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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11期|李世成:智齒(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11期 | 李世成   2021年11月22日08:23

李世成,布依族,1992年出生于貴州晴隆,現(xiàn)居貴陽。小說、詩歌發(fā)表于《文藝報》《大家》《清明》《北京文學(xué)》《詩刊》《民族文學(xué)》《江南詩》《詩選刊》等。

智齒(節(jié)選)

◎李世成(布依族)

那時候他有點落寞,那是一種屬于好脾氣男人的落寞。當然他也說,他脾氣其實也很壞,尤其對他在乎的人,是那種“怒其不爭”的壞脾氣——嘮叨,無休無止,就想讓對方明白,“你聽聽我說的又會怎樣,我只是想讓一切更加精準,恰如其分?!?/p>

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在對方那里就變成了“斤斤計較”“婆婆媽媽”。一個男人得到這樣的評價多少會有些心酸、難受。憂郁肯定不是這時候開始的,但每一件不開心的事——其實沒什么事——都令他的憂郁一天天加重。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了何種程度。前兩天,他又開始重復(fù)幾年前說過的話:我懷疑我有些抑郁。他預(yù)先拿捏語氣,試圖說得輕松一些,顯得一切不是那么確定。他習慣了不讓朋友擔心,并且盡可能不向人傾訴。而這次,他是通過網(wǎng)絡(luò)聊天工具,向一個寫小說的朋友說起。

你是不是會突然心情低落,朋友問。經(jīng)常,他說。沒有原因,他再次回答。朋友聊起他的一個朋友,說對方的情緒時常會一下子很低落,對很多事情都沒有興趣。他吃藥,朋友補充說。我不吃藥,他說。

說點兒其他的吧,他率先扯開話題。走到一家叫“好運來”的排骨飯小店門口,他直接向收銀臺走去。一份燉雞飯,他說。要加鹵菜嗎,服務(wù)員照例詢問。不了,說完他轉(zhuǎn)身走到左邊放有免費小菜處,青椒炒西紅柿,是他喜歡的,還有土豆絲。他選擇一個角落低頭慢吞吞地吃他的晚餐。

他已經(jīng)連續(xù)四個傍晚吃燉雞飯了?;蛟S僅僅是因為,上個周末的一個懶覺醒來和那位未曾謀面的“老友”聊天,朋友問他,感冒你一般做什么,他說吃藥、睡覺?;钤撃闩郑f。接著講她的一些養(yǎng)生經(jīng),感冒一般是體虛引起的,這時候她往往會去菜市場殺一只雞,回來燉湯喝?!梆B(yǎng)生”一詞,對他來說太陌生了,他不想養(yǎng)生,倒是覺得自己感冒一個多月了,或者這幾年,大部分的夜晚都在感冒中度過。

姚小瑤給他發(fā)照片時,他正在給一部書稿核紅。即將到來的周末并沒有給他帶來安慰,反而多了一層隱憂,他清楚,這個周末不會與以往的任何一個周末有什么不同。

如果非要說出點不同,是他帶著半邊腫臉在凝視姚小瑤發(fā)來的照片?!袄睢 印?,三個字劃拉在雪層上,明晰無比。

他不喜歡這個名字,小河這一稱呼,讓他覺得自己仍然年輕。他不止一次告訴她,姚小瑤,我叫李向東。李小河好聽,李小河喜歡河??晌蚁矚g大河。你們家沒有大河。

“垃圾桶蓋上劃的?”

“這里下雪高速公路都封了。”

“你在哪里?”

“南京?!?/p>

“替我去秦淮河了嗎?”

“我在夫子廟?!?/p>

“河水涼嗎?”

“你跳下去大概就知道了?!?/p>

“也是,我需要冰敷。”

“你說什么?”

“我臉腫了需要冰敷?!?/p>

“女文青扇的?”

“醫(yī)生用鉗子夾的?!?/p>

他開始向她訴苦,“智齒”倆字打多了,同客戶說話,“歡迎支持”他都打成“歡迎智齒”了。該死的輸入法,他說。什么是智齒,她問。你百度就知道了。我不要長智齒。嗯,梁詠琪不長智齒。別開玩笑了李小河。梁詠琪同迪麗熱巴的合成版。才不是。

“我們的午餐要開始了。”

“替我多吃點?!?/p>

“不可能?!?/p>

“看在我只能吃粥的分上?!?/p>

“你還吃了一個雞蛋呢?!?/p>

“一個小時后我就餓了?!?/p>

“小河……”

“啊?”

“沒什么?!?/p>

姚小瑤沒有再回消息。他開始回想昨天上午的情景,拍片后,醫(yī)生在電腦上給他指出兩顆智齒均埋在牙齦里,相當大的兩顆。兩顆都拔了吧,醫(yī)生說。先拔一顆吧,我怕無法進食,他說。醫(yī)生說明拔牙的過程,一堆令他腦袋空白的詞,“骨劈開術(shù)”“牙齦分瓣術(shù)”“高頻電刀加收”……有問題嗎?醫(yī)生問。?。克櫰鹈碱^。會削掉一點牙床骨,后期可能會隱隱作痛,但不用擔心,兩三個月就沒事了。偶爾的隱痛感也都是正常的……這些有問題嗎?沒問題。你打算用一般麻醉藥還是舒適麻醉,也就是用進口麻醉藥。進口的吧,他回答。

一切似乎從泡椒粉店老板給他端上一碗細粉開始,他的心情變得更糟糕。他們先前已經(jīng)用普通話交流過意見了。原湯粉,清湯就行。他補充說,不放辣椒。我們這有好吃的酸湯,酸湯不辣,放心吧,老板說。他想起酸湯魚之類的火鍋,鍋里漂浮的紅湯,確實不辣。他還多和老板說了兩句,加粉,加肉。他怕回去后晚上很快又餓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不說方言了,在多次點餐無效后,他還得用蹩腳的普通話說一遍,這讓他深感疲累。他也納悶,平時說“一碗粉”別人都會聽成“兩碗粉”,像今天中午,在一家標注“養(yǎng)身煨湯”的小飯館,他用方言問,有沒有西紅柿炒雞蛋,老板連續(xù)問他兩聲,需要什么?顯然對方?jīng)]聽懂。他不得不動用差勁的普通話。付錢時他又用方言說話了,但可以想見,這類交流毫無障礙,即便他一句話也不說。

老板給他端上大碗牛肉細粉,他分明看到一顆泡椒立在大碗中央。他心情突然沮喪起來,泡椒不是辣椒啊老板?當然,他沒有說出來。很多客人就是為了我們這碗湯來的,老板心滿意足地說。他趁去飲水機處接水時,再次瞅了瞅墻上的價目表。原湯牛肉粉就在第一個。他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配合一下,盡量讓表情投入些,一副正在享受美食的模樣,額頭冒汗?

紅巖橋什么時候多了這么一家泡椒牛肉粉店他竟然沒注意到。想想也是,最近他對“橋”這一物種絕望極了。橋這頭,橋那頭?過橋后是不是就是走到另一頭了?諸如此類疑問,每每令他的軀體又沉下去些。他清楚,總有一天,自己會垮。沮喪用一根看不見的線拴住他的骨頭,狠狠地往下拽。

他放下筷子,打算用右手摸摸下頜骨,最后只動用食指去感受想象中的凹陷。他好像感覺到了,一顆黃豆般大的凹陷。關(guān)于智齒,從前沒有人跟他提起過,心思縝密的母親居然沒有在他十六歲以前告訴他。

在大街上吃藥,吞咽藥丸顆粒時,他突然感到生而為人的某種羞恥感。這時候他還沒有讀過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如果他早一點讀到它,哪怕拔了這顆智齒后讀到,他估計也會覺得,生活還是美麗的,遺憾多得令人心碎,太宰治幾乎可以成為他的密友了。當然,他們沒有遇到。

他們其實已經(jīng)分手多次了。分手的原因很簡單。他們都是脾氣暴躁的人。

就像這其中一次,姚小瑤打來電話時,李小河還差25分鐘沒到下班時間。

“有事嗎?”

“你還沒下班嗎?”

“是啊。”

“我又忘了你什么時候下班了?!?/p>

“嗯,有事嗎?”

“沒事沒事,先掛了吧?!?/p>

……

怎么看這樣的對話都很輕松,她有著小女生的小調(diào)皮,他也有男生的沉穩(wěn)樣。問題出在他們都是脾氣暴躁的人。他立刻發(fā)了一條短信過去:

“你真行,我以為有啥急事呢,11點35下班?”

“為啥每次打電話,你都認為我有急事?”

要在以往他們肯定會再吵鬧一番,可是今天很不愉快,他們連理論的心情都沒有。姚小瑤說你把我拉黑了吧,這樣我就打擾不到你了。是,他把她拉黑了,電話、QQ、微信、通話記錄、短信統(tǒng)統(tǒng)拉黑清空刪除?!拔艺f過,我們12點下班,一般情況11點50左右去食堂吃飯。你為什么要在11點35分給我打電話呢?”

他沒有跟她理論。通常的理論無外乎那幾句,吵鬧總是在一定的套路內(nèi)施展語言的拳腳。他不知道這幾個月來自己有沒有被打掉一兩顆牙或者手腕某處多了幾條抓痕,他知道每次這樣他的心情會很差,姚小瑤會更失落會更不開心。通常,每次掛電話后一般是他咄咄逼人地扔一大堆話過去。

“這不是打擾不打擾的問題,是是否理解、支持一個人的問題。比如你是學(xué)生有課時你會在11點50前下課?我畢業(yè)了工作了你就該知道我每天在干什么吧?”

“沒急事人家上班時間你打什么電話?我以為你是個懂事的人而已。”

是的,他以為姚小瑤會是一個懂事的人。姚小瑤肯定也認為他一直是個瀟灑大度的人。小女生怎么了,打個電話至于嗎?問題是他計較了,他先計較的,對于他的暴躁姚小瑤被迫接招,她不得不以果敢的答復(fù)終止矛盾激化。

如今什么事都沒了。

快十二點的時候他去食堂吃飯。他應(yīng)該在考慮著什么事情,他周身籠罩著一些模糊黏稠的氣泡,沒完沒了,他去哪里它們跟到哪里。他坐在長條飯桌前一聲不吭地把米飯刨到嘴里,他發(fā)現(xiàn)菜怎么都吃不完,米飯怎么也吃不盡。他忘了現(xiàn)在是夏天,這時候的飯量肯定不如冬季。他還打了他不喜歡的苦瓜,可他偏偏把苦瓜消滅殆盡,今天的苦瓜做得比較對他胃口。

后來他們又如何和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只是其中一次,如此而已。很多時候,他因為生悶氣,飲食無味,便會想,姚小瑤,你這時候打電話給我多好啊,你為什么不問我吃飯了沒有?這幾乎不可能的,他們的時間——空閑的時間不一樣。姚小瑤下課了,看到一只蝴蝶,也要拍照發(fā)到他微信上,在她還沒學(xué)好拍照前,她都是拿起手機好幾次連拍,目的明顯,她要把她看到的發(fā)現(xiàn)的一切新奇或不新奇的東西拍給他看。有時還會打電話過來,說看微信,看QQ,快看啦。他怎么可能及時看呢,他不是時刻在線啊,再有,上班時間他是不會在電腦端登錄私人QQ的。姚小瑤知道他有工作QQ后,嚷了幾次,非要加上。他說也好,有重要事情,你發(fā)到我工作QQ我就立刻能看到了,或者短信、微信,短信和微信他都設(shè)置振動了。這下好了,姚小瑤遇到一些瑣事,便會扔一堆話到工作QQ上。

以前的姚小瑤并不黏人,他想象不出一個女孩換一個學(xué)校后,為何變化會這么大。那時候他們都還在曲阜一所學(xué)校讀大專,她升本時本想繼續(xù)考在本校,后來到了魯北的一所學(xué)校就讀。

他們還在曲阜上學(xué)時,幾乎都是她把他喊出來。秋天了啊,她說,你不去上課總要出來走走。他們約在西操場見。她在柵欄邊晃了晃手機。他雙手插兜向她走去。他們只是笑笑,沒有說話。她從包里拿出幾本黑色封面的書,沒有拆封,遞給他時說,生日快樂。他沒有說謝謝,他想替她背包,順便把書放進她包里。但他沒有說出口。他拿著那三冊《卡夫卡小說全集》,有些沉。他們圍著操場走了一圈。難怪你問我想看誰的書,他說。她從臺階處蹦了下來,哎喲一聲,扶住他肩膀。她說她昨天去爬泰山了,一直登臺階,本來想喊他,但知道他寧愿用所有時間在宿舍睡大覺也不出門,想想也就算了。她說“想想也就算了”的時候,他替她感到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歉意。但他們的默契是,不用再多說。抱怨多了,他也不會改變幾分。唯一不改變的是,每次他出來見她,都會先在宿舍洗了臉刷了牙才出門。并不是他有什么難言之隱或者愛美之心,而是他覺得他的一天,是從夜晚開始,清潔一下面容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他讓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有十多秒,這沒有什么,她也只是輕微搭著他的肩,如果可能,他還是愿意將手腕借給她。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拿下她的手,沒有說話。他們繼續(xù)繞跑道,他忘了她剛爬過泰山。她也沒有再說爬泰山有多累。她再次從包里掏出一個小東西,那是一個木質(zhì)的平安符,是她從泰山山頂給他帶的。她說知道他不過生日,但在這一天拿給他還是挺好。他終于說了一聲謝謝。要真謝我,哪天陪我喝一場酒啊。他當然沒有答應(yīng)。在北方,他和舍友喝過幾次酒,除了啤酒可以勉強應(yīng)對,白酒可是折磨他不少。他想不出要請她喝酒的理由,也想象不出和她喝酒會是什么樣子。

再有一年他就回南方去了。他知道。她也知道。他們的默契一直屬于夜晚,偶爾也屬于白天。有他不得不去上的課,她會在QQ里發(fā)消息給他,喊他出來,手伸進他的口袋,放下一個肉松餅,或者一塊巧克力。她說她是來拯救他的,自從知道他每個學(xué)期都掛科后。那是一次在她們舍友閑談時聽說的,說他經(jīng)常掛科。作為學(xué)霸的她想不通,一個人怎么可以無數(shù)次掛科,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拯救他。她用了拯救二字。課余他們怎么搭上話的倒是忘了。此前他們有一陣沒一陣在網(wǎng)絡(luò)聊天工具上聊過,多是她問他家鄉(xiāng)的情況,他回答?;蛘咚牡胶每吹恼掌?,會發(fā)給他。他也偶爾回贈給她幾首他剛寫的現(xiàn)代詩。

后來,在她的生日那天,她把他叫過去。他們約在圖書館四樓見面,選了一個走廊邊的書桌。她給他看自己寫下的新詩。他說了一些個人看法后,拿出一本《北歐現(xiàn)代詩選》送給她。她則從包里拿出一條白色的毛線圍巾,她說她第一次學(xué),沒有織好。他手有點抖,他覺得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因為她已經(jīng)低下頭去,沒有看他。

他們的關(guān)系升溫,可能還得益于每天晚飯時間的加持,他們約好在西門或者東門見,然后臨時才決定要去哪一家飯館。有時是餛飩,有時是蓋飯,有時是土豆粉,有時是砂鍋粉。每次吃飯她總是不好好吃,總是沒胃口,她在準備升本,考試時間愈加迫近。他們一起吃飯一般都是他先吃完。這一次更是見她遲遲沒將眼前的蓋飯消滅,他說你是不會吃飯了,說著拿起她的碗大口大口吃起來,用的是她的勺子。她呆住了,從他手里搶過碗去,說,別用我勺子。她沒有看他,繼續(xù)慢吞吞吃飯,比先前還慢,但總算,她在吃飯了。過了很久,她終于將碗里的飯菜全消滅掉。

他們不說多余的話,只會說她的擔心,以及他的無所畏懼。她擔心她升本不成功或者他不能順利畢業(yè),他還有幾個掛科的科目在等著大補考。他還不知道畢業(yè)了要干什么,多次為了不讓她那么擔心,他說他要考教師,回去做個小學(xué)語文老師。她稍感安心,于是她在圖書館自修室學(xué)習準備升本,他在他們宿舍樓的自修室學(xué)語文教育的專業(yè)知識。

他其實有過另一個理想。就像與那位阿姨見面時說的那樣。彼時那位豫地阿姨路過,堅持喊他吃飯,堅持讓他什么東西都不要帶,或許他帶了香蕉去,或許真的空著手去的,或許他帶去的香蕉在阿姨的堅持下讓他拿回宿舍。他還在上高中他們就認識了,他沒想過有天那位阿姨會自駕游路過他上學(xué)的古城曲阜。那家餐室叫“兩岸咖啡”。服務(wù)生帶他進了包廂。網(wǎng)友見面前他可能在讀格非,或余華,或蘇童,或博爾赫斯……或躲在圖書館期刊室翻閱文學(xué)雜志。阿姨問他畢業(yè)后打算做什么,他說回家待著,寫小說。想好了嗎,阿姨問,他說想好了?,F(xiàn)在稿費多少,他轉(zhuǎn)過臉看向左邊那位問話的女士。后來豫地阿姨告訴他,回去的路上她的朋友說,“那孩子以后沒什么出息?!卑⒁虉猿志S護她只見過一面的小網(wǎng)友,并相信他。

他后來沒有專職寫作,正如最前面我們提到的——“他正在給一部書稿核紅”,但他始終敬佩每一個專職寫作的人。如今,他真是在過著一些人眼中“沒有出息”的生活了,以致姚小瑤來貴陽找他時,他感到不知所措。他知道一個女生提著行李箱來找他意味著什么。雖然他們在曲阜那所學(xué)校時沒有說過,男生注定要返回貴陽,女生一定會回青島去。

這個五一節(jié),貴陽的陽光正好。天氣好,李小河也很好,姚小瑤也很好。姚小瑤并沒有告訴李小河,昨天她就在花果園的青旅住了一晚上了。她住的是一個標間,臨時的室友早早就出去了,倒是另一個單間的女孩來找她聊天,那女孩說她悶極了,來青旅的人只有她在旅館待最久,別的人都趕著將自己納入下一個行程,只有她留下,并且一住就是兩個月,她說青旅的房租比外面便宜。如果不是有前一晚在大廳的長聊做鋪墊,她會本能排斥一個來找自己傾訴的同性。她一向不理解一個女人何以對另一個女人說起私事。也就在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稍微慢了下來?;蛟S還不夠緩慢,但她已經(jīng)很努力了,她開始做到多年前李小河對她說過的話,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不要急,慢一點。她知道李小河指的是什么,她的急脾氣除了讓她焦躁,還能有什么益處呢。

她出來兩個星期了,這兩個星期促使她將一些以前沒有想清楚的東西拿出來想一遍。包括過去他們爭吵時拿出來說過的問題,包括李小河說他不會離開貴州,她也不會離開山東。她認真在考慮,家里有姐姐和哥哥,他們都離家不遠。李小河也還有一個哥哥,但他的哥哥從小就外出打工,疏于同家里聯(lián)系。李小河能上學(xué),也可以說是他哥哥騰出了機會給他。她突然想起,這次她什么都沒說就來貴陽了,事先也沒有和李小河聯(lián)系。或許她只是想來感受一下貴陽的生活,看看貴陽的樣子。

這感覺太熟悉了,她隱約覺得有些冒險,也有些刺激。還有一種熟悉的委屈,這多像以前她悄悄去給他買一件T恤被拒絕的情景。當他們走到熟悉的亭子下,她從包里拿出衣服,讓他試一下是否合身。他說他想不出來,有什么理由穿上她給買的衣服。她也說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買一件衣服給他。她只好說她去買衣服,看到男式的這件覺得不錯就給他買上了,堅持讓他試一試,說不合適她還可以去換。現(xiàn)在那件衣服還留在青島她的臥室里,她應(yīng)該帶來貴陽,砸給他,當然現(xiàn)在長肥了的李小河肯定也穿不上了。

接著有一陣他們沒見面,她說她想安心備考,升本在即,她很怕自己考不上。她還說她將她的長發(fā)剪了,現(xiàn)在是齊肩短發(fā),很好看,她補充一句。

一直有個聲音在他周圍回響,那是他的聲音,可他不知道具體說什么。想了想,他是不是剛才自言自語了。半天,想起自己原來是接了個廣告電話,他只說,你好,就掛了。那邊是被設(shè)定的語音廣告,是他的聲音將它們趕跑,當然也留下迷糊的語音擾亂他剛從睡夢中醒來滋生的恍惚。夢里他打開音樂播放器,找到聽歌識曲的功能,對著夜鶯的鳴叫識別。很難說這只鶯鳥是不是就是從黔靈山飛到他的夢中的。

姚小瑤沒有忍住,在零點來臨時告訴他,她在貴陽。并且和他開玩笑,說她可不是一來就告訴他,她可是“第二天”才和他說的。接著發(fā)幾個大笑的表情。他說他要過去接她。姚小瑤說她住的是青旅,并且已經(jīng)睡下了,讓他明早再來接她。他說好。

有一年李小河提過幾次讓姚小瑤到貴陽來,姚小瑤還在魯?shù)刈畋蹦亲鞘猩蠈W(xué),當然也是她性情大變的時候。她沒以前急,但顯得她有更多的時間來和李小河說話了。她始終不說自己畢業(yè)了去貴陽之類的話語,連“南方”二字也不提。倒是對“草原”依舊憧憬。她和他談了無數(shù)次草原,仿佛有朝一日,他們就真的可以一起去草原。而這一天,會隨著她和李小河又一次談起草原近一些。

李小河不這么想,他比以前上學(xué)時忙多了。一切糟糕透了。他覺得,時間變了。只有姚小瑤沒變,她還是那個堅定自己留在北方的姑娘。他們的堅定是一致的。

登上黔靈山,他開始有些頭暈,像低血糖癥狀。早上去接小瑤時除了恍惚感,他還沒覺得有什么異樣的感覺。他告訴小瑤,有些頭暈??赡軙灪镒樱χf。小瑤大笑,先前他們一路說很多話,開始變得沉默,與他們踏進寺院有關(guān)。李小河的頭暈也好了些,寺院里的猴子也比院外的安分。它們坐在房頂發(fā)呆,或掛在廊柱上遠觀著什么,看好久才放開柱子,躍到長廊上,向另一端的屋角走去。

孩子們在向石缸投硬幣,大人們則在一旁觀望,其間又有幾個女青年加入,其中一個右手上的紅繩吸引了他。他忍不住用手機拍下她的右手,光滑潔白的手腕在池水上泛著暖光。進寺院的人們,都沒有高聲言語,拜佛的拜佛,燒香的燒香。他靜靜地看著他們,再回頭看看小瑤,小瑤已看他多時。這不意外,他們以前也這般相互注視過,不說話,只靜靜地相互望著。他的恍惚感更強烈了,眩暈再次涌來。他想換個地方,過去招呼小瑤說到其他山頂走走,他想找尋過去發(fā)現(xiàn)的黔靈山上一個有鐵索的山頂走道,那里可以看黔靈湖。

走出弘福寺,小瑤被猴群吸引住了。她想跟著前邊的三五青年走那條人們不怎么走的石梯,梯旁坐滿了猴子。小河看向猴子們的眼睛,他望到的是危險和不確定性。李小河不肯上去,小瑤說沒事,她堅信猴子不會傷人,她甚至用了通靈二字來說猴子也會明白,它們不會傷人??善鸵娺^幾次猴子攀爬人身的場景。他看得毛骨悚然。他說他不想讓她受傷,也不想讓自己受傷。她在笑,說你一個大男生……她意識到這會讓他生氣,沒有說完。果然,他沒有再說話。姚小瑤說她自己上去,讓他原地等她。他只好一路提心吊膽跟著她上去,走到半道,前面三五個人停了下來,再往前的幾級石梯,一個女生似笑非笑地站在道中,眼中露出驚恐,如果不是擔心她頭上坐著的猴子亂來,她肯定哭出聲了。

到了山頂,他如釋重負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小瑤坐在另一邊的石塊上。她知道他生氣了。她的頭頂上,是兩根電線桿立在那兒,電線桿之間用鋼條架著一臺變壓器,一只孤獨的猴子坐在鋼架上。猴子望著遠方,偶爾看看寺院的方向,像在思考它不應(yīng)該坐在兩根電線桿之間,但它不知道這時候更應(yīng)該坐在哪里。

“小瑤,”李小河低聲叫她,“幸好我們什么事都沒有啊。”

“對啊,能有什么事?!?/p>

“剛才如果被猴子坐在頭上的是你怎么辦?”

“這不是好好的嗎?”

“是好好的,我們都還好好的?!?/p>

“對啊,我們不逗它,它們就不會攻擊我們。”

“但我們不能確保不會有意外,它們始終是野生動物,它們不是人?!?/p>

“人比它們還危險呢。”

“如果是你被傷了怎么辦,我被傷了怎么辦?”

“可我們一點事都沒有?!?/p>

“就算萬分之一的可能都不想讓它發(fā)生,剛才若傷到我我也忍了,可要是真?zhèn)侥阄以趺崔k?”

“呀,李小河,原來你是關(guān)心我的呀。”

“那你關(guān)心過我嗎?”

“關(guān)心什么?”

“我也有可能被猴子傷著。”

“不會。”

“你就這么肯定?”

“是啊?!?/p>

……

回去吧。李小河說。

下山吃飯。李小河說。

她知道他生氣了。她還知道他肯定又會說他們有多么不在一個頻道。

她知道,肯定是這樣。

肯定。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