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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傅菲:在淵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 |  傅菲   2022年01月14日07:22

至今,我仍迷惑:人的大腦,是如光耀恢宏的穹宇,還是如漆黑昏沉的洞穴?有時,我想象自己的大腦,布滿了繁星的光暈,被明亮的天幕所覆蓋。我們因此看見漸晚的迷蒙天色,海上明月垂在天涯的拱橋之上,河流穿過四季,白鶴秋時飛向南方春時又返歸北方,野草枯榮。但更多時候,我又否決了自己,我們目盲得近乎無知。為什么,我看不見自己睡著了的樣子?為什么看不見自己的瞳孔(尤其在我焦慮時,我非??释匆娮约旱耐祝??為什么我無法感知你在想什么?為什么我摯愛的人,瀕死之時,只看著我,竟然不說一句話?這樣的迷思和困頓,我從來就有。像潛伏在身體里的影子,我始終無法辨析這個影子,它躲在我永遠看不見的地方,但它隨時可以和我見面,仿佛在對我說:“我是你無法窺視的全部,是一部你無法破譯的經(jīng)文。”

無法窺視的每一個細部,構(gòu)成了我們的深淵?;蛘哒f,我們與已知世界,有無數(shù)的深淵埋在我們的生命之路上。

我們一直在奔跑,路上忽明忽暗。我們在清晨吟誦:“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東坡《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只有站在頂上的人,才可以看到深淵。深淵,相當于夢魘—那是黑色的河流,吞沒至暗也吞沒至明。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恐高癥患者。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患有恐高癥,是在1984年上半年。我14歲,在鄭坊中學讀初二。學校安排全校學生徒步十余里路,去九牛電站參觀和野炊。600多人沿著饒北河谷的土公路走,各人背上面條、鐵鍋。我們無比興奮。正午了,在一個大峽谷,我們歡呼了起來:河里的石頭真大啊,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石頭。班主任徐聲淵老師說:“你們看見了沒有,九塊巨石似形態(tài)各異的大水牛,九牛電站就在山腰上?!?/p>

在河灘,我們用石頭搭簡易土灶,三人合一個灶,撿拾枯枝燒面條吃。柴煙籠罩了河谷。下午一點,上電站參觀。參觀的主要科目是機房和水渠。水從另一個山坳鑿開峭壁,通過水渠引來,灌入水管,以坡角70度排下,利用水的高落差大流速,把水流動力轉(zhuǎn)化為電力。

同學們在堤壩上飛奔,伸開雙手,齊聲高唱:“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我還沒開跑,走出十幾米遠,就趴在了堤壩上—我再也無法走出一步,雙腿哆嗦,渾身打顫,瞬間冷汗?jié)裢噶艘卤常呐K急速跳動,直至癱軟。徐聲淵老師攙扶我下了堤壩,問我:“你怎么會這樣呢?臉色刷白,樣子很嚇人?!蔽艺f:“懸崖從堤壩筆直垂下去,深不見底,我非??謶?。”

返校,語文老師布置作文《參觀九牛電站有感》,每人寫一篇。我對電站毫無印象,只記得峽谷之間高峻陡峭的懸崖:飛翹突兀的巖石,崖壁上長著不多的芭茅和矮灌木,崖底是瀑布和陰森森的樹林,一只山鷹在峽谷盤旋。其實,我只匆匆且無意地看了一眼懸崖及峽谷,卻再也沒有忘記。

當時并不知道,我恐懼,是因為患了恐高癥—一個山村里的懵懂少年,哪知道什么叫恐高癥。但我很快忘記了這個經(jīng)歷,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有時候,我們過多專注于日常的經(jīng)歷或事件,缺乏奇異性的偶發(fā)事件,我們并不會在大腦中特別“標注”。

1993年初秋,我第一次登上靈山。靈山是懷玉山山脈之脈,如側(cè)臥睡美人,最高主峰海拔1496米。我沒有登上主峰,走了大部分山脊線。夜宿在南峰堂。南峰堂東側(cè),有兩塊巨石,巨石與巨石之間,有一座天然石橋。從南峰堂至石橋,是緩坡。坡上荒草萋萋。草是多年生草本,矮小,貼地而生。月亮初升,我一個人爬上了石橋。上了石橋,我卻下不來—石橋東側(cè),是千丈石崖。月色蒙蒙亮,石崖下的深淵黑魆魆,崖石瑩瑩發(fā)亮。我騎馬式坐在石橋上,半趴著,緊緊抱住石橋。我的腿部肌肉,在繃緊在收縮;牙齒咬著牙齒,腮幫鼓脹得發(fā)酸;冷汗沖刷著眼角,眼睛睜不開,可我不敢松一只手,抹一下眼睛,似乎手一旦松開,人立即滑下萬丈深淵。感覺到石橋在晃,晃得我只有抱得更緊;我對著南峰堂的方向嘶聲喊人,風把喊聲吹得稀薄,聲音消失在風里。

我在石橋“僵硬”了二十多分鐘,全身肌肉才松懈下來。我雙腿夾住石橋,半趴著,挪移到巨石上,以下趴往后倒退的方式,回到平地上。我坐在旅社(道觀客鋪)的木架床上,驚魂未定,靠著墻,接連喝了三碗茶,才開聲,說:“師傅,給我一勺糖?!蔽业耐冗€在哆嗦,磕碰著床架。床架發(fā)出榫頭松開的聲音。咯咯咯咯。在洗澡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雙腿磨出紫血斑,剛才卻渾然不知。

靈山上的初秋,已寒冷。我整晚都無法入睡。“冬眠”在我記憶中的九牛堤壩經(jīng)歷,已徹底“蘇醒”。石崖之下的深淵再一次喚起了我內(nèi)心強烈的恐懼,似乎那是萬劫不復之地,仿佛是“地獄”在我毫無防備時“顯影”出來。它符合我對神秘的恐怖世界的全部想象,或者說,對恐怖世界的恐懼,已超出了我心臟的負荷。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刺猬一樣,蜷縮自己的身子,渾身顫抖。深淵幻化為兇煞的惡神,戴著骷髏的面具,邁著大象一樣粗重的腳,在我肉身上踏過,而我的痛苦和掙扎,它固然不知,或熟視無睹,任憑我陷入孤立無援深深絕望的境地。我甚至無法描述那種痛苦,一如無法描述深淵是何種絕境。

回到縣城之后,我問醫(yī)院的朋友,我為什么那么害怕懸空的高。朋友聽了哈哈大笑,問:“你是嚴重的恐高癥患者?”

從病理學上,我不知道人為什么會恐高。我查過相關資料,也咨詢過醫(yī)生。我獲得的資訊是,因為心理緊張,給自己制造了高度的恐懼感;腦垂體會分泌一種物質(zhì),控制人的平衡感,這種物質(zhì)分泌少了,會失去平衡感,恐高就是失去平衡感,身體無法協(xié)調(diào)。

事實上,我對為什么恐高,缺乏濃厚的研究興趣—屬于我的,我只有坦然接受,并不想克服它。我不會太在意醫(yī)生對我說的話。醫(yī)生說,多爬高鍛煉鍛煉,恐高就會緩解,乃至消失。我何苦為了克服恐高,而一次次把自己往“死境”逼,折磨得自己完全沒了人樣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患有恐高癥的人,為數(shù)不少。我一位朋友,身材魁梧,膽子奇大。有一個人吊死在房間里,舌頭伸得老長,眼睛暴突,臉色烏黑。無人敢把死人抱下來,他自告奮勇,把死人雙腳往上推,解開繩子,抱到地上。有一次,他去公路看車禍現(xiàn)場,死者被大貨車碾成了三截。他幫交通警察處理尸體。他把尸體一截截撿起來,裝進尸袋里。我想,這個世界,沒有他害怕的事情了。有一年,我們?nèi)ュ羞b谷游玩。逍遙谷在峽谷里,攔了個水壩,筑小山湖。湖上建了一座玻璃橋,玻璃橋距湖面約二十余米高,長約四十多米。當?shù)氐呐笥褞覀冏卟A?。我當然不敢走。我朋友也不敢,同行的人拉著他去。他走了沒幾步,坐在玻璃橋上,緊緊拉住鋼索,說:“我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闭f著說著,孩子一樣,號啕大哭。大家哈哈大笑。

我理解他的恐懼??筛屛殷@訝的是,一個膽子奇大的人為什么對高度也有這么深的恐懼呢?除了恐懼感之外,他是否還有其他尚未暴露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東西呢?或者令人作嘔的癖好呢?人所掩藏的(或說不輕易暴露的)部分,會把熟悉人變成陌生人,它具有暗中塑造的屬性,塑造出另一個人,甚至完全不一樣的人。這個不一樣的人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從而消解(甚至消滅)了現(xiàn)實中的真實。

2008年初夏,三清山管委會舉辦采風活動,外地來采風的老師、朋友,約三十余人。清晨,師友們坐索道上三清山了,我磨磨蹭蹭地坐在餐廳,不敢挪動腳步。最終,我豁出去了,不上山對不住師友,給自己交代不了。我買來毛巾,上纜車時,把眼睛蒙了起來。

蒙了眼睛,再也不會恐高了。我這樣想。誰知,坐上纜車沒兩分鐘,我渾身哆嗦起來,嘴巴開始激烈地抽搐,我的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欄桿,一只手拽住了田老師衣角。我像一個浮在潮水里的人,害怕溺水下沉,害怕被浪頭劈打,驚恐地掙扎,死死抓住漂下來的兩截樹枝……我看不到纜車下的山谷,但我感覺到山風搖晃著纜車,如浪潮顛簸著木船。腳下的無底壑谷,如鱷魚饑餓的嘴巴,張開了對著我,隨時撕咬我,吞沒我。我的身子僵硬,手像一把卡死的老虎鉗,渾身被冷汗?jié)裢浮?/p>

下了纜車,我在臺階坐了十幾分鐘,慢慢恢復。我來三清山十幾次,卻是第一次上山。我和幾位老師沿人工棧道去看“巨蟒出山”。正是猴頭杜鵑盛開的季節(jié),他們忙著拍照。棧道下,是海面倒立般的萬丈懸崖,涌著淡淡的流云。三清山猴頭杜鵑盛開,是獨有奇觀之一。我很想從容地站在山口,觀賞眼下勝景。可我只側(cè)身瞭了一眼山谷,感到自己的心臟在急速膨脹,咚咚咚地跳得厲害。走出兩百余米,有一塊巨石組成的平地,我坐了下來。對面的朋友驚訝地問我:“你兩邊膝蓋怎么全是血?”我摸摸膝蓋,才知道膝蓋全被磨破了。我尷尬地說,我是面對著石壁摸過來的,膝蓋碰到了石壁,我還不知道呢。他們哈哈大笑說,沒見過比你更恐高的人。

不坐觀光電梯。不去吊橋上走動。不上懸空棧道。不坐纜車。不在高樓開窗俯視腳下街道。不在跨江大橋停留望江。也不去懸崖邊。站在懸崖邊,我有縱身一躍的欲望。因為這樣,在某些時候,我很不合群,顯得特別孤獨。如一幫朋友坐纜車上山觀光了,而我只能站在纜車站目送他們,而后,一個人郁郁寡歡,四處無聊地溜達。這時,假如某個女子陪伴我溜達,我想我會愛上她,哪怕剛剛認識。這種愛,帶著我與生俱來的真誠,以及未曾消失的美好幼稚。

也讓我自己感到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坐飛機。相反,我非常享受坐在飛機上俯瞰大地的感覺。山再也不高了,山巒如一個個發(fā)育蔥蘢的洋蔥。云朵覆蓋大地,大海在飛翔。河流如雜色的頭發(fā)。即使是夜晚,城市也只是一個螃蟹一般大的發(fā)光體。我透過舷窗,看著外面壯闊無邊的世界。在絕對的高度上,在快速運動的物體上,對某一個實體事物,值得配以“偉大”去修辭的,其實少得可憐。

任何懸崖都低于飛機飛行的高度。這是如我者凡胎,可達到的極限空懸高度了。但我為什么不害怕呢?

2016年秋末,我去貴州旅行。在六盤水市水城縣都格鎮(zhèn),在下坡的盤山公路上,我看見了五公里之外的北盤江大橋,我突然驚懼莫名。壯闊高峻的尼珠河峽谷,凌空飛跨一道彩虹般的大橋,如大地連接天空的拱門。它太高了,高得讓我眩暈(雖然是眺望)。我請跟隨我的司機把車子停下來。我感到腸胃在痙攣,雙肩忍不住地戰(zhàn)栗。我的鼻腔和口腔,噴出了酸酸的液體。我羞愧地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我為什么害怕。它那么高,和我有什么關系呢?車子沒有行駛在橋上,我不存在恐高??蔀槭裁春ε碌媚敲磸娏?。

這個疑惑,像一道追魂符,一直在追我。它如索套,勒緊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緊,把我懸在一根橫梁下。

有時,我看電視,看見攀巖者憑繩索鋼釘,攀上萬丈絕壁,便關了電視。人在絕壁上,如壁虎在垂直玻璃上??吹饺绱私^境的畫面,我會四肢冰涼,我會心絞般疼痛。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杂赂艺叩淖藨B(tài),去挑戰(zhàn)生死的險境,對自己那么殘忍。

這幾年,我經(jīng)常做相似度很高的夢—夢見自己臨近深淵。每次在夢里驚嚇出一身冷汗,且再也難以入睡。我重復做的夢,有兩個。懸崖邊,一個養(yǎng)鴿人,用細繩把鴿翅膀綁起來,扔下懸崖,鴿子撞死在崖壁上,落石一樣掉下深不見底但江水咆哮之聲清晰可聞的深淵。另一個夢是,在無際的原野,一個大峽谷深陷在原野的中間,奔跑的馬群收不了馬蹄,馬紛紛落下深谷,濺起的水花如巨浪拋起。

一條約兩公里長的夾山溝,是我近年去得比較多的地方。山溝較為寬闊,草木茂盛,野鳥也很多。一條約6米寬的溪澗沿山邊東流而去。溪澗兩邊被先人筑墻,圍山造田。因年久太遠,溪墻長滿了蘆葦和灌木,遮住了溪面。我們看不到溪水,但溪水潺潺流淌聲甚是悅耳。我每個星期,至少去聽溪一次。聽溪,聽了十余年。2018年9月,我去夾山溝,看見有一截溪澗,約100米長,被人砍了蘆葦,露出了溪谷。三個人在溪谷用挖機圍一個長條形的水堰。這段溪澗,因處于出山溝之處,溪面很寬,約有二十余米,可快速排泄山洪。我三下兩下跑到溪谷,對主事人老楊說:“你怎么可以割了茅草,裸露出溪谷呢?你怎么這樣自私,把溪谷當作私人用地呢?”

他很詫異地看著我。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他不相信我說出這么傷人的話。我連珠炮似的說,你要講公共道德,幾百年來,這個溪谷,沒人想改變它。我氣急敗壞,說話的聲音特別大。我說出每一個詞時,都感到自己脖頸發(fā)脹。老楊突然覺得我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偏執(zhí),暴躁,蠻不講理。

在溪谷石塊上,我坐了半個來小時,才安靜了下來。我第一次看見溪谷,足足有四層樓那么高。兩邊溪岸的溪墻,把溪緊緊夾了起來,像夯墻的夾板。我下溪谷,本是想看看他干什么的,當我抬起頭,看見高聳的溪墻,我一下子暴躁了起來,語無倫次。我覺得那不是溪谷,而是我心臟不可承受的深淵,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過了三天,我請老楊吃飯。我說,我得好好感謝你。我拿出了窖藏多年的高粱燒招待他。他又是詫異地看著我。但我沒有說,為什么感謝他。我即使說了為什么,他未必理解我,甚至會嘲笑我。

是的,我終于明白了,我并非患有恐高癥,而是患有深淵恐懼癥。我不知道醫(yī)學上,有沒有“深淵恐懼癥”這個名稱。站在山頂,我不害怕;坐在飛機上,我不害怕。只要有深淵的地方,我就害怕得失魂落魄,甚至內(nèi)心崩潰。我沒有看過醫(yī)生,也不懂醫(yī)學,但我更深地認識了自己。

2016年5月,我去恩施的清江大峽谷。我下了峽谷,被兩扇劈立如刀削的巖石山體,嚇得只能坐在地上。只有坐在地上,才感覺自己不是懸空的。巨大綿長的山體,構(gòu)成了擠壓我的深淵。似乎山隨時會倒塌下來,死死地壓住我。我急促地呼吸。饑餓感很快占領了我。在江邊默默坐了一個多小時,我抬頭望著兩岸絕壁,看了十幾分鐘,我不害怕了。天空被峽谷切出了清江一樣的帶狀,谷底的樹林郁郁蔥蔥,江水在奔流。我在絕望、恐懼中,拯救了自己。

而認識自己,是多么艱難。自14歲始,我經(jīng)歷過多次臨近深淵的痛苦,整整花費了35年,才理出了埋在我體內(nèi)深處的魔鬼,瞬間吞噬我的魔鬼。

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現(xiàn)在我明白了。1995年深秋,我88歲的祖父去世,和祖母合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我都沒給兩個老人上過墳。每年清明,我都提前一天回家。但我不去上墳,我只在距老人的墳墓不遠的田畈里走來走去。2006年,他誕辰百年,我父親重新給老人修墳,傅家的男丁唯獨我沒去。祖父祖母,是我最敬重的人。我父親數(shù)次數(shù)落我,這么多年,也不去老人墳上看看。我不去,是因為我仍然無法接受他們已離開人世的事實。我覺得他們一直生活在我身邊。我半夜起床,打開房門,便覺得他們站在我房門口。我吃飯,留出上座,似乎他們和我一起吃飯。2015年5月8日凌晨,我從夢中驚醒,坐在床上至天亮。我夢見自己喉嚨里塞滿了布條,我想把布條扯出來,可怎么扯也扯不完。我怎么哭也哭不出聲,哽噎著。我祖父站在我床前,微笑地看著我,昏黃的油燈照著他,也照著我。我多想叫他,可叫不出聲。天亮了,我一個人沿著山邊小路,去了他墳上。這是他去世20年后,我第一次上墳。

距我家4里路,有一個村子,是我第一年參加工作的地方。離開27年了,我也沒再去過。我無法原諒曾在那里發(fā)生的不堪。

這也是我難以描述的深淵。我懼怕,我躲避,我不忍直視,如身上潰爛的糜肉。

在上個月,好友汪峰對我如是言:你的性格很孤傲,還是幫助了一大堆人。對我,他之前從沒表達過看法。他還是不了解我,雖然我們交往了13年。其實,我不是孤傲,而是有些高冷。我顯得高冷,是我根本不會與某些人交往。某些人群,我不想為之付出時間,付出溫和的眼神,這是我的偏執(zhí)和激憤。高冷不是我性格的問題,而是我區(qū)分人的視角問題。我以價值觀去區(qū)分人,而非別的。

人性之中,每個人均存在巨大的缺陷。缺陷,也是一種黑暗的深淵。完美的人,不存在;完美的美,也不存在;完美的愛,更不存在。我們無法透徹地了解一個人,也無法透徹地了解自己,甚至終其一生都不了解自己。接受最愛的人會死,接受人的丑陋,接受自己令人沮喪的經(jīng)歷,其實是人性中美好的品質(zhì),促使人們有勇氣去面對自己和面對他人。而我,顯然不具備。我原諒了自己的謹小慎微,原諒了自己引起他人不悅的孤傲。

我很渴望自己的大腦內(nèi),如光明的銀河,讓我安詳生活,不盲目,不恐懼??纱蠖鄷r候,我的大腦是黑暗的混沌的,像一個斷電的暗夜城市。我是一個深淵恐懼者。這沒什么不好。我不因此傷害他人,也不因此傷害自己。

恐懼癥有很多種,如閃雷恐懼癥、針形恐懼癥、密集恐懼癥、火恐懼癥、蛇恐懼癥、銳器恐懼癥、警察恐懼癥、廢墟恐懼癥、掛像恐懼癥、汽車恐懼癥等等。

作為一個資深的深淵恐懼癥患者,我雖然因此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戰(zhàn)栗、痙攣,陷入巨大的恐懼,如被黑色的浪潮推搡和堆疊,但仍沒覺得有什么不好。深淵如埋在黑暗之中的一盞燈,召喚我蘇醒,召喚我去認識生命的邊界。我也因此明白,世界上沒有哪一個人是無比強大的。只要是人,他就有自己的深淵,只是僥幸地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包括他自己。我們不要去膜拜神一樣去膜拜一個人。神一樣的人,根本不存在。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鳥的盟約》等20余部,曾獲百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