顯得太老。九月的一只手在吉他的六根弦上來回彈撥,有幾處明顯忘了用另一只手去按住品位,慢了一兩拍才想起來,歌聲跟著這份遲疑微微打顫。
彭笑試著用廖巍的眼光看九月。唯一的亮點在音色,他應該會這么說。到一般男孩的換聲點,九月的真聲仍然是透明的。但這首歌并沒有提供足夠的音域給他,彭笑聽不出他究竟能唱到什么地步,唱到高音會不會跑調。無論如何,哪怕用最寬松的標準看,九月的天賦也算不上突出,而且顯然缺乏訓練。他不會控制氣息不會控制表情,不會掩飾他彈的吉他連一個像樣的和弦都沒有。你沒法想像把他扔到臺上會是什么局面。
四
九月還來不及被扔到臺上,《八音盒》甚至還沒開播,局面就已經變得復雜起來。
在熱搜上看到“新一季《八音盒》未開播已內卷”的時候,彭笑本能地打開話題,頓時就被一段搖晃得更厲害的短視頻砸暈了。這顯然是偷拍,光線昏暗,視角低得反常,手指和衣角一直在畫框邊緣游走,不時晃過一團黑。畫面主體是兩三個年輕的背影,肩膀與肩膀之間透著刻意表現(xiàn)的親密,有畫框外的聽不清人數(shù)的話音。一個肩膀聳起,蹭了蹭另一個肩膀,兩個男孩吃吃的笑聲攪合在一起。
那個誰,到底是怎么混進來的?我想早點把他投下去,有沒有跟的?
你說的那個誰,應該就是我想的那個誰吧……另一個肩膀湊過來,是喉嚨里仿佛刷了兩層蜂蜜潤唇膏的女聲。依稀能看見她的劉海上掛著一個粉紅色的卷筒。
雖然但是,讓他走是對他好,真的。另一個明顯更沉穩(wěn)的男聲讓周圍安靜下來。那小孩都沒見過真樂隊,明顯暈臺,浪費大家時間。你們想想他能跟誰成團?我真是替他難受啊——太難受了。
有人輕聲附和,有人尷尬地笑著好像要把什么沉重的東西笑輕,有人含糊提到了陳九月的名字和家鄉(xiāng),卻被飛快地掐斷話頭。嘈雜的聲音最后匯成不由自主的哼唱,指關節(jié)在更衣箱上的叩擊,以及達成隱秘共識之后的如釋重負。這個flow不錯啊可以發(fā)展發(fā)展,有人大聲說。鑲著碎鉆的演出服,把房間里的光線提亮了一個色度。鏡頭很有心機地定格在“八音盒訓練營”的logo 上。
這段四分半的短視頻在網上轉了幾萬遍,在熱搜榜上算不得出眾,只不過在榜上十幾名轉了一圈就沉下去了??墒沁@已經足夠在周六上午把廖巍從宿醉中驚醒。他抓起手機,一邊半倚在沙發(fā)上回電話,一邊盯著正心不在焉地修剪花枝的彭笑,目光漸漸復雜。
你確定這個熱搜是野生的?我們沒有蠢到去買這種話題吧?最后那個鏡頭——不是你們搞的那怎么解釋?我們下禮拜要是開不了播,你們營銷部都別混了。他對著手機吼。
我不管,你們得給我摁下去,消除負面影響,一小時出方案。陳——那小朋友的母帶給我全調出來,所有已經錄好的鏡頭。我要再拉一遍片子。剛剛還在廚房里學著用打蛋器打蛋白的趙迎春正好探頭進來,于是廖巍的喉結抖了一抖,把九月兩個字生咽了下去。
等趙阿姨走遠,彭笑鼓起勇氣注視著廖巍充血的視網膜,從嘴里擠出幾個字。你冷靜點,最多再過半天她就會知道了,沒必要先嚷嚷。
廖巍努力壓抑的咆哮在整個客廳里低頻振蕩。可他還是避開了所有可能刺激到趙迎春的字眼。這可能是最后一季了你懂嗎,他說。彭笑說我懂。圈里都在影影綽綽說《八音盒》這樣的老牌選秀名聲太大包袱太重歷史太輝煌,但是綜藝模式是有生命周期有審美疲勞的,有曲線和拐點的。如今錢在貶值時間也在貶值,五年就是一代人,而《八音盒》已經辦到了第十一年。除了廖巍自己,沒人敢在他面前提過氣兩個字。越是不提,它們便像陷進軟泥的刺,扎得越來越深。歸根結底,廖巍說,這一切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他媽的數(shù)據(jù)說了算。
選秀營地里的任何人都可能是拍攝者和上傳者。在這個年代,挖掘機觸手可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有可能給自己或者別人挖一個大坑。重要的不是查出誰挖了坑——廖巍說——而是怎么把它填上。他抓起車鑰匙去機房拉片,彭笑追出去。
沒必要監(jiān)場吧師姐?廖巍嘴角掛著譏諷,踩了一腳油門。
彭笑憋了十分鐘,蹦出兩句話:事兒是我攬的,我跟到底。你放心好了,我沒工夫查別的。
五
也許只有在兩個地方,廖巍才是真正的廖巍。一個是酒桌,另一個是機房。在酒還沒有醒透的上午,兩個廖巍在機房里合成一體。
他一幀一幀地在母帶上定格陳九月。排練中的九月,賽場上的九月,團建游戲里的九月,被化妝師按在椅子上僵著脖子的九月。在不同機位的鏡頭中,九月總是站在不那么合適的位置上。哪哪兒都差一點,廖巍皺著眉頭說,多久沒見過這樣的節(jié)奏了?彭笑想,節(jié)奏是相對的。身邊是一群每天都在選秀圈里翻滾的訓練生,到哪里都背著經紀公司的名號,九月要是能踩上他們的點,那才奇怪呢。
眉頭漸漸舒展開。廖巍摸出牛仔褲口袋里的銀色打火機,拇指彈開翻蓋再清脆地合上。有人探頭探腦地送奶茶進來。老板娘跟著老板一起出現(xiàn)的早晨屈指可數(shù),機房的門一定被四面八方的目光盯出了洞。廖巍接過奶茶,順手抓住了營銷部的兄弟。
照你們看,發(fā)酵了沒有?
呃……算半發(fā)酵吧。這事兒多半是攢黑料的沒找準方向,胡亂拼湊了一點,時間沒掐準就投了出去。我們找關系降了熱度,甲方來了個電話,聽那意思他們的頭兒有點緊張,不過暫時應該不會把開播攪黃吧,就是跟我們說要注意引導。
我倒是在想——這幾年里,除了你們那些常規(guī)操作之外,《八音盒》在業(yè)內就沒有什么像樣的動靜吧?這一季我們自己的預熱程序根本沒人注意,這種意外事故一來,倒有了討論度,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是……賭。彭笑忍不住咕噥了一句。有沒有必要把這么成熟的品牌押上賭局?
有——有必要立馬開個會。廖巍猛吸一口奶茶,嚷著要頭腦趕緊風暴起來,導演攝像營銷,能抓到幾個就幾個。順便,他說,給我去弄包真正的煙來,燒腦細胞,電子的不夠用。
會議室里沒有看到把頭發(fā)染成栗紅色的女人。彭笑不無快意地想,也許一看到彭笑進來,紅頭發(fā)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停到窗外的哪朵月季上,正在沖著她扇翅膀。房間里有好幾臺顯示器,競爭對手的節(jié)目在循環(huán)播放,廖巍抓起遙控器,沖著其中一臺按了暫停,指著屏幕上一個咬著嘴唇、正在努力表演自己有多么緊張的男孩說——你們看看,這就是他們所謂的素人?
哪來的真正的素人?
陳九月。這個名字如今在網上已經有了記憶,我想會有很多人好奇這究竟是誰。你們看看他,九月所有的節(jié)奏都落在意外的地方,那種格格不入感,讓你演都演不出來。我看他就挺素的。純素。
有人一邊拉進度條,一邊搖頭。廖導,上回選手們的內投環(huán)節(jié),他得分是最低的。我們也知道他們存心排擠他,可這就是現(xiàn)實嘛。明天錄的那一期,他鐵定是要給淘汰的。這怪不得別人。導演組內測,他也是最低的。沒人看好他,沒人,您自己——
我自己根本沒注意過他。我承認??倢а菔前盐杖值?,今年的全局太平庸了。你們沒有給我足夠的興奮點,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懂嗎?
您是要把陳九月弄成一個興奮點嗎?
他根本就不在我們習慣的節(jié)奏上,是的他沒有綜藝感,一點都沒有,所以他就有可能跳出來,只要我們讓他跳出來。我們還可以給他機會的——或者說,他還可以給我們機會。
一片沉默。隔壁房間咖啡機磨豆子的聲音席卷而來,直接鉆進每個人的領口,在皮膚毛孔上滾一圈。
彭笑太熟悉這樣的時刻了。一切都被擺上了傳送帶,滑進廖巍最舒適的軌道。不要把這件事庸俗化,他說,這不是炒話題,是講故事。一個好故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能讓人看到自己。你在讓別人相信之前,首先要讓自己相信。
他把故事、自己和相信串成一個帶著閃光花紋的死循環(huán)。他的視線抬高,嗓音溫軟,昨夜殘留的酒意、早上甜膩的奶茶和此刻繚繞在他面孔周圍的煙霧,在他身上發(fā)生著并不讓人討厭的化學作用。彭笑很不情愿地想,這個男人的感染力仍然會讓她著迷。
可他說的都是胡扯。彭笑支起下巴把自己兩只耳朵之間的通道想成一條貼滿泡沫塑料的走廊,任憑廖巍的詞語在其中穿梭,碰撞,被無聲地吸納。情懷,敘事,客觀真實與主觀真實。鏡頭的溫度,人物設定,故事的弧光。成長,開放式結局。
他們小聲說,真人秀依靠講故事的時代是不是已經過去了?在流量時代再搞這些是不是有點老土?彭笑想廖巍一定是聽見了可他裝作沒聽見。陳九月的故事已經在他眼前有了鼻子有了眼。他看見了那條帶著波峰和波谷的情節(jié)線,舍不得隨手扔開。
有好幾年沒有寫過腳本了,廖巍若有所思地說。他的視線在人群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到彭笑身上。老規(guī)矩,他說,你幫我。
快二十年了,對于廖巍這種直接的、不由分說的命令,彭笑從來不知道怎么抵抗。她想說我業(yè)務早就荒了開什么玩笑,卻被接踵而來的狐疑的目光堵在角落里動彈不得。這一屋子里坐的年輕人,大部分她都不認得。她不可能向他們,向這些比晶晶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示弱。
他們把已經錄好的前兩集回爐重剪,把明天要錄的第三集拉出了大綱,圍繞陳九月的分鏡頭想好了兩套方案,看看表已是深夜。隔壁咖啡機已經磨了第二道,他們又喝了一杯才收工。
深夜里,汽車發(fā)動機在順暢的路面上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嘆息。彭笑仰頭癱坐在副駕駛位,任憑黑壓壓的樹影從側前方倒過來,罩住她的臉。為什么——她輕聲問廖巍——要這樣賭?真的有這個必要?
一個好故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能讓人看到自己。你信不信,我在這小孩身上,看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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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上海文學》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