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語作家小說專輯】 《江南》2021年第6期|余澤民:天籠
推薦語
匈牙利第三波疫情爆發(fā)后,每天新感染和死亡的人數(shù)都迅速攀升,政府下令封城、宵禁、停課、關店。在令人絕望的隔離中,“我”開的快餐館也被迫停業(yè),導致一系列難以應付的危機。更不幸的是,從國內過來的父親和“我”一起染上新冠病毒,還比“我”先行半步……小說以獨特的視角,通過一個魂靈在生命按下刪除鍵之際,深情回顧父輩以及自己跨國多年愛恨糾葛的一生,表達了人性的善惡糾結,沉重又不乏光亮,折射出思想的深邃性和穿透力。
天 籠
□ 余澤民
將自己全部匯聚到一起,倒也不是一樁很費力的事情,至少沒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困難。自從受精卵在母親的子宮里第一次分裂開始直到現(xiàn)在,可以說,我始終都有意無意地在為現(xiàn)在的這一刻做準備,盡管我從來都不清楚“這一刻”會是哪一刻,即便它正在發(fā)生,正在降臨。
總之,在這個三月中旬的黃昏時刻,用不著發(fā)行動暗號,用不著做總動員,我就自發(fā)、自動、悄然有序地行動起來,順著或粗或細、或深或淺的膽管胰管椎管骨小管氣管支氣管輸精管輸尿管以及密如蛛網的動脈靜脈毛細血管,沿著大腦褶皺的復雜溝回、海馬體優(yōu)美的齒狀回、五臟六腑的迷宮式管腔、肌肉肌腱肌膜筋膜骨膜骨腔,穿過正發(fā)著40度高燒的肉身內所有可能穿過的滾燙間隙,最后匯聚成一口氣,從微張著的口腔和鼻腔里逃出來,就在接觸到空氣的那個剎那,我突然激靈地抖了一下,感覺到從未體驗過的冰涼和酣暢。
我自由了?這是我溜出皮囊后的第一個念頭。
莫非這就是自由的滋味?這就是傳說中那種不被禁錮、不被控制、不被指使的自由感?然而,沒等我來得及咂摸清楚這股突如其來的異常興奮,就已看到病房門突然被人推開,身材敦實、渾身包裹得像宇航員一樣的護士長阿格奈絲拎著兩只吊瓶走了進來,將它們掛在我隔壁病床床頭的輸液架上,然后嘟囔著什么,低頭給那位身材魁梧、上臂刺青的吉普賽漢子扎點滴。她沒有理睬我,或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緊隨護士長進來的,還有同樣全副武裝的年輕男護士喬巴。
嚴格地講,喬巴并不是正式的護士,只是護校學員,現(xiàn)在他是以“實習生”的身份來填補空缺。就在半年前,小伙子還是蹬著單車滿城飛馳的“送餐男孩”,他聽說疫情期間護士緊缺,護校臨時擴招,就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一來他早就想找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二來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入這行的門檻大大降低,他可以一邊干一邊學,相當于半工半讀,除了實習補助外,還可以拿一筆不菲的“疫期獎金”。他當然清楚在過去一年里,當?shù)蒯t(yī)護人員的感染率很高,現(xiàn)在進入這行,代價是要冒被感染的風險,但是小伙子相信自己年輕軀體的免疫力。每次喬巴給我抽血,至少要扎上三四針才能找到血管,每次我都主動安慰他:“對不起,我的血管太細,像嬰兒的,護士長也做不到一針見血……”雖然在抽血、扎點滴的技術上他還不夠過硬,但是幫病人翻身、換床單他絕對是最麻利的,尤其在需要搬動病人時,喬巴是病房里的大力士,女護士們都很喜歡他。
進門后,喬巴朝我這邊瞅了一眼,立刻皺起眉頭,一臉嚴肅地徑直走過來。由于他的腳步邁得太急,我來不及躲閃,于是跟他撞了個滿懷。我禁不住驚叫,但發(fā)不出聲音,瘦高的喬巴像穿過空氣一樣地穿我而過,絲毫沒察覺到我的存在。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不僅無聲,而且透明。我看到病房門關得只剩一條細縫,于是搶步上前,溜了出去。當白色的木門在我身后撞上的剎那,我這才想起:驚慌中,我都沒有回頭看一眼自己。
說真的,就在我從口鼻中逃出來前的那個剎那我還很好奇,想知道自己到底長一副什么模樣。雖然我已跟自己這副皮囊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盡管對于它五臟六腑內的氣味、溫度,以及黏膜的光滑度和皺褶都了如指掌,甚至能數(shù)清它內部的所有結節(jié)、潰瘍、贅生物和鈣化點;盡管我能從足底動脈弓到頂骨下腦膜中動脈溝間的距離算出它的身高,能通過積蓄在肝臟內、血管壁和大網膜上的油脂量估測出它的體重和體型;盡管我熟悉它的聲音、喘息,包括呻吟時口鼻中氣流的速度和氣味,還有自己的脾氣和秉性——想來它的脾氣和秉性就是我的——,但是我從來沒看到過它的相貌。說來也怪,即使是在照鏡子時,我也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即使它能夠看到,我卻看不到。因為透過它的眼睛,我看到的鏡子總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我猜,這可能是因為魂靈只能看到有魂靈的生命實體,而鏡子是無法折射魂靈的,因此我的皮囊在鏡中看到的只是基于光學原理能夠折射到鏡中的虛假影像。
病房走廊里寂靜空蕩,棚頂?shù)墓軣魹⑾孪痉郯愕臒晒?,我本該感覺到緊張的心跳,但卻沒有,因為我把尚且熱乎的心臟留在了床上,所以我感覺到的緊張感,只不過是在應激狀態(tài)從記憶中調取出來的虛擬感受。沒看就沒看吧,無所謂!說老實話,我并不留戀那副囚禁了我四十年的舊皮囊,尤其在中年危機的惱人階段,我開始對它生厭。再者說,當時即使扭過頭看,也未必能看到那張臉,因為我已經離開了它,或者說,離開了自己。想到這里,我迅速打消了折返的念頭,而是被窗外尚未全熄的天光吸引住了?!白杂伞?,這個剛才冒出過一次的字眼重又冒了出來,并且無端地疾速膨脹,催促我趕快離開這里,趕緊出去,去到外面的夜空下享受這份終于降臨、讓人如釋重負的自由。
病房的走廊雖然挺寬,但由于貼著墻壁立著一排高低不等、顏色不同的氧氣瓶而顯得狹窄,氧氣瓶有新有舊,顏色不一,有紅色、藍色或白色的,高矮胖瘦也不一樣,想來已經調集了醫(yī)院所有的儲備;要知道,在新冠病房里,氧氣就是最救命的靈丹妙藥。
這棟樓原是布達佩斯F區(qū)圣約翰醫(yī)院心血管科的病房樓,疫情暴發(fā)后,原有的病人被統(tǒng)一疏散,整棟樓被改造成隔離制度嚴格的傳染病區(qū)。病人不可以離開病房,管床醫(yī)生也只有每天早晨查房的時候進病房一次,平時只有身穿笨重隔離衣,戴防護口罩、發(fā)罩和面罩的護士們按照工作時間表進進出出。當我斷定肯定沒有人能看到我后,稍稍鎮(zhèn)定下來,并聽到走廊拐彎處的護士站有人在用疲憊的嗓音打電話,在向對方通報某位患者病情。我本想好奇地停下來偷聽,但這時候身后有扇房門被砰地撞開,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拖拽機器的響動,我猜一定是他們發(fā)現(xiàn)我已經咽氣,最后再程序性地為我測一次生命指征。
我吃了一驚,不再想逗留,立即轉過樓道拐角,迎著有穿堂風吹來的方向逃去。從一扇對開的磨砂玻璃門出去,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電梯間,但我并沒有等電梯上來,而是沿著“緊急通道”的水泥樓梯下去,七拐八拐,找到了幾天前急救人員推我進來的那扇鐵門,并從那里溜了出去。我回想起自己戴著吸氧面罩、抱著一只炮彈大小的白色氧氣瓶坐在輪椅上的情景,當時我燒得暈暈乎乎,咳嗽一下整個胸廓都疼得發(fā)緊,隨身帶的除了手機和證件外,外套口袋里還揣了一支圓珠筆和幾張皺巴巴的白紙,那是準備寫遺囑用的,但是最終沒有用上,因為人在清醒的時候,總會覺得時候未到。
我感覺自己的身子很輕,輕得像一簇鵝絨或蘆花。外面很冷,而且有風,畢竟是倒春寒的三月天。不過,冷對我來說同樣是一種綜合性經驗,只是我根據眼前的景色作出的判斷,因為我看到在高處顫抖的枯枝、在路邊打著旋揚起的敗葉和壓在病房樓頂?shù)你U灰暮色。事實上,無論我的身子有多輕,風也不可能把我吹散,頂多只能吹透、吹過。沒有了日漸松弛的皮膚,盡管仍能感覺到身形的存在,但看不到具體的邊界,因為我是一個透明體。
沿著記憶中被送進來的路徑往外走,醫(yī)院的大院開闊、空寂,不見人影,我都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似乎我的腳根本就沒有觸碰到地面,而是懸浮在地面上。自由,我又冒出了這個念頭,這是期待已久的理想狀態(tài),于是我又興奮起來,張開雙臂在滿是裂紋的柏油路上快樂地蹦跳、轉圈,在想象中喊叫,想讓全世界知道。我為這突然降臨的自由激動不已,盡管我無聲無形,沒有人能看到我的表達,我不在乎。
突然,一輛急救車從前面路口拐出,剛剛息掉蜂鳴聲,穿過兩棟病房樓間的高大拱門朝我這邊駛來,一對刺眼的車燈無情地投到我的身上,我怔了一下,感覺遭遇到伏擊式暗殺,下意識地想要躲閃,但已經來不及了,司機瘋狂加速,猛地將我掀翻、撞飛,卷入輪下,碾成了相片,剎那間我被一個刺眼的光團吞噬,亮如白晝,意識喪失。
接下來是大災難后的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像電影屏幕上的鏡頭切換,一切又歸復到平靜的敘事:一輛紅色急救車停在不遠處我剛從那里溜出的大鐵門前,兩位健壯的急救人員動作麻利地將一位坐在輪椅上的患者抬下車,然后推上門前的斜坡,我雖然看不清楚,但能夠肯定,那人也跟我當初一樣戴著吸氧面罩,抱著氧氣瓶,心里充滿對死亡的恐懼。這時候我已恢復了意識,發(fā)現(xiàn)自己既沒有被掀翻,更沒有被撞飛或碾扁,而是毫發(fā)無損地站在柏油路當中,就像在被光團吞噬前的那一個瞬間。
天哪!這難道是真的?!我驚異地問自己。
我不僅獲得了自由,無形無聲,而且還刀槍不入,得到一副不死之身。看來死亡并沒有那么可怕,既然人死之后不會再次死亡,那么也從此遠離了恐懼。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永恒?
我很想立即將這一徹悟告訴所有還活著的人,假如真的能告訴他們的話,那肯定能幫助改變活著時的焦慮心態(tài)。遺憾的是,我無法告訴任何人,就像過去的亡人也從來未能告訴過我一樣。這是上天的設計,是留給人的驚喜。想到這里,我反而變得踏實了。
回想這一年多漫長的、令人絕望的隔離,餐館被迫停業(yè)導致的一系列難以應付的危機,我就會感到煩躁不安。你想啊,政府下令封城,宵禁,強制性停業(yè),可房租水電費仍要照交,公司稅和個人稅分文未減,人家的大飯店多少能得到些政府支持,但我開的那家“栟櫚山快餐”只能自生自滅。我花一大筆錢從國內辦出來的大廚唐師傅去年冬天就自謀出路,跟越南人聯(lián)手,倒賣起口罩、消毒液等硬通貨,并挖走了店里匈語最好、最討客人喜歡的跑堂小范,因此,即便明天疫情結束,恢復營業(yè),我的小店一時半會兒也開不了張。再過四個月,托米就滿十八歲了,但我已經半年多沒見過他,伊倫娜以“要保證老人安全”為借口不讓他見我,她說的“老人”指我父親,父親的確年過七十,有基礎病,屬于危險人群……自打她跟我分手之后就形同陌路,把過去對付客戶的本事全都用到了我身上,如果說我們還保持了某種聯(lián)系,那就是她利用兒子當武器向我發(fā)起戰(zhàn)爭,我越來越怕她、恨她,有時候恨到要咒她死的地步……但是沒有料到的是,最后先死的是我,這讓我自覺很懊喪。
父親還躺在太平間里,沒來得及下葬。他跟我一起染上的新冠,出現(xiàn)癥狀比我早兩天,一同住院,比我先行了半步。父親倒是留下了遺囑,求我發(fā)發(fā)善心,將他的骨灰?guī)Щ馗=ɡ霞?,把他跟我最討厭的陳姨葬到一起。陳姨是他老伴兒,但不是我媽;我媽在我還上幼兒園時就死了。忽然,我想起被急救車拉走時可能在忙亂中忘了關窗戶,不過家門肯定是鎖了的,因為父親有偏執(zhí)癥,他忘什么都忘不了鎖門。對了,還有那輛已經交了全款、兩周就能提出來的新車,好在我已在電話里告訴過托米,那輛車是用他的名字買的,是我提前為他準備好的成年禮,我想讓他知道,他老爹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有本事掙錢,而且很喜歡他,不,是很愛他,盡管“愛”這個詞我從來都沒跟他直接說過。讓我惦記的,還有留在老家的阿芳和大森,至少我該給大森留幾句話,讓他知道我的愧疚,即使我沒給他留下遺囑,他也能名正言順地繼承我留下的一切……總之,跟所有死人一樣,我也淤積了無數(shù)活著時候留下的種種苦悶、無奈、疲憊和遺憾,但是奇跡的是:此時此刻,在撞翻并碾扁我的那個光團熄滅之后,所有的焦慮都在剎那間不復存在;像水一樣被潑了出去,像按下了電腦的“刪除”鍵,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解脫,如快刀斬亂麻,這是一了百了后的輕松。
遠遠看到在醫(yī)院大門口的門房里亮著昏黃的燈,透過蒙了一層哈氣的窗玻璃,我瞅見值班師傅正披著大衣低頭看手機,想來他在看滾動新聞:今天又新增了多少人感染,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做了核酸檢測,多少人在家隔離,多少人住院,多少人上了呼吸機,多少人接種了疫苗,多少人已在官網上登記;當然,肯定還有關于疫苗種類、效果和副作用的爭議,政府新公布的防疫措施,反對黨對執(zhí)政黨的不懈攻擊,凡是對方擁護的我們全要反對,凡是對方反對的我們全要擁護,越是在面臨大災難的時刻,政治博弈也越發(fā)簡單……不過對我來說,這些熱點新聞不再有意義,因為那些都是還擁有皮囊的人關心的事,而對于沒有了皮囊的我來說,管他什么新冠舊冠,反正我已經百毒不侵。是啊,自由多美好!它還意味著不再擔驚受怕,不再被威脅。無論病毒,還是生活,它們都已經威脅不了我。
不用麻煩門房師傅開門,我就從綠漆斑駁的鐵柵欄的縫隙間輕而易舉地鉆了出去,站在人行道上怔了片刻,定了一下心神。
街燈昏黃,在濃云密布的暮色下顯得比平時明亮了一些,每棵樹的樹根下堆有灰色的積雪,街道兩邊停滿了車,由于路很窄,所有汽車的右側車輪都騎在馬路沿上,歪著車身,看上去給人以一種不安定感。雖然我對這條街道還算熟悉,但卻是我自己第一次走——我指的是,在離開了自己的皮囊之后。以前我常帶父親來這里看病,托米也是在這家醫(yī)院出生的,那時候伊倫娜對我還很好,甚至主動跟我說過,“等孩子長大些再結婚也不遲”。那時候,我對她心存感激,而且充滿激情,真的動過要娶她的念頭。那天為了接母子倆出院,我特意跑到城郊的二手車店處理掉舊車,買了一輛只有四年車齡的紅色“大眾”,只為圖個喜興,當我將右側車輪騎到馬路沿上停車時,還不小心刮了一下底盤。嬰兒是我用一只塑料籃拎出來的,當時也是從這個大門出來,紅色“大眾”就停在街對面??匆娦⊥忻椎牡谝谎?,就讓我想到了大森,托米要比大森白凈,薄如蟬翼的皮膚下血絲畢現(xiàn),睫毛也要比大森長得多,但肉眼泡和塌鼻子還是都隨我;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罪人。當然只是一個閃念,很快我就被小家伙征服一切的可愛和伊倫娜渾身洋溢的幸福融化了。
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路邊的車輛,沒有紅色的,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那款“大眾”。街上偶爾有行人出現(xiàn),都戴著口罩,而且看上去都像是特工,他們有意識地繞開彼此,即便迫不得已地擦肩而過,也會不由自主地將臉扭向一邊,生怕吸到對方呼出的污濁空氣。由于疫情,全世界的人都相互懷疑,彼此提防。我跟他們不同,我故意迎著行人走上去,跟他們撞個滿懷,讓他們渾然不知地穿我而過,我時而沿著右側的人行道,時而橫穿馬路走到左側,不放過街上的任何一個人,不管是迎面走來的,還是走在我前頭的,我都會忍不住地加快腳步,穿身而過……這感覺就像玩“奪金闖關”的電子游戲,見一個吃一個,見兩個吃一雙,如果遇到遛狗的人,就連人帶狗一起吃掉!有的時候,接連走過幾條小街,拐過幾個街口,都難捕殺到一只獵物,于是我就會變得心煩意亂,嗓子眼干得冒出一股血腥味——當然這也只是“感覺”,我哪里還有喉嚨。突然,我瞧見遠處街角站著幾個斗膽聚群的年輕人,我立即像饑餓的豹子猛撲過去……BRAVO,晉級成功!我儼然是《魂斗羅》游戲里被操縱的英雄,殺人已經殺紅了眼。我眼觀六路,左騰右閃,動作越來越熟練,越來越敏捷,越來越激亢,越來越上癮,慣性的加速度已難以自控。
前面是19路無軌電車站,正好有一輛公交車從我身后駛來,緩緩停到站牌前,一位戴著花口罩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下車,一手攥著拐杖,一手拎了一只看上去很沉的大塑料袋,動作遲緩,但司機顯得很耐心。可是我實在沒有耐心等她下來,于是穿過她的身子縱身上車。我很得意:既然沒有誰能看到我這個透明人,所以也用不著戴口罩,再嚴厲的規(guī)定也限制不了只屬于我的自由。
隨著電車的啟動和加速,車身劇烈抖動了幾下,開出十幾米后才逐漸變得平穩(wěn)。車廂內總共只有三位乘客,而且相互都隔了五六排座位,我從從容容地走過去,逐個坐到他們身上,“吃掉了”他們,然后站到駕駛室虛掩的玻璃門前,透過車頭寬大敞亮的玻璃窗,望著前方空蕩的街道出了會兒神,然后瞥了一眼大口罩遮臉的女司機,忽然喪失了游戲的興致。算了,饒了她吧,我心里暗想,隨后坐到離我最近的一個座位里,也跟其他乘客一樣,將臉轉向車窗外,一邊看冷清的街景,一邊透過玻璃反光看搖晃的車廂,感覺自己安靜了下來。
車廂里燈火通明,跟街上比完全是地球的兩側,這讓我想到醫(yī)院病房,猜想此時的喬巴正在最后一次幫我擦身,希爾薇已經將心電圖機的一大堆電線卷成團,收好,將推車拖走,然后回到病房給男孩當幫手。他們倆站在病床兩側,拔管,翻身,換墊子,遞毛巾,動作相當默契,想來這幾個月他們已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早已克服了生理上的嫌惡和心理上的懼怕,甚至會在操作過程中偶而抬頭,四目相觸,做無聲的交流。據我這些天的觀察:他倆正在“靠近愛情”……或許正因如此,我慶幸自己及時溜走,不必正視自己向他們袒露萎蔫下體時的恥感和自卑。不管他們對處理尸首是多么的習以為常,但是在我看來,讓年輕人面對我這樣的現(xiàn)實還是非常殘忍的。
父親咽氣時,我就躺在兩米外的病床上,但是渾身無力,動彈不得,只能目不轉睛地盯著喬巴和希爾薇的一舉一動。他倆一言不發(fā),將老人擦洗干凈,然后蓋上一條漿洗過的白被單,上面印著紅色字母的醫(yī)院字樣……離開病房前,喬巴特意來到我床邊,說了一句類似“節(jié)哀”的匈語,隔著被子摸了一下我的腿。人在傷心的時候更容易被擊中,就在那一刻,我憋了很久的淚突然涌出,我一連道了好幾聲“謝謝”,由衷感激他代我為父親做了本該由我去做的那最后的一切,感激他為我們冒的那么大風險,“謝謝,謝謝”,我哽咽著說不出別的話來。如果說醫(yī)護人員是抗疫英雄,那么喬巴和希爾薇則是一對天使。
有天使送行,父親也該知足了。雖然我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始終懷疑他是有罪的,他在我母親的事情上隱瞞了什么。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一位有丈夫、孩子的小學女教師會是一個“女流氓”,而且還是“死不改悔的流氓頭子”。我向人打聽過,那年母親確實被以“聚眾淫亂活動”的罪名槍決的,但有人說她是冤枉的,是被陳姨出賣,替陳姨頂罪,陳姨才是出了名的“交際花”。我也問過父親,但他一口否認,說我母親的死是“吃了性子太剛烈的虧”,如果她當時低頭認個罪,本有可能留下性命的,可是她不肯,并將所有責任都大包大攬到自己頭上……現(xiàn)在回過頭看,年輕人聚在一起跳舞根本就不是罪。據我推測,舞會肯定是陳姨挑的頭,因為那時候她還單身,有耐不住寂寞的理由;即使退一萬步,我母親也是為陳姨搞的,幫她牽線搭橋,畢竟她們是插隊時結下的拜把姊妹。有一次陳姨想要跟我解釋什么,但被我用唾沫啐了回去,我不想聽!或者說,不敢聽,潛意識中我很怕她會講出什么迫使我理解的理由,但我不想理解,不可以理解!我需要有個人讓我去恨,這樣才能保證讓我相信母親是冤枉的,是潔凈的。我讀初三時,父親背著我跟陳姨登記結婚,這件事我還是從照相館賈師傅的二兒子嘴里知道的,他看到他倆去拍結婚照。不過父親并沒有主動告訴我,陳姨也沒有搬到我家,我知道他們顧忌我;于是我將計就計,假裝不知,用這種方式懲罰他們,覺得暗自解氣。但從那時候起,我開始籌劃逃離這個家。
我第一次逃,是考上一所住校的職業(yè)高中,三年幾乎沒有回家,然而在客觀上成全了他們,父親和陳姨住到了一起。第二次逃,是職高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家門口一家廠子里當無線電技師,不得不搬回家住,造成房檐下的冷戰(zhàn)。工作幾年后,父親說有戰(zhàn)友為我提親,問我有沒有打算。我猜到這一定是陳姨的主意,想讓我早立門戶,他倆早得安生,但我還是痛快地答應了。女方是誰無所謂,我只把成家當做一次逃離的機會,哪怕只是象征性獨立。為了給我們辦結婚手續(xù),父親托人讓我在戶口本上早“出生”了一年半。領證當天,我就跟阿芳搬進了后院小屋,門窗上貼著紅喜字,在婚禮之前就入了洞房。
阿芳是個安靜、拘謹?shù)泥l(xiāng)下姑娘,即便我們領了證也談不上親近。好在那是性欲勃發(fā)的年紀,那種事只要發(fā)生了一次,就會成癮,即便我對阿芳說不上喜歡,但還是很容易地迷上她的身體,每個晚上,即便有時感覺到她的勉強我也不管,結婚不就是為那個嗎?我把對父親的不滿、對母親的想念、對陳姨的怨恨和對自己的可憐全部轉化成了生理能量,不出一個月就讓阿芳懷了身孕,隨之而來的是不知所措的緊張和亢奮無處發(fā)泄導致的壓抑。
終于熬到大森出生,我的郁悶反而加重,阿芳為了照顧嬰兒,跟我分了床,我這才明白朋友的忠告,“老婆懷孕那天,就是你禁欲之日……”但我明白得太晚了。大森很可愛,但可愛歸可愛,我還是對他抱有難以啟齒的敵意,我跟阿芳的關系也變冷淡,有時會冒出無名的邪火。于是我又動了逃走的念頭,而且又逃成了。
大森未滿周歲,我就在熟人鼓動下買了一張橫穿西伯利亞的K3號國際列車票,卷入赴東歐淘金的大潮。動身那天,陳姨也跟父親一起從老家趕到北京為我送行,我登上列車之前,她也想跟父親那樣擁抱我一下,但是被我推開了。她流了淚,說并不怨我,祝我順利,隨后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說她欠我母親的那條命,也是欠我的……還說,“其實誰都沒有罪”。如果那一刻我追問了,她肯定會如實告訴我一切,但我忍住沒有問,我不管她說的“罪”是指什么,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那時候我年輕得只知道恨,不想問究竟。
時間過得飛快,期間發(fā)生了許多變故。自我離開家后,父親和陳姨過上了幾年美滿的日子,我則橫下心六七年沒回家。第一次回國,我是為接父親來布達佩斯,并花了一大筆錢打通渠道,以“親人團聚”的名義給他辦下了居留身份,請他幫著照看托米。我忙于生意,他跟伊倫娜相處融洽,為了我,只字不提阿芳的事。父子終于團聚,他當然高興,但又在心里惦著陳姨,卻忍住不說,他知道我不可能接受她。后來,陳姨患上了胰腺癌,從確診到離世總共不到半年。盡管我試圖阻攔,父親還是趕回國料理后事,回來后仍只字不提陳姨。在父子倆之間,那個女人終于不存在了。都說時間可以醫(yī)治一切,不知真的醫(yī)治好了,還是人心變得麻木,我積聚的怨恨也逐漸淡了,特別在伊倫娜帶著托米跟我分開之后,我跟父親相依為命,更不去碰觸糟心的舊事。如今老人走了,帶走了母親之死的秘密,結束了上輩人的恩怨情仇。我不再恨誰,真的不再恨了,盡管我還是不知道真相,但無論真相如何我都能理解,尤其是,當我意識到像我父親這樣窩窩囊囊活一輩子的上一輩人居然曾經有過比我們這代更加坎坷、無奈、暴烈、血性的青春后,不僅為自己曾經犯渾和殘忍感到懊悔,而且生出欽佩。當然,說“一點都不知道”也不是真的,我知道他們仨從小就在一起上學,之后一起插隊,一起回城,是要好得不分你我的“鐵三角”。
電車駛進了終點站,車門打開,車廂里的燈熄滅,我從一片黑暗跨入另一片黑暗。天空中徹底見不到光亮,街邊的店鋪也大多數(shù)黑著,只有幾家店的展示窗亮著燈,在人行道上投下一塊塊菱形的光,時而跟被街燈抻長的樹影交織在一起。由于不再玩“殺人游戲”,我不再感受到自身存在,我低下頭看自己的腿、胳膊和手,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摸不到。一個透明人,或一塊空空的黑夜,我這樣想著,將右腳抬起,并伸到一家古董店櫥窗的光亮下看了看,真的什么都沒看見,連輪廓都沒有。我是一個透明的人,或是一團空氣,這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我無法用經驗判斷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來到一個寬敞的十字路口,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隆隆轟鳴,我循聲向大道的盡頭望去,望到夜幕下一座金黃色的宮殿以頂天立地的氣派聳立在空曠的廣場和低沉的濃云之間。那是布達佩斯東火車站,那座建筑對我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二十五年前一個夏日的午前,我就是在那里跳下火車,經過一個星期的歷險,拖著比我體重沉三倍的貨包跳到站臺上。那年我二十二歲,還是個愣頭青。
讓我感到不解的是,父親不但沒有阻止我出國,還東挪西借地為我湊了一筆錢;阿芳也沒阻攔,反而安慰我說,既然決定出去那就放心地去闖吧,她自己帶大森沒有問題,更何況還有她媽媽幫忙,她囑咐我只身在外安全第一,掙到錢要想著寄回家里,“不能讓父親替咱們還債”,她這句話說得很俠義,比我要好。到了布達佩斯,我發(fā)現(xiàn)掙錢并不像原來想象的那么復雜,這里有不少福建同鄉(xiāng),關鍵時刻總有人幫忙或指路。跟老鄉(xiāng)們一樣,我先貸貨練攤,然后跟攤友湊錢拼柜,百貨店的錢不好掙了,就改開餐館,中餐館開不下去了,改做快餐,生意雖然幾起幾落,算不上成功,但匯回家里的錢也夠給阿芳母子蓋一棟小樓,多少彌補了心里的愧疚。我這個人雖然沖動任性,有時候犯渾,但骨子里并不是絕情的人。
每次跟阿芳通話,我都會給她吃定心丸,說“再掙上兩筆錢就回國,我可不想老死在這里”……我不知道阿芳是否相信,反正她沒有催過我、跟我鬧,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太可能回去!在這里我還能干點什么,回國后就變成廢物一個,這些年家鄉(xiāng)變化太大,我攢下的這點錢既不夠投資,也不夠養(yǎng)老,更何況還有了伊倫娜和托米……如果說我對大森的情感主要是愧疚,那么我對托米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疼愛。在感情上我跟托米系得很緊,伊倫娜很清楚這一點,這是我的軟肋,所以她利用這一點爭取得到更多,唯獨不要我。
我踩著瑟瑟抖動的樹影,如朝圣般地向前走去。穿過灰色水泥磚鋪成的鮑羅什廣場,路過聳立在廣場中央的青銅雕塑——據說這是奧匈帝國時期的交通部長,布達佩斯的東火車站和西火車站都是在他的指揮下興建的,設計東站的是匈牙利本土建筑師,設計西站的則是鼎鼎大名的埃菲爾,對,就是設計巴黎鐵塔的那一位……這些知識都是伊倫娜告訴我的,她還說鮑羅什·伽博爾的綽號叫“鐵部長”。伊倫娜在設計學院讀過書,比我這個中專生要有文化。不過當我倆墜入情網時,我是她的老板,她受聘在我開的服裝公司里搞設計。跟她在一起,我雖然嘴上不肯承認,但心里仍克服不掉自卑感,當然也出于同樣的心理,我跟她在一起時很滿足,甚至有一股掩抑不住想要炫耀的虛榮。如果說世界上一物降一物,那么伊倫娜就是被上天派來降我的。
疫情期間,鐵路照常運營,火車站大廳的門敞開著。我走上臺階,看到門口貼著一張醒目的告示,上面畫了一張戴口罩的側臉,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我習慣把口罩塞在右側褲兜里——當然沒有摸到,不僅沒摸到褲子,連腿都沒有,我驚得一激靈打了個冷戰(zhàn),意識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車站大廳確有帝國氣派,高大輕巧的金屬舉架,采光很好的大玻璃窗,站內的磚墻也漆成跟外墻一樣的艷黃色,整體感覺輕盈敞亮。有幾位旅客扶著箱子在站臺上等車,自覺保持一米五的距離,而且都戴著口罩,有一個年輕人還戴了面罩。我漫無目的地沿著站臺往前走,清楚地記起當年下車是在最左邊的站臺。
“當—嘀噠當—嘀噠當—”,這時候車站的大喇叭里突然響起一段不超過五秒的熟悉旋律,播音員隨即用嘹亮的嗓音提醒旅客們注意:維也納至布達佩斯的列車馬上就要進站。
我走到站臺最遠的地方,望著在視野中出現(xiàn)并鏗鏘駛近的列車,我望著,等著,心跳加快,那鏗鏘滾動、隆隆震耳的車輪聲喚起了隱匿已久的流浪沖動。很快,一列藍色車身的國際客車呼嘯進站,雖然已經開始減速,但是前沖的氣勢仍很兇猛。忽然,在其中一節(jié)車廂的一塊車窗玻璃后,我隱約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黑色短發(fā),眉毛上吊,眼角細長,下巴尖翹,喉結隨著吞咽上下蠕動,臉上洋溢著青春的野性和莽撞的英氣,但仔細再看,那男孩的表情頗為古怪,眉心微皺,目光渙散,鼻翼扇動,嘴唇微張,頸項前伸,臉頰潮紅,說不出是掙扎的痛苦,還是憤怒的猙獰。
剎那間,我猛然回想起一個場景,確切地說,是身體記憶幫我復活了一個時刻,我清楚地感覺到那一刻面肌失控的痙攣、全身緊繃的張力、右手擼動的速度、掌心里熱辣的脈沖和驟然噴涌的潮濕;我居然想了起來!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痛快、自由、放縱、銷魂的一次高潮。此時此刻,盯著車窗上的那張臉,我可以斷定:這張年輕的面孔就是我!那是年輕時的我!剎那間,在這多年之后,我恍然理解了當時那股難以克制、也不想克制的莫名沖動。
那是在K3列車的二等車廂內,由于下一站就是布達佩斯,我興奮得一整夜都沒能睡著。黎明時分,我拉開淡棕色的車窗布簾,看到窗前閃過的樹影和遠處燃燒的曙色,感覺生活的大幕正徐徐拉開,想象和希望,擔心和好奇,焦慮和興奮,所有的感覺都雜亂無序地交織到一起,此時此刻,似乎體內所有的神經元都同時開始放電,所有的腺體都同時釋放出荷爾蒙,片刻之間感到渾身的每塊肌肉都纖維緊繃,血脈怒張。車廂里很安靜,只有上下兩張臥鋪,我扭過臉看了一眼還在上鋪熟睡的旅伴,再難自持,于是我將左手撐在窗玻璃上,上身前傾,腳弓緊繃,將大腿根抵在小餐桌的邊緣,望著窗外晨曦中的原野微聲地呻吟,抖韁縱馬。
許多年過去,我本以為年輕時爆發(fā)的片刻沖動早已消失在無數(shù)相互掩埋的記憶深處,沒想到竟然還能還原得如此清晰,那種想讓全世界知道的亢奮和自由感,此刻重又變得真真切切。是的,這張臉是我的,毫無疑問!因為此時此刻纖毫畢現(xiàn)的生理感受和肌纖維的記憶,就是跟這張臉的表情緊系在一起。在我窩囊的半生中,那是最不羈的時刻。
當當,當當,當當……城內眾教堂的鐘聲突然一齊敲響,聲音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悶,有的亮,有的緊促,有的悠然,但匯成了一首協(xié)奏曲在夜空中回蕩?,F(xiàn)在是晚上八點整,宵禁的時間到了!我環(huán)顧四周,車站里已經沒有了旅客,有兩名消毒人員身穿隔離衣,頭戴面具,各背一只塑料桶,手中攥著長桿噴槍在地上噴灑消毒液,車站大門只關了半扇,我徑直出去,沒人會看到我。
若在以往,夜里的老城會很繁華,尤其是在火車站周圍,晝夜都會車水馬龍,可是如今被疫情給鬧得“荒涼得如同戰(zhàn)后的廢墟”。這個比喻我是從隔壁老鄰居嘴里聽到的,卡博爾大叔已經九十歲了,身子骨仍很硬朗,每天都會在懸廊上放風、踱步,不管誰從他門前經過,都會被老人攔住聊天。他說他這輩子經歷過三次宵禁:第一次是從1944年圣誕節(jié)開始的布達佩斯圍城戰(zhàn),空襲警報不絕于耳,城里到處火光熊熊,將近一個半月,他都跟家人一起驚恐地蜷縮在地下室里,渾身潮冷發(fā)霉,浸透了一股死亡的氣息;第二次是1956年深秋蘇軍開進布達佩斯,巷戰(zhàn)激烈,到處都是戰(zhàn)場,大地在坦克的履帶下顫抖、沉陷,許多棟樓被炮彈轟出一個個窟窿,就像張開的嘴并被敲掉了牙齒,人們再次躲進了地下室。他萬沒想到,活到了這把年紀,居然又遇到一次宵禁,只是這次看不到敵人,敵人卻無處不在,雖然建筑沒變成廢墟,但是同樣沒有了生氣。
跟周邊國家相比,匈牙利的第一波和第二波疫情相對較輕,當然那時候人們都很謹慎,但自從第三波疫情暴發(fā)后, 每天新感染的和死亡的人數(shù)都迅速攀升,越來越多的熟人中招,我住的那棟樓有多人感染,電梯已很久沒人敢用,通向庭院的門也總是敞著,因為誰都不愿意去摸門把手……再次宵禁,停課,關店,連街頭小公園也禁止穿行。雖然餐館可以做外賣,但廚師、跑堂都走了,我只得掛出“停業(yè)”的牌子閑在家中,趁機把屋子刷了一遍,去食品店采購也速戰(zhàn)速決,手上永遠是消毒液味?,F(xiàn)在回想,家里的病毒很可能是父親帶回來的,因為他背著我從廚師老唐那里搞來幾箱N95口罩和免洗手消毒液捐給了布達的一家街區(qū)醫(yī)院,因為他得知伊倫娜在那里當志愿者,實際上伊倫娜的男友在那里工作。父親這么做,一是想幫我們緩和關系,二是給托米也捎去一些口罩,順便打聽一下孫子的情況……我敢肯定,父親十有八九是在那次送東西時感染上的,不是在醫(yī)院,就是在出租車上,事后我再怎么埋怨他也于事無補。
我意識到現(xiàn)在該去看一眼托米,這將會是最后一眼,于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忽然有種緊迫感,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逗留多久,隨時都有可能被招走。招走?被誰招走?被上面來的天使,還是下面來的小鬼?關于死亡,以前聽到過那么多種說法,不知道哪一個是真的。
母子倆的住處我當然知道,那是我在布達佩斯購置的第一套房,伊倫娜懷孕后就過戶給了她,為了讓她有安全感,當然也為彌補我暗藏的愧疚,就像對阿芳那樣,這是我唯一能補償她們的辦法。在伊倫娜和阿芳之間,我本以為很清楚自己應做的舍取,我跟伊倫娜是有愛的,用很俗的比喻,托米是我倆愛的結晶,大森則是性事的意外。但是即便如此,只要還沒有山窮水盡,事情沒逼到眼皮底下,我就會自欺欺人地拖下去。父親也勸我:“你跟伊倫娜結不結婚有什么區(qū)別?能生活在一起的才是夫妻,阿芳一個人拉扯孩子很不容易,能給她個名分也是好的。你跟她離婚,讓她下半輩子怎么過?難道你愿意她給大森找一個后爹?大森也會怨你的……另外,葉落歸根,也說不定你老了會回去的,還是有個家等著你好?!碑敃r我真想懟他一句,你不是也給我找了個后媽嗎?但我看他日益衰老的樣子,咽了回去。仔細想想也是,只要伊倫娜不催我,維持現(xiàn)狀是最好的選擇,反正兩個女人不會見面,心里受折磨的只是我自己,是我活該。雖然我知道這個想法有點自私,但客觀也對兩個女人都好,現(xiàn)在割舍哪個都難做到。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父親又偷著跟阿芳母子視頻,被伊倫娜撞見了,父親本想編個謊搪塞過去,但他的嘴太拙,被女人三問兩問就說漏了。伊倫娜大怒,不容分說就把我們父子趕到快餐廳樓上的那套房,并每月索要一筆撫養(yǎng)費,只要我稍有異議,她就威脅我“法庭上見”,我知道這官司再怎么打我都不占理,只能節(jié)節(jié)退讓,但是無論我怎么退讓、道歉、信誓旦旦,她都不再給我好臉色,甚至說即使我跟阿芳離婚她也不會嫁我的。我傷透了她的心,不是因為我在國內有家室,而是因為我欺騙她。這樣一來,我跟伊倫娜已無牌可打,更不敢向阿芳提離婚的事,我再三叮囑父親,要繼續(xù)對阿芳守口如瓶,我擔心到頭來我會雞飛蛋打,落得一個兩頭不是人。
暴風雨逐漸平息,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兩年過去,我習慣了沒有女人的日子,習慣了無性的生活。伊倫娜交了一位比她小兩歲的男朋友,他是K區(qū)醫(yī)院的內分泌科醫(yī)生。我跟托米雖然能夠見面,但只是隔兩三周一起吃一頓飯,而且只能在餐館,因為伊倫娜不許托米到家里來。托米很聽他母親的話,即便我能察覺到他對我的憐憫,但也不會違背母親定的規(guī)矩。我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生意也越來越難做,人到中年,我意識到自己十分努力地下了一盤爛棋,爛得無可救藥;各種煩惱接踵而至,生理的沖動直線衰減,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不再發(fā)生晨勃。這時候我開始念起阿芳的好,當然是從理性上。
大森從工學院畢業(yè)那年,我將他和阿芳辦到歐洲旅行了一圈。他們到來之前,我和父親做了周密的準備,消滅了所有可能讓娘兒倆懷疑到伊倫娜和托米存在的蛛絲馬跡,我把所有照片和硬盤都藏了起來,藏在餐館儲物間的犄角旮旯,絕不能節(jié)外生枝。就這樣,一個由陌生的親人組成的家庭終于在同一個房檐下團聚了,和平地生活了一段時間。大森很少跟我說話,即使說,也只是撿著面兒上的話題,比如問匈牙利的人均收入、當?shù)厝A人的情況,對我彬彬有禮,沒有父子間的親近。阿芳則和我相敬如賓,雖然同睡一張大床,但相安無事,甚至都刻意避免任何可能引發(fā)彼此誤解的語調和動作,免得尷尬。我雖做過努力,但還是無法喚醒麻木的身體。一個半月后,母子倆回國,我答應跟父親一起回去過春節(jié)。那是我們全家第一次一起過年,結果還是很溫馨的,那時我也想清楚了:父親是對的,等我有一天拼不動了,還得葉落歸根,無論我在國外生活多久,都成不了外國人?,F(xiàn)在我只要還干得動,那就繼續(xù)干下去,給親人們當一臺掙錢機器,我心甘情愿。
但是可恨的新冠病毒讓我的“養(yǎng)老計劃”徹底破產,我和父親最后都沒能歸根。我歸不歸倒也無所謂,但父親的遺愿實現(xiàn)不了了,這既讓我感到未能盡孝的歉疚,同時也有報復性的快感,至少我徹底不用再跟陳姨發(fā)生瓜葛了;不然的話,以后我每給他們掃一次墓,都會強化一次心中的記恨,不管他們仨當年是什么關系,我都不能接受被槍決的是我母親。
然而此刻,歉疚與快感發(fā)生了奇怪的生化反應,就像酸和堿中和,正負離子抵消,報復后的憐憫,或再簡單不過的1-1=0,總之,我突然放下了折磨我多年的這件事,心情頭一次變得如此平靜。隨后,一個緊迫的念頭突然襲來:不知自己逗留紅塵的時間還有多少?想來不會太久,我必須抓緊時間去跟托米訣別,來世再去看大森吧;假如真有轉世的話。我這樣想著,很快來到瑪爾吉特橋頭。河上的空氣要比城里冷很多,雖然已是早春,多瑙河上仍有大塊的浮冰從斯洛伐克上游漂下來,在漩渦大的地方冰塊會發(fā)出“咯吱-咔啪”的碰撞聲。疫情期間,河上極少有船只通行,偶爾有,也是像浮冰一樣靜悄悄行駛的貨運駁船。走到大橋中央,有一條通向瑪爾吉特島的柏油路,上島的入口用紅白相間的警戒帶攔著,誰都不能過去。當年,這個島是我跟伊倫娜常去的地方,草木蔥蘢,濃密蔽日,有太多的隱秘角落供戀人們親昵。島上沒有住家,只有一家溫泉賓館、一個游泳場和一片中世紀留下的修道院廢墟,伊倫娜習慣在背包里塞一只坐墊,喜歡依著我靠在斷壁的一角,而且她很可能就是在那里懷上托米的。
伊倫娜帶著托米住在布達城堡腳下尤若夫·阿蒂拉大街旁的一棟四層公寓樓里,宵禁后街上不見人影,只有野貓偶爾在路上驚竄。門洞陰森,樓門緊閉,我找到一個漏光的縫隙就鉆了進去。若在過去,身后的門哐當一撞上,樓道里就會響起空空的腳步聲,而且在臺階拐彎處回聲最大;然而現(xiàn)在,樓梯井里漆黑寂靜,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當然,對我正在離開的這個世界來說,我確實已不存在;或者說,只是已經沒有了我的那副皮囊還存在,躺在我已躺了半個多月的那張病床上,就在剛才,喬巴和希爾薇在護士長的指揮下用四個點滴架和三塊白床單臨時搭成了一個U字形隔屏,用護士長的話說,“等著靈魂散去……”但是等也頂多能等一兩個小時。很有可能,我已經被兩名大漢抬走了,推到太平間,被塞進了零下15度的不銹鋼冷藏櫥里,當我想到此刻的自己大概已凍得一身冰霜,頓時感到不寒而栗。
爬上三層,確切地說是“飄上去的”,因為我感受不到有絲毫的重力。匈牙利人說的“三層”,對中國人來說是“四層”,因為當?shù)厝肆晳T將與街道齊平或高出半米的那一層稱作“底層”。我已經有幾年不來這里了,自從伊倫娜交了男友,這里成了我的禁地,現(xiàn)在我只能像賊一樣地溜進來。一旦進到樓梯井,熟悉的記憶碎片就接二連三地復蘇,像拼圖游戲似的沒有規(guī)律地拼接到一起:先是十層臺階,然后是三角形的轉折處,接著五層臺階,拐一個彎,又是十層臺階,繞過老式電梯的紅漆鐵門,重新又十層、五層、十層……托米小的時候,因為電梯間狹小,很難推進去嬰兒車,所以我習慣抱著嬰兒車上樓下樓,小家伙舒舒服服地坐在車子里嘬奶嘴或啃腳指頭,咿咿呀呀……那種時候,我幻想自己是個大力士,或是收起了翅膀的守護天使,奶爸的自豪感溢于言表;伊倫娜習慣走在我們前面,不時地微笑著回過頭來,看一眼孩子,再瞅一眼我。那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光。
上到三層,左拐再左拐一直往前走,是一條狹長的懸廊,右側齊腰高的鐵藝扶欄朝向長方形的庭院,庭院兩頭各有一塊花圃,院子中央立著一株足有百年的懸鈴樹,還有一個過去人們用來曬被子撣被子用的金屬支架。懸廊的左側是三戶人家的門窗,第四扇窗戶是托米的房間。屋里亮著臺燈,男孩背向窗戶坐在電腦桌前,正在瀏覽匈語新聞。我并不費力地進到屋內,弄不出響動,也發(fā)不出聲音,突然生出一股海嘯般的悲情,我知道即使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兒子都不會搭理我的,想來他根本就意識不到我的存在,他永遠不會知道:父親曾經與他訣別。
我在他身后不知所措地站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從背后摟住了他,勾住他的脖子,把左臉貼到他的右臉上,就像他小時候摟我的那樣。我抽泣著哭了,淚水滾落到他的臉上和肩頭……當然這淚水只能是想象中的,一個人脫離了軀殼,就變成了廢物,無論你有多么豐富的情感都無力表達。托米毫無察覺地繼續(xù)瀏覽網頁,忽然,在屏幕的左下角跳出一個情色廣告,男孩條件反射性地抓住鼠標點擊,肉色的畫面突然放大,雖然是我也熟悉的,但卻讓我感到莫名的不適,甚至憤怒,仿佛遭受到別人故意的羞辱;準確地說,是一個荷爾蒙爆炸的年輕人對一個性無能父親的無情羞辱。我正要松開緊摟他的胳膊,房間門突然被推開了,伊倫娜出現(xiàn)在門口。我下意識地想躲,但是無處可躲;托米也慌亂地伸手去抓鼠標,關掉蠕動的頁面。
“醫(yī)院那邊通知,你父親去世了?!?伊倫娜平靜地告訴他。
“什么時候?”男孩驚愕地問,音調要比他媽媽高很多。我聽出了恐懼,這抵消了我剛剛生出的那股莫名的憤怒。
“晚上,四小時前。”
“那怎么現(xiàn)在才通知?”
“當時就通知了,我已經跟蓋爾戈一起去了一趟醫(yī)院?!?/p>
“那我呢?什么時候去?”
“明天等醫(yī)院通知。我們也沒見到……只是去辦手續(xù)。你知道,疫情期間……很復雜?!?/p>
沉默。
雖然托米背對著我,但我能看出他的傷心,這是對我的最大安慰。從伊倫娜的臉上看不出情緒波動,但我相信我的死多少能喚起她的一些回憶,或許還會有隱隱的歉意。我想走過去給她一個擁抱,甚至想等她休息后,悄悄爬上那張曾屬于我們倆的床,無所謂蓋爾戈在不在,他阻擋不了我……我想最后再跟她親密一次。當然,我馬上意識到這念頭的荒誕,純屬自討其辱。人在活著的時候總認為靈魂要比肉體高貴,死后才明白,沒有了肉體的靈魂才低賤到塵埃。突然,我感覺到自己在場的尷尬,不想繼續(xù)偷聽母子倆關于我的談話,事實上他倆談的并不是我,只是那具已經凍出了冰碴的尸首。
我朝屋門走去,跟伊倫娜擦身而過時,并沒有停下,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從托米房間出來,我在門廳迎面撞見出去扔垃圾回來的蓋爾戈,他曾是我的家庭醫(yī)生,一直對我很好,前幾天還打電話問候過我。我從來沒有忌恨過他,頂多有些嫉妒,此刻還多出了一份感激。蓋爾戈的眼睛很好看,是匈牙利人中少有的那種湖藍色,我相信他能在托米未來的生活中頂替掉我。在我穿過他之前,我擁抱了他,是那種男人間的擁抱,非常用力,感覺又像暗殺,使出了像要勒死他的氣力。或許我想將自己的什么留在他體內,藏進他的靈魂。
沖下樓梯,跨出樓門,才知道外面已經落雪。雪花稀落,夜色蒙上了一層薄紗,顯得柔和了許多。我沿著尤若夫·阿蒂拉大街往前走,在一個小街口右轉,爬上一條狹長的石階,拐進一條路燈稀疏的小街。不知不覺地,我來到布達城堡的圍墻下,沿著墻根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陡峭、直上的木樓梯旁。這是一條有上百級臺階的“天階”,確切地說是“天廊”,因為整條臺階搭有木頂,下雨時可以避雨。我住在布達的那些年,經常走這條路去城堡,出口通向布達老城的居民區(qū),斜對面是軍事歷史博物館。在博物館門前陳列著各式的古老火炮,一字排開,威風凜凜,記得靠近出口的那兩門是康熙年間中國制造的“武成永固大將軍炮”。那兩門幾噸重的火炮怎么會立在布達城堡?有人說是八國聯(lián)軍時從中國搶來的,有人說是奧匈帝國時代中國皇帝送的……雖然每次看到我都心存好奇,但從來沒想要考證一下,其實用不著考證,只要問一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就行,但我從未去問過。當然對我來說,我更傾向于信后一個,因為聽上去和平、友好;盡管直覺告我,前一個說法可能性更高。你想啊,皇帝送禮,為什么不送景泰藍或翡翠雕,偏送一對由傳教士南懷仁設計并監(jiān)制的大炮呢?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拾級而上。由于沒有照明,這是一段只能摸黑憑感覺向上爬的路,即使有雪花飄進來,也會被染成黑色。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到出奇的寂靜,似乎風停了,雪住了,或者我走進了原始洞穴。這是一個記憶的隧道,我慢慢想起了許多事情,比如說有一次,小托米一腳踩空,從木臺階上滾了下去,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幸好有位走在我們身后的游客一把抓住了孩子的小腿,托米才沒有繼續(xù)往下滾;想起來后怕。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小孩子根本不懂得危險,托米滾下去時不但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很好玩,當他的腿被人抓住時,倒讓他感覺很不爽,不僅哭著叫著想要掙脫那只手接著往下滾,而且還像小獸一樣咬了人家的手腕一口。從那之后,無論上來下去,我都會站在低處擋住,防止這孩子異想天開。現(xiàn)在想起這事,我感覺到的不再是擔心,而是放心,覺得這孩子不嬌氣,有個性,以后會是塊“闖生活的料”,用不著我操心。
總之,托米小時候很喜歡來這里玩,因為腳下的木梯能隨著他的邁步發(fā)出咚咚的聲響,他的腳停,聲音就停,他開始跑,聲音就變快,他很愛玩這個“聲控游戲”。寂靜中,咚咚的腳步聲聽上去很響,而且?guī)е滋炻牪坏降幕匾?,仿佛是我自己的腳踏出來的,清晰而堅實,因而讓我有了“恢復實體”的錯覺。這當然不是真的,當我爬上最后一層臺階時,意識到自己聽到的咚咚聲只是記憶里的,頓時陷入深深的沮喪。
從樓梯口鉆出,我驚住了,感覺一步跨進了童話世界:雖然仍是黑夜,但這黑夜卻是白色的!雪不但沒停,反而下得更稠更密,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就連城墻下那一排雄赳赳的火炮,也因落了厚厚的積雪而變得可愛,如同甩出的象鼻。在考皮斯特蘭廣場的大道兩邊,櫻花樹居然已提早開放,開得花浪洶涌,開得繁盛恣意,開得不管不顧,從街的這頭朝另一頭望去,如一條大河滔滔奔流;大朵大朵的櫻花成團成簇地掛滿枝條,看不到樹葉,像炸開的煙火開得劈頭蓋臉,鋪天蓋地。與往年相比,不僅今年的花期提前,而且櫻花的顏色也變了,不再是濃艷的粉紅色,而是素潔的雪白。
忽然,我在大雪中瞥見一個人影,雖然模糊不清,但分明在移動,我不假思索跟了上去,好奇得想要看個究竟:在宵禁后,誰還會躑躅在這無人的城堡區(qū)?怪異的是,我離那人越近,那人的身影不但沒有變清晰,反而變得更淺更淡,似乎是個半透明的實體。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就像是在白紙上剪出的一個人形,一個鏤空的剪影。我終于走近了他,近到伸手就能搭到他的肩膀上,這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形是空的!但又不是不存在,不是空氣的那種空,而是大雪中一個真空的形體。我之所以說“真空”,是因為空氣是能被雪花穿過的,但是他那副空的形體,雪花不能落入;換句話說,雪花繞開了他;而且,他走在雪地上也跟我一樣悄然無聲。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伸出胳膊看了看,然后用左手去抓自己的右手腕,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形也跟他的一樣是“真空”的,手可以穿過去,但是雪花不能。
這是一個奇妙的發(fā)現(xiàn),意味著這家伙是跟我一樣新鮮的魂靈!我興奮起來,不管怎樣,我不是孤單的。我想跟他打一個招呼,但是發(fā)不出聲音,我伸手拍拍他的肩,他也感覺不到。于是我趕上幾步走到他跟前,終于讓對方看到了我。他吃了一驚,也試探著伸出手來摸了我一下,但撲了空,于是愣住了。我試圖從這中空的形體里辨認出什么,可惜不能,我甚至辨不出對方的性別……想到這里我暗自笑了,都沒了性器,還談什么性別!當我也向他伸出手時,他驚惶地躲開了。我們都想問對方什么,但是沒有可能,喑啞讓魂靈之間無法溝通。后來這人鎮(zhèn)定了下來,明白了我跟他是同類,所以重又向我抬起胳膊。我以為他是想跟我握手,但我正準備伸出手時,對方屈起了小臂,伸過來他的胳膊肘。我忍不住發(fā)笑,覺得他很神經,人都死了,還擔心什么病毒?但我還是出于禮貌回應了這個“碰肘禮”。隨后,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形體的邊緣稍微變得清晰。他比我高一些、瘦一點,不,并不一定,因為沒過一會兒,他又顯得比我矮一點、壯一點,想來魂靈的樣子不是固定的,這也不難理解,我都可以像煙一樣進出門縫那樣地變形。我倆面面相覷地站了一會兒,很快顯得尷尬,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能做什么。因為我們無法繼續(xù)溝通。我突然冒出一個怪念頭:我們要是學過啞語就好了。
我還在愣神,對方果斷地穿過了我繼續(xù)往前走,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無趣地跟在他身后往前走出幾十米,在下一個街角,又有一個鏤空的剪影閃了出來,走向我們正走向的方向。
穿過老爺巷,來到圣三位一體廣場,雕刻了眾多人物的“圣三位一體柱”扛著厚厚的白雪,看上去像一棵白色圣誕樹。我看到在基座的周圍也有十幾個跟我們一樣游蕩的魂靈,當他們看到我們時,剪影似的身形也慢慢晃動起來,三三兩兩地朝河邊方向移動。那邊是哥特風格的馬伽什教堂和圣伊什特萬國王騎馬的雕像,再往前走,就是用白色石灰?guī)r臨河而建、由長廊相連、象征馬扎爾族先民七部落的七座尖塔組成的漁人堡。我越往前走,發(fā)現(xiàn)有越來越多的魂靈朝這邊匯集,有的來自希爾頓酒店方向,有的順著漁人堡下的寬大石階飄上來,有的從直通山下的“國王長階”的廊洞口鉆出來,有的跟在我們身后,來自附近幽秘的街巷。
透明的魂靈越聚越多,雪花無法落入的空間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密,以至于在教堂前的空場上連成了一片淡淡的灰色浪潮,然而眼前這幅密密麻麻的畫面與周圍可怕的寂靜太不協(xié)調,讓我感覺到某種不安,甚至威脅。這靜寂像是大災難的前兆,就像大地震前夕天際邊無聲的閃光。我看著走在我前面的人,感覺他的腳步要比我的堅定,很快,他毫不猶豫地跟其他的魂靈穿插交織,當然我也一樣,很快我就失去了跟從的目標。
漸漸地,我在這種群體中喪失了自己,被推搡,被擠壓,被裹挾,被穿過,被重疊,不僅喪失了剛剛還很享受的自由感和獨立感,而且喪失了自主的意志與決斷力,自覺像一片落水的枯葉,被卷進一股突然加速、滿是漩渦的洪流,身不由己,無法自主。當我們接近漁人堡時,我感覺到身體變得輕飄,好像被旋風卷了起來,跟身邊的同類一起被吹到空中,毫無阻礙地穿過長廊的拱窗,朝多瑙河上方飄去,在湯湯河面上盤旋、縈繞,而且越飄越高。飄得越高,風也顯得越大,將漫天飛雪的薄紗吹得瑟瑟抖動,像帷幕一樣地飄擺,飄的幅度時小時大,仰頭望去,如同銀白色的極光,仿佛整個夜空都在慰藉我,召喚我,讓我與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
我低頭尋找,在想象中看到那張我傍晚還躺過的病床上,此刻那里躺著的是一位新入院的患者,嘴和鼻子都被淺綠色的吸氧罩扣住,他用力呼吸,眼里流露出疲倦和驚恐;想來我已經被凍進了冷柜。由于特殊時期,估計托米也只能看到我的骨灰。伊倫娜,阿芳,我默默地說,我去了之后,隔在你倆之間的那張謊言的紙很快會被捅破,我并不奢望你們原諒,但還是希望你們不那么厭恨。至于托米,大森,你倆合在一起才是我最完整的骨肉,但愿有一天你們能變親近,即使不勾肩搭背,也能保持聯(lián)系。我想,所有的先人都這樣寄希望于后代,盡管事實上很難成真,想來隔在他們中間的是一個陌生的父親,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失敗的事情,我的所有努力到頭來都是自欺欺人??墒?,一個人就這么短短一輩子,我對不住阿芳,但也感激伊倫娜,假如沒有她的出現(xiàn),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知道親密的滋味,即使再活一遍,我還是會這樣選擇的,盡管這樣活著很累,很糾結?,F(xiàn)在我可以告別了,可以走了,世界上沒有不留遺憾的事,這與幸不幸運無關。
我這樣想著,已經被越來越密集的魂靈大軍裹挾著飄過了鏈子橋和伊麗莎白橋,然后在上空盤旋了一圈,向聳立在右岸布達山巔的自由女神像繼續(xù)飄去,那里是城市的制高點。我想,大概是上帝仁慈,讓我們最后眺望一下這座空城。然而,當我飄到青銅女神高舉的橄欖枝上,才發(fā)現(xiàn)低頭俯瞰什么都看不到。布達佩斯的上空白茫茫一片。
我們這是去哪兒?真的去天堂嗎?我本屬于“無神論二代”,以前覺得什么天堂呀地獄啊都只是傳說,人死了之后不是被燒成灰燼,就是變成腐肉爛在土里,骨頭會變成幾億年后的化石,天堂哪里容得下這么多死魂?地獄,我更不相信它的存在,人都死了,那么奇思妙想地折磨死人有什么意義?那也太變態(tài)了。對于轉世說,我也半信半疑,至少我是不可能的,據說只有能達到涅槃境界的人才可能轉世。不過,如果讓我自己選擇的話,我更愿意相信轉世,而且轉得不用那么遠,最好投胎做大森或托米的后代,我欠他們的,來世會償還。假如重新投胎也有血親的禁忌,那么我就投胎給喬巴和希爾薇好了,做這對天使的孩子也挺好的。假如我沒有投胎做人的福分,那來世就做樹懶、海馬或變色龍,因為在我的印象里這三樣是動物世界中最奇葩的,生下來就與眾不同。總之,變一種活法沒有什么不好,只要能夠做自己。
大雪中,剪影似的魂靈已多得出奇,不僅來自腳下的城市,還來自四面八方,來自匈牙利大平原,來自亞得里亞海岸,來自阿爾卑斯山谷,來自喀爾巴阡山麓,來自布拉迪斯拉發(fā)、布拉格、米蘭、維也納……逐漸匯成一股寂靜的洪流,緩緩涌流在一條看不見的河床里,或組成一支升天大軍,攀行在華山唯一的一條棧道上;或天上有一個開動馬力了的巨大吸塵器,正將我們無力抗拒地吸上去……總之,我們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動,向高處,向更高處,寂靜無聲地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已經穿過幾道濃密的云層。
沒想到還真的有天堂,說不定在那里還能碰見母親……
這時候,昊天帝已經吃好了夜宵,打了一個飽嗝,然后倚著天界露臺的冰晶欄桿不無憂慮地朝著下界望了一眼。近來他很少能睡一個安穩(wěn)覺,因為人間正在鬧新冠疫情,他不得不加班加點地干活兒。此刻,他一眼瞅見一支來自中歐方向、由無數(shù)鏤空的剪影組成的魂靈大軍正在兩位主管那方超度的云翼仙使的引領下緩緩升天,距離天界的大門已經不遠。于是他儀式性地默念了兩句仁慈的話,彎腰從右腳邊撿起遙控器,稍稍考慮了片刻,抬手指向一排立在不遠處魔方形狀的巨籠,認真地按下4、7、5、6四個數(shù)字鍵,隨后,其中一只籠子的門緩緩打開。
昊天帝又呷了一口小酒,耐心等了一會兒,等到這支隊伍終于抵達,率隊的兩位云翼仙使收起翅膀,持節(jié)站在籠子門的兩側,一個司撫慰,一個司遺忘?;觎`們摩肩接踵地走進去,沒有人回頭,沒有人遲疑,很快就把籠子塞滿。昊天帝再次抬起手,先后按下“關”和“運行”鍵,籠子門關閉,這個巨大的魔方開始了復雜的自動轉動,同時開始緩慢地壓縮?;\中的空間越壓越小,成千上萬的魂靈在寂靜中被壓縮成沙丁魚罐頭,他們不再是獨立的,更無所謂自由,你的、我的、他的和她的透明形體都混攪到一起,當巨籠縮小到骨灰匣大小時,壓縮過程自動停止。這時昊天帝又按下“釋放”鍵,匣子蓋打開,一朵潔白的云從里面飄出,輕盈、悠然地飄向下面的云團,最后消失在云層里。在不久的將來,它會跟其他的云一起化成雨或雪降落到人間,隨機地進入某個受精卵,無所謂人的、動物的,還是魚類或蛙的,也可能簡單地變成細菌病毒支原體等微生物寄生在泥土里和洞穴里,或變成藻類懸浮于江河湖?;蛘訚芍小?/p>
對于閻羅王設計的這套裝置,昊天帝感到很滿意,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還對這些籠子不停地進行了改進,以保證一切都能寂靜而有序地高效進行,既簡便又安全,每次操作之后,籠子里都不會留下任何的抓痕或穢物,所以根本用不著清理;而且,用它制造出的云朵要比水蒸氣形成的云彩更美麗更神奇,無論它們將作為雨滴,還是雪花,都蘊含了生命的種子。這樣處理,他既不用擔心天堂被占滿,也保證了凡世間的生命輪回,只是他的工作有些辛苦和單調,好在他享受這種掌控感。
目送這朵白云漸漸飄遠,昊天帝叫來了八目天官,讓他代自己守望一會兒,一旦出現(xiàn)情況,隨時可以叫醒他?,F(xiàn)在,他要趁下一支大部隊還沒有趕到,閉上眼睛稍微打個盹。
匣蓋合上,逐漸恢復到籠子的模樣,巨型魔方奇妙地又自動擰轉了幾下。
沒過多久,啪嗒一聲,遙控器從昊天帝的右手中脫落,掉在了他的右腳邊。
【余澤民,作家,翻譯家。北二外歐洲學院特聘講座教授。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醫(yī)科大學臨床醫(yī)學系,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攻讀藝術心理學碩士研究生,1991年赴匈牙利,現(xiàn)居布達佩斯。著有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長篇小說《狹窄的天光》《紙魚缸》,文化散文《咖啡館里看歐洲》《歐洲醉行》《碎歐洲》《歐洲細節(jié)》等。譯著有凱爾泰斯《船夫日記》,馬洛伊《燭燼》,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撒旦探戈》,艾斯特哈茲《赫拉巴爾之書》等。獲得吳承恩長篇小說獎、中山文學獎、京東好書獎、臺灣“開卷好書獎”,以及匈牙利政府頒發(fā)的“匈牙利文化貢獻獎”?!?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