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6期|程永新:若只初見(節(jié)選)
推薦語
小說講述了“我”多年來與古箏女王的情感糾葛。在女王面前“我”是被動的,給她電話做“精神按摩”,忍受她的突然消失,把她介紹給中意的導演,看著師兄與她的曖昧……直到后來遇到葉青青,仍覺得她與女王之間存在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面對兩人間的若即若離,最終“我”選擇割舍這份隱忍而糾結(jié)的愛,不承想這成了 “我”心底永久的傷痛。作者用細膩包容的筆觸,塑造了一個率真獨立的女性形象。她遵聽自己的內(nèi)心,出格不羈,愛恨決絕,與周圍的世俗不斷較量,有一種順從人性、放任自我的紛亂和勇敢。她用不長的生命長度,探測著自身命運的深度。
若只初見(節(jié)選)
□ 程永新
我在外省各處游蕩,與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舊時的云彩所追趕,迷失在綿綿無盡的夢境之中。
——題記
比慢板還要慢的
她的名字叫青青,別人都叫她古箏女王,有時甚至更省略,就叫女王。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yè),就職于市舞劇團,每天晚上八點至十一點,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堂吧演奏古箏。
那個初夏的晚上,我和大衛(wèi)一起趕到酒店大堂,與等在酒店門口的森子會合。
大衛(wèi)是比我高幾級的大學同學,剛從法國回來尋求國內(nèi)商機;森子是大衛(wèi)的朋友。我們到達酒店時女王的演奏已近尾聲,她演繹的曲目是《廣陵散》,為其鋼琴伴奏的是女王的閨蜜小依。女王整個身子前傾,左手在琴面右側(cè)彈撥主調(diào),右手在琴面向外大面積劃動配以和弦,雙手交替在空中柔美地舞動,勾勒出纏繞的無形弧線,女王的身體蛇一樣隨之律動,齊肩的黑發(fā)飄逸起來,遮住了整個臉龐。小依雖是伴奏,也全身心地投入,矮小的身軀在椅子上跳動,活乏靈動,有機地配合古箏演奏者的情緒。
那個年代鋼琴配古箏還非常鮮見,加上女王異常投入的演奏,一曲《廣陵散》在疾風驟雨中戛然而止,掌聲從酒店大堂四周的衣著整潔的賓客們中間驟然響起。
我與大衛(wèi)還有森子站在一起,遠遠望去,女王起身微微鞠躬,手指撩起披掛在額前的黑發(fā),她的臉上浮現(xiàn)一酡紅暈。大衛(wèi)和森子也加入禮節(jié)性的鼓掌之中,而我那時候卻木然站著,被一種奇怪而執(zhí)拗的念頭所包圍,我的注意力全部投射在那架古箏排列整齊的琴弦上,經(jīng)過剛才這么急風暴雨般充滿力度的彈奏,琴弦為何沒有一根崩斷呢?
坐在咖啡館的時候,我忍不住把幼稚的疑問提了出來。
玻璃窗外一輛輛汽車急速駛過,輪胎與路面摩擦的聲音尖利而刺耳,隨著汽車遠去,我聽到周圍一片轟然笑聲。
除了女王和小依,森子也是音樂學院畢業(yè)的,大衛(wèi)五歲開始彈鋼琴,他們把我這個外行的話當做是一種活躍氣氛的幽默。我的臉愈誠懇,大家笑得愈起勁。都不相信我講的是真話,人與人的誤讀就像病毒一樣與生活共存。
女王點的是檸檬水,小依喝的是可樂,大衛(wèi)從國外回來不久,要了一杯咖啡,他說他一天要喝十杯咖啡,哪怕臨睡前喝咖啡也不會影響他墜入夢鄉(xiāng),我與森子要的是罐裝青島啤酒。這個局是森子組的,他沒說給我介紹女友,只說有個才女是文青,很想認識在出版社工作的我?;剡^頭去看,森子當初的表述并沒有什么問題,但大衛(wèi)和我,當然主要是我,對這個晚上的聚會在認知上產(chǎn)生了嚴重的偏差。
因為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們在咖啡館坐了一個小時左右。
女王雖說有幾絲倦意,神情卻異常興奮,雙眼在燭光里熠熠閃爍。她長著一張非常古典的瓜子臉,勾鼻梁,眼睛又細又長,眼角夸張地向腦門兩后側(cè)蜿蜒上翹。
女王與小依不停竊竊私語,然后露出曖昧而燦爛的笑容。酒吧的背景音樂偏響,我聽不見她們的細語聲,但直覺告訴我,她們一定是在議論我。后來森子特意要我給女王一張名片,這一環(huán)節(jié)被我誤以為是通常介紹女朋友的必要程序,我遞過名片,有股甜甜的暖流漫過心田。
我們一群人在酒吧門口的街邊分手。女王招手叫了一輛出租,然后朝我們揮揮手,疾步走向出租,這期間她的眼睛始終沒有朝我的方向瞥一眼,好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她的披肩直發(fā)在夜色中飄浮,米色的緊身上衣搭配湖綠色的綢褲,褲腿鼓脹開來,像迎風招展的船帆。
女王拉開車門鉆進去,隨著出租揚長而去,我的心情忽然開始收緊,一點點下沉,被一股莫名的惆悵所包圍,我感覺女王的背影漸漸變得遙遠。
以后想起這一幕,我意識到從一開始我就輸了,女王是情場高手,她正是通過忽略我而獲得我的青睞和珍視。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被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認識了比我早兩年畢業(yè)的師兄,在他的點撥和策劃下,我給出版社的上級機關(guān)出版局打了一份申請分房的報告,師兄帶著我連同那份報告在某天晚上夜闖局長的私宅。局長原是母校中文系的主任,師兄是大學期間的紅人,他寫的一出話劇在全國一炮打響之后,倏忽變成我們系的明星。去之前經(jīng)師兄再三叮囑,我去南貨店買了兩包上等的龍井茶,當時我的工資也就三十多塊,兩包茶葉花掉我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師兄這樣安慰我,他帶著我腳步鏗鏘地踏上干部樓的臺階時,隱藏在鏡片下的眼神,在暗黑的樓道里閃爍狡黠的光芒。
事后證明師兄確實是高人,他的名言就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幾個月后我分到一套一居室的房,底層一樓,還帶幾平米的天井。小區(qū)雖說比較偏僻,位于南浦東,一到晚上馬路上闃無一人,但按照當時的分房條件,單身的我是不可能分到房的,能夠與家人分開獨居,有煤有衛(wèi),這簡直可以說是天上掉下個大禮包砸在我頭上。
在師兄的指點下,我開始裝修房子。為了顯示與眾不同,我別出心裁采納了設(shè)計師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方案,安了一個類似榻榻米的床。
師兄叼著煙皺著眉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鏡片后閃爍嚴肅的光芒,他突然對我說一定要有電話,你知道嗎,住在浦東假如沒有電話,你與這個城市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認同他的說法,但一臉發(fā)愁,那時候裝私人電話談何容易。師兄又點上一支煙,煙圈在空中裊裊彌漫,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他瞇著眼睛說,我來想辦法幫你搞定。
很快,我的陋室擁有了一門電話。電話機就擱在榻榻米旁邊的床頭柜上。它在我與女王刻骨銘心的交往中,扮演尤為重要的角色,或者說,它就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道具,就像契訶夫的話劇里掛在墻上最后打響的那把槍。
這天晚上森子送他的小師妹小依回家,大衛(wèi)陪我急匆匆趕到市中心的公交站,目送我跳上末班車?;氐狡謻|已是深夜,寬闊的馬路上矗立著一排排路燈,大片的小蟲子在黃澄澄的燈影下飛舞,道旁一人高的樹干依次朝遠處延伸,稀疏的葉片在溫熱的微風中晃動。
打開門進入我蝸居的房間,擰亮燈,房間一片空虛,我無所事事,內(nèi)心澎湃卻無所依傍,眼前老是晃動飛揚的黑發(fā)和湖綠色鼓脹的綢褲。
就這么度過枯燥的幾天,我每天朝九晚五去出版社上班,驛動的心漸漸趨于平靜。這一天晚上剛過12點,榻榻米邊上的電話機響了。我當時正在為晚報寫篇小文章,手忙腳亂地撲向電話機,稿紙飛揚散落一地。
喂喂,電話機里傳出貓咪一樣又細又輕的聲音:是我呀,劉老師。然后是一陣像裝了弱音器似的清脆笑聲。
是我等待已久的女王的聲音。
你、你怎么才來電話呀?我的話脫口而出,顯得非常的唐突和不講理。
好飯不怕晚么!又是低低的笑聲。
我不知道如何接話,正準備等她做出解釋說出下文,她卻打住了,沒有繼續(xù)說話,話筒里傳出輕微的淅瀝聲。
你今天去演出了嗎?我是無話找話,自己都覺得無趣。
那不能叫演出。她的聲音像是從舌尖流出來的。
那應(yīng)該叫什么?我木訥地問。
那叫自食其力,養(yǎng)活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說,感覺好像她是搞文字工作的。
哦,養(yǎng)活自己。我機械地重復一遍。我差點問她一個晚上可以掙多少錢,話已到喉嚨口,還是覺得這個話題有點俗,強行忍住了,終究沒有問出弱智的問題。
話筒里又傳出輕微的淅瀝聲。
過一會,我聽到電話那頭她說了一句放床頭柜上吧!
你在跟誰說話?我問。
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告訴我:是我老爸,給我送中藥來了。
中藥?你生病了嗎?我問得急切。
我就是一個病人呀。她邊說邊笑。
你得了什么病?方便告訴我嗎?我一下緊張起來。
女王咯咯地大聲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在萬籟俱寂中穿行,幽深而綿長。
說起來也沒啥病,從小體質(zhì)差,我老爸祖上是中醫(yī)世家,在他眼里誰都是病人。從小到大,我喝的中藥比飲料還多。
女王的聲音漸漸大起來,我正在納悶,她說兩位老人睡覺了。意思是現(xiàn)在可以正常交談了。
要不是為了給我熬藥,他們早就睡了。她補充道。
聊著聊著我有些困了,哈欠連天,可女王似乎精神愈來愈好,她又恢復到貓咪的狀態(tài),聲音慵懶,一口清脆的滬語在浩瀚的夜海上漂移流竄。
你怎么不說話?你在電話里的聲音帶著磁性,很好聽。她說。
其實她的聲音在電話里才特別性感,然而我一點也提不起精神來,我差點說明天還要上班呢。
你說話呀,說呀說呀,我喜歡在深夜聽人說話。你就像是我的精神按摩器,真希望可以這樣永遠地說下去,永遠地住在夢鄉(xiāng)。她的語氣仿佛在說夢話,又仿佛是囈語,或是內(nèi)心獨白。
我想告訴她精神按摩器快要沒電了,然而我卻張不了口,因為不得不承認,這種對話狀態(tài)竟然讓我非常著迷,我如同被灌了迷魂湯一般欲罷不能。她的聲音讓我著迷,那聲音像曠野上的貓叫,又像穿越時空人類初始時期的牙牙學語。
那時候的我只談過一次戀愛,通過同學介紹,與一個理工科的女大學生相處兩年,所有的交往一直到最后一步,都非常簡潔明了。后來她與當時上海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尋求出國門路,我的貢獻是拿出我僅有的一點積蓄,幫女友付了報名費。費了很多周折,女友終于去了澳洲,我們從此靠國際長途維系感情,國際長途費昂貴,以我當時的收入根本負擔不起,所以經(jīng)常跑到同班同學的辦公室去蹭公家電話。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撥通電話,話筒里有嗞嗞的雜音,傳出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掛掉電話,之后再也沒有打過。
這段戀愛史的結(jié)局讓我很受傷,空窗期持續(xù)兩年多才漸漸復原,那種痛始終還在,直到那個夏天女王的出現(xiàn)。
這天深夜放下話筒,我強睜沉重的眼簾,看了看寫字桌上的鬧鐘,指針指向凌晨三點。
第二天下班回家,吃了碗面條,人又困又乏,腦袋鉛一樣重,坐在寫字桌前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躺在榻榻米上想小憩一下,一切設(shè)計得挺好,可一旦躺下,滿腦子胡思亂想,根本睡不著。十一點剛過,我正準備起身繼續(xù)寫文章,電話鈴鳴叫起來。
在干嗎呢,劉老師?女王的聲音,她的口氣怎么聽都像帶著揶揄。
正準備睡覺哩。不知道我為何要這樣說。
唉,這怎么可以呢?功課還沒做呢!女王在電話那頭尖聲叫了起來。
什么功課?我是一臉懵。
精神按摩呀!你不是答應(yīng)我每天要給我做精神按摩的嗎?你知道嗎?今天我一覺睡到中午,這都是按摩師的功勞,我從未睡得這么好這么久。
哦,這樣啊。我不記得自己做過這樣的承諾,整整一天我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像個游魂,在辦公室度日如年,下了班幾乎是沖出房間的。我強忍著沒把白天的窘?jīng)r告訴女王。
你今天喝過藥了?我勉強地問。
喝過了。你別說這些沒意思的,你以前是不是也經(jīng)常給你的女朋友做精神按摩?
哪有!那時候哪來的電話,我們一星期才見一次面。我的回答如此實誠,在女王凌厲的拷問下,我顯得很被動。似乎還要洗刷什么,我究竟想要洗刷什么呢?
你的前女友一定很漂亮吧,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女王問。
我的心有點隱隱作痛,特別不想回憶過去,可又要接續(xù)前面的情緒,讓過去變得微不足道。我也不明白,我在女王面前為什么要把過去的經(jīng)歷說得如此的輕描淡寫。
幾年前與同學一起去一所理工科大學看藝術(shù)體操的表演,就這樣認識一個理科女孩。我回答得云淡風輕。
女王咯咯地笑起來: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看演出是你用來泡女孩的一種常規(guī)套路?
她這么一說,我想想也是哦,在五星級酒店初見女王的場景歷歷在目,疾風驟雨般的《廣陵散》猶在耳邊,不得不承認,女王的表述很形象很精準。
不知不覺,這天晚上我們又聊了兩個多小時。
中速,偏慢
日復一日的深夜電話長談,耗盡了我的精神元氣,最糟糕的是,我的身體快要支撐不住了。上班無精打采,雙眼平添黑黑的眼圈,師兄還以為我在搞創(chuàng)作,體恤地提醒我注意休息,別把身體拖垮了。
我的一腔苦水沒處倒,這種見不了面的柏拉圖式的電話長談,已經(jīng)使我的激情喪失殆盡,忍耐力到了極限??杀M管如此,我又不得不承認,夜間長談讓我著迷讓我暈眩。一到晚上,十一點過后,我又情不自禁乖乖守候在家里,眼睛的余光不時斜瞄那臺白色的電話機,無比期待它的忽然鳴響。這情形與一個貌似理智的癮君子,發(fā)了毒誓又禁不起誘惑的狀況極其相仿。
女王顯然洞察到了一切,她的厲害之處就在于能把火候掌控得很好,就在我的狀態(tài)瀕臨絕望的時候,她不容置疑地說她要來我家看我。
她說來真就來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女王長途跋涉,沿黃浦江一個長長的弧度,繞過城市的外圍,來到我蝸居的寓所。
從地理上看,我與女王共住浦東,但實際距離甚遠,她家住東邊陸家嘴附近,我棲居的新村在西南邊,真有點君住江之頭我住江之尾的意思。
女王出現(xiàn)的時候手挎一只精致小包,身穿一件緊身的藍印花短袖布衫,襯出豐滿的胸脯。頭發(fā)高高挽起,像傳統(tǒng)古畫里的仕女。我居住的小區(qū)后面有一條河,常有一群群水鴨浮游其上,水波蕩漾開去,形成一層層的漣漪,河的兩側(cè)長滿暗綠色的水藻。那條河應(yīng)是黃浦江的支流,以前河岸兩邊種滿油菜,初春時節(jié),黃澄澄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天邊。所以原住民把這條河叫做菜花浜。
我把女王帶到風景如畫的菜花浜畔,出發(fā)點是想搞點小浪漫,豈料女王根本不領(lǐng)情,她對外在的風景毫無興趣,她說世間最好的風景在內(nèi)心。她說口渴了要喝水,于是我們拐回小區(qū),徑直走向我的寓所。
之前得知女王要來,我精心整理房間,忙得不亦樂乎。床頭上方新掛一幅高更的仿制風景畫,窗臺上的玻璃瓶插了我特意去附近菜場買的鮮花。
女王跨進房間,完全無視我的用心所在,她把小包扔在寫字臺上,一屁股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fā)上,從她的舉止上看不出一點拘束感和陌生感。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她的眼角高高翹起,微嗔道:你怎么招待客人的?快去倒水呀!
我趕緊去廚房倒水,知道她喜歡檸檬片,特意在白開水里加了一片。女王抿著嘴舔了一口水,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她端起茶缸觀察了一會兒,撂出一句:這什么杯子呀,真沒有品位!
茶缸是出版社發(fā)的紀念品,我一時匆忙,隨手拿來倒水。被女王這么一說,我的臉剎那間紅了。
盡管在電話里我與她漫游于精神世界的各個角落,已經(jīng)臻于無所不談的境地,可一旦面對一個大活人,我還是覺得彼此之間有一種矜持感。
我們海闊天空地聊著。
她拿起寫字桌上散亂文稿中的一頁,瞄了一眼,又隨手甩了,噘著嘴說:你還挺勤奮的。
后來女王說她四點還要去團里排練,不知怎么的,當時的我及時捕捉到她話里的含義,將其理解為是一個暗示,我猶豫半天,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突然堅定地走向沙發(fā)抱起女王,轉(zhuǎn)身來到榻榻米前將她放下,女王絲毫沒有驚慌,她的手指輕巧地勾住我的肩,讓我覺得她的身體變得很輕。
我剛要笨拙地俯下身吻她,她一把推開我的臉,狠狠瞪我一眼叫起來:窗簾——
我心急忙慌地去拉上窗簾,回轉(zhuǎn)身,女王已從榻榻米上一躍而起,徑直走出房間。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尾隨著她進入衛(wèi)生間。
女王在鏡子前左顧右盼,拿起牙膏牙刷開始刷牙,我注意到,她擠牙膏是用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并排從牙膏的底部輕輕往上擠壓,而我平時都是一只手直接從上面擠的,所以牙膏的形狀顯得很丑陋。
刷完牙女王舉了舉牙膏,朝臺面一扔,似真似假地朝我冒出一句:真沒教養(yǎng)!
重新回到榻榻米,我急吼吼欲去解女王的衣服,她推開我的手說我自己來。她開始慢吞吞地脫衣服,脫下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床頭。
終于,女王的胴體一絲不掛地展露在我面前,她的皮膚光滑,膚色是淺淺的黃,她的身材無以倫比,就像傳說中的美人魚。開始她的喉嚨里還發(fā)出我熟悉的貓咪叫聲,她的鼻翼微微扇動,鼻腔里有粗重的呼吸聲。漸漸地,貓咪的叫聲遠去了,我只能聽到自己笨重的喘息聲。
整個過程可以說是波瀾不驚。后來,女王起身從小包里拿出一盒薄荷煙,抽出一支點燃,赤裸的身體蜷起,雙臂環(huán)繞在膝蓋前。她吸煙的姿勢很優(yōu)雅,煙圈裊裊上升,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彌散。
女王突然說你不對。
我迷糊地說怎么不對啦?
只見她用右手掌朝左手掌重重一擊說,這樣的節(jié)奏你明白嗎?她的這個手勢,讓我想起她演奏《廣陵散》瀕臨高潮時,往琴板上猛拍一掌的情景。
我承認我是真不明白。我的情愛史可以說是蒼白的,只談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戀愛,而且是在偷偷摸摸的情況下進行的,需要普及的知識點很多,哪知道還有節(jié)奏一說。
女王一臉鄙夷,似乎對她啟蒙的對象極不滿意。
女王這天下午走后當天晚上沒來電話,我的內(nèi)心有點空落落的,隱隱覺得我與她的交往模式可能會發(fā)生一些變化。
第二天晚上一直到十二點,電話鈴聲如期而至。女王似乎很興奮,她說小囡要見我。
小囡就是她的鋼琴伴奏小依。
我說我請你們吃飯吧。
太俗氣了!女王大聲反對,那聲調(diào)幾近于吶喊。
那我們?nèi)ソ加??我又小心翼翼地探問?/p>
女王咯咯地笑起來,你怎么像個農(nóng)民?
那、那、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說你們決定吧。
女王說我們?nèi)コ璋桑?/p>
我說好呀好呀。我像只應(yīng)聲蟲似的滿口答應(yīng)。
那時候歌廳還不流行,流行的是迪廳。從深夜長談中我了解到女王不喜歡運動,對盛行的蹦迪極盡諷刺之能事,在她眼里,那些熱衷于蹦迪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傻蛋。
第二天我們約在一家小歌廳見面,這家歌廳離女王她們演出的星級酒店不遠。我是兩眼一抹黑,歌廳都是女王訂的。
我早早就坐在歌廳的大堂等候,給自己點了杯啤酒,給女王和小依點了檸檬水和可樂。
女王和小依滿面春風喜氣洋洋地趕到,小依個子矮矮的,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長得很可愛,一看就是屬于那種特別聰慧的女孩。
小依看到小圓桌上的可樂叫了起來,朝我豎起大拇指,嘴里不停地說貼心貼心。
哇,檸檬水唉!小依又朝女王說。女王滿意地頷頷首,對小依說,這就是上海男人。
這就叫默契!小依還要心領(lǐng)神會地加上一句。
她們倆一句來一句去,清脆的滬語對白讓我想到蘇州評彈。我知道她們是在表揚我,有點飄飄然,但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她們這段對話里另外的深意,而我當時完全被蒙在鼓里。
女王拿起歌本點歌,她點了首孟庭葦?shù)摹赌憧茨憧丛铝恋哪槨?,然后拿起話筒開唱。
歌廳的音響設(shè)備不太好,話筒里還傳出絲絲的雜音,但女王唱得聲情并茂,她的聲音很像孟庭葦,甚至比孟庭葦還要好。
唱了幾首其他的歌之后,小依又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有女王的版本在先,小依很用心地發(fā)揮,她的下顎微微抬起,聲音略厚且?guī)c磁性,最后一句收尾恰到好處,我與女王情不自禁地鼓掌。
女王要我點評一下她們的唱功優(yōu)劣,這對我這個外行來說無疑是挖了個坑,她們都是專業(yè)人士啊,我支支吾吾地拒絕回答。
誰知女王不依不饒,瞪著的眼睛高高翹起,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場面僵持著。女王就是女王,她威脅道,我再不點評她們就要走了,眼看歡樂的氣氛凝固起來,將要變成不歡而散的結(jié)局,我被逼無奈,只得紅著臉囁嚅著說,聽女王唱這首歌很放松很輕盈,意境澄明,其中某些段落讓我感受到在田野上乘風滑翔的味道;而小依的聲音沉穩(wěn)有厚度,略帶一絲哀怨的情緒。
我非常小心地選擇字句,不料未等我說完,兩個女孩一下歡騰起來,女王朝小依頻頻點頭,說講得真好!就像是家人一樣懂我們。
對,家人。而小依則微翹嘴唇,不停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
這天晚上整個歌廳大堂就我們?nèi)齻€人,因為一首歌,我們都成了孟庭葦?shù)膿碥O。先前都是女王和小依輪唱,后來她們發(fā)現(xiàn)我這個跟著起哄的聽眾從頭到尾沒有參與表演,一定要我這個五音不全的人也唱一首。
早年做過扁桃腺切割手術(shù)的我,羞于聽到自己的歌聲,經(jīng)常在別人面前自嘲自己唱歌的聲音慘不忍睹,所以我從不愿出丑。那天晚上喝了一點啤酒,又被她們的演唱一次次代入,腦子里反復盤旋著孟庭葦?shù)男?,在她們的逼迫下,我借酒壯膽,平生第一次拿起話筒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臉》?/p>
奇跡居然就這樣出現(xiàn)了,從不唱歌的我,不僅完整唱完了全曲,還唱出了一點搖滾的味道。我的處女秀受到女王和小依的鼓勵。那真是個無比美好和愜意的夜晚啊。
歡愉總是短暫的,樂極難免生悲。離三人組合的演唱會不久,女王忽然某一天失蹤了。
連著幾天沒有接到她的電話,也沒有她的任何音訊。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實在按捺不住,就把電話掛到她的家里。
接電話的應(yīng)該是女王的父親,電話里的聲音彬彬有禮,一口純正的本地滬語,他慢悠悠地告訴我女王不在,她已經(jīng)幾天沒有回家了,可能在團里排練吧。
你是哪位???老人家問我。
我說我姓劉,在出版社工作,假如女王回來的話,請她給我回一個電話。
放下話筒,我意興闌珊,覺得事情非常的蹊蹺,一個大活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另外,我對女王與家人的關(guān)系也陡升疑慮和好奇,一個單身姑娘幾天不回家,作為長輩似乎并不著急,似乎已經(jīng)習以為常,這在上海的傳統(tǒng)家庭中不為多見。
又過了幾天,女王還是沒有消息,等待的日子真像是煎熬啊。一個周末,大衛(wèi)來邀我一起去浙江的縉云玩,我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反正無所事事,就欣然接受大衛(wèi)的邀請,一同前往縉云。
大衛(wèi)急吼吼地要去縉云事出有因,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縉云是森子的老家,他好幾次發(fā)出邀請,讓我們?nèi)ツ抢镉瓮?。森子是個富二代,他的家族在縉云有各種產(chǎn)業(yè)。森子熱愛藝術(shù)和音樂,但他不愿依照尋常思路子承父業(yè),在縉云為家族打工,他先去北京讀的本科,后又到上海音樂學院修完制譜專業(yè)的碩士。這次森子借回家探親,在縉云等候我們的光臨。
大衛(wèi)駕車行駛在公路上,車窗外的景物飛馳而過急速后撤。青山綠樹,黛瓦白墻,還有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撲面而來,令人心境頓時開闊起來。
我坐在車上琢磨目的地“縉云”的含義,浙江的地名都取得很有文化,比如仙居、天臺,比如雁蕩、麗水等等,連起來就像是一首古詩。
抵達縉云已近傍晚,我與大衛(wèi)入住的酒店是森子家開的,在公路邊上,離熱鬧的縣城要步行30 分鐘路程。說是酒店,其實就是一幢四層的樓房,條件比普通的招待所略好一些。
在森子的陪同下,我們辦好入住手續(xù)。酒店沒有電梯,我與大衛(wèi)走到三樓,各自進入房間。我放下包,迅速擦把臉,拿了房卡就去敲大衛(wèi)的房門,大衛(wèi)久久不開門,好像一直在跟誰通話。我只得把門敲得砰砰響,大聲告訴大衛(wèi)我先下樓了。
飯廳在二樓,大堂里空空蕩蕩,一張大圓桌旁,森子翻著菜譜在跟服務(wù)員點菜。
左等右等,冷菜和五瓶紹興加飯酒都上桌了,卻遲遲不見大衛(wèi)的人影。
森子說,靠,我們先喝。
我與森子邊喝邊聊。森子突然對我說,我知道大衛(wèi)跟誰打電話了!
我說誰啊?
肯定是大波。森子的語氣異常堅定。
啊?怪不得,大衛(wèi)執(zhí)意到縉云來原是來幽會的。我恍然大悟。
森子說大波是縉云本地人,在上?;问幇肽甓啵訉⑵浣榻B給大衛(wèi),大衛(wèi)是一見鐘情。大衛(wèi)還忽悠說要把大波帶到歐洲去。森子喝了酒,說話間眉頭一條蚯蚓般的刀疤一跳一跳的。
我想大衛(wèi)也不算忽悠,他雖說回國經(jīng)商,可還保留著法國的永居身份呀。
大衛(wèi)終于下樓了,姍姍來遲的他剛坐下,就一個勁問森子“橋邊餐館”在哪里。
森子不屑地說,在鎮(zhèn)政府旁邊,差不多就是一個路邊攤。
大衛(wèi)亢奮地說約好十點一起宵夜。和誰約好,他沒說,我們也沒問。
森子拿起酒瓶給大衛(wèi)倒了滿滿一杯說,靠,哥們太牛了,事情搞定,可以放開喝了!于是,三個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不到九點,五瓶加飯酒喝完,看看時間還早,森子又加了一瓶,我們平均每人差不多喝了兩瓶。起身離開酒店時,我的腦袋暈乎乎的,腳步情不自禁有些打飄。
我們朝鎮(zhèn)上走去,夏風吹拂,遠處一片燈火闌珊。進入鎮(zhèn)中心,一條小河將鱗次櫛比的房屋分成兩半,河畔沿途都是桌球房,每家都有幾個穿得很少的青年男女在玩耍。燈光昏暗,落地音箱大聲轟鳴,眼光迷離中的夜晚的縉云,著實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
穿過一座石板橋,來到“橋邊餐館”,沿河擺放著一溜小桌,幾乎都坐滿了人。進入沿街的鋪面,森子大搖大擺走到一張矮腳小桌前,那里坐著三個女孩,她們伊里哇啦說著當?shù)胤窖?,我反正是一句都沒聽懂。
落座后我憑直覺一眼就指認出大波來,她坐在小凳上,明顯比其他兩個女孩高出一頭,她小小的臉龐,長得很標致,緊身的黃背心,碩大的雙峰,我知道這是大衛(wèi)最為喜愛最為欣賞的身材。
宵夜喝的是一種乳白色的米酒,甘醇涼爽,其實這也是窖藏的黃酒,大波率領(lǐng)她的閨蜜輪番敬酒,幾大碗下去,我發(fā)覺大衛(wèi)已經(jīng)舌頭大了。
半小時后,又來幾個女孩,都是大波的朋友,因為坐不下,只得在邊上另開一桌,四周喧嘩,根本聽不見彼此的說話聲。
后來我們從大衛(wèi)的口中知道,在上海時大波曾向大衛(wèi)借過五千元,承諾回縉云后一定還。大波回了老家,大衛(wèi)心心念念地牽掛,這次來縉云他不是來要債的,而是想說服大波跟他去歐洲生活,大衛(wèi)計劃得很好,可這天晚上他最后喝多了,想表達的話都沒來得及說,直接躺椅子上睡著了。等我們把他叫醒,“橋邊餐館”空空蕩蕩,只剩下我們?nèi)齻€男人。
這天深夜我們是怎么回到酒店的,第二天完全想不起來,徹底斷片。
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我回到房間,黑暗中居然有個女孩坐在房間里,一見我,似乎老熟人一樣來扶我。你是誰?你是聊齋里的狐貍精嗎?我嬉皮笑臉地說,眼皮耷拉下來。你不認識我了?我就是你的狐貍精呀。她邊說邊將我扶上床,后面的事情我就完全失憶了。
第二天中午我被電話吵醒,頭重腳輕下了樓,餐廳大堂的餐桌旁坐著森子和大衛(wèi),邊上還有一個當?shù)氐呐ⅰ?/p>
見我走過去,女孩笑盈盈地起身來扶我,我推開她徑直坐下,森子和大衛(wèi)一臉壞笑。
森子又拿來加飯酒,我連連搖頭,說還喝呀?
大衛(wèi)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在餐桌上發(fā)誓下午要回上海,他說他要開車就不喝了。
喝呀喝呀,人生難得幾回醉。那女孩拿起酒瓶給我和森子斟酒。
你當然得喝,放開喝!讓你老公高興一點!大衛(wèi)用惡狠狠的語氣對女孩說。
女孩見大衛(wèi)說話態(tài)度惡劣,有點不高興了,端起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喝點酒算什么,你們到縉云來不就是尋找快樂的嗎?
快樂個鳥,我們是給你送快樂來的!大衛(wèi)的語氣依舊那樣生硬。
因為大衛(wèi)的失意,午餐吃得很沉悶。席間那女孩上了幾次衛(wèi)生間。臨分手前女孩悄悄塞給我一張字條。
森子在賓館門口送我們上車,匆匆話別,我與大衛(wèi)上了車,大衛(wèi)把車開得飛快,那情形仿佛是在逃離縉云。
我問大衛(wèi),你沒事吧?
他頭也不抬說沒事。雙手握著方向盤,眼睛凝視正前方。
在車上閑得無聊,我打開女孩給我的字條,只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一副對聯(lián):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我驚呆了,這是狐仙變身的才女嗎?我想了想,試圖努力恢復昨晚斷片期間的記憶,但一無所獲。
我把對聯(lián)念給大衛(wèi)聽,大衛(wèi)挺直身體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看我,半天他搖搖頭,一臉憤懣地憋出兩個字:狗屁!
我一愣,大衛(wèi)可是很有修養(yǎng)的人哦。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六期)
【程永新,出生上海,職業(yè)編輯,業(yè)余作家。編審,現(xiàn)任《收獲》主編。責編的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蘇童的《黃雀記》、李洱的《應(yīng)物兄》獲得茅盾文學獎,負責組稿責編的中短篇小說多次獲得魯迅文學獎。榮獲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yōu)秀編輯獎。著有長篇小說《穿旗袍的姨媽》和《氣味》,中短篇小說集《到處都在下雪》,散文集《八三年出發(fā)》以及中國第一部“個人文學史”《一個人的文學史》,主編編選《中國新潮小說選》,擔任大型電視片《上海建筑百年》的總策劃、總撰稿?!?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