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桂杰:《了不起的蓋茨比》讀札
一、關(guān)于中篇小說的敘事空間和寓言屬性
《了不起的蓋茨比》(巫寧坤譯本)是一部中篇小說。中篇小說既不像短篇小說,也不像長篇小說,它有它自己的文體特質(zhì)。而這種文體特質(zhì),是由它自身的容量所決定的。一般來說,短篇小說會給人一種“但見寒光一閃”的感覺,而長篇小說呢,你就像進到一片巨大的沙漠或者一片莽莽蒼蒼的森林,你走進去是一個階段,穿越過去是一個階段,走出來是一個階段,總之整個旅途都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那么中篇小說呢,它既不是“寒光一閃”,也不是一場盛大的旅行,它的體量足以使你產(chǎn)生“蕩氣回腸”“浩渺一嘆”之慨,但又不會讓你感到疲倦。它恰如其分,不會不過癮,也不會太冗長,很有分寸。所以我特別喜歡中篇小說。
需要說明的是,我這里所謂的中篇小說,從小中篇到大中篇,我們大致可以把它理解為四五萬字到十來萬字不等,還得同時考察故事的人物、情節(jié)等等內(nèi)容。典型的例子,比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金鎖記》《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局外人》《老人與海》《活著》《邊城》《玉米》《妻妾成群》《黃金時代》《白馬嘯西風(fēng)》《樹上的男爵》《燕丹子》等等。這些都是中篇小說佳構(gòu),我每次讀都感到很震撼。(像話劇,如果折合成中篇小說的體量和規(guī)模,差不多是四幕或者五幕的樣子,比如《雷雨》《茶館》《哈姆雷特》,就接近于這個概念。)
能成為經(jīng)典而且傳之后世的中篇小說,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總有一種非常顯著的寓言屬性。經(jīng)典的中篇小說,特別有意思,你看它的題目,一般來說都蘊藉很深,有強烈的寓言屬性?!熬滞馊恕薄袄先伺c?!薄斑叧恰薄盎钪薄敖疰i記”“樹上的男爵”——這些題目,真的,都太棒了!
當(dāng)然,《了不起的蓋茨比》也是如此。多么精彩的題目,多么精彩的小說。整個小說敘事,絢爛繁華與荒涼空虛同時奏響,春夏秋冬四種顏色同時綻放,敘事節(jié)奏看起來安步當(dāng)車,但是整個小說的肺活量是很大的,每一段都那么華麗而頹靡,狂亂但又不失清晰和理性。它的敘事曲線是一條優(yōu)美的拋物線,出發(fā),緩慢爬坡,上升,到達頂點,然后迅速降落,就像很多的精美的中篇小說的曲線一樣。它的敘事空間也很寬廣。雖然它的故事內(nèi)容是相對封閉的,脫離開小說的時代背景,也可以完全理解它,感受它,但把它擺在時代的桌面上,也可以看出它的折射意義。這樣的小說,真的特別迷人。作為一篇繁華絢爛的小說,有時候細讀它的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體驗它在敘事上的寬厚的肺活量,我會回想起多年以前讀《子虛賦》《七發(fā)》《阿房宮賦》這樣的賦體名篇的快感體驗。
二、關(guān)于小說人物精神結(jié)構(gòu)
小說的敘事主人公是尼克?卡拉威。敘事主人公主要是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敘述、抒情和議論,這些主要方面的敘事任務(wù),都是由這個卡拉威來完成的。小說的幾個主人公:蓋茨比、黛西、湯姆、喬丹,跟卡拉威多多少少都有點兒關(guān)系。黛西是卡拉威的堂妹,湯姆是卡拉威在耶魯大學(xué)的同學(xué),喬丹是卡拉威的情人,蓋茨比是卡拉威的鄰居。
卡拉威住在西卵。西卵和東卵,中間隔著一片海,其實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上海的浦東和浦西。西卵是新貴的聚居區(qū),東卵是舊貴的聚居區(qū)。所謂新貴,就是暴發(fā)戶,他們的娛樂方式是狂歡、派對,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有點兒像中國大媽去香港商場里瘋狂購物那種味道。而東卵呢,則是舊貴。舊貴除了有錢以外,還有家族文化的傳統(tǒng),乃至血統(tǒng)。他們的娛樂方式是高爾夫球、棒球、賽馬這種,古典、貴族且優(yōu)雅。
西卵和東卵,中間隔著一片海,本來是相安無事的。但是偏偏蓋茨比,這個出身“微賤”的人,想要追求東卵舊貴出身的黛西。而黛西的丈夫湯姆,又有著毫不掩飾的白人優(yōu)越主義傾向。這樣一來,小說的矛盾就出來了,敘事的張力也由此誕生。這是打開這部小說很重要的一把鑰匙。
這部小說之所以深刻,是因為它有著非常明顯的階級割裂的內(nèi)核,卻不是用簡單粗暴的階級敘事來展開的?!半A級敘事”這種藝術(shù)手法,對于一個對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稍微有所了解的讀者,應(yīng)該來說是不陌生的。什么《青春之歌》,趙樹理等等,這里就不贅述了。這部《了不起的蓋茨比》很了不起,它不是站在一個階級來否定另一個階級,而是完全站在人性的角度,從人性的光輝和局限性來刻畫他們受限于各自階級環(huán)境和氛圍的矛盾而豐滿的精神世界。
簡單來說,黛西這個女人,雖然在蓋茨比看來是一個像童話一般充滿了神秘、富貴和華麗色彩的女性,但其實也是一個庸俗、精明甚至有些狡猾的富家女人。小說很傳神地寫到了一個她的特點,就是跟人說話的時候,喜歡輕聲細語的。為什么輕聲細語呢,因為女人說話輕聲細語,男人只能湊近她的耳邊才能聽得清。而男人湊近了,雙雙互相就能凝視對方,這樣就造成一種曖昧關(guān)系。黛西就是用這種方式來釋放自己的魅力,從而吸引男人的。這就是她的精明之處,也是她的虛偽之處。至于到了小說最后,黛西駕著蓋茨比的車撞死了茉特爾后,她非但不承認,后來連看望蓋茨比的尸體時都毫無懺悔之意,就更顯出她的冷漠來了。——那是一種屬于舊貴族的冷漠,一種只顧自己享樂、毫無責(zé)任心和廉恥感的冷漠。算了,這個不提也罷。
那么湯姆呢?這個男人是個典型的舊貴族,抽雪茄,玩高爾夫球,耶魯大學(xué)畢業(yè),但他內(nèi)心里是空虛的,骨子里則是粗鄙的。他會跟妓女們玩兒,他的情婦是個汽車修理工的老婆。那種工業(yè)文明初級階段的鐵銹、煤炭、汽油,粗陋的房子、大麻、酒精,混亂的、大汗淋漓的肉體,狂躁的音樂,是他潛意識里抑制不住的另一種審美。東卵,或者說舊貴族的生活太過豪華奢靡而有秩序了,以至于像一個個五彩斑斕的肥皂泡一樣充滿了夢幻色彩。這給湯姆帶來不真實感,仿佛整個精神世界都失重了一般。但是茉特爾,這個鐵路工人的老婆,彌補了他靈魂的空洞,使他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又恢復(fù)了一些接地氣的質(zhì)感和觸感。
蓋茨比出身于貧民家庭。這在二三十年代的美國,本身就足以構(gòu)成悲劇。加之他從小就對富貴階級充滿了向往,對黛西這個夢中女郎充滿了愛慕和幻想,這就更加增加了悲劇性。小說里好幾次寫到,他在深夜里,獨自站在西卵的私人沙灘上,眺望對面的黛西家后面的綠色的燈光。那點綠光,如夢似幻,若即若離,仿佛觸手可及,但卻永遠無法夠到。這是蓋茨比的悲劇,也是蓋茨比們的悲劇。無論蓋茨比現(xiàn)在多么有錢,無論他表現(xiàn)出多么的彬彬有禮,他那貧民的出身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他的教育背景也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他對富貴階級的文化性模仿,永遠都是拙劣而不自然的。當(dāng)他稱呼別人為“老兄”“老伙計”的時候,好像有著英國舊貴族那種老紳士的范兒,但整體給人的感覺還是不協(xié)調(diào)的。整個紐約的媒體界,都對蓋茨比豪宅的財富來源充滿了好奇。事實上,無論蓋茨比本人承認不承認,他都是那個年代物質(zhì)主義、金錢主義風(fēng)尚的犧牲品。
三、關(guān)于小說帶給我的三點哲學(xué)啟示
第一,“人”究竟應(yīng)該如何來定義?他是由他的出身、他整個過往的歷史、他的教育經(jīng)歷、他的財富來定義的嗎?是由他人來定義的嗎,還是僅僅你自己來定義就可以?就好比蓋茨比,他把對“杰?蓋茨比”的定義任務(wù),完全“讓渡”給了別人,“讓渡”給了時代。他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迎合時代。他對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意義和價值,從來沒有認真地、清晰地思考過,甚至從來沒有去思考過。這就注定了他命運的悲劇性。
第二,從存在主義的角度來說,人生來就是一張白紙,只是一種存在,一個“being”。人生本來是沒有意義的,所有的意義都是人的自我建構(gòu)。蓋茨比追逐他夢幻中的黛西,那個“黛西”象征著一切的美好、尊貴,它只是一個“符號”(索緒爾語言學(xué)理論中的基本概念)。這個符號,跟現(xiàn)實生活中的“黛西”,能指相同,而所指各異,卻不是一回事兒。所以當(dāng)蓋茨比真正接觸到現(xiàn)實中的、等待了整整五年的“黛西”以后,他難免會失落。這種失落,不是簡單的夢幻破滅的失落,而是人生意義的撲空。那是很可怕的。蓋茨比自己沒有意識到,他所追逐、所建構(gòu)、所迷戀的意義,其實并不是他本人所真正思考后的沉淀物。那不是他主動求索的結(jié)果,而是整個浮華的時代覆蓋在他的意識的海平面上的。
第三,很多時候,“人”確實是由“集體人格”和“自然人格”雙重人格構(gòu)成的。作為蓋茨比來說,他的集體人格就是貧民出身,他的環(huán)境塑造了他作為貧民的階級無意識。這就導(dǎo)致他無論如何彬彬有禮,表現(xiàn)得古典、優(yōu)雅而體面,都在某些不自覺的瞬間流淌出貧民的粗暴和笨拙。作為湯姆,他有他老派貴族的一面,他本能地認為有色人種是低賤的人種,白人至上。那種白種人的優(yōu)越感,是他的集體無意識的流露,而且很尖銳、很明顯。但他骨子里對底層人,對骯臟、混亂、嘈雜帶來的感官的極致狂歡又無法拒絕,那是他人性深處的軟肋。所以湯姆也是很撕裂的。很多時候,我們在最最日常的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最最細微的言語和行為,往往連我們自己都未必能察覺到它來自于我們身上的“集體人格”,還是“自然人格”。某種意義或某種程度上,我們確實是活在“楚門的世界”里的。這一點很可怕,也很可悲。
(葉桂杰,青年作家,著有小說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