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1期|衛(wèi)鴉:海釣(節(jié)選)
推薦語
海釣既可以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誘惑,也可以是生意場上人與人之間的捕獵和算計……須臾萬變的時代,沉浮不定的人生,于“我”這個曾經(jīng)的創(chuàng)業(yè)者而言,海釣是欲望的牽引,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而左岸的沉迷海釣,背后卻隱含著一個父親的愛和心愿,當然,還有不可言說的痛。這個小說寫得沉穩(wěn)、冷靜,富有社會意義和生活底蘊,同時在堅硬的現(xiàn)實底色上,又飄忽著柔和的情感光芒。文字中氤氳出來的那片光芒,不動聲色間,倏然照透人的內(nèi)心最柔軟的深處。
海 釣
□ 衛(wèi) 鴉
一
酒會將要結(jié)束,他喝醉了,以為我是服務(wù)生。你過來,他說。他招了下手,繞過自助餐區(qū),搖晃著向門口走去。我愣了愣,站著沒動。我不認識他。這是某個游艇俱樂部組織的雞尾酒會,來的都是資深會員,一年一度,地點在大鵬半島的一家酒店里,場內(nèi)燈光很暗,男男女女籠罩在一種迷離的氛圍中,面目模糊。在場之人,除了老謝,我一個都不認識。老謝是我哥們,當然,那是以前,現(xiàn)在他是我老板。破產(chǎn)那年,我連工廠帶人,一起賣給了他,從此成為他的跟班。
那人你認識?我問老謝。老謝沒回我。他正在跟人聊個項目,說打算從德國引進設(shè)備和技術(shù),生產(chǎn)一種神奇的防曬乳膠漆,絕對的高科技產(chǎn)品,涂在樓頂上,冬暖夏涼。聽他說話的是個女人,年齡不大。順著老謝的目光,我看了眼,視線撞在一個漂亮的胸部上,昏暗的燈光里,有種呼之欲出的堅實和飽滿。我立馬明白,這才是老謝的興趣所在,項目純屬胡說八道。相識十幾年,我了解他,除了物業(yè)和手機配件,聊到任何項目,他都像個騙子。可這并不妨礙女人成為他的聽眾,她擺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聽得津津有味。有什么辦法呢?生活本就撲朔迷離,充斥著假象和謊言,且往往比真相更吸引人。就比如說這次的酒會。名為酒會,其實真正為品酒而來的人屈指可數(shù),參加者各有各的目的,大多與酒無關(guān)。酒也是種假象,只不過是他們達成某些目的的媒介和幌子。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向我打招呼的這個男人,就把自己喝醉了,這樣的事情,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也是他引起我注意的原因。
他到了門口,再往前,是通往大廳的過道,一盞水晶吊燈懸在天花板上,在那里,光線陡然明亮起來。他停在光亮里,像條壁虎,兩手張開撐在墻上,形成穩(wěn)固的三角結(jié)構(gòu),讓自己不至于滑倒。見我沒動,又招了下手。你過來,他說。他的臉被燈光照出清晰的線條,刀刻一般,很有立體感。
我還是沒動。我必須陪在老謝身邊,寸步不離。這是職責。一個落魄之人,如果連職責都不能恪守,那就真的一無是處了。老謝不發(fā)話,我不會隨意走動??墒撬恢笨粗遥诰凭穆樽硐?,目光有些渙散,十米開外,也能讓人感覺到一種虛弱和不安,就像個迷失的孩子,需要幫助。于是我又問老謝,那人你認識嗎?
哪個?老謝回話了。我指了指門口,那邊。趁我們說話的間隙,女人端著酒杯,轉(zhuǎn)到另一堆男人當中去了??吹贸鰜?,對那個子虛烏有的項目,她已經(jīng)厭倦。老謝這才轉(zhuǎn)過頭來,用眼角的余光,漫不經(jīng)心地往門口瞄了一眼。認出那人后,瞬間就換了一副認真的表情。他說,是美律左總,你趕緊過去扶一把。
我立馬有了壓力。能讓老謝重視的人,分量不輕??伤莻€醉鬼。對醉鬼我有些畏懼。老謝站在我面前,就是塊巨大的陰影。他很容易喝多,常常是剛離開酒桌,就趴倒在街邊,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將他挪到車里去,只好就讓他躺在地上,等睡醒了再拉回家去,我得站在旁邊,一守就是一晚。這算好的,要命的是喝到半醉,情緒一激動就控制不住,酒樓和KTV里的東西,說砸就砸了。隔段時間,我就得坐上警車,陪他去某個派出所轉(zhuǎn)一圈,弄得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像個犯人。因此,對醉酒之人,我向來敬而遠之。在我看來,一個喝醉酒的男人,跟神經(jīng)病是沒什么分別的。但是老謝已經(jīng)發(fā)話了,我就得過去。我別無選擇。對我來說,這是麻煩,對老謝來說,也許就是個機會。老謝是個商人,商人最大的過人之處就是能把自己變成一只蜘蛛,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吐絲,遇到可利用之人,就纏上去。美律我是知道的,在手機配件這一行里,算是不錯的企業(yè),老板叫左岸,我多少有些耳聞。
我離開老謝,走到門口。燈光太亮,有些刺眼,我腦子里晃了一下,他在視線里變成一個模糊的剪影。說實話,我很討厭突然而至的強光,但是從會場出來,感覺還是舒服多了,因為我更討厭那種難以描述的氣味——酒精、香水、荷爾蒙、汗液,以及各類食物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就像致幻劑,讓人亢奮,也讓人迷亂。要不是老謝,這樣的場合打死我也不會來。我站了一會兒,等眼睛適應(yīng)強光,他在我視線里又變得清晰起來,我問他,有事嗎?他說,扶我一下,去洗手間。
不出所料,他果然是把我當成了服務(wù)生,語氣里有股理所當然的味道。這不奇怪,相由心生,有些人再怎么裝扮,也遮蔽不掉身上那股勞苦大眾的氣息。比如說我,跟老謝的時間長了,鞍前馬后,見誰都是一副謙卑有加的樣子,落魄和潦倒就像某種標記,根深蒂固地刻在我身上。
走吧,我說。他點點頭,手從墻上滑下來,順勢攬住我的脖子,腳底一軟,半邊身子斜過來壓到我身上。他很沉,滿嘴酒氣,就像臺鼓風機一樣,源源不斷地朝我釋放著。我把臉側(cè)向一邊,避開酒氣,使了好大勁才將他扶穩(wěn)。他說,麻煩你了。我說,不客氣。我架著他,穿過過道,再拐進一條走廊,往衛(wèi)生間里走。其間有好幾次,他停下來,低下頭去想吐,又忍住了。這讓我對他的印象好了些。同樣是喝醉,他跟老謝的狀態(tài)截然不同,老謝容易失控,而他是那種喝醉之后,也能控制自己不失態(tài)的男人。
到了衛(wèi)生間,他把手從我脖子上松開,撲到盥洗臺前,嘔吐起來,每次都能準確地吐到盆內(nèi),然后打開水龍頭,將穢物沖洗干凈。反復幾次之后,他止住了嘔吐,把臉埋在盆里,捧起水來往臉上拍打,就仿佛想把腦子里的醉意拍散似的。這樣拍上一陣子之后,他抬起頭來,望著鏡子,一臉茫然,就仿佛一位失憶之人,在努力辨認那張濕漉漉的臉到底是不是自己。
我趕緊從旁邊的取紙器里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他接在手里,擦干臉上的水珠。謝謝,他說。他面容狼狽,卻仍不失禮貌。我對他的印象又好了一些。我見過很多衣冠楚楚的人,平時道貌岸然,喝點酒后,就會變成混蛋。他不屬于此類。吐過之后,他舒服多了,臉色也好看了不少。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手包來,打開拉鏈,里面露出一沓花花綠綠的紙鈔,人民幣、歐元、美元,各有一些。他抽出兩張,遞到我面前,兩百塊,紅艷艷的,有些扎眼。我擺擺手拒絕。他以為我嫌少,又掏出幾張來,加在一起。這下子,更加扎眼了。電子支付普遍后,很少再見到紙鈔,我確實有點心動??墒?,一個落魄的人,往往會有種奇怪的自尊——對我來說,錢當然是誘惑,但也是傷害。我再一次拒絕。我說,我不是服務(wù)生,您沒事吧?他看了看我,說,沒事。他把用過的紙巾撿起來,握成一團,放進垃圾桶里。我說,沒事我就回去了,您在這里醒醒酒。他沒說話,把錢收進手包里。我轉(zhuǎn)身離開。拐進走廊,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站在盥洗臺邊,望著我,似乎是在為自己的誤判而感到歉意。
回到酒會上,老謝還在聊天。那女人又回來了,話題轉(zhuǎn)向了養(yǎng)生,那個高科技項目已經(jīng)淘汰出局。當然,在老謝身上,有比項目更讓人感興趣的地方。老謝本就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家伙。兩年前,他豪擲兩百多萬,從意大利買了艘游艇回來,讓我考了駕照,這樣他就可以享受海上生活了??墒琴I來之后,他只出過一次海,圍著小梅沙,在近海轉(zhuǎn)了半圈,吐得稀里嘩啦。這時我才知道,他天生懼水,見到游泳池都會膽怯,更何況是蒼茫大海?后來那艘游艇就停在泊場里,再沒動過,每年光泊位費和維護費,就得支付三十多萬。人有了錢就會變得奇怪。對老謝來說,消費只是行為,無需經(jīng)過大腦,他買艘游艇,也許就只是為了參加這樣的酒會。
見我回來,老謝問我,左總呢?我告訴他,在洗手間里。老謝說,你怎么能把他放在洗手間呢?趕緊扶回來,一會兒送回家去。我問他,那你呢?老謝看那女人一眼,說,我就不用你管了,有人管。女人笑了笑,牙很白,是那種質(zhì)地講究的烤瓷牙,近年很流行。但我總覺得多余,自信的女人壓根不需要,而需要的女人,即使換口牙齒,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除了讓人知道她們嘴巴里也能鑲進幾十萬之外,并無多大意義。她也如此,有點畫蛇添足,不張嘴還好,一張嘴就顯得過于規(guī)整,很不自然。其實她長得不錯,聲音也好聽,說話柔婉,讓人覺著舒服。她看了看我,說今晚老謝就交給她了,讓我放心。說完挎著老謝,離開會場。
二
老謝走后,酒會也跟著散場。音樂停了,我耳邊清靜下來。一位工作人員走到墻角,摸索著按下轉(zhuǎn)換開關(guān)。彩燈熄滅,日光燈亮起,會場陡然間褪去昏暗,變得明亮起來。雪白的燈光下面,暴露出一群衣著光鮮的人,顯得十分突兀,有種水落石出的效果。每個人都忙于尋找相熟的對象,找到之后,寒暄幾句,然后握手,告別,有序地散去,非常的具有儀式感。
會場空了下來,但酒會上的畫面仍停留在那片空寂里,過了好一陣子,才從我眼前消散。這些年我思維遲滯,看到有些事物,會形成一種奇怪的視覺滯留,就像山谷間的回音,具有綿延效應(yīng)。
我走出會場,拐進走廊,靠墻站著,等他回來。過了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他從走廊另一端走來,很快就到了我面前。我看了看,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jīng)把自己收拾妥當了,醉態(tài)全無,步履穩(wěn)健,衣著和面容都十分整潔,看上去不像醉過酒,倒像是要去哪里赴一場約會。
見到我,他有些意外。你還沒走?他問道。嗯,我點了點頭,我說,謝總讓我送你回家。他問,哪個謝總?我說,我老板,謝勝元。他說,是他啊,難怪,老熟人了,高交會上經(jīng)常見面,說起來還很近,他老婆是我一位同學的表妹,他最近生意怎么樣?我說,還行。他說,那就好。就沒再問了。
也幸好不問,再多問一句,我就只能閉嘴。我跟老謝已經(jīng)快六年,前兩年,他確實很重視我,把我當人才使用。畢竟我開過八年工廠,無論生產(chǎn)管理、技術(shù)研發(fā),還是業(yè)務(wù)銷售,都能獨當一面。我也不負所望,兩年時間,就幫他帶出一支團隊,讓工廠從混亂走上了正軌。有一天老謝突然對我說,別把自己搞得太累,該歇歇了。于是我就歇了。我離開車間,成為他的私人助理,原來的工作被他的一位親戚代替,干得也很不錯。深圳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我能做好的事情,別人同樣也能做好。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進過車間,一晃四年過去,再談這個行業(yè),我已經(jīng)是個門外漢。這就是深圳的殘酷,只要停下來喘口氣,就會落伍,如果一個人總拿資歷和過去說事,那必定是個失敗者。而我連談?wù)撨^往的勇氣也沒有,因為確實沒什么意義。翻開我的過去,就像一幅潦草的寫意畫,除了創(chuàng)傷,就是空白。好在他并不多問。他是那種安靜的人,話很少。我說,走吧。他點點頭,說好,你走前面。
我們從酒店出來,進停車場,找到老謝的車。他看了一眼,說,還是開我的吧,方便些,我不習慣坐別人的車。我想了想,也好,送佛送到西,這樣可以省去第二天他回來取車的麻煩。我說,行。他笑了笑,說,謝謝。然后從手包里拿出一樣東西,交給我,是把機械鑰匙,很少見了,閃著金屬的冷光,握在手里,很有年代感,就仿佛握住的是某段回憶??吹贸鰜恚悄欠N不事張揚的人,但他的車還是讓我頗感意外,停在角落里,一輛舊款的道奇皮卡,后面的貨廂經(jīng)過改裝,加了個蓋,樣子有點奇怪,突兀地隆起,就像個高聳的駝峰。他是戀舊嗎?還是故意低調(diào)?這年頭,窮人玩車,富人玩表,而更富有的人在玩什么,我不知道。他們都是些神秘莫測的家伙。
我發(fā)動車子,把空調(diào)打開,等車內(nèi)涼爽起來,叫他上車。他拉開車門,坐進后座,安全帶抽出來掛在肩上,說了個地址。我輸進導航儀里,屏幕上顯示,路程不遠。他說,你慢慢開,我瞇一下。我說,好的,您放心睡,到了我會叫您。他說,別您您您的,聽著別扭,再說了,也把我叫老了,我倆年齡應(yīng)該差不多,你今年多大?我說,四十二,屬馬。他說,那我猜得沒錯,我四十五,大你三歲。他從座椅的雜物袋里拿了個充氣頸枕出來,放在膝蓋上展開,再撫平。我說,你看著比我要小,像三十五六。他說,你這話聽著有點假,但讓人舒服,人過了四十,就會怕老,也怕死。我說,真心話,沒有恭維你的意思。他笑了笑,沒再接話。他把充氣塞拔開,嘴對上去,吹成飽滿的U形之后,掛在脖子上,身體往后一靠,閉上眼睛。我從后視鏡里看了看,他確實不顯老,舉手投足間,是一個男人最好的狀態(tài)。歲月不會絕對公平,給有些人帶來蒼老,給另一些人帶來的則是成熟和穩(wěn)重。
這是深圳的九月,已經(jīng)入秋,但夏季的酷熱仍然像尾巴一樣,停留在空氣里。時間是午夜,夜色純凈,籠罩著大鵬半島。公路盤在半山腰上,一邊是山頂,仰頭望去,可以看到一座鵝黃色的教堂,掛有十字架的尖頂指向夜空,偶爾有鐘聲傳來,晃晃悠悠,向遠處的黑暗里擴散;另一邊是海,潮汐聲時強時弱,就像大海沉睡時的呼吸。我把車子開得很慢,盡可能保持平穩(wěn)。他很快就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后視鏡里,他的腦袋不時隨道路的拐彎而猛地歪向一邊,又趕緊擺正,眼睛一直閉著。他需要睡眠。這是一座快節(jié)奏的城市,大多數(shù)時刻,我們必須讓自己醒著,就像那些戍邊的士兵,枕戈待旦。我們都需要睡眠。
往前走了一會兒,我心里開始沒底。車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在地圖上的一小塊范圍里畫圈。是他說錯地方了嗎?又或者是導航儀出了問題?我知道這種高科技產(chǎn)品的能力,可以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辨別出這座城市的紋理??墒窃骄珳实臇|西,也越讓人質(zhì)疑,每次導航,那種過于明確的指向,會讓我陷入迷茫,總是到了目的地之后,才相信它的準確無誤。我視覺滯留的老毛病又出現(xiàn)了,開過的路段,總在腦子里復現(xiàn),與眼前正在行進、以及即將前往的路線組合在一起,畫出漩渦的形狀,就仿佛我不是趕往目的地,而是被一股向心力引向那里。
路越縮越小,六車道變四車道,再變成兩車道,接近終點時,是單行道。然后就到了一個叫沙魚涌的社區(qū)。從門口進去,有條石板路,兩邊是兩排上個世紀的老房子,有些是仿古建筑。這是座古村。我把車子停下來,熄掉火。他醒了。我問他是否走錯了地方。他說,沒錯,就是這里。他下了車。我也跟著下車,把車鑰匙交還給他。村子的盡頭依然是山,石板路拐個彎,抬起頭來,折向山上,蜿蜒而行。有風從林子里過來,帶著一股海洋生物的味道,讓這地方的空氣具有不一樣的密度和質(zhì)感。我知道大海離此不遠,就在山的后面。
謝謝啊,他說。我說,不客氣,舉手之勞,要謝就謝我老板。他說,你倒是個實在人,跟老謝多久了?我說,五年吧,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差不多快六年。他說,時間不短啊,難得,人這一輩子,也沒幾個六年可活。我說,你這么說容易讓人絕望,人生經(jīng)不起分拆和計算。他說,偶爾算算,也未嘗不可,可以保持清醒,人活著必須有點緊迫感。我說,活在深圳,不缺緊迫感,這城市變化那么快,根本不會給人松懈的機會。他說,這倒是,一天一個變化,十多年前,我記得老謝剛開始搞物業(yè),當時整棟廠房只有一家工廠,叫禾利順,老板是湖南人,后來不知怎么就變成他的了。我說,這你也知道?他說,職業(yè)病吧,在這一行混久了,見到和手機相關(guān)的,容易記住。我說,那個湖南人是我,后來工廠賣給他了。
是嗎?他有些驚訝,問,怎么回事?我頓了頓,說,跟老謝之前,我開過八年工廠,我老婆叫何莉,不對,我說得不準確,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前妻了,當年工廠取名,就是用了她名字的諧音。前妻?他打斷我,離了?。课艺f,早離了。他說,為什么?他審視著我,眼神中充滿疑惑,就好像我這樣的窮光蛋沒有離婚的資格。我有點不爽,卻能理解。的確,在很多人看來,離婚是件比結(jié)婚更棘手的事,沒條件的時候不敢離,也離不起,而等你創(chuàng)造了足夠的條件時,則必須有斷舍離的勇氣,來完成情感和財產(chǎn)上的分割。我說,不為什么,這需要理由嗎?他察覺到我的語氣不悅,就沒有再問。
我拿出手機,打開滴滴打車軟件。這時我才意識到有點麻煩,這地方太偏,我看了看,最近的出租車在二十公里之外,只有一輛,呼叫之后,圖標忙碌地轉(zhuǎn)著圈,沒有回應(yīng)。也許是路程太遠,司機不想接單,又或者是睡著了。我看了下表,凌晨一點,這時還醒著的人已經(jīng)不多。我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他說,困了吧?我說,有點,但是還好,已經(jīng)困過頭了,一般來說,過了十二點以后,我就不怎么睡得著覺。他說,我也差不多,四十歲以后,睡眠一蹋糊涂,有時整晚失眠,很要命,抽支煙吧?車里有。他把車鑰匙給我。我打開車門,拿出煙來,給他一支。他擺擺手,說,不用,戒了。我說,不容易,能把煙戒掉的人,內(nèi)心都很強大。他笑了笑,說,跟內(nèi)心強不強大無關(guān),戒來戒去很多次了,沒準哪天又會抽上。這話讓我有種共鳴,我也一樣,痛恨抽煙,可又離不開它,每年都要戒上那么幾次,沒一次成功過。我把煙叼到嘴里,點著火。月光從山頂漫過來,在地面投下一些淺色的陰影。我站在陰影里,一邊抽煙,一邊等司機接單。
抽完煙,再看手機,二十公里之外的那輛車也從屏幕上消失了。我開始焦灼起來,陡然間有種被遺棄的感覺。以前總是不想回家,單身之后,反倒戀家了。說家其實不準確,一套單身公寓,跟狗窩差不了多少。離婚之前,何莉?qū)⑽覀兯械呢敭a(chǎn)席卷一空,唯獨漏掉了這套房子。盡管是出于疏忽,但我寧愿相信,這是她的善意,為我留個安身之所,這樣我在怨恨她的時候,仍會保留一絲感動。也確實是這樣,每次想到房子,我就會多想想她的溫暖,盡量忽略她的冷漠。對一個落魄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有套房子更讓我覺得安穩(wěn)。我喜歡宅在家里,偶爾在外面過夜,就會感到焦灼。
他看出了我的焦灼,又或者是我的焦灼傳染了他。他也有些不安,讓我別著急,辦法總會有的。他指了指前面的山,說,那邊有片海灘,離這里不遠,我車尾廂里有帳篷,萬一打不到車,可以跟我一起露營。
我想了想,也只能這樣了。他走到車旁邊,打開尾廂。蓋子彈起來的瞬間,我有些詫異,里面全是戶外裝備。雨衣、膠鞋、頭燈、熒光棒、炊具、電瓶、睡袋、防潮墊、帳篷包、速食食品、酒水以及生活必需品,應(yīng)有盡有,一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碼著,雜而不亂。我突然明白了,他為什么會有輛這樣的皮卡,不是戀舊,也不是低調(diào),而是確實需要。沒有一個大容量的尾廂,裝不下這么多東西。與此同時,我也知道了他來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在海邊露營。實話說,我不喜歡這里,離城區(qū)太遠,稱得上荒涼,但對露營愛好者來說,這里卻是個不錯的地方。地圖上,這個叫沙魚涌的社區(qū)就像片葉子,旁逸斜出,孤單地懸掛在大鵬半島上,沒有沾染到這座城市的躁動之氣。他讓我拿了頂帳篷出來,又挑了些酒水和生活用品,裝在一個旅行包里。跟我走,他說。他把旅行包背在背上,往山上走去。
我背著那頂帳篷,跟上他。山路曲曲折折,一邊是樹林,另一邊懸空,有柵欄護著,但還是讓我忐忑,擔心會一腳踏空。我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這種莫名其妙的擔憂,也許是源于自身的不安全感,又或者是,這座城市本身就讓人彷徨,容易憂慮。好在路程不遠,數(shù)百米之后,山路陡然一沉,掉到海邊,再下個坡,海灘已經(jīng)被我們踩在了腳底,是那種細碎的沙粒,月光下,披著一層冷寂的白色,踩上去十分柔軟,就像是踩著月光。來這里露營的人不止他一個,沙灘上有七八頂帳篷已經(jīng)支起來了,有些亮著燈,里面有露營者的影子,在晃動,他們尚未睡去。還有個人坐在一塊露出海面的礁石上,腳邊支著幾根釣竿,像個稻草人,一動不動,望著浸在水中的熒光浮標。
我把包放下來,在沙灘上清理出兩塊地方。帳篷是簡易型的,很快就搭建好了。他拍去手上的沙子,拿了塊一次性餐布出來,抖平了鋪在地上,坐了下來。歇會兒,他說??戳俗诮甘系哪莻€人一眼,突然問我,你會釣魚嗎?我晃了晃,差點沒能站住。這話就像根刺,一下子扎在我心里。我說,何止會,一入釣魚深似海,我就栽在這事上面。
哦,他來了興趣,說說看。我把臉扭開,望著浩渺的海面,沒說話。夜色中,海平面帶著細碎的波光,往前方抖開,與黑暗和蒼涼融在了一起。遠處有幾點燈火,在閃爍,由遠及近緩緩向岸邊移來,那是出海的漁船趁著夜色歸航。見我不說話,他鉆進帳篷里,再出來時,手中多了兩罐啤酒。陪我喝點?他打開一罐,另一罐遞到我面前。我不喜歡喝酒,但必須承認,在某些時刻,酒是好東西,可以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他提到釣魚時,我本想找個借口離開,隨便去哪里湊合一宿,或者就像老謝喝醉后那樣,露宿街頭。可是當他把酒舉到我面前時,我立馬改變主意。我接過他的啤酒,打開,坐了下來。
三
后來有多很次,我回憶起海邊的那個晚上。我怎么說的,說了什么,已無太多印象。我就像個過載的容器,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因外力的介入而被打破了,多年的積壓傾倒出來,流淌一地,待時間一過,就滲入泥土,或者散進空氣里蒸發(fā)掉,留不下多少痕跡。這樣的經(jīng)歷十分奇異,此前我沒有過,我想此后也不會再有。坦白地說,我不善言談,更何況人是世上最為復雜的物種,千人千面,一生雖說短暫,可用語言描述起來,并不比活一遍來得容易?;仡櫸疫@半生,只有成年之前的記憶還算完整,剩下來的,全支離破碎,很難拼成完整的故事。
我是從何時說起的?2000年?又或者是2005年?我不清楚。之所以還記得這兩個確切年份,是因為在深圳的二十年里,它們對我有特殊意義。2000年,我大學畢業(yè),當了半年公務(wù)員之后,就辭職來到了深圳。對我來說,這是個重要節(jié)點,自那年開始,我的人生被分割為清晰的兩個部分——一部分在深圳,另一部分在深圳之外。但是我想,這段經(jīng)歷我不會跟他提及,因為乏善可陳。那幾年,我在職場里混著,忙碌,也很茫然,這是很多人活在深圳的樣子,從街邊隨便找個人出來,都是生動的范本。
2005年,我的生活有所變化。我辭去工作,從職場出來,住進寶安一個叫三十一區(qū)的地方。我有群朋友,雖然清貧,但志同道合。我們白天寫小說、跑步,晚上吃燒烤、喝啤酒、聊天。生活和話題都很干凈,從未離開過文學。后來我從那里離開,又認識了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當然也有財富的朋友,交往時間也不短,卻留不下什么印象,只有三十一區(qū)的那些朋友,無論何時,回想起來,每張面孔都舉足輕重,就像些發(fā)光體,能夠?qū)⑽业挠洃浾樟痢?/p>
那年我認識了何莉,她在我住的附近上班,職務(wù)是總經(jīng)理助理,那家工廠生產(chǎn)手機配件,業(yè)務(wù)和生產(chǎn)都由她主管。她離過婚,有個女兒,三歲,撫養(yǎng)權(quán)歸她,放在老家,由父母帶著。這些對我們的關(guān)系沒什么影響,反正除了睡覺一起,我們并無太多其他交集。嚴格來說,那不算戀愛。何莉之前,我交往過幾個女朋友,同樣都不算戀愛。在深圳這樣的城市,愛情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很多結(jié)合來自偶然,容易破碎。我以為何莉也會像那些女朋友一樣,保鮮期一過,就散了??墒怯刑焖蝗粚ξ艺f,如果我同意她把女兒接過來,就跟我結(jié)婚。我想了想,這事不在計劃之內(nèi),但也沒什么不好。既然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跟誰結(jié)不是結(jié)?那年我二十八歲,已經(jīng)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對付一場愛情長跑。我說,我沒意見。她笑了。那天她做了一桌飯菜,圍裙系在身上,一直沒解下來。吃飯時她喝了點酒,臉紅撲撲的,很好看。盡管后來我們的婚姻以解散而告終,但那時她的樣子分外動人,看上去絕對是位賢妻良母。
第二天,我?guī)乩霞遥诿裾职炎C領(lǐng)了。宣誓的時候,兩個人站在紅旗底下,就像兩名即將出征的士兵,那份莊嚴,讓我覺得面對的不是婚姻,而是某種神圣的使命。她只請了兩天假,剛夠花在路上,沒給婚禮預留時間,只能從簡,就在小鎮(zhèn)上擺了幾桌。她家里的親戚一個沒來,也許她根本就沒讓他們知曉,又或者是她家人已經(jīng)麻木,畢竟離過。事實上,我們結(jié)婚之后,除了要錢,她父親對她很少過問,直到離婚,我也沒見過那位岳父。我父親那天也不在狀態(tài),好幾次叫錯她的名字。這不怪他,對父親來說,這個兒媳婦來得確實突兀。在何莉之前的幾個女朋友,我都帶回家給他看過,父親也許是喝糊涂了,將她誤認成了其中的一個。好在她并不在意,也沒時間在意,酒席還沒完,我們就奔火車站了?;槎Y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一點儀式感也沒有。
從老家回來,路過廣州,一位朋友請吃飯,他在海關(guān)工作,也寫小說。同桌還有一家刊物的主編,也是熟人,發(fā)過我的稿子。席間聊天,大部分話題落在我的新婚以及我新婚妻子身上,說到她的工作,來了興趣。這位主編說,打工都打到這份上了,為什么不自己開家工廠?我朋友說,是啊,能當家作主,何必要受人剝削,要是需要投資,你說一聲。命運這東西很奇怪,許多偉大的決定,往往產(chǎn)生于不經(jīng)意的瞬間。他們點醒了我。那時深圳還很年輕,活力四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沒有脫離三來一補,開工廠不是什么難事,簡單點的,兩臺機器,加幾百平米廠房就可以了,實在租不起廠房,大點的門面也行。我朋友有點閑錢,加上我的積蓄,能湊起一百來萬,不多,但足夠用于創(chuàng)業(yè)。于是我們一拍即合,決定回深圳就開家工廠。
也是那一年,我認識了老謝。他是本土人,家里有點物業(yè),父親積攢下來的,十幾棟出租屋,一棟廠房。也是時運不濟,那年廠房起火,燒死幾十號人,他父親是罹難者之一。老謝母親走得早,老頭子沒伴,就養(yǎng)了條狗,相依為命?;馂?zāi)那天,老頭在廠房里查抄水表,本來跑出來了,想了想,狗還在里面,就又跑回去救,結(jié)果狗沒救到,人也搭進去了。這是老謝告訴我的,每次說起這事,他往往已經(jīng)醉了。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父子間并不和睦,天天吵架,老謝恨不得他早死,可真的不在了,卻經(jīng)常懷念。他懷念父親的方式,就是喝醉之后紅著眼眶,在我面前回憶那場火災(zāi)。我看過老頭子的視頻和照片,老謝一直存在電腦里,沒事就翻出來悼念。老頭子十分精神,六十多歲還能打籃球,跳投十分規(guī)范,三分球也很準。如果沒有那條狗,現(xiàn)在應(yīng)該會活得很好。當然,如果那樣,我和老謝也許就不會認識。
老頭去世后,遺產(chǎn)由三個兒子繼承。老謝最小,沒什么話語權(quán)。兩位哥哥強勢地瓜分了十幾棟出租屋,剩下的那棟廠房如同雞肋,沒人想要,就歸老謝了。當然,如果按價值估算,也不算吃虧??僧吘钩鲞^人命,壞了風水,到了老謝手里,根本租不出去,價格一降再降,依然無人問津。我也是被價格吸引,才找到他。那天刮著臺風,滿天地都是風雨。我跑到一個公交站臺上避雨,在信息欄里,看到他張貼的招租廣告,就像害羞似的,躲在最邊上的一個角落,價格低得讓人質(zhì)疑。我打了個電話,老謝接了,語氣相當冷淡。我約他面談,他含含糊糊地給了個地址,是家網(wǎng)吧。我找到他時,身上已經(jīng)濕透了,樣子狼狽不堪。他坐在網(wǎng)吧里,正在玩一款叫傳奇的游戲,面前的那只煙灰缸,煙蒂堆到冒尖。我說明來意,他頭也不抬,只顧點擊鼠標,砍殺一群怪物。他以為一個像落湯雞一樣的人不可能開工廠,只是隨口問問。
我拉開手包,把訂金和誠意亮出來。他看了一眼,馬上重視起來,趕緊關(guān)掉游戲,放下鼠標,從電腦前離開,把我領(lǐng)到了家里。那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說不上好。但是接下來,我們談得相當愉快。當然,也是由供求關(guān)系決定的,我們都很迫切。我問了些關(guān)于水電供應(yīng)、墻體承重、噪音隔離以及消防之類的問題。他拍著胸口向我保證,火災(zāi)之后,都整改過了,要多正規(guī)有多正規(guī)。見我戴著眼鏡,模樣斯文,他主動把租金降低五毛,說自己沒讀什么書,但是喜歡跟文化人打交道,除了有點好色,不會很壞。說到這里,他呵呵壞笑,很像電影中的反派。后來簽合同,他問我,你家鄉(xiāng)哪里?我說,湖南。他果斷地又把租金降低了五毛。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就是喜歡湖南,偉人誕生的地方,看在偉人的份上,也得給你再降五毛。說這話時,他誠懇地盯著我,眼睛異常明亮。我簽下合同的同時,也交下了這個朋友。
不久之后,我把工廠開了起來,生產(chǎn)手機配件,何莉的老本行。如果進行細分,這個行業(yè)的范圍其實很廣。有高科技的,比如芯片、主板、顯示屏、充電器、揚聲器、藍牙耳機、外放音響,等等;也有的沒什么科技含量,比如外殼、線材、鋼化膜、五金沖壓、SMT貼片,等等。我們做的是有線耳機,通用于諾基亞的幾款主打機型,屬于中間產(chǎn)品,有點科技含量,但又不高,沒有超越高中物理的范疇。當時我們資金不多,只建了四條流水線,兩條用于生產(chǎn)線材,另外兩條組裝成品。運作上算是輕車熟路,何莉十幾歲就輟了學,從家鄉(xiāng)跑出來,進入這個行業(yè),從底層做到高層,該有的經(jīng)歷都有,堪稱那一代打工者的樣本。都說經(jīng)歷是人生的財富,在我看來,那也得分人,光有經(jīng)歷而不加以利用,就等同于荒廢人生,但是如果利用起來了,確實是財富。何莉管過幾年業(yè)務(wù),手里有不少客戶,不缺訂單,也管過生產(chǎn),積累了豐富的人力資源,打幾個電話,就有幾位拉長帶著一批老員工跟了過來。
這樣的開端,稱得上天時地利人和。但初期還是有些坎坷,資金、生技、產(chǎn)能、品質(zhì)、交期,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有問題。很正常,這是創(chuàng)業(yè)的必經(jīng)階段。是我們準備不夠充分,把一切想得過于簡單了。好在時間不長,磕磕絆絆過了幾個月之后,累積了一定經(jīng)驗,就穩(wěn)定住了,接下來便蒸蒸日上。
有人說過,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這話有些夸張,但基本符合那時的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我和何莉都不是什么能人,只是被時代送到了一個風口。那幾年是制造業(yè)的黃金時期,供求一度出現(xiàn)逆平衡,生意相當好做。工廠初建時,只有幾十號員工,一年多點時間,就擴大到五百人以上的規(guī)模。與此同時,我的內(nèi)心也跟著膨脹,生出一種虛妄的自信,總覺得有一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在等著我。我也的確賺到了一些錢,解決了基本的物質(zhì)需求。只是有錢以后,我反倒比一無所有時更加不安。因為超出生存層面之后,錢的意義就非常的抽象和概念化了,唯一的作用,也許就是刺激欲望。這正是我不安的來源。財富的增長會遵從經(jīng)濟規(guī)則,但欲望的增長毫無規(guī)則可言,就像病毒,潛藏在體內(nèi),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活躍起來,將脆弱的寄主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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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一期)
衛(wèi)鴉,原名肖永良,湖南婁底人,現(xiàn)居深圳,在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轉(zhuǎn)載。短篇小說《天籟之音》獲第二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文學獎,中篇小說《被時光遺失的影像》獲第六屆深圳青年文學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空中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