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11期|姜宇清:課堂記(節(jié)選)
晚到生
課上,一位學生晚到了。我從講臺上走下,來到他面前,他以為老師要批評,先低頭說:“老師,我錯了。” 課堂有掌聲。我說:“我只是想問你……”學生說:“老師問吧,我什么都說。”課堂又是掌聲。我問學生:“家鄉(xiāng)來自哪里?”他說:“青海偏遠山村。”我問:“村里晚飯時有炊煙嗎?”他說:“村里晚飯前有炊煙?!蔽覇枺骸澳阏`過吃晚飯嗎?”他說:“阿媽會到塬上喊我回家?!蔽覇枺骸澳阏勥^戀愛嗎?”他說:“談過,在初中。”我問:“約會誤過嗎?”學生含淚說:“誤過?!?/p>
他又補充說:“羌族女孩視信如命?!蔽覇枺骸凹偃缬袘?zhàn)事,你入伍了,出發(fā)時,你不會誤吧?”學生騰地站起,行了個軍禮,他說:“我會沖鋒陷陣獻出生命!”教室爆滿掌聲……我知掌聲出自對他的誓言,更出自他的軍禮的規(guī)范,軍人的范兒。
我說:“入學時軍訓課練的吧?”這時,學生齊答:“是——”他們朗誦詩,也沒這么齊過。回到講桌。這段師生閑話用時兩分鐘。其間窗外一只鷺鳥像是偷聽,翅膀亮了一下,掠過藺草,麥田,和河水。而此次課堂表情卻飽滿生動,剛才的話好像是湖水與微風的話……
老 段
學生聚會前夕,微信上議論:老段會在哪里呢?今天大家高興了。來,先放下筷子,再放下手機,這兩樣,等于是,暫放下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摟著,先拍一張傳上。讓大家看看老段,是不是像被抓回的,或30年后出世。細看,看到念書時同學都叫的老段,老師也叫老段。老段不老,還是原來的老。就是說,風塵仆仆的老段,沒變,如初心,里外一致。那么,這么多年,老段忙什么,念書時,老段喜歡照顧人,大家都找他。近來老段又去照顧誰?自然也照顧了難言,和風霜風雨。在刷臉時代,如果你要檢視一下所有的臉,你會在老段臉前,停頓下來,你即刻會在心里說:多美呀,縱然艱辛,沒事啦。如果你還有些抑郁,即刻會被這臉朗照。如果你遇了危險,你會對這張臉喊:快來救我。老段臉,天生悲憫,與熱腸輝映。沒有了解和判斷,直覺直達直信。好了,手機再放會兒,可以拿起筷子??曜蛹词切值堋:染瓢伞@隙?,同學,三十年陳釀,李白詩云: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學生周婷
直到周婷在網(wǎng)空出現(xiàn),真的,我已感到應離桌了。最后就借周婷仙指那么一點,就點到穴位上,窗口亮了,在暮春的晚上。電腦出了問題整個人也像出了問題,電腦有毒了整個人也像病了。這天,直到周婷在QQ里出現(xiàn)以前,真是什么也沒做成。幾位高手說沒遇到這種怪病,束手無策,好像也沒有天外黑客。是的,我在修改,屏黑了,周婷在遠處仙指那么一點,燈亮了。屏,開始退潮。網(wǎng)時代,我像個盲人,這一次我試圖被粘上去,像只孤獨的紅蛛,好在有周婷仙指做我的探杖,周婷是我的燈。
年
家親里教師多。年根這幾天打打麻將。四位老師,分坐東西南北。打牌與做老師沒關系,又有點聯(lián)系。教數(shù)學的,總愛算牌的概率;教物理的總言輸贏為相對;教農學的有點保守,總說到牌運,一半技藝,一半手氣;而我總對牌陣有感覺。總在心中惦著一手好牌。我不太愛“海底撈月”這種,即使來了機會,能持平靜;也不奢望“九蓮燈”那至境,那是麻仙的背影,夢里也幾乎不大可能相遇;我所喜歡的,是“杠上開花”這個詞。念著這個詞,就有無限快樂!這不,年前我真在杠上開出一次,且是唯一的一枝。接著,新春的香氣,律呂,花花鳥鳥,次第過來……
(注:“海底撈月”“九蓮燈”“杠上開花”三個美詞均為麻將頂級和牌用語?!昂5讚圃隆笔侵敢痪峙拼虻阶钅┑乃膹垼歼€沒有和牌。剩下此四張牌,只摸不出手,前三人分別摸起不和時,只剩下最后一人摸最后一張,這時手起錘落,恰好摸起的正是要的。此為麻將大和局之一?!熬派彑簟保卜Q“九頭鳥”。手里擁有的牌數(shù),兩頭為三個“1”三個“9”,中間是2345678。這樣,當麻友打出從1到9分別哪張數(shù)字牌,都可成和。這應是麻將最美的一個牌型,千載難逢?!案苌祥_花”是指手中的三張相同牌,等到別人打出第四張同牌時,即可成“杠”,恰好開杠由牌陣末端摸起的這張牌,正是等待中的收張?!案苌祥_花”也為麻將大的和局之一,但要比前兩種常見,成功率高,常?!艾F(xiàn)身”。應是麻局中最為開心喜氣之一種。)
三大頭海蜇批發(fā)部
周末,我看見一輛噴了“三大頭海蜇批發(fā)部”的小型貨車,有些好奇。就隨它到了“三大頭海蜇批發(fā)部”。部,設在寧波章水鎮(zhèn),這里有個古樹村。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在“三大頭海蜇批發(fā)部”,想看見三個大頭的海蜇,部里人笑著,告訴我這里沒有三個大頭的海蜇?!叭箢^”,是他們老板的乳名。老板過來問我:你是教書的吧,眼鏡里書生氣未脫。他說,他也曾經(jīng)是老師,教過小學。因生下時頭比身子大;長大了,頭也沒小過。小孩子們見了他就怕,后來他就做海蜇生意了。與“三大頭”分手時,他送我他寫的一本海蜇書。在古樹村,打開書,也打開了漁船,海流、潮汐、季風的信息……
漂
老師退休后垂釣。這樣,他只挪了兩地:從占講臺,到坐在河邊。河邊,有人釣就釣了,老師釣了又放了。不擔心河水肥瘦。驚喜他近九十的人了,眼睛那么好!瞇成一條縫,一線天,專注遠處的漂。黃豆粒那么小的太陽!在一河碧水中浮沉……他的魚漂,多為自制。羽毛的,梧桐木的……中空,實心,臥的,立的,隨意揮灑的,都有??粗兴F迷蒙,他的好視線也能穿過。
看著淺水,深水的訊息。時有風浪中的訊息。準確捕捉,并依然揚桿敏捷!這些功夫看著熟,也來自他曾經(jīng)的課上……他的漂,向遠。他玩的是長桿,推過半河,黃豆粒那么小的太陽!他的太陽,是他的,我看不見 。在水中央,大河的中央……
課堂點名
微信定位簽到。課堂實名制。課堂集結號。屏幕上顯出每位學生青春的頭像和臉龐,像同登一次榜。幾秒鐘后,集結完備。老師指出其中兩個虛位問及未到原因,課代表回答:一個還在醫(yī)室,一個在路上。
老師說:好,我們上課。多媒體大屏有彈幕飛過。大屏背景,是老師放上的一張照片,是家鄉(xiāng)神農溪的褐色巖壁。還能看見巖壁上那個有名的洞口,里邊駐扎生活著幾十萬只短尾燕。到現(xiàn)在仍是個謎,海上的燕子,怎么會駐扎在長江的巖洞。當然,老師講的內容,與我對畫面的閃想沒有關系。
初春,學生心中正伸展著專業(yè)的花枝。在線平臺上,有碩果,也有待放的蓓蕾……
……
(節(jié)選自《課堂記》,詳見2021年《美文》十一月號)
【姜宇清,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文藝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并收入多種年選及大學教材讀本。作品入選《中華散文百年精華當代閱讀經(jīng)典》《中國散文百家譚》《詩刊創(chuàng)刊60周年詩歌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