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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2年第1期|李黎:見證人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1期 | 李黎  2022年01月21日08:11

一個尋常的周五下午,滕鵬發(fā)消息給子彈和神童,問晚上有沒有事。他得到的答案是,都沒有事,可以碰頭。然后他們互相問去哪里,干什么。滕鵬首先說,再去長江五號喝酒。子彈反駁說,成天喝酒有什么意思!晚上的長江上能看見什么?滕鵬心有不甘地說,去上次去的江北那家土菜館呢,再在山里住一晚。子彈和神童都反對,說跑這么遠不值得。滕鵬只得說,要不要約何晶晶出來吃飯,四個人正好打牌。子彈說,印象中她在日本吧。神童說,就算她愿意出來,她老公也會跟上次一樣跟著,坐在一邊看著,不打招呼,太奇怪了。滕鵬說,算了算了,她打牌也不好。神童說,不是她打得不好,是子彈見到她會打得稀爛。

他們又商議了幾個事項,包括回學校找馬孟祥吃飯,去秦淮河坐船,去老羅女朋友開的射箭館射箭,甚至去上海找猴子聚聚。此外還談到去爬紫金山,去看煎餅社的話劇,去看跑車,去打桌球等等大約十五項活動,都因為不能一致,或者本身荒誕不經(jīng)而被否定了。從下午三點到五點,三個人還在那里說啊說啊,像十幾歲的年輕人剛剛沉迷于社交軟件一樣。他們?nèi)齻€人都沒有太多家庭負擔,滕鵬因為頻繁加班,以至于任何事情都可以說是在加班。子彈離婚了,也沒小孩。神童情況復雜,一方面他老婆在加拿大陪女兒讀高中,另一方面,老婆會固定在北京時間晚上十點打視頻電話給神童,跟他聊一些見聞感想,甚至一起回憶往事,偶爾女兒也會擠到鏡頭前說上幾句。無論如何都要視頻半小時,雷打不動,這也是一個晚上雖然時間充裕,但神童也不便去干某些事的原因。

因為提議總是被另外的人否決,三個人開始互相攻擊,互相辱罵和羞辱。他們一直如此,從住宿舍的時候就開始了,彼此間的友誼已經(jīng)到了無論說什么都不會出問題的地步。主要是子彈在訓斥神童,你怎么能容忍你老婆每天晚上查崗的,不僅查崗,還視頻,不僅視頻,還長達半小時。子彈喋喋不休,神童不知道生氣,還是無所謂,長時間沉默,最后他冒出一句:因為愛情!

滕鵬差點笑出聲來,但控制住了。從三點開始他一直在會場上,集團公司在四十九樓報告廳召開年中經(jīng)營工作會議。作為一家國企直屬子公司的總經(jīng)理,滕鵬既大權在握又并非法人,不承擔太多壓力。這也通過座位體現(xiàn)了出來,他坐在第二排,但靠邊。他的董事長坐在第二排正中,前面則是集團公司的諸多領導。因為偏離中心舞臺,滕鵬可以一直聊天,不需要正襟危坐或頻頻點頭。

五點出頭,會議進入最后幾個環(huán)節(jié)。兩位上一年度的先進個人、集團之星上臺發(fā)言。第一位是做科研的,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會,在掌聲中下去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隨后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女同志,滕鵬知道這個人。只見她穿著光鮮的職業(yè)套裝昂首挺胸走向話筒,側面看上去她比較消瘦,但精神飽滿,充滿斗志。在即將走到發(fā)言席時,她微微停頓,隨后一頭栽倒,頭部重重砸在原本要站立的位置。

會場一片大亂,幾十個人沖上舞臺,隨后有人拿起話筒,請大家保持安靜,請大家不要拍照,不要發(fā)布任何與此相關的消息,一切等集團的公告。隨后是幾個懂急救的同事沖上去開始搶救,先前上去的多位領導圍成一個圈,但他們很尷尬,不知道是該目睹搶救的場面,還是如保鏢一樣背對現(xiàn)場站立。事實上一部分人看著搶救現(xiàn)場,一部分看著大家,還有一部分人不斷扭動身體兩邊看。時間似乎變慢了,滴滴答答,沒有救護車或者其他外界的聲響打破這份安靜,幾分鐘后,幾個人頹然站起來,互相搖頭,有人失聲痛哭。每個人都明白,這位同志已經(jīng)去世。還在路上的救護車已經(jīng)遲了!

滕鵬一直沒動,不敢上前,但周圍全是議論聲。他給子彈和神童發(fā)消息說,晚上就在神童家樓下吧,你們兩個必須來,到了我跟你們說一件大事。在神童和子彈回復同意的同時,有人宣布散會。整個集團的管理層和骨干,全都沉默著,有人默默離去,像剛剛參加了追悼會,有人不忍離去,留在座位上,繼續(xù)等待救護車和奇跡。

滕鵬回到二十九樓自己的辦公室,路上遇到很多屬下與同事,他都視而不見。大家知道了會場的事,對滕總的表現(xiàn)也理解。滕鵬從書架上翻出一疊公司的信紙,帶上兩支黑色水筆,讓司機送自己去神童家樓下的“瓶子酒家”。

子彈和神童到齊后,滕鵬一邊點菜一邊應付兩個人的質(zhì)問,為什么必須來?商量半天就到這里吃飯,跟回家有什么區(qū)別?

飛快地點好菜,服務員離開后,滕鵬說,我們?nèi)齻€都立個遺囑吧,互相做個見證。在子彈和神童的錯愕中,神童說了下午的事情,又拿出手機,翻出一些消息讓他們看,證實自己沒有胡說。去世的女生有很多照片,新聞上的,集團內(nèi)部流出的,還有她自己發(fā)的,無不氣質(zhì)干練、形象極佳。還有少量現(xiàn)場的照片以及一些同事言簡意賅的感嘆。這些照片和文字也刺激了神童和子彈,這么美好而前途無量的人說出事就出事,我們這些四十上下的人,確實應該面對一些嚴肅的問題了。

我的遺囑交給子彈,我自己和神童拍照留存,子彈的交給神童,神童的交給我,我們?nèi)齻€循環(huán)一下,做到萬無一失。寫吧,寫不好就當打草稿,明天再到這里寫。菜一道道上來,都是滕鵬愛吃的,他沒多問子彈和神童,反正他們也不講究。除了炭烤牛排之外,其余的菜全都是葷素搭配的炒菜,這也是這家店的特色。滕鵬認為最好的菜必須是葷素搭配的,陰陽協(xié)調(diào),而牛肉則是中年之后的必備食物。子彈發(fā)現(xiàn)了菜的秘密,笑著說,你今天怎么點這么多菜,還都是你自己愛吃的,又不是最后的晚餐!滕鵬笑了起來,說自己太緊張,嚇到了。

神童第一個開始寫。他寫的第一條是,我去世之后,名下的房產(chǎn)全部歸妹妹馬艷所有,包括紫陽山莊D區(qū)18棟、華陽家園3-2-1218、陽光金穗公寓2803室、初陽新寓7-706、汾陽路長虹商場3-C-208店鋪……子彈歪著頭看了看說,你鳥人怎么每個房產(chǎn)都帶一個陽字啊,這么想壯陽?滕鵬也笑著過來看,神童寫到第二條:本人所購保險,受益人為妹妹馬艷,包括平安人壽、泰康人壽……滕鵬突然問,神童,怎么你最重要的財產(chǎn)都不給弟妹和侄女兒???神童停下筆,一言不發(fā)。子彈也跟著喊起來,對啊,你剛才不是說,因為愛情嗎!愛情??!神童還是不說話,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會兒,神童問道,操,還寫不寫了?

滕鵬笑笑說,繼續(xù),繼續(xù)!子彈也在笑,激動地說,神童,看不出來啊,你平時最顧家啊,曉燕一家對你幫助也很大吧,你是不是多少留一點給他們?

不會,什么都不會給他們留的。我還有個女朋友,存款、股票和車都給她……滕鵬和子彈陷入了真正的沉默,一邊絞盡腦汁回憶關于神童女朋友的蛛絲馬跡,一邊努力克制自己的驚詫和不解。神童看看兩個人,故作輕松地說,你們也不要緊張,反正我沒有滕鵬那些違法亂紀的事情,你們也寫吧,別老盯著我一個人。

滕鵬罵了一句,和子彈一起寫了起來,想一條寫一條。一頓飯三個人基本上沒碰筷子,酒倒是喝了不少,最后三個人又開始了互相攻擊,措辭惡毒,毫不留情,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十點,神童電話準時響了起來,但他喝多了,對著電話怒吼道,操,有必要每天都視頻嗎,今天老子不接了!

子彈說,你還沒接呢,你這些話弟妹也聽不到啊。

滕鵬說,我來接吧,省得她們擔心。說著他拿過電話,側身,把神童子彈和自己都裝進鏡頭里,告訴曉燕,他們在喝酒,別擔心,有點喝多了,一會負責把他送回家,吃飯地方就在樓下。神童低頭低聲怒吼了幾句,突然站起來對著門外喊,服務員,服務員,把這些菜給我打個包!

滕鵬不失時機地對著手機說,我們也吃完了,好幾個菜沒動,馬駿要打包帶回去明天吃,弟妹,今天就不多說了啊,我們負責把馬駿安全送到家。掛了電話,滕鵬感慨說,神童,你鳥人太累了吧。神童不服氣地說,子彈不也很累嗎,都離婚幾年了,存款還要都留給何玲,一千多萬啊,世界上哪有這么好的前夫。子彈說,你少看了一個零。神童酒醒了一半,站直了說,我操!我操你媽,你哪來這么多錢的?怎么有這么多錢!以后每次吃飯都是你買單,煙酒也是你買,路費你也全包了!再讓我看看。滕鵬冷冷地說,寫錢不要只寫數(shù)字,要加上大寫,這都不懂?

子彈和神童都不說話了,似乎是挨了老師批評的學生。

第二天,原本計劃晚上吃飯的三個人改成了中午,因為神童強烈建議中午碰一下,有些等不及的感覺。子彈說,是不是害怕晚上弟妹打電話過來?神童說,是的是的,不想被中途打擾。三點多,三個人按照計劃,交換了遺囑,并拍照保留。在散伙的時候,三個人非常反常地互相道別,滕鵬甚至伸出手和子彈神童握了握,這是以往多年都沒有過的。以往,一個人要走的時候就遠遠地喊一聲,我走了!然后就轉身走開。不知道他們是突然覺得生死不可預期,還是別的什么。

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上,正好三桌人吃飯,三個人就一人一桌,遠遠地隔著,沒有任何一個人想去找另外兩個人去說點什么,而且,三個人看上去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過了。這個秘密是盧文杰發(fā)現(xiàn)的。他一直想找滕鵬幫忙,一直被拒絕,所以這次吃飯他就一直不懷好意地盯著滕鵬。兩壺酒下肚后,他突然對著大伙喊道,滕鵬神童和子彈三個人怎么一個人坐一桌啊,不是鐵三角嗎,不是劉關張嗎,不是什么少林三渡嗎,怎么散伙了?他的語氣有諷刺的意味,又充滿了關切,大家搞不清楚他是幸災樂禍還是惋惜。子彈一直很厭惡盧文杰,紅著臉、噴著滿嘴酒氣回應說:有錢人的生活你怎么會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