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10期|娜仁高娃:一條狹長地帶
來源:《草原》2021年第10期 | 娜仁高娃  2021年12月02日08:19

看,多丑陋,它的模樣。它準是以為我會像只貪睡的馬駒,在晨曦微露時分,撲通躺倒,酣然入睡。我可沒有忘記它那鋒利的獠牙。雖然,此刻它安靜地蹲坐著,不時投來一瞥輕蔑的眼神,但我知道,它的喉嚨里早已聚滿了毒液。是的,毒液,它那喉嚨里的水液可不是單單的唾沫。有那么幾次,它帶著它的同伙——那些可惡的、每到暮靄沉沉時,借著山影跟蹤駝群的狼——鬼影似的靠近,然后趁機撲過去,在幼駝后腿留下恐怖的牙痕。幼駝不會立刻死去。但是,過不了幾天,幼駝準會在不斷的哀號中痛苦地死去,因為它后腿皮囊下的肉早已被刀剃過似的流失掉。

它的牙,蘊藏著一種神秘強大的力量,也是它不可告人的秘密。它那雙在夜里泛著綠色光芒的眼睛,充滿著野地王者的冰冷——不,它怎么可能是王者,我才是,我才是這片寥廓戈壁的王者。真該讓所有牧駝人在脖頸上佩戴它的蹄腕骨。我曾發(fā)現(xiàn)有那么幾個年輕的牧駝人脖頸上戴著它的牙齒、髀石——雖然,在我眼里不是很好看,但我從未懷疑過,它最該被殺戮被征服。

它要干什么——它竟然發(fā)出冗長的嗥叫。它是想叫我與那可憐的、不小心落入獵人之手的獺兔一樣,前臂抱著頭,凄凄哀哀地發(fā)出哭啼聲嗎?

太陽好大,好白,好刺眼。昨天,它還被銀灰的薄霧罩著,有些昏昏沉沉的。今早卻將一張耀眼的、猩紅的面孔從東邊的山頭完整地露出來。如果在那些冬雪亂飛的午后,它也這般照著我,我感激不盡。可是,現(xiàn)在,它一定不會知道,它的光芒給我造成了巨大的威脅。我在這片野地昏睡了很久,足足熬過了一只駝羔從誕下到嚼第一口草那么多日子,或者更久。帶刺的鐵絲勒緊我的喉嚨、脊背、四肢,一側(cè)的胯骨生疼,我想那塊兒皮毛一定脫落了,血液正從那里不斷地溢出。

哦,它嗅到了什么?為何不停地抽動鼻子?現(xiàn)在,它終于將嘴巴張開,露出它那咬碎過無數(shù)塊骨頭的牙齒,然后將頭壓低,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靠近我。我要呼救嗎?不,我要吞掉它那毛茸茸的頭顱。或者,嚼爛它那黑黑的,被牧駝人一棒子下去后立刻導致死掉的鼻子??墒?,我怎么才能張開我的嘴。一股鐵絲勒得我面龐發(fā)腫,我的一只眼睛都睜不開了。我也無法沖著它的腦袋狠狠地踏過去,我一直躺著,四肢蜷縮,像只被嚇破膽的綿羊一樣。

一陣沙沙聲,是風掃過沙碩地?不,別欺騙自己了。是它,毫無疑問。一會兒,它那牙齒就會撕掉我的腹部,從我脊背處扯去一條厚厚的鮮肉,血液的腥味會使它狂喜地嚯嚯叫。它有多久沒吮吸到新鮮的血液了?

該死的,太陽好晃眼。只有最可恥的家伙才會在這般烈日下出現(xiàn)。我屏住呼吸,弓起脊背——雖然稍許的動彈都令我疼痛不已——晃動著腦袋,將牙齒咬得嘎吱響——現(xiàn)在,好吧,來吧,我只用我的一顆頭顱與你戰(zhàn)斗。

又一陣沙沙響,緊接著一陣遙遙的嗷嗷叫聲,還有,地平線上有什么在蠕動。

“哦,駝王——,姐姐,鐵絲都嵌進它的肉里了,那得多疼啊?!?/p>

“托住它的腦袋?!?/p>

“這只眼睛還能睜開,它在看我,也在看你,姐姐,這條腿都露出骨頭了,是天狗撕過的?”

“不是?!?/p>

“咦,好多蟲尸,這黑乎乎的是什么?哦,原來是干了的血渣子。”

“把鉗子遞給我。不是這把,是老虎鉗。”

“我騰不開手,姐姐。它口腔里盡是沙子,鼻孔里也是,還有脖子下面的皮也爛掉了?!?/p>

“不要摳它嘴里的沙子?!?/p>

“姐姐,咱得給它喂水,嘴唇都開裂了,舌頭也硬邦邦的。”

“先馱回家再說,把繩子遞過來?!?/p>

“姐姐,你能把駝王馱到察蘇泰的背上?”

“姐姐自有辦法。”

“它怎么還不走?”

“什么?”

“天狗。它就在坡上蹲著——,死死盯著咱倆呢?!?/p>

“怕什么?在過去,老獵人專門逮回來活的天狗給你這么大的男孩騎著玩呢?!?/p>

“他們不怕被天狗撕掉嗎?”

“天狗的嘴被皮繩縛住了?!?/p>

“姐姐,要不你大聲地叫幾下,阿拜說過天狗怕女人?!?/p>

“天狗才不怕女人呢,它什么都不怕?!?/p>

午夜,風涼涼的。我躺著。太陽下山前,我的主人——那個年輕的女人,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煙草味,還有人類潮乎乎的汗液味——在我身子下鋪了厚厚的沙竹兒。我已經(jīng)吃過幾口脆脆的沙蓬,還有酸酸的沙拐棗和嫩嫩的雞爪草。這些都是我的男主人,那個身后永遠吊著一條獾皮的男人從野地撿來的。他們還用馬勺給我灌了湯液,稠糊糊的。我的舌頭還沒有完全活過來,辨不出湯液的味道。我的喉嚨深處大概開裂了,當湯液下去時,感到一絲的疼痛。這令我有些煩躁,我早已厭惡疼痛。當初,帶刺的鐵絲纏住我的腿腳時,我奮力踢騰。我還試著用牙齒嚼斷鐵絲,可鐵絲比我的牙齒堅固一萬倍,鐵絲嵌進我的皮囊下,刺痛著我。我惱怒地嚎叫,沖著我的群咆哮——是的,我的胸腔幾乎被我的呼聲震破了——然而那些愚蠢的家伙們,我的群,它們竟然四散而去,撤出一段距離后回過頭,安安靜靜地,帶著幾分驚訝凝視著我,好似不明白它們的守護神怎么突然臥倒,不停地撲騰著,揚起一浪賽一浪的塵土。

如果,它們能有足夠的耐心等我掙脫掉鐵絲,而不是丟棄我,那么,它——我怎么還會想起它——就不會發(fā)現(xiàn)我,也不會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睛窺視我。

當然,它并不是我剛被鐵絲囚禁的那幾日發(fā)現(xiàn)我的。有那么一個夜里,月亮上來后,我的群終于沒有耐心守候我了,它們開始向遠山慢慢地移動。在靜謐中,它們悄然而然地,丟下它們的征服者——是的,我是它們的征服者,一直以來都是——毫不猶豫地,迎著涼風,向蚊蟲很少的山地走去。當它們的影子越來越模糊時,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悲傷。我確定我掙脫不了鐵絲的禁錮——我想,這是來自神的詛咒。

那之后,我獨自度過了很多長長久久的日夜。月亮,忽而滿盈,忽而削尖尖的。星辰,忽而濃稠,忽而稀疏疏的。還有悶熱的風,潮濕的霧,我的頭腦在它們輪番的裹挾中,忽而清醒,忽而混沌。不過,我沒有被這一切所打敗。偶爾,我會憋足勁兒,發(fā)出一兩聲呼救。是的,呼救。我期盼有誰能發(fā)現(xiàn)我,解救我。這種解救不僅僅是將我身上的鐵絲剝開,還將我扶起,讓我重新在我深愛的野地間行走。我不懼怕漫長的等待,但我懼怕在等待的過程中生命擅自從我日漸消瘦的軀殼內(nèi)如煙似的蒸發(fā)掉。

我想,是我的呼救被它聽到了。一定是,別看它的耳朵只有那么一丁點,可卻能隔著一座山聽到一匹馬的噴嚏,或者一頭母牛分娩時的呻吟。

一陣清脆的腳步聲,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影子。我那女主人走過來給我翻了身,然后坐到一旁,點根煙,叭叭地吸著。我微微仰起頭,想發(fā)出一些聲響,好讓主人明白我神志清醒,我沒那么脆弱。然而,我的腦袋沉如巨石,喉嚨里傳出去也只是一腔熱氣浪。

“阿拜,您看,獾子,我和姐姐去熏獾子窩了?!?/p>

“你們在熏獾子窩時,在洞口處有沒有橫放梭梭木?”

“放了,是姐姐放的。她還跟我講獾子曾對天發(fā)過誓,死的時候一定得枕著梭梭木?!?/p>

“哦噠,的確是那樣的。”

“為什么?獾子為什么要發(fā)誓?”

“弟弟,我跟你講過,那只是個傳說。你忘了?”

“你沒那么講過。還有,阿拜,獾子窩里根本不見花貂。您不是說,花貂喜歡鉆進獾子窩里嗎?”

“花貂啊,那得等到冬天,獾子冬眠后花貂才會鉆進它的窩。不過,咱這邊的戈壁上是沒有花貂的?!?/p>

“下次我可不帶著他出去,不是怕天狗,就是怕狐貍?!?/p>

“我才不怕呢,阿拜是老獵人,我將來也會成為獵人?!?/p>

“你還想當獵人?如今沒人打獵啦,雖然偶爾有人在湖中撒網(wǎng),逮了不少的灰雁、沙鷗,可都被抓去蹲了監(jiān)獄?!?/p>

“監(jiān)獄——?他們那可都是能脫身的監(jiān)獄,你瞅瞅我這兩條腿,都伸不直了,這才是真正的監(jiān)獄。”

“阿拜,您別灰心,打完草咱就到鎮(zhèn)里住院治療?!?/p>

“不,不,不用治療,這是天意。你瞧瞧,用手杖戳都沒有任何知覺。就讓我活著的時候贖罪吧,千萬別到了那邊還受懲罰?!?/p>

“阿拜,您怎么老拒絕治療。萬一哪天真的下不了地了呢?”

“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還會擔心那些?好了,不提了。閨女,這段時間你得把駝王照料好。它可是被鐵絲捆了整整三個月零三天。換作別的駱駝,根本熬不過來。”

終于,地平線重新落到我的腳下,就連山坡也瞬間恢復到原先的高度。還有秋草,再也無法擋去我的視線——與過去一樣,我傲慢地仰起脖頸——雖然雙目暈眩,四肢戰(zhàn)栗,但終歸是站起來了,終歸沒有被打敗。我要高呼,我要發(fā)出最歡快的嚎叫——可是,它們,那些駝羔,我的孩子——它們?yōu)楹我娏斯治锼频闹е舶吞尤ィ恳苍S它們從未想過我是可以站起來的。還有它們的母親,瞪圓一雙雙棕色眼睛,近乎警惕地盯著我。它們難道也忘記我可曾是它們的征服者?哦,我來了,我的雪白——它一點都沒變,甚至比過去任何時候都美麗。雖然它身上的毛發(fā)被剪去了,但那又如何?它的眼睛依舊那樣的透明,那樣的溫和,正等著我甜蜜的愛撫。

不過,我得慢慢地挪步,我的腰胯處繃著什么,膝蓋處也隱隱作痛。我的模樣一定很滑稽,因為身上的毛發(fā)被主人剪去了。我的雪白投來遲疑的眼神,這讓我有些難為情。如果不是遭遇那般不幸,我怎么會落到這般地步?若在過去,甭說絞去我的毛發(fā),就是些許地挨近都得小心一萬分。

我那男主人,那個脊背彎曲、走路拖著腳跟的老頭子,他了解我的脾性——也只有他不會用鞭子抽打我。這么多年來,他與我有著超越一切的默契。這種默契只屬于雄性與雄性之間。這世間那么多人,只有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與敬畏——那眼神真令我陶醉。

很近了,我的群就在前方等著我。一個美麗的秋日早晨,朝陽徐徐升起,我終于可以與過去一樣,在草香彌漫的野地上,嚼著濕濕的草莖,帶著我的群,走向僅屬于我們的領(lǐng)地。

我不由發(fā)出低沉的呼聲,我要告訴它們——你們的王者回來了,它是不可能輕易被打敗的——然而,我剛發(fā)出呼聲,它們卻發(fā)怔似的看了看我,然后毫不猶豫地轉(zhuǎn)過身,像一片黃色云向大地深處飄去。

“嚯咦,閨女,看啊,夜里駝王走到西坡那邊了。”

“阿拜,我早知道,夜里我給食槽添料,就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站起來了?!?/p>

“啊噠,到底是——,比我強多了。閨女,銅勺和香柏呢?”

“早給您備好了?!?/p>

“我得把臉洗了。”

“阿拜,它的后腿會不會永遠跛著?”

“那又怎樣?到了冬天,它照樣是駝王?!?/p>

“它都那樣了,怎么能當駝王?!?/p>

“盡講婦道人家的話,它是跛著腳,可它的骨頭還硬朗得很。”

“可它到底是不年輕了?!?/p>

“老了又如何?老了更熱愛。”

“哦,阿拜,可是,那個——它會不會?”

“天狗?”

“嗯,早晨我在北山口子瞅見它了,陰森森的,根本不怕人。見我向伊伯樂峰西腳走去,繞過口子不見了?!?/p>

“仲夏的天狗只舔水,不尋腥,怕鼻子生蛆?!?/p>

“要不咱試著埋夾子?!?/p>

“埋夾子?”

“嗯?!?/p>

“算了,就算它盯住駝王了,駝王也不會像只旱獺被嚇得暈過去?!?/p>

這個魯莽的家伙是誰?它要做什么?它為何將脖頸壓得低低的,還吐著唾沫?還有,雪后冰涼的空氣里隱隱地漂浮著的膻腥味又是什么?

魯莽的家伙,難道我嘎吱脆響的咬牙聲沒有使你感到畏懼?難道我胸膛里的嚯嚯聲,在你眼里是一種哀求?我可不是一只愚蠢的、剛出蟄的大眼賊,不會像它們那樣晝夜鳴叫,追逐,撕咬。我要一口咬碎你的顱骨,是的,一口咬碎。來吧,不要以為我揣著一顆跳兔的心臟,見了老鷹就會躲進洞穴。

哦,腳底怎么就打滑了,我怎么就躺倒了,一叢叢的灌木,畢畢剝剝地斷裂,哦,它咬住我的腿脖子了,還將臭烘烘的胯下拱到我臉上。我撲騰著欲站起,可被什么猛地一撞,一頭戳到雪里。

現(xiàn)在,我得拼盡全力,用我結(jié)實的肩膀頂住它的腹部,給它來個四仰八叉——叫它見識見識真正駝王的威力。別以為我老了,我的牙齒還沒有磨平。別以為我沒有遭受過如此的挑戰(zhàn)。魯莽的家伙,除了偷襲,你根本不知道野地間的較量從來都是充滿著血腥氣。

嘎嘣脆響,我的小腿骨應該是斷了??谇焕餄瓭模禄蛘哳~頭上一定被劃開口子了,不然哪來的血水?

好鋒利的牙齒。

我要被打敗了嗎?

啪嗒,啪嗒,鞭梢的空響,男人粗啞的喊聲,女人驚恐的尖叫。緊接著雪地上響起一陣嚯嚯的踩踏聲。

“阿拜,簡直是太讓人驚駭了,伊伯樂峰西腳地開了個大口子?!?/p>

“沒發(fā)山洪哪來的口子?”

“我也好奇怪,一條長長的口子,足足有十里地,橫過整個野地,最寬處比過三丈,深處怕是有五六桿子高。駝群在口子南端,有幾處還算窄,駝群從那邊跨過去了。”

“哦,那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可是,駝王過不去啊,您知道的,冬天小駝王咬斷了它的腳脖子。它被駝群丟在口子這邊,一天到晚地哀號。阿拜,您想個法子吧,它不再是駝王了?!?/p>

“不行。”

“留著做什么?”

“是的,它斗不過小駝王,我心里很清楚。但是你們得明白,駝王寧愿死在野地,也不愿意被誰憐憫?!?/p>

“哦,阿拜,您怎么突然發(fā)火呢?”

前方是什么?黑黑的——哦,夜里一聲沉悶的聲響,原來是大地開裂了。一條懸崖似的口子,彎彎曲曲地橫亙,將這片平地一分為二。這可是從未發(fā)生過的事。從我有記憶起,就沒有遇到過這般奇事。嘎嘎地,飛過一群黑鴉。叫聲急促,難道它們也覺察我的驚慌了?是的,驚慌,從未有過的驚慌。

沿著口子向晨陽初升的方向走,那里有山,山麓有裸露的沙丘。我可以從沙丘那邊繞過去??墒?,沙丘那邊——,轉(zhuǎn)身,向太陽落下去的方向走。又是一波嘎嘎聲,此起彼落。那里有鋪滿碎石的、寸草不長的禿峰。峰腳有條季節(jié)河,岸頭有樹。在大太陽的日子里,我和我的群在樹下庇蔭。眼下,樹那邊,影影綽綽的,峰頭水波似的舞動。那波浪里還有幾個毛茸茸的家伙。哦,它們來了,到底是等不到秋草枯黃的日子。

我的群呢——在口子那邊,在白茫茫的平地上,散開,低頭嚼草。它們總是這樣,總是在危機四伏的野地上安然地覓食。還有愚蠢的羔子,它們竟然頑皮地沖到口子邊,支起尾巴,將頭壓得低低的,大口大口地嗅著口子深處的土腥氣。

夕陽斜斜地射過來,把山影長長地拖到我的腳下。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它們——那些眼睛發(fā)光的家伙,它們總是把山影當成黑夜,一聲不響地靠近我們。我昂起頭,沖著我的群嗥叫幾聲。這么做,不是我有多么的恐懼,我是想告訴我的群,那些滿嘴獠牙的家伙來了。距我不遠處有幾株莎蓬草,還有枯死的梭梭木,它們正縮成一團匍匐在那周圍。有一株莎蓬草滾了滾,停住。我猜出,一只膽大的家伙咬斷了草莖,用嘴捧著沙蓬,打算等我低頭嚼幾口沙蓬時,猛地撲到我脖頸上——多么卑劣的戰(zhàn)術(shù)。我向后撤了一小段距離,現(xiàn)在我那仍舊繃著什么的后蹄踩到口子邊沿了。

哦,我無處可逃了嗎?

我又大叫了幾聲。一陣撲突突的踩踏聲,駝群被風卷著似的逃出一段距離停住。有幾個發(fā)出驚慌的哀叫。白雪遙遙地看了看我,眼圈里竟然蒙著一層淚花。哦,糟糕,又有幾株莎蓬草在滾動。我死死地盯住不斷挨近我的莎蓬草,我想,只要它撲過來,我便叼住它的腦袋,或者什么地方,猛地甩過去,扔進口子。

緊接著,它終于把它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從莎蓬下面露出來了。原來是它——那只守了我好幾個夜晚的家伙——好久不見,它的面頰似乎比過去寬了一截。相比那次,眼下的它可一點耐心都沒有。也許是猜出我已經(jīng)認出它了,它索性丟開莎蓬草,晃了晃身子,就地打滾。它這是在告訴那幾個,它要撲向我了。

山頭還掛著太陽,它都懶得等太陽下去。好吧,既然這樣,來吧。我早已不是那個被鐵絲捆著哀呼的倒霉蛋了。我重重地跺了跺腳掌,我的蹄掌賽過夾子砣。

“姐姐,駝王死了嗎?”

“不知道?!?/p>

“姐姐,你要下去嗎?”

“你站著別動。”

“它死了,對嗎?”

“沒有。它還活著。”

“我也要下去?!?/p>

“你不要下來?!?/p>

“它的眼皮在動。”

“嗯。”

“姐姐,你要繩子嗎?”

“不要?!?/p>

“這次我們還是用察蘇泰馱回去嗎?”

“它的脖子已經(jīng)斷了。”

“這次我們還給它灌獾子油嗎?”

“我不知道?!?/p>

“姐姐,你抬頭看看,天空成了一條窄窄的裂縫。原來從溝底望天空,天空會變得很小?!?/p>

“你兜里有糖塊嗎?”

“沒有。姐姐,你在給它擦淚嗎?”

“嗯。”

“姐姐——”

“別說話?!?/p>

“姐姐——”

“別吭聲?!?/p>

“姐姐,你看,看駝王脖子下面?!?/p>

“看到了。”

“你怕不怕?”

“不怕?!?/p>

“它的牙齒真難看?!?/p>

“你往后點?!?/p>

“我不怕?!?/p>

“走吧?!?/p>

“天狗也會死掉嗎?”

“不會。來,你先踩到我膝蓋上,然后踩到我的肩膀上?!?/p>

“像爬山那樣嗎?”

“嗯?!?/p>

十一

我熟悉這片野地,熟悉它的哪座沙峰下藏著狐貍穴,哪條河水灣子里有脾氣暴躁的水鼠——它們會趁著駝群飲水時偷偷地從駝身上叼走幾撮毛。我也熟悉哪個湖水中央的巖石島蘆葦?shù)搅饲锾鞎谶^駝背。我還熟悉,在無風無雨的仲夏夜,黃鴨會帶著雛鴨從很遠地方潛入湖中的巖石島。在這里,我已度過了無數(shù)個日夜,包括那些被鐵絲纏得動彈不了的日日夜夜——那段日子的確很糟糕——如果不是它,我可能熬不過死亡的逼近。我想,也是因為它的出現(xiàn),我才沒有放棄——沒有放棄什么?應該是對它的蔑視。是的,我蔑視它那冰冷的眼神。雖然,最終我也沒有摔碎它。

在這片到了夏季會變得蒸籠似的野地上,它們和我們,一直在周旋與決斗中辟出各自的活路。有時候,我們會踏碎它們的脊背,有時候它們會在我們身上饕餮一頓。亙古以來,從未改變。野地的風里,總會浮蕩著血腥氣。這點是不用懷疑的。這種事不但發(fā)生在我們和它們身上,還會發(fā)生在我們與我們同伴身上。所以,當那個魯莽的家伙咬斷我的腳脖子時,我知道,我不用發(fā)出冗長的嚎叫。我甚至都沒感到悲傷。

歸根結(jié)底,被打敗的是我。

遠遠地,怎么升起黑霧了?哦,不是黑霧,是山影。隨著夕陽慢慢地下滑,山影便從連綿的沙峰那邊一浪浪地延伸而來。再等等,再有一會兒,比山影更濃稠的暮靄會從山腳浮起,梭梭木、沙拐棗、珍珠草、紅沙、黃蒿便依次沉入幽暗的暮靄間。還有,那條大地的裂口,也會被掩去。

多么靜謐的夜色,群星只在我額上閃爍著。

十二

“弟弟,你還走得動嗎?”

“手腕有點疼?!?/p>

“歇會兒吧?!?/p>

“姐姐,天狗是怎么從駝王身體下面逃掉的?”

“只要不死,天狗都能從一座山下逃去?!?/p>

“天狗它還會來嗎?”

“會。”

“它會不會去找小駝王?”

“會。”

“小駝王會咬斷它的脖子。”

“小駝王也會有老去的一天。”

“小駝王死后我們還會把它的腦袋抱到伊伯樂峰頂上嗎?”

“會。”

“姐姐,這都為了什么?”

“阿拜曾跟我講,說等駝群里的駝王死后,它的魂靈會一直守著故鄉(xiāng)。當它的魂靈看見主人把它的顱骨送到高處,它會很感激,會再次誕生在故鄉(xiāng)?!?/p>

“那么小小駝王就是老駝王嘍?”

“嗯,走吧。要不要姐姐來抱?”

“不,姐姐,阿拜說了,必須由男人來送駝王?!?/p>

“你才九歲?!?/p>

“那又怎么樣,我會長大的?!?/p>

“我倒是希望你快快長大?!?/p>

“你是指阿拜越來越老了嗎?”

“再過幾年阿拜或許用不了手杖了。”

“他也會離世的,對嗎?”

“嗯。”

“人死后靈魂會和駝王的靈魂一樣守著故鄉(xiāng)嗎?”

“也許吧?!?/p>

“那我們怎么才能知道人的靈魂一直守著故鄉(xiāng)?”

“死亡就像是那條大地上的裂縫,我們在這邊,死去的魂靈在那邊?!?/p>

“活著的人是沒法跨過去的,對嗎?”

“嗯?!?/p>

“姐姐,它還在哭。”

“不是,那不是眼淚。你別撩起毛巾看?!?/p>

“姐姐,你幫我擦一下我的額頭?!?/p>

“要不還是讓我來抱吧?!?/p>

“不,姐姐,駝王的魂靈會笑話我的?!?/p>

【娜仁高娃,蒙古族,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人。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草原》《湘江文藝》等。短篇小說《熱戀中的巴岱》《醉陽》入選2016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并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七角羊》、長篇小說《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