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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11期|梁寶星:不死海拉(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11期 | 梁寶星  2021年11月18日08:49

梁寶星,1993年生于廣東省肇慶市,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花城》《芙蓉》《大家》《作品》《西湖》《香港文學》《廣州文藝》《山西文學》《鴨綠江》等刊物。曾獲得廣東省有為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另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選載,短篇小說《巨鹿坡一號》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巖層書系”《2020青春文學》年選,著有長篇小說《海邊的西西弗》《金屬嬰兒》。

不死海拉(節(jié)選)

文 | 梁寶星

張國榮的《無心睡眠》在咖啡館里循環(huán),長久的沉默過后,我和楊麟進行了一場關于生和死的對話,對話是從一顆蓮子開始的。

楊麟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綠色的蓮子放進嘴里咀嚼起來。我說,怎么吃那么多蓮子?楊麟說,我能聽見死人說話,你信嗎?我怔住,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楊麟盯著地板說,他們在湖底。

楊麟藏身的重慶森林里有一片水澤,被樹林包圍著,水澤里長滿了荷花,盡管是寒冬,荷花依舊開放。楊麟迷迷糊糊醒過來,被眼前的風景吸引住。他一度以為是幻覺,風穿過樹林吹到他臉上,他才感覺到了自我的存在。他幾乎是爬著來到水澤旁。就在楊麟將死之時,他聽見了所謂的死人的竊竊私語。

沒聽明白,我說,你怎么聽到他們說話的?

做了個夢,夢見鯨魚在天上飛。

鯨魚在天上飛?

無限接近死亡就能獲得一種新的感官,楊麟說,我來到湖邊,聽見他們在跟我說話,咕嚕咕嚕的,通過氣泡從湖底傳上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手指不自覺地擼著所剩不多的幾根香煙,頭發(fā)里冒出一層薄汗,混沌一片,仿佛浩瀚的空間里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香煙被我捏斷了,煙絲沾在手指上。我想起楊麟在公寓里咳嗽的那些夜晚,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們在房間外面拼命敲門,問他有沒有事。過了漫長的一段時間,他突然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無法呼吸,我無法呼吸。

他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湖底,楊麟說。他的聲音在咖啡館里顯得十分詭異,宛如在聽恐怖故事,我的背后有種隱約的刺痛感。楊麟說,他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我說,他們告訴你的?楊麟說,他們告訴我的,通過氣泡。

楊麟又往嘴里塞了一顆蓮子,他嚼得很吃力,咬肌已經筋疲力竭。我問他要了一顆放進嘴里,蓮子澀澀的,有股腥味兒。兩個人像駱駝一樣咀嚼著蓮子,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我看著楊麟狼狽的模樣,他的眼神沒有多大變化,依舊凝聚著光,只是疲憊在慢慢消耗這束光。眼簾垂下,他打起了瞌睡,牙齒依舊在打磨蓮子。

我走到外面透氣,雨淅淅瀝瀝,風頃刻帶走了藏在頭發(fā)里的細汗,我收緊衣服,蜷縮著身體靠在墻上點了一支煙。幾片烏云在城市的上空慢悠悠地飄著。鯨魚,我心想,死亡的世界將會發(fā)生顛倒。楊麟曾經跟我講過一個物理猜想,活在第四空間維度世界的生物可以看見我們整個生命,可以像播放VCD那樣先看我們四十歲的模樣,再看我們二十歲的模樣,再看我們出生時候的模樣。

像看紀錄片,我當時說,我們的生命是由無數(shù)個瞬間畫面組成的?

楊麟說,我們由時間組成。

此刻站在街上眺望天空,宛如站在了更高的空間維度之上,看見鯨魚在天上飛,樹木往泥土里生長,人活在水底下。

回到咖啡館里,靠在窗邊,我的身體擋住了外面的光。楊麟在昏暗中搖搖晃晃,像個不倒翁,最后他還是醒過來了,舔了舔嘴唇,往嘴里放進一顆蓮子。

做夢了?我問他。楊麟點點頭,他說,我好像已經溺死在氣泡里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到湖邊去聽他們說話,有時候湖面氣泡很多,我根本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他們不停地說著,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楊麟說起他在湖邊不顧白天黑夜地看著從湖底冒起的氣泡,聽著氣泡破裂。他有時候也會對著湖水說話,他說的話他們都能聽見。晴天的時候整個湖面都是氣泡,有風的時候氣泡剛冒出水面就破了,他們說了什么都來不及去聽。

氣泡破開時心里最難受,楊麟說,那意味著一句話講完了。

或許情感的深處,神經流動加速,從而使人的感官突破固有的束縛,接收到三維世界以外的信息。如此一來我費盡心思把楊麟拉回現(xiàn)實的行為變得愚蠢可笑。

楊麟將煙盒子里的最后一支煙點著,他說,我最害怕從氣泡里聽見李麗珍的聲音。

楊麟最終還是答應跟我回公寓,他原打算在咖啡館里坐到天亮再做打算的,他還是想找到蘇粒,但是想要找到一個躲起來的人談何容易。我打了一整晚蘇粒的電話,她的手機始終處于關機狀態(tài)。

楊麟在路邊嘔吐起來,吐出一堆綠色的東西。銀河就是這樣誕生的,他說,宇宙之間相互擠壓碰撞,發(fā)生爆炸,銀河就被拋到了一個更加浩瀚的空間。

把楊麟扶起,他看似笨重的身體輕飄飄的。我說,走走吧。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跟在我身后走了過來。寒風凜凜,我抬頭望了一眼不斷陰沉的天空,毛毛細雨終于停了。

知道嗎?有時候我懷疑自己已經不存在了,楊麟說,只是身體沒那么快倒下,就好像……怎么說呢,就好像壁虎的尾巴斷了還會扭,魚被殺死了心臟還在跳,人死了指甲和頭發(fā)還會生長,我的身體倒下的時間更漫長,它的存在是因為肩負使命。楊麟說,有些東西從身體里丟失了,走著走著,迷迷糊糊的就丟失了,就像丟了一把鑰匙,很輕易就弄丟了,我只聽到了聲音,石頭掉進水里的聲音。

我說,走那么長的路,每個人都會弄丟一些東西,無論是在天上飛的,在地上走的,還是潛在湖底的,我們會一直弄丟一些東西,直到最后把自己也弄丟在某個地方。我揉揉臉,讓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靜,然后說,明天我?guī)€人來見你。

楊麟警惕起來,他似乎洞察了我的想法。他說,不用了。

我在便利店里買了一包香煙,渴望用尼古丁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思維一片混亂,頭皮繃得緊緊的,頭顱里面卻在不停膨脹,我和楊麟站在街邊默默地抽著煙。

楊麟說,自從我弄丟了那件東西,我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有些東西,你始終相信它,并且擁有它,當它丟失以后,才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才是真實的自己。

你指的是時間?

正是,但失去時間并不意味著死亡,楊麟意味深長地說,相反,我說的是絕對生命。

來到公寓門前,楊麟定住了,站了好一會兒才跟在我身后走到房子里。房子里面的境況跟六年前已經大不一樣,幾乎面目全非,地上撒滿了貝貝的玩具。天花板上的那面鏡子,我們一直想換掉,但房東堅決不同意。楊麟坐在沙發(fā)上久久凝望著天花板上的鏡子,我明白他是看見舊物想起了故人——六年過去杳無音信的李麗珍。

打斷了楊麟的神思,我讓他去洗個熱水澡,把身上的衣服替換下來。然后我回到房間把祝婷搖醒,告訴她楊麟回來了,正在洗澡。祝婷迷迷糊糊醒過來,以為自己在做夢,我又重復了一遍,楊麟回來了,正在洗澡。

祝婷依舊難以置信,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回來了,假如不是看見楊麟從浴室里走出來,祝婷打死也不會相信他還活著。楊麟對著祝婷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說,做了媽媽,沒有以前那么瘦了。他還想去看看貝貝,貝貝在以前李麗珍的那個房間里睡覺。他看了一眼虛掩的房門又轉過身,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祝婷簡單問候了兩句就回房間睡覺了。

雨又開始下,我給楊麟倒了一杯熱水,他又點著香煙對著鏡子發(fā)呆。我拿出一條毯子,讓他到書房去睡一晚,他看起來已經疲憊不堪,頭發(fā)跟胡子連在一起,遮住了半張臉。楊麟堅決不去書房睡覺,那是他以前的房間,他不想再回到過去,他決定在沙發(fā)上睡一晚。

還得麻煩你幾天,楊麟說。我把家里的鑰匙遞給他,讓他照顧好自己,無論結果如何。楊麟盯著桌上的鑰匙,他說,你相信絕對生命嗎?

接著,楊麟說起了六年前他在重慶的森林里遇見的那只怪物,改變他世界觀的怪物,把他從死亡里救過來的怪物,他把它叫作“綠”。

天亮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前方是個湖,在湖邊逗留了幾天,到后來沒有任何力氣了,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樹林里。我的靈魂已經站起來了,但是我的身體還爛泥般癱軟在原地。

我沒有死去是因為“綠”的存在,它攀爬在樹上,幾乎跟那棵樹生長在一起,假如不是它移動了一下,我?guī)缀醺杏X不到它的存在。那時的我瀕臨死亡,靈魂已經快要脫離軀干,唯一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是口腔里的血腥味。

“綠”看我動彈不得,慢慢移動到我面前,我以為它就是死神,或者是前往陰間時遇見的怪物,但那股血腥味反復提醒我,我依舊活在這個糟糕透了的世界里。

“綠”的身體一時柔軟一時僵硬,它在樹上攀爬的時候像一條長著四肢的蛇,下到地面的時候卻像人一樣站著。它身上皺紋層疊,沒有五官,完全就是一團綠色的人形橡膠。它謹慎地來到我面前,在濃霧中忽隱忽現(xiàn),然后它竟然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擺出跟我一樣的癱倒的姿勢。

雖然白霧彌漫,還是在寒冷的冬天,瀕臨死亡的我卻感受到了一股暖烘烘的熱流,正是那股熱流將我從死亡的邊緣救了過來。熱流來自“綠”,它大腦部位有股流動的綠色果凍狀物,發(fā)著光,透過那層皺紋皮囊依舊清晰可見。

“綠”依舊在模仿我,它在模仿死亡,它肯定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死亡是無趣的,大概過了半個小時,“綠”覺得模仿死亡過于無聊,便靠近我,替我擦去了嘴角上凝固的血跡。它的皮膚看起來布滿皺紋,實則像液體般柔軟。它把纖長的手指放在我呼吸器官肺所在的地方,就是那一刻,我感覺呼吸輕松了許多。

“綠”救了我,雖然那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過程,在它身邊的那些時間,我竟然擺脫了物質需求,忘記了饑餓與困倦。我像植物一樣吸收陽光和甘露,我甚至覺得自身的器官都在退化,血液和皮膚正在產生一種類似葉綠素的物質,幫助我進行光合作用。

我變得健忘、嗜睡,對日夜交替感覺異常模糊,有時候覺得一天無比漫長,有時候又覺得特別短暫。我沒有再去想自身以外的任何事情,甚至連蘇粒和李麗珍都不曾想起過,做夢也不曾夢見過。我在那片繁茂的樹林里優(yōu)哉游哉地活著,就好像活在夢中,渾渾噩噩又無比真實。我的身體就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生了變化,像身邊那些草木一樣,本已經潰爛的肺開始重新生長。

“綠”拯救了所有瀕臨死亡的事物,在它身邊,沒有“死亡”這個概念,因此那片樹林才生長得密不透風。我后來發(fā)現(xiàn),讓身邊所有瀕臨死亡的生命重新獲得生機的“綠”本身并不快樂,它甚至異常痛苦,那是因為它無法“死亡”。它時常模仿將要死去之物,但是死亡離它十分遙遠,它的生命是永恒的、絕對的。

在晴朗的黃昏里,我總是看見“綠”坐在樹冠上對著夕陽發(fā)呆,樣子十分孤獨。有時候我看見他“上吊”了,用粗糙的樹藤捆住脖子懸掛在半空;有時候則是用石頭砸自己的腦袋,砸爛了又重新長出來;有時候它從懸崖跳到山谷里,被鋒利的石頭肢解的身體又重新結合。它被賦予了它并不想得到的永生。

“綠”坐在樹冠上是在等待它的同伴來接它回去,它像是被流放的囚犯,被判處了永生之刑罰,流放到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它必須將死氣沉沉的地方變得生機勃勃,也就是說他帶著生命殖民的使命,日復一日停留在只有生命沒有死亡的地方。它樂于模仿將死之物,但這僅僅是玩樂而已,任何一種死亡方式對它而言都沒有作用。

“綠”經常玩弄一種綠色果凍狀物,這種東西在它手里憑空產生,像是沸騰的水一樣不停滾動?!熬G”常常坐在樹冠上,讓綠色果凍狀物浮在指尖,然后對著綠色果凍狀物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也許那是“綠”的語言方式,聲音是從“綠”的大腦里發(fā)出來的,像浪濤聲。

…………

(未完,全文見《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