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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1年11月號上半月刊|胡桑:臺風(fēng)利奇馬(組詩)
來源:《詩刊》2021年11月號上半月刊 | 胡桑  2021年12月10日08:25

遠(yuǎn)眺大海光明的水面

我們在眉宇間對稱。

島嶼間幽藍(lán)在傳遞深淵,

至暗時刻,人們飄蕩在風(fēng)里,

像舊麻袋呼呼作響,

卻聽不見彼此的哀傷。

海水注入我們的靈魂,凝聚為沉默,

每個人的眼睛反射著自愛。

深邃的爭執(zhí)。深邃的不爭執(zhí)。

我們在海面上寬恕了幾道裂縫,

深流滌蕩盡草木間的錯會。

唯有玄鶴銜珠而飛。

那耀眼的、在海面蠢蠢欲動的鶴,

敲碎一個滿是口角的季節(jié),

讓老靈魂遇見新靈魂,

固執(zhí)地拋出一個個早晨,

等待讓光把我們變得透明。

巨浪開始遠(yuǎn)眺巖叢里的是非,

手指長出漩渦,成為傾聽他者的耳朵。

我們終于愿意敞開,

芬芳如剛剛剝開的橘子。

 

災(zāi)人

如果我們說話,多種氣候在身上凝聚,

溫度和壓強(qiáng)日積月累,生長出了呼吸。

星辰隨之變色,舌頭聽從于一個命令,

云端的桌椅顫抖了,窗戶嘶嘶作響,

我們說著各自的記憶,拼音和副詞

穿過血管,遇到神經(jīng)元一躍而起,

我們指責(zé)對方的不是,詞的灰燼卻

落在了自己腹內(nèi),微微喘息。水杯

在桌子上輕盈晃動,手機(jī)沉默不語。

 

鋒面上暴雨如注。我們看到了一個個缺口,

幽暗如恨。我們卻在恐懼中美化了自己。

去成為柔軟的繩墨?冰箱低訴著孤弱,

菜蔬、水果、冷飲、蝦肉為何來到了這里,

許身于凝固的日常,望著走動的人們興嘆。

愛的脈絡(luò)運(yùn)行于誤解的肌肉里,我們熟知

褶皺,也嘗過連夜的寂寞。每一句話

無意間就掀起了風(fēng)雨。那么,為了愛,我們

一遍遍練習(xí),如何去寂靜,平息體內(nèi)的氣候。

 

而這是不可能的。

 

外祖母:煎熬的人

這不是夜晚。

我告訴你:阿婆,我來了。

阿麗表姐說:阿娘,你放心去吧,

兒子女兒、下小子都齊了,

趕上國慶節(jié),都來了。

我知道,除了佳敏。

我的表妹學(xué)會了冷漠。

她怨恨這些春天,這些道路,

這些我舅母離家出走的時日,

和我舅舅的壞脾氣。

屋外,桑樹地正在收緊一個清晨。

 

這不是電視。

節(jié)日典禮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

眼淚并不多,我們在煎熬。

人世很長,我們各忙各的,

一個倫理的海,在鄰舍間翻滾。

抽煙、嗑瓜子、看電視,跪了幾次,

每次都以為你要咽氣了。

你微弱地說話,眼睛時而睜開看看我們。

我看見你緊緊抓住腰間的麥草佛經(jīng),

幾只蝙蝠覓食后飛回了巢穴,

掠過阿公的遺像。

 

這不是土狗。

人間處處是友伴,和傷害。

你嫌燈亮,我用繩子把白熾燈泡吊高,

我?guī)湍惆盐脦し畔?,你又覺得太悶。

十幾天來,你不能進(jìn)食,

肚腸幾乎停止了工作,

炎癥迅速損耗你的生命。

夜晚在你體內(nèi)積聚。

 

屋外的夜晚,

仿佛這八十多載的一生,變得稀薄,

星辰淡去,屋后的河流,

像你的絲被陳舊而無言,

灰霧凝結(jié)在茭白叢里,

泛起陌生的光澤,

仿佛有著人世的脆弱。

我感覺到了田野的孤茫。

你用吸管喝水,

跟隨你多年的土狗嗚嗚叫著。

提前穿起的壽衣,是你稱心的

布料和款式,只是有些熱,

姨媽解開了你胸口的紐扣,

卻不能解開你的疾病。

 

這不是疾病。

幾天前,醫(yī)生勸我們拔去管子。

你躺在家里的床上,大口呼吸,

體內(nèi)的臭氣彌散開來。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

你帶著我去摘紫蘇籽,

我的、你的手上沾滿了葉子的臭味,

桑樹地的陰涼遮蔽了我們,

兩個身形有著明顯的差異,

在蒼茫的田野跋涉,我們沾上了一樣的露水。

我知道,你會把它們炒干,放到熏豆茶里,

我嘗過那種香甜,

熱乎乎的,讓我們得以與親人妥協(xié),

盡管我們常常被舌尖的閃電灼傷。

這不是夜晚。

你在人世的最后一場綿綿細(xì)雨,

時間突然變得深綠,

那是烏蘞莓和鴨跖草的顏色,

草木不會運(yùn)動,無法說話,

正如夜色蒼茫中平躺著的你。

死亡,就像一把生銹的鐮刀,

慢慢割著你的身體。

你緊緊抓住腰間的麥草佛經(jīng),

顯得那么陌生。

 

臺風(fēng)利奇馬

一個聲音在行走,

威脅著濃度不一的生活,

我們懼怕幽暗的水,

樟樹封閉起來,躍出了自己的性別,

我們的鏡子反復(fù)搖曳、變涼。

那聲音催促我墜入記憶的胃,

泡桐樹傾倒進(jìn)胃酸,

藍(lán)鯨拍打著巨浪,仿佛熟悉了消逝,

卻仍要吞沒一條條道路,

起點和盡頭都飄蕩在風(fēng)雨里。

浴室里波瀾四起,臥室屏聲凝息,

我凝聚——妻子和女兒相互釋放,

窗口,杭州灣在盤旋,切近而悲傷。

此刻,我仍然把自己壓縮為一個謎語,

去聽聽劉晶和胡其蓁身上的戒備和空曠。

 

分神的人在夏朵

始于一次恍惚,

從虛構(gòu)之池中躍出,

外力規(guī)劃的街道流向煙叢,

終點是在金湯力浸泡的星系?

我隨著眾神踽踽走來,暗自

與神經(jīng)繾綣,破防深情的湖,

噪音在臉上被空調(diào)風(fēng)吹落。

進(jìn)門時,旁邊立著一朵微笑的云,

許是鋒面云、對流云、折疊云,

我打開電腦,打開了休眠的星云。

投降有什么用,一架飛機(jī)在我體內(nèi)退役,

掃起四周的靜默,倒在頹廢收容站。

來來去去的人們,沖破次元,拂動

我體內(nèi)的熱。我環(huán)顧四周,

那只資本的手搖晃著我。

我點單,吊燈閃爍著秋天的橘子,

仿佛人們那么需要我,世界

那么堅固。人們只是人們,他們

刷著手機(jī)。而我突然想起

陰天和陰鷙,想起突然和突破,

恍若看見了人間的無常。不如試著

去贊美悠忽和柔弱。在夏朵,

云層脆斷,幾個中產(chǎn)階級喝下去閑愁,

坐姿里彌漫著一類編碼過的氣質(zhì)。

我如柳振翅,接受了無常的力,

廉價的瞬間,假裝卸載了暈眩,

重啟的身體恍若進(jìn)入了遼闊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