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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劉恪:民間消息(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 | 劉恪  2021年12月28日08:14

【劉恪, 小說家、學者。1953 年生,湖南華容人,1977 年就讀于湖南省師范大學,后獲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學位。2003 年任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現(xiàn)為河南省高等學校社會科學重點文藝學中心基地研究員。出版學術專著23 部,代表作有小說《城與市》《夢與詩》《南方雨季》《寡婦船》,文學理論著作《現(xiàn)代小說技巧講堂》《詞語詩學》《中國現(xiàn)代小說語言美學》等?!?/span>

民 間 消 息

劉恪

牧 歌

滿倉了,溢出在鐘擺之外的語言,神秘的

牛羊被草木拉向草木的身體,平衡后

打碎了夢境的平衡,巖石和雨水唯一的聲音

在弦上震蕩,農(nóng)民一臉驚慌中

這也是人民與人民之間在選舉大廳信息公開,

底層人在交頭接耳,他們用身體抵擋住進攻

谷物成熟了

洇透了雨水

散發(fā)出脆弱的氣息

農(nóng)民在爐火房,抖落黃土和高粱

田野外,關閉大門

黑暗涌進來,綠墻有著謎一樣的倒影,犁和耙透過你的衣衫,干癟了乳房,都是農(nóng)事的辛勞紡織棉麻的時候,豆芽在瘋長

樹枝和草木掉在板橋湖里,唯有荷花盛開,

有鳥叫的春天

一位牧人揚著鞭,鳥糞在空中濺落,飛濺點滴雨水,

我創(chuàng)造了詞語

一位外國人把它鑲在大地上,晶亮

天際線被蝕刻畫收入網(wǎng)絡,在鄉(xiāng)村尋找呼吸

飾物爬滿頭顱,每條線都是記錄,大地上的

傷痕,不可辨識的事物都是泥土的情懷。

一則民間傳說

滿倉帶著賴二、阿旺、樹漢去容城玩,他們打群架,拼命干了一仗,打得頭破血流。滿倉說,這不行,肯定會輸?shù)舻?。阿旺說:我們力氣小打不過人家呀!滿倉出了個主意:咯,這樣來。他用幾個帆布包包,裝上墻磚,朝頭部砸人,準贏。

第二仗開始了,容城東街的那些小痞子都倒地了,血流滿地,找不到傷口,警察把滿倉一伙四人都拘起來了,滿倉攤了攤手說,你看,我們都打傷了,他們?nèi)硕?。警察說,你把他們的人打死了。滿倉說,可能他們本來就有病,怎見得是我們打死的,傷呢?傷在哪兒?警察一看,確實他方人多,有些欺負外地人,安慰了一下,也就只好這么算了。

啊哇!看我傷了這么多人,咋辦?晚上他們胡吃海喝了一頓,吆喝著,晚上到容城看戲法啊,聽花鼓戲是容城的一絕,容城是三縣交界的地方,是花鼓戲的發(fā)源地,最早是玉保貴。郭蘭英是第二代傳人,首先是在藕池河一帶搭臺唱戲,先唱單本戲,站在露天,人多了就唱過連臺本,劇目有《薛剛反唐》《三國演義》《武松殺嫂》《洞庭雪》。有一個小故事,說的是媳婦想看戲,對公公說,你看家吧,我去看戲了,老爺子揮揮手:“去吧去吧,我看門?!闭f完把燈點著,將門虛掩,露出燈光,唱了個空城計。散戲的時候,他提早回家,屋子里依然完好如初。老頭子自以為得計。第二天,依法炮制,看戲去了。小偷從門縫里瞅一瞅,沒人,把他家搬空了。戲散后,老頭一看,家空了,媳婦呼天搶地地哭,剁千刀的,發(fā)瘟的,把我家搬得一點都不剩。這是一則民間故事,從南方傳到北方,讓姑娘笑彎了腰,以后說什么也不讓公公把門了。

說是就是郭蘭英劇團的故事。

沒想到,偏偏滿倉,這一夜就看上了郭蘭英的花鼓戲。

花鼓戲主演來了

開鑼了。開鑼啦。坪場上拉起了墨綠的帷幕,只見人影幢幢地跑,郭蘭英咿咿呀呀吊了嗓子,走到后臺,化妝,花鼓戲連臺啰,這個時候嗓子高了起來。滿倉歪著頭,嘴里拉了一尺多長的口水,真好看,郭蘭英,連扭動屁股都是圓的,打的屁都是香的。人們都喜歡郭蘭英的花鼓戲,她唱得迷倒容城的老少爺們,還讓三封鎮(zhèn)的一個老光棍兒瘋了,這瘋子跟著劇團跑了三天三夜,跑到了三郎村,被人家摁在臭水溝里,喊了幾聲爹才完事。

戲臺,兩邊點了松明,那松明噼噼剝剝啊,掛著黑漆牌子,上面寫著《見姑贈塔》主演的名字“郭蘭英”,這時人群里熱鬧了,喊郭蘭英、郭蘭英。聲音整齊地起叫幾下,只見郭蘭英穿著戲裝,甩著長長的水袖出來,謝了幕,那些男人一心一意想得到她,有的男人抱著大公雞的,也有碰了一鼻子灰的。滿倉的哈喇子也拉了一尺長,綠亮的袖口,明明亮亮地發(fā)光。阿旺的哈喇子也跟著拉長了,邁著風打鼾涕。

“嗯,好看好聽!”

這些看戲的人已開始尖叫起來……

不久,砍腦殼的……剁千刀的……滿倉在女人堆里,這兒摸一把,那兒捏一下,那兒望一把,或者在女人的屁股上捏一下,那些吃了虧的閨女臉紅紅的就不吱聲了,小媳婦坐著矮凳會尖叫一下,堂客便哼一句罵他這個化生子,我告訴羅婆婆去,羅婆婆就是滿倉的奶奶,只見滿倉把袖子邊一抬,胳膊一拉,飛快地往夾衣上一擼,那胳膊抬起劃了一個圈,黑衣服一摟,娘子們有的嚎嗓子的,還有望著郭蘭英吹口哨的,這下所有女人都激怒了,“嘖——嘖——稀奇事,好像他上過人家郭蘭英似的,有本事伴上一個郭蘭英?!庇幸粋€女人從小臺子站起來,“有本事拿出蘭英妹的事出來說?!闭f出話的女人,微胖,鑲一個大金牙,她是從公安縣那邊嫁過來的,眼睛大大的,一身好肉,剛要說話,幕布拉開,一片鑼鼓敲響,出場的是個青衣掩面,繞場一周,郭蘭英一會兒就上場,郭蘭英是容城有名的角兒,到此,聲音洪亮和唱功十足,獲得滿堂彩頭與熱鬧,滿倉隔著搭臺板瞧郭蘭英換裝,剛好郭蘭英往下看,那搭臺板,年頭久了,踏板塌了,郭蘭英掉下來……滿倉和郭蘭英都吃了一驚,滿倉機靈一下,環(huán)手兜著人,女人還在往下墜,慣性壓著滿倉。一下砸到滿倉,滿倉借勢讓女人坐在身上了,開始一兜像堆云移動,后來坐下來,滿倉“啊呀”叫了一聲,手做出樣子抱著頭,郭蘭英警覺一下,換上戲服上臺了,滿倉干瞪著眼睛,流著一口哈喇子看著美人走了。

刀鋒上的陳年舊事

“我一定殺了那狗日的?!睗M倉流著口水,把那把錚亮的剖魚刀,在衣服上壓了兩下,狠狠地說。那個大金牙女人,甩了下齊肩的頭發(fā),“滿倉,你真有這個膽,我給一次你管飽?!?/p>

真成,我媽白死了不成!

“我不管你媽,我就管你?!苯鹧琅俗笥遗ち藘上缕ü?,口里嚼著瓜子,瓜子殼跟著兩邊飛。這個女人一身好肉,滿倉把喉結、舌頭弄得汩汩地響,看著她進了碑基鎮(zhèn),看著她進了支書家,他也眼睛睜得跟牛卵子一樣大聲問道,這就是那個從公安縣嫁過來的公安女人?

正是。阿旺挪了挪熱屁股,“怕了吧,支書的女人你都敢上了?”滿倉一臉氣定神閑的,阿旺被扁得一頭包,“有什么不敢的,摸一把,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個支書堂客嘛。”

滿倉拍拍胸口,從那時就開始磨刀,二十年啦,放廁所里,聽到嚯嚯地響,連殺雞,羽毛邊都沒有碰過,我一定殺了支書那狗日的。他刀磨好了看了看,掂掂看順手。支書很老實,話也少,低著頭走路,他背著手在地里山里走一趟,誰都怕,他善于一切捷路,有時候滿倉輕輕走到村支書的后面,村支書像長了后眼睛說,“你舉著刀。”村支書開口,“滿倉,我聽說你找我?”支書用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的綠鼻涕在記憶中拉長,一身黑出現(xiàn),兩排黑黑的布扣脫落了,支書把滿倉衣服扣了,眼盯著他看說,“把衣服穿好,你的褲子拉好,穿個三不齊的衣服,連褲門都沒扣上?!敝o他扣上:“我給你奶奶跑批了個五保戶,冬天了,你給羅婆婆領件棉衣,我給保安員說了,我解決了她的五保戶?!睗M倉把刀背在背后,那暗紅的系絡在微風中飄著,帶著的刀白白的,一把未見血的刀,光線也是一種慘白,冷冷地緊結著,刀光如炬,刀光如風。早晨他鉆出那山,多支一把鏟煤送往西,十里堡,支書摁著他娘,娘腳在地上蹭了幾下,像苞谷一樣被支書搓去搓來,好了,后來他逃了。一個女人笑對刀光在井臺一點一滴洗刀,月白刀光一起流淌,像泉水在滿滿的乳房上刮過,換了三斤麥皮,麥子包饃蒸上,狗日的支書也是這樣扣褲眼的,哼哼,還是多水的。孩子也拖了一群。

嚯,嚯——刀聲磨得在白光中閃了幾十年,他家,大金牙從閨女變成少婦,變成娘們,一身肉肉也滿滿的。

和支書女人較量

滿倉是個插田的里手,春上下田干活,大金牙哈哈一笑,把手一約說:“滿倉來,插第一脩?!币粔K田最難的是第一脩,一般是田間里手打頭,滿倉也跳下田不客氣,順手一字排開,插了六蔸秧,五到六蔸在一塊田中定位了。大金牙也跳下頭跟著插了六蔸,接著大金牙暗暗地跟著滿倉趕,但是一回頭,滿倉還是在前面,一脩插上頭,滿倉在田埂淺水里涮涮腳,望著大金牙嘿嘿地癡笑,大金牙心想,我還干不過一個傻子!接著頭也沒抬順手又插了六蔸,以為趕過了滿倉,沒想到滿倉以一脩秧從田中間插過,把金牙圍在中間,大金牙輸了。一田人心服口服。羅婆婆今早給的一件衣服,滿倉穿在身上插了半天田,連袖口都沒有臟呢,大金牙心里暗暗服氣。

大家在渠道溝里洗完手,腳往家里走,滿倉停在倉庫邊喊:“我去吃飯啰。”大金牙十分納悶,滿倉沒有做中午飯,他哪里來的午飯吃?她疑惑地望著滿倉。

滿倉說:“我有個田螺姑娘幫我做飯?!贝蠼鹧涝绯繌膫}庫過,發(fā)現(xiàn)滿倉捕了許多麻雀,她疑惑地望著滿倉,滿倉把腰挺了挺,露出兩個口袋,大金牙摸了摸兩口袋,“空氣的”,大金牙輕手輕腳跟著滿倉,只見滿倉鬼鬼祟祟地進了東廈,把門悄悄地掩起頭,大金牙跟在后面推開門,聽到飯鍋咕咕嘟、咕咕嘟,大金牙好奇地揭開鍋蓋,發(fā)現(xiàn)煮了一鍋麻雀,只見滿倉兩只手慌慌忙忙地在拔毛,然后從架子上拿下笤箢塞,里面還有二斤多飯,滿倉順手倒進鍋里煮起來,然后低著頭在灶坑里添了兩把柴,咕咕嘟、咕咕嘟,鍋里又響起來了,大金牙想著滿倉吃飯的樣子,連麻雀也吃掉了,便用手捂著嘴,哇哇干吐幾下,然后回家了。

羅婆婆站在倉庫曬場上喊:“支書娘子,又吃了中飯走嗎?”

這年冬天,天氣十分寒冷,滿倉住在倉庫里不覺得冷。望望屋檐下冰柱慢慢融化,滿倉對著羅婆婆喊:“奶奶,是不是開始春耕了?”羅婆婆用手擋陽瞇著眼睛說:“還得空幾天?!敝皇怯筒杌ㄒ呀?jīng)結籽了,紅花菜籽鋪滿水田旱地。這時候是滿倉清閑的時候,因為春耕還沒有到,他躺在倉庫廂房伸伸懶腰,這時候聽到有人很急地敲門,奶奶打開門一看,是大金牙,滿倉不解地望著大金牙,只見大金牙頭發(fā)前掉著汗珠,急急忙忙地說:“羅婆婆,讓你孫子救救我?!贝蠼鹧烙诌B忙擺手,“不是救我,是救我家養(yǎng)的那頭牛?!?/p>

大金牙想多爭工分,就多拉了村里一頭牛,春天到了,便把牛散養(yǎng)。大牯牛接到紅花草籽地,嚓嚓嚓一口氣把紅花草籽吃了個夠。紅花草籽有一個特點,吃的時候剛好吃飽,但是過一小會兒,牛開始發(fā)啗時就發(fā)脹了,牛喘不過氣來,在地上直吐白沫,滿倉過去看看說,“沒救了?!贝蠼鹧览鴿M倉的手說:“你一定要救救它,要不得扣我一千工分?!睗M倉返身跟羅婆婆說了幾句話,順手摸摸牛脖子,那牛很聽話,偏頭露出了下脖子,滿倉用極快的速度給牛脖子拍了兩下,大金牙嚇呆了,看那牛脖子上有兩個釘子,正要罵滿倉,沒想到滿倉說:“這兩個針是給牛放氣的,我扎的是牛的臍肚,無礙?!彪S后又把一個針摸摸索索地插到牛背上,側身對大金牙說:“這事你放心,針是我插在牛的草肚上,也是為了放氣?!边^了將近一個小時,牛慢慢地站起來了。大金牙笑了,這下我們家的牛有救了,轉(zhuǎn)頭想招待羅婆婆喝茶,讓滿倉作陪,可是奶奶和滿倉已經(jīng)走了。至于奶奶和滿倉啥時候出倉庫的,大金牙就不知道了。

和心愛的人,不能約會

東山鄉(xiāng)松木組那天開批斗會,聲勢浩大,把批斗現(xiàn)場做得像戲臺一樣,上面的反革命分子一字排開。

滿倉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最喜歡的演員郭蘭英也在里面,一塊小黑板鉆了兩個眼,一根細長的鐵絲穿進去把兩頭連接起來,還可以掛在脖子上。郭蘭英就掛著一塊牌子,上面用粉筆寫著“反動學術權威”。郭蘭英就是那樣從東山鄉(xiāng)開始被批斗的,一根細細的鐵絲勒在脖子上,只半個小時,郭蘭英的脖子上就滲出血來了,鮮紅的血順著細細的鐵絲掉在了小黑板上,蓋住了那些粉筆字,本來白色的字變成了紅色。再后來,什么也看不清了,郭蘭英就這么帶著小牌子挨批斗,唱戲的時候才可以除掉,滿倉很喜歡聽郭蘭英的青衣角色,她唱《見姑贈塔》的時候,一段西波流水唱得回腸蕩氣,看到后面所有人都落淚了,滿倉下決心救郭蘭英,把郭蘭英的小牌子掛在自己身上,那些造反的人都笑了。滿倉是赤貧,一無所有,找了家里,他也就一個奶奶,這時候造反的人拿他無法,只好讓滿倉跟著在東山鄉(xiāng)掛了幾天。

東山鄉(xiāng)是屬桃花嶺地帶,高高的竹子扶影搖葉,環(huán)起來正好做一個花環(huán),上面青青的葉子搖搖晃晃,綴上一叢薔薇花,胭脂紅三兩條在閃爍,正好與喇叭的天麻花配合。滿倉做了個厚厚的花環(huán),悄悄地給郭蘭英戴上,哪知道郭蘭英并不領情,把花環(huán)摜在一邊說:“我死我的,與你何干!”郭蘭英照樣挨批斗照樣演戲,那個戲文里說,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郭蘭英無可奈何,哭笑不得地說:“還玉人哩,茅草人差不多?!彼恢廊莩沁@一帶田野上早已沒有稻草人了。

有陰影的地方

做一個竹筒子多難呀,滿倉是足足花了幾年哩。

滿倉在磨刀,嚯——嚯嚯嚯地響,嘴里面一邊嘟咕:“我一定要殺了那狗日的,殺了他?!比缓笥粥豚胧箘诺啬チ藘上碌叮闷鸬朵h在陽光下晃晃,可以照見人影,用大拇指在鋒刃上拭了兩下,簸箕和刀鋒發(fā)出窸窸的聲音,很微弱,但是有聲:“我殺了那狗日的?!笔昧耸玫?,滿倉沉思良久,發(fā)現(xiàn)差了個東西,跟奶奶說:“奶奶,我到后山去一下?!卑肷?,只見滿倉摸摸索索,從后山拖出一根木質(zhì)樹杈把枝葉削得光光,拿回來自言自語地說,我這運氣好呢!找了一根金絲楠木。奶奶拿到手里掂了掂連聲說:“好木好木”。只見滿倉把木頭尖扦在刀孔里,做了刀把手,再拎刀時覺得更順手,“我一定要殺了那狗日的。”并把刀在空中揮舞了兩下。大金牙從外面進屋問:“你要殺了誰?”滿倉大聲說:“我要殺了王海祥這狗日的,不是個好東西。”大金牙一怔,馬上笑著說:“可以,是該殺?!?/p>

王海祥是村支書,大金牙的男人,是板橋村最有權的人。滿倉居然都說這樣的話:“我殺了這狗日的?!贝蠼鹧懒嘀秾M倉說:“你敢?!辈训对诳罩谢瘟藘上?,這把刀滿倉都磨了十多年,只聽得嚯嚯的,寒光逼人。

但沒有見到血氣。大金牙估摸著,滿倉沒有這個膽兒,滿倉依然在磨刀。

一把沒見過血的刀放在家里好幾年了,會讓刀光變成一種緊張的形成。目光如炬,目光如刀,目光如水,光在照亮,深刻之處直逼眼球,刺痛,火辣,能扎透神經(jīng)末梢,一絲絲地洇到靈魂的底層,刀成了心靈白熾化力量。還有秋月的白光,皓皓朗朗在板橋湖上,箭一般掠過荷葉,荷花褪后都是彎腰的蓮頭。那也是溫柔一刀,光芒割開處是綠色流淌,那是淚,那是柔情,在美人面頰上散開,月光僅僅是一個銀盤,那一年板橋湖的春天,荷花剛好出水,荷花在水面開得還好,荷葉散開,一片片像綠色的裙,滿倉拎著刀四處找王海祥,在板橋湖邊遇上了村長張湖蘭,張湖蘭說:“滿倉,你拿著刀干嘛?”滿倉把刀揮了揮說:“我要殺了那狗日的王海祥。”張湖蘭把眼睛瞪得像銅鈴兒一樣:“就是村支書王海祥?” 滿倉然后把刀在手心拍了兩拍,說:“你說該殺嗎?”村長張湖蘭沉思良久說:“該殺?!闭f完背著手走了。

那一年,王海祥從監(jiān)利縣領回一個女人,大家圍攏來說,海祥終于找到女人了,王海祥急忙擺手說:“別亂說,這是我一個遠房親戚,叫云秀,老鄉(xiāng)們今后多關照?!痹菩阕≡谕鹾O榧遥瑤滋炀屯χ鴤€大肚子,王海祥見人就說:“這個女的在監(jiān)利縣搞出事來了,挺著大肚子要我關照幾日?!?/p>

足月,云秀產(chǎn)下—女囡,紅光滿面。臨近過年了,云秀對王永祥說:“我要回去看看爸爸媽媽?!蓖鹾O檎f:“可以可以。”并把母女倆送到村路口,在板橋湖邊揮揮手。

僅兩天,王海祥風風光光地娶到了公安縣的大金牙,年紀相差二十歲,那時候大金牙才十八九歲,嫩得出水,板橋老少都來王海祥家喝喜酒。

到了夏天,官司來了,王海祥的老婆到底是大金牙還是云秀,誰也搞不清,從形式上看,是公安的大金牙……聽說,監(jiān)利縣的云秀只是王海祥的遠房親戚,這是一筆糊涂官司,在記憶的倉庫里放了一二十年,但是,滿倉心里有數(shù)。

羅家奶奶的山林僅三分地,養(yǎng)活羅奶奶和孫子兩個,滿倉鉆進山里仔細地尋找,他拉回一根竹子在房間搗鼓半天,把竹子大部分劈得稀里嘩啦,留了兩節(jié)把竹口削圓,安裝了一個木塞,然后用木頭把竹節(jié)打開,于是兩節(jié)竹子就連通了,許多人喝水就用這個,裝東西也可用這個,滿倉用它裝什么,羅婆婆并不知道,只聽得竹筒內(nèi)有粒粒響聲,這時候,滿倉在那兒說:“你千萬別動我的竹筒,是備用的?!比缓笥媚绢^把竹筒塞緊,像寶貝一樣地放在枕頭邊。

農(nóng)事詩與山峰

三年前,板橋村改選,張湖蘭被推為黨委書記,送到容城縣委批示,可以公示七天,那是夏天最熱鬧的時候,到縣里有十幾里路,經(jīng)過珠頭山,經(jīng)過獅子峰,兩處比較險峻的地方,只存單人可過,這天早晨,王海祥慢慢吃完早飯,頂著太陽步行十九里找到縣委舉報張湖蘭有賄賂行為,硬生生地把張湖蘭從告文上取掉。從此,村長和支部書記就平起平坐了,王海祥告狀的事兒對滿倉來說很輕。海祥到縣里告狀沒有半點好處,還累得臭死,這是干嘛,羅婆婆的兒子羅紹峰說:“世上有種壞人,專門干損人不利己的事?!边@話讓王海祥聽見了沒吭聲,但是在年底,碑基鎮(zhèn)白泥湖大修,縣里需給碑基鎮(zhèn)五個人指名道姓,王海祥命令羅紹峰做一個參加人員。羅紹峰身子弱,是個有名的病怏子,王海祥排了羅紹峰的工,上大地冬修,白泥湖在容城北邊順長江口是一段地基情況不好的高堤,要從獅子峰運石頭上大堤,然后一塊一塊地砌在白泥湖大堤的兩邊。羅紹峰搬不動石頭,對向山兒說:“搬不動石頭就放炮?!庇谑橇_紹峰在大石頭上打上炮眼,放放炮,然后再把碎石撿起來貼在白泥湖的大堤上,這種事兒很輕松,但危險,在炸一塊大石頭的時候,小石頭磞飛了,長在羅紹峰的太陽穴上,當場打死。羅紹峰死后,誰也不能負責,這起工傷讓人哭笑不得。消息傳來,滿倉問母親陳霄珍:“為什么偏偏把爸打死了?”陳霄珍說:“你爸嘴賤。”以后,支書王海祥經(jīng)常安慰父親說:“這是天災,沒辦法的事?!钡搅说诙辏鍢蚝苫ㄩ_得正盛,還有些蒲棒也張開了口子,淡紫色的菱角花鋪在水面,連成一片浮萍,陳霄珍張開雙臂打碎浮萍抽到板橋湖,浮萍蕩開了,然后慢慢地合攏,板橋湖保持往日的姿態(tài):一平無波,然后慢慢地合攏,陳霄珍用她特有的方法對板橋湖啰嗦了半天,板橋湖用博大的胸懷接納了她。

日子總是那么一天天地過,小矮屋里就只剩下羅婆婆和她的孫子滿倉,無驚無險地過著。偶爾,王海祥送一點豬肉或者雞蛋之類的東西,并把羅婆婆東廂房翻蓋了,碑基鎮(zhèn)人都說,王海祥真仁義,是個好人啊!只有滿倉憨頭巴腦地在磨刀,天天嘀嘀咕咕地說:“老子殺了那個狗日的。”

老天爺也不知道他與誰有深仇大恨。

滿倉依舊和小孩兒玩玩鬧鬧,天氣冷的時候,鼻涕拖了丈把長,用右胳膊向左右一推拉,黑色的棉衣上就留下了青青亮亮的鼻涕,有時候,滿倉咳嗽隨便把痰吐到草地,口角飛起白沫子,然后他用黑棉衣順手一抹,這時候,他的棉衣袖子搖得嚯嚯直響,脫下袖子還可以打人,滿倉在家里對奶奶撒潑并坐在地上,兩個腳不停地互相蹲,直到把兩個褲腿由黑色變成黃色,嘴里嚷嚷,我要……我要……羅婆婆便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雞蛋來:“活祖宗,我怕了你。”然后塞到他的衣兜里,滿倉就地翻身用袖口把鼻子一按,擤了一下鼻涕,笑著對奶奶說:“我去玩了?!比缓筇映鲩T,拉著阿旺就跑,一冒煙兒就不見了。

板橋湖煙雨溟濛,一枝荷花,隱沒在湖水中

夢境在盤旋,繞著脖子,花冠飛馳,緣起

的光,循環(huán)地退潮,一種煙霧飄升,滿崽聲音

在水上,蕩著影子,底層的黃色葉子,一聲尖叫,嚇壞了風信子,是刀光凌厲,刺殺了民間

都是,沙粒的嗓音,一嗓子穿越拱橋,只有光束,驅(qū)趕著牛羊,用竹篾織簍子,魚群無可逃亡,寫下一排字:我是湖里最微小事物

碑基鎮(zhèn)誰是守夜人?鳥群落在瓦楞磚縫上

有生命就能留下痕跡:湖草牛羊雞鴨,還有

青蛙,黑色薄衣披在骨頭上,死亡在神秘地

閃耀,民間傳來冷冷的消息,無人能夠散發(fā)

大地長出毛發(fā),草木無法掩蓋吶喊的方式,

羅婆婆

癟著嘴,語言干涸了三十年,無人想象肉體的

光澤,只有小鎮(zhèn)上游走的魂魄,逃入聲浪水急

只要 一聲死亡叫喊,生命色彩從草尖滑下

卑微做了肥料,也要喊開火地的靈魂,湖草被火浪環(huán)繞,從渾濁里 無人硝煙,逃遁

也是生命的方式,盡管被巨大的石頭最佳

小 鎮(zhèn)

碑基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東西長約二十來步,頂東邊拐彎有棵巨大的槭樹,方圓拱斜幾畝地,南邊是白三爺?shù)牟铇牵瑬|邊是蔡家池塘,往北方是劉老爺子的府地,往西走一二十步穿過碑基鎮(zhèn)就是板橋湖,碑基鎮(zhèn)兩邊臨湖有棵楊柳樹,虬枝搖曳,春天有柳枝接著荷花,板橋搭出一條小路,別小看這條小路,是通往容城的要道。每臨清早,碑基鎮(zhèn)的人就三五成群地在板橋湖邊洗衣服,整個碑基鎮(zhèn)不到百人,西邊有塊石碑叫碑基,是因為容城出了個大人物,明朝的尚書劉大廈,為什么立碑呢?因為劉大廈是侍奉過明代最初的三個皇帝,而為兵部尚書,劉大廈晚年在夙形這個地方,皇帝召見幾次,他都沒有出山,所以皇帝說:橋在這兒落橋,馬在這兒下鞍。立此碑成照,所以叫碑基鎮(zhèn),再進去五里地就是劉大廈長眠不醒的地方。

滿倉、旺兒、賴柱、大傻子樹漢四人從小就在碑基鎮(zhèn)瘋跑、打架、網(wǎng)絲,多數(shù)時間以滿倉為首,四個人打平伙偷雞摸狗,到人家菜地里順幾把,然后一哄而散,這一天,滿倉背著絲架網(wǎng)了五六家,遠遠地看見王海祥背著手踱步進了碑基鎮(zhèn),滿倉一個啊嗬,四人一哄而散。王海祥喊著滿倉,讓他站住,滿倉像個傻子立在那里,王海祥說:“滿倉,聽別人說,你要殺我。”

滿倉把脖子一愣,“嗯啰,老子就是要殺了你。”

王海祥滿臉不解地問:“為啥呀?”滿倉說:“你還要我講殺人的理由,你欺負我姆媽,你還不曉得?”王海祥說,那是我了,還說,碑基鎮(zhèn)我日的女人多了,搞一個女人就要死一回,那我該死多少回了,你有本事殺了我呀!王海祥定定地站在那里,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滿倉從他的胳膊底鉆走了,王海祥站在碑基鎮(zhèn)中央,不料他喊一句:“滿倉,我等著你殺了我。”……碑基鎮(zhèn)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留下楊柳枝在板橋湖面劃著。

大 壽

別看滿倉領著幾個人,像個為頭的,其他三個人每臨“大事”也向他討主意,但是,滿倉卻膽子很小。

羅婆婆敞開嗓子喊:“滿滿崽磥,把那只蘆薈大母雞給宰了,大蘭子來吃午飯?!闭f完,小腳挪到坪場上忙著去曬黃豆了。良久,羅婆婆回頭看見蘆花大母雞還在活蹦亂跳,喊道:“滿倉磥,把蘆花大母雞宰了,大蘭子來吃午飯的?!绷_婆婆喊了幾遍,說話間,大蘭子已在西花巷了。羅婆婆說:“滿倉,你怕殺雞,就把那蘆花母雞抓來給我剁了。”不一會兒,滿倉露出腦袋說:“奶奶,我已經(jīng)把蘆花大母雞剁了?!辈拈T口拋物線地扔出一包東西來。大蘭子趕頭一看,那個蘆花大母雞兩個大翅膀在地上拍著,雞頭是沒有了,雞脖子胡亂地剁了幾刀,那個蘆花母雞在坪場上掙扎了幾下,弄得雞血灑了一坪場,還是大蘭子燒開水澆雞、拔毛、開膛,然后剁成雞塊,前后花了一兩個小時,大蘭子擺擺頭說:“中午,我還買了肉呢,在案板上?!贝筇m子手起刀落,幾下把肉切好了,說:“今日個怎么表現(xiàn)這么好?!睗M倉說:“我一大早就去豬肉陳肉案子上買肉?!彼i肉陳說,挑點五花肉割一兩斤,然后拿出花花哨哨的紙票子對豬肉陳說:我給了錢啊,舉著票子對著陽光亮了亮,提著肉哼著小調(diào)回家了,做了滿滿一大桌菜。大蘭子說:“這還差不多,今天為羅婆婆做壽了?!?/p>

有雞有肉,大蘭子還帶了一個魚頭來,一家人歡歡喜喜地給羅婆婆做生日,正在吃午飯,豬肉陳拾著刀來了,喊:“滿倉,你這化生子,給的什么錢?”然后把一百塊錢拍在桌上,大蘭子仔細一看,笑了,是一張冥幣,大蘭子對豬肉陳說:“這就是你不對了,誰讓你收錢不仔細看?!?/p>

滿倉跟著嚷嚷說,我給錢的時候沒說啥,隔了半天你來找我麻煩,我不承認,豬肉陳揚了揚手中的刀說:“算你狠,我算喂豬了,下次落在我手里,我剁了你的手?!?/p>

滿倉住的地方是屬碑基鎮(zhèn)東南邊,后有小山,梅雨季節(jié)小雨在竹葉上總是淅淅瀝瀝地流淌,竹葉尖尖接著李子樹葉,果實才有手指那么大,酸得跳腳,滿倉拉著小小的李子到袖口蹭了兩下,往口里一塞,酸得兩個眼睛都瞇起來了。這時候,云層里轟的一聲炸雷震得天響,滿倉趴在階梯上,兩只手捂著耳朵渾身發(fā)抖。問奶奶:“還打雷沒有?”說完,又一聲焦雷響徹山谷,回頭一見,滿倉已從屋檐下鉆到雞窩里了,身上還沾著蘆花雞毛,大蘭子笑彎了腰說:“大男人還怕雷哩!”

轉(zhuǎn)眼,春就這樣過了,滿倉對著大金牙說:“我一定要殺了那狗日的?!贝蠼鹧勒f:“你去殺呀,你去拿菜刀把王海祥剁了?!贝蠼鹧朗藲q嫁過來,為王海祥生了一個孩子,王海祥對大金牙愛理不睬的,后又生了兩個孩子,大金牙瘦了,望著人燦爛一笑,口里露出一個鑲了金邊的牙,口角還有兩個微微的梨窩,大金牙做女兒的時候也是公安一枝花,被王海祥騙到碑基鎮(zhèn)來,為王海祥生了三個兒子,但是王海祥再也不親熱她了。天熱的時候,玉米地有一人多高了,玉米棒子掛在稈上綠綠的。大金牙看見王海祥鉆進玉米地良久,沒有出來,只見婦女主任白萵萵捏著褲子從玉米地鉆出來,后來她和王海祥兩個有說有笑去公社馬場開會了。晚上,她們嘻嘻哈哈一前一后從馬場回來,然后白萵萵宣布,自己是勝鋒公社的婦女主任了,排在三把手的位置上。

這也是大金牙老恨王海祥的原因,所以,她支持滿倉殺了王海祥。

十八歲,大金牙嫁到碑基鎮(zhèn),滿倉就在磨刀,十年過去了,滿倉還在磨刀,刀口也沒見血,放在廁所里銹跡斑斑了,看樣子,滿倉這把刀是沒用了。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