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驗化詩:《北流》的地方想象與自我想象
內容提要:林白的《北流》,既有作家本人自身經(jīng)歷的影子和對現(xiàn)實的細致描述,又夾雜大量對過往和未來情景的奇幻想象,時空構造復雜,情感虛實相生,同時將對故鄉(xiāng)的地方想象和一位成長的女性自我想象統(tǒng)一起來,把瑣碎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和獨特的想象編織成了全新的詩意的世界。
關鍵詞:林白 《北流》 經(jīng)驗 地方想象 自我想象
林白的新作《北流》①,是一個形式上顯得纏雜不清、會讓讀者一時間摸不著頭腦的層次復雜的文本,敘述者自謂“你的小說無非就是顛三倒四……她的小說向來不像小說”。大致說來,它的組成部分如下:標為“序篇:植物志”的一組詩歌、“正文”、分別標為“注卷”和“疏卷”的全書主要內容,及全書最后兩個“注卷”之間的“時箋:傾偈”。奇怪的是,所謂《北流》的“正文”部分,其實被印成“……北……流……”就是被省略了,被省略的還有“時箋:傾偈”部分的第二章,即“七線小城的世界視野”,印為“……”如果不把其當作故弄玄虛,那就是敘述者覺得正兒八經(jīng)的講述為難,即使是復述“七線小城”(可視為北流的同義詞)的“世界視野”也頗為不宜,只好從略?!白ⅰ薄笆琛薄肮{”的名稱均為古書注釋的體例,似乎可以理解為,《北流》一書并非嚴格意義上在寫林白的故鄉(xiāng)廣西北流,而是關于北流的一些注腳,甚至是道聽途說(所謂傾偈,粵方言或北流白話中聊天之意)。
但《北流》實實在在又是在寫北流。同林白的其他幾部長篇小說一樣,主人公的故事、經(jīng)歷和思想感情,常常有作家自身的影子,卻都是虛虛實實、真假參半,并不能當作自傳的。作為中國1990年代最有代表性的“個人化寫作”和“女性寫作”作家,林白的寫作一直是主觀色彩濃厚、女性與自我意識強烈的,到《婦女閑聊錄》,作者才發(fā)現(xiàn)“世界如此遼闊”,所以“向著江湖一躍”,開始擴大自己的視野,用自己極富個人色彩的文字編織出更豐富復雜的世界?!侗绷鳌房梢哉f是這個復雜世界的集大成者。雖然在以前的寫作中,故鄉(xiāng)北流也不時出現(xiàn),有的是偶然提及,有的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如《北去來辭》,只有《致一九七五》寫的插隊經(jīng)歷,寫的基本是當年的知青生活,但地方的名字卻成了“南流”,似乎刻意回避“北流”兩字。當然在《北去來辭》等作品中,北流常被寫作“圭寧”,《北流》中也一樣。只是對于這個故鄉(xiāng),主人公并沒有流露出深切的懷念之意,這是出乎讀者的意料的。
小說故事是由一個所謂的“作家返鄉(xiāng)”活動引發(fā)的。文中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想到返鄉(xiāng)她向來不激動,只是一味覺得麻煩”,對于活動本身也沒有什么好話,“頭尾僅半日的‘作家返鄉(xiāng)’,與三十多人蝗蟲般隆隆來去,有誰熱衷于成為一只蝗蟲嗎?”這種對故鄉(xiāng)疏離的情感,必有來由。果然,那些來自歷史深處的情景慢慢浮現(xiàn)。主人公也是主要敘述者李躍豆,生于“大躍進”期間而得名。其父母祖上均非本地人,也都有些不愿或不能提及的過往。他們在當時火熱的斗爭和建設工作中,本就聚少離多,感情生活可想而知。而其母親還有意向孩子隱瞞了一些實情,比如她曾經(jīng)在懷著躍豆時就帶孕參加了丈夫的批斗會。躍豆剛滿月就被母親背著到大煉鋼鐵的工地上去了。真正影響躍豆和家人之間的感情聯(lián)系的,是母親另嫁,跟繼父生了另一個弟弟后,曾將她和同父的弟弟李米豆送到生父老家鄉(xiāng)下,讓她感到被拋棄了?!八兂闪艘粋€自私而扭曲的人”,“就是從那時起,她和母親成了陌路人”,“她跟家庭的疏離感始終沒有彌合,每次回來都不覺得親,人不親,地方也不親”。這種影響一直持續(xù)到當下,躍豆認為,母親梁遠照強烈地偏心跟繼父生的小弟弟海寶,而對米豆不聞不問。當然,躍豆自己平時也不關心,唯一一次關心,也可能是出于一種普遍性的正義感,而不是對親人的感情,沒想到實際上可能是反而害了他。叔叔過世的時候,沒人通知她。按敘述者的說法,“他們對躍豆厭惡到了極點”,“她感到了悲涼,他們對她這個人,也是要當垃圾扔掉的”。沒有了親情的聯(lián)系,對故鄉(xiāng)的感情當然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了。
也許更重要的,是李躍豆的想法?;丶液螅私獾?,遠照大孫女大二沒畢業(yè)就嫁了富二代,輟學在家生了三個孩子。她自問:“若你仍在這七線小城,也會成為一個生育機器嗎?”“地方越小,女性的空間越窄,越有可能被天然地當成生育機器?!彼J為小地方本來就太窒息,而結婚和生孩子更是小縣城對人的窒息,“她慶幸自己早早就離開了”。小說特別寫到,當年躍豆從武漢大學畢業(yè)到南寧工作,專門去服裝市場買了一件風衣,由于武漢是大過南寧幾倍的大城市,她因此斷定,“此處服裝要比南寧好看……在邊遠的廣西省會斷斷不會有”。她不認為這是出于自己個人的想法,而是具有普遍意義的行為?!坝腥藛栁?,為何要離開廣西去北京?只覺得,提問者竟不能理解一個文化中心的強大吸引力,一個人從小地方去往大城市,實是文明進化的永恒內驅力,全世界均如此”。顯然,北京和北流代表了兩個不同的方向。她在生活中碰到不如意和煩悶的時候,她也不是回到故鄉(xiāng)找親人傾訴,而是去旅行?!肮枢l(xiāng)向來不能成為她的避難所,每當她感到心靈破碎需要修補,第一反應總是遠走他鄉(xiāng)?!币馕渡铋L的是,小說還寫到了好幾個人的私奔,也寫到了敘述者對私奔的向往,“私奔的激情大于返鄉(xiāng)”“私奔是烏托邦,是激情與靈感的來源,從未枯竭的理想,是時間之外的時間,老天昂貴的禮物”,作為對照,“返鄉(xiāng)除了疲憊沒有別的……”
問題在于,私奔屬于年輕人的特權?!盁釕僦械哪贻p人眼里只有對方,他們既不會留戀事物,也不會留戀地方。如果有必要,那么他們會離家私奔?!雹诙钴S豆不再年輕,只能在想象中贊美私奔、埋怨返鄉(xiāng)。同時,我們也看到,她在改變,其中一個表現(xiàn)是,自閉的她近年來逐漸愿意聽人聊天?!盎氐郊亦l(xiāng)文友找吃飯她總是欣然赴約,她愛聽他們聊天,粵語稱之為傾偈”,她認識到,不光私奔是烏托邦,應該承認文學也是一個烏托邦,“寫作的朋友同在一個文學共同體內。他們認她,她也因此獲得撫慰”?!侗绷鳌分幸簿鸵虼藢懙搅藥孜晃挠言趦A偈中講的故事,讓她能更全面地了解當今家鄉(xiāng)所發(fā)生的各種變化。
于是,敘述不再僅僅局限于自己的主觀感受或想法,而是深潛到李躍豆成長的宏大歷史背景中,尤其是北流這個“地方”成為了核心,而不只是李躍豆個人。有關故鄉(xiāng)的幾個重要側面凸顯了出來。也許是因為作者在植物稀缺的北方生活得太久之故,小說中充滿了關于植物的記憶和描寫,但她不是為了寫植物而寫植物,而是為了把那些“茂密洶涌的綠色”和人物的生命歷程與經(jīng)驗,或者人物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賦予植物與人生機與活力?!白骷曳掂l(xiāng)”活動參觀市博物館,她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就是舊醫(yī)院宿舍,她家曾經(jīng)住過幾年,但她并不懷念舊居,而是想找到當時院子里的一棵大芒果樹,“找到芒果樹就算找到了往時……結果迎面撲見一個空”,為了建博物館幾年前就把芒果樹砍了,現(xiàn)在僅剩樹蔸殘存?!澳菢漭筒辉俅嬖诘臉涔诔銎娴目眨瑥牡厣系桨肟?,空出了一大塊”,這幾個醒目的“空”字反復提醒讀者,躍豆此時是多么的失落。關于果樹的記憶在小說里有多次描述,或者是朋友們玩游戲時的背景和道具,或者是少年時偷摘果實的竊喜。但有關樹木的描述不只是和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有關,更與時代變遷緊密勾連?!蹲⒕恚盒∥宓纳钆c時代》的第一章“樹上”,寫表哥羅世饒的少年時代,他上小學時并不喜歡在地上走,而是在沿途的大樹上攀爬跳躍,可以一直在連綿不絕的樹上活動,不用下地就能到學校。有心的讀者可能會聯(lián)想到卡爾維諾著名的《樹上的男爵》(一譯《在樹上攀援的男爵》),但林白的作品明顯不同于卡爾維諾的寓言化和哲理化,而更多的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想象。小說中寫道,由于“大躍進”,為了大煉鋼鐵,大樹紛紛被砍,小五(羅世饒)的空中路徑因此不得不中斷?!霸僖矝]有從西門口攀上一樖樹就直接到達龍橋小學的日子了,從前他攀上人面果樹,半丈遠就會有一樖玉蘭樹接住,玉蘭樹之后是木棉樹,木棉樹之后是苦楝樹、榕樹、萬壽果樹、龍眼樹、芒果樹、馬尾松樹——那些富有彈性的神奇道路,深淺不同的綠色,或大或細的樹葉,時疏時密,光滑和粗糙的樹枝交替摩擦他的腳窩”,如此不厭其煩地列舉那么多樹名,顯然絕不是為了發(fā)思古之幽情。“照耀我頭頂?shù)模悄切┫Ф嗄甑拇髽洹?,在“序篇”里明確將那些大樹作為歷史的參照物。
可以說,在《北流》里,這些故鄉(xiāng)的植物并不僅僅是作為自然景觀出現(xiàn)的,它們總是和人的生活、勞作等產(chǎn)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當然這并不只是《北流》獨具的,在《致一九七五》里,就以作物作結:“蘿卜在地底下生長著,發(fā)出簌簌之聲”,《北去來辭》結尾,“曠野上,農(nóng)作物和草連在了一起”,在那種“百草蒼蕩”的景象中,每種草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長方式:“有的喜歡爬地長,有的呢,往上飄——它們生逢其時”,似乎暗含主人公海紅對生命的領悟。李躍豆通過植物與故鄉(xiāng)產(chǎn)生聯(lián)系,也有多種方式。作為“片瓦不留的采花大盜”,她與小伙伴們曾經(jīng)多次采摘過美人蕉的花、寶塔花、扶?;?、芭蕉花……或嗅或吸,有時用于編織,或僅僅是好奇娛樂。自然,植物對人類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直接提供食物,既給了人類生存必需的營養(yǎng),也給了個人以獨特的體驗。所以在小說一開始,提及返鄉(xiāng)讓她覺得麻煩之后,筆鋒一轉,“當然,若少時的好友……也湊在一起,她是歡喜的”,表明雖然沒想到親人,但故人仍然有心靈的聯(lián)系,但也僅止于此,接下來的篇幅就留給食物了,“若能吃到紫蘇炒狗豆……煎米粽,她的歡喜會像一串氣泡,一路從腳底心升到頭殼頂”,也就是說,與見到故人相比,更樂于品嘗自己喜歡的食物。仿佛意猶未盡,文中繼續(xù)寫道,“只有這時,才覺得家鄉(xiāng)對她憑空有了一種大河似的壯闊。那壯闊有著紫蘇薄荷似的顏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家鄉(xiāng)于躍豆,只是味道永生,真是醍醐灌頂。她對中學生活的回憶,最重要的一筆也是食物。老師帶高中同學們去生產(chǎn)隊幫助春插,生產(chǎn)隊招待大家吃飯,她第一次聽到神情時常憂郁的回鄉(xiāng)知青、生產(chǎn)隊長用的詞“用飯”,感到“如此講究”,“同是高中生,與人家高下立判”。之后就是一大段活色生香的描繪:“兩只黑棕色的木桶,一桶粥,一桶飯,粥和飯都熱騰騰的,散發(fā)著好聞的木香。有條凳,但大家站著,方桌上臉盆盛了一大盆炒咸蘿卜,有肥豬肉,金燦燦的,還放了青蒜,非常非常之好吃。最后一餐是酸菜魚,酸菜是芥菜腌的,莖肥葉厚脆爽味醇,酸菜葉浸透了魚汁……那味道,常有念想。”有人說,中國文化是吃的文化,豈不信然?誰敢說林白這里書寫的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
這有點扯遠了,還是回頭。如果說植物構成了李躍豆生命經(jīng)驗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這大致是不錯的,但更重要的生命經(jīng)驗仍然得說是那些生活經(jīng)歷和人際交流,可能有些經(jīng)驗,就如她和母親的隔膜一樣,充滿別扭和痛苦,卻層層疊疊地積累在心靈的深處,遇到合適的時機就涌現(xiàn)出來。這里有遺憾,有痛惜,也有留戀與懷想。她帶著飄逸的神思重述她曾經(jīng)穿過的一件風衣,也曾表達過對自己使用過的一個舊衣柜的深情款款。恰如哲人所言,衣柜是一處充滿私密感的空間,更是一個“收藏回憶”意象的隱喻③。無論敘述者如何強調她對北流的人不親、地方不親,但她的敘述卻不時暴露她真正的情感歸宿,與她成長過程中的正面收獲。比如她的審美趣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年演《白毛女》中喜兒的姚瓊,是姑娘們心中的榜樣,現(xiàn)在人老珠黃、瘋瘋癲癲,早已面目全非,李躍豆卻感到她很親近,“召喚了過去的親愛的時光”。站在同樣面目全非的大興街上,她想起了一首叫作《拖拉機進苗寨》的歌,她當年指揮大家合唱過。歌聲嘹亮且清脆,“有點涼,卻又是熱情的,有點喧鬧,卻又有其遼遠”。她甚至清晰地記得歌詞,“拖拉機,進苗寨,姑娘坐在駕駛臺,禾苗迎風點頭笑,柳樹擺頭把手搖”,“歌詞淺而幼,但有喜氣”。也許是因為她今天回憶起來仍覺得愉快,所以發(fā)出了一句追問:“這有何美感呢?”她的回答是:“但它把1974年春天的風直接吹到我的額頭上,而別的什么經(jīng)典名曲,說到底是隔的。”思想感情和人生目標、追求等都可以發(fā)生改變,甚至是顛倒,但美學趣味可謂固若金湯,輕易不會改變。無獨有偶的是,在火車上聽到對面鋪位一位老大姐手機里傳出《閃閃的紅星》中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我不得不承認,就歌曲欣賞而言,我與她有著相同的趣味?!鳖愃七@樣的歌,她過了四十年仍覺得好聽,“她仍喜歡那抒情的曲調,抒情遮蓋了那些大而無當?shù)拇笤~的粗暴”,“那曲調仿佛被時間加持了,遙遠的少女時光擦亮了它”。
但時間不會停止在“少女時光”,它同時無情地吞沒蕩平一切,包括個人行動痕跡和日常經(jīng)驗。一個表哥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冤殺了;姚瓊發(fā)了瘋;羅世饒燒掉了自己寫給戀人的情書……承載著少時記憶的大樹被砍掉,有歷史意義的“禮堂”被拆除,“沙街整條街消遁在時間中,有一半鏟平另作他用,另一半并到龍橋街,地名無存,沙街沉入河底。喪失的美。沉入河底的街”,個人在宏大的歷史或現(xiàn)實面前既無可奈何也無能為力。北流或圭寧不再是以前的北流,人非物也非?;蛘撸耙詫懽魈畛涿C?諘纭?,就成為一個作家的唯一選擇了。至此,作為林白“地方”想象的重要一環(huán)的北流方言(文中有時稱作圭寧話)登場了。有評論家將《北流》視為“一個北流方言和普通話以有機的方式彼此交織纏繞的文學文本”④,并給予高度評價。細繹文本,讀者會發(fā)現(xiàn),北流方言主要出現(xiàn)在“注卷”和“時箋:傾偈”中,“注卷”這部分的故事發(fā)生地在北流,主要人物是李躍豆和她生活在北流的親朋故舊,“時箋:傾偈”是敘述者聽她弟媳和舊友等的聊天記錄?!笆杈怼眲t主要寫李躍豆在外地的生活,主要是幾次旅行,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是火車上、香港和滇中,北流方言就極少出現(xiàn)了。也就是說,《北流》的敘述語言仍然主要是普通話,而涉及北流生活的部分,主要是人物對話,則較大程度地保留了北流方言。其實,作者本人對使用北流方言并沒有那么自信,能用的詞匯少,句式雖簡勁,卻又讓整個敘述為難,因為說到底,如作者自言,“北流方言已然不是我的舒適區(qū)了,三十多年來我不怎么使用北流話,我的方言思維已近死亡,盡管我的北流口音依舊純正,但思維已是普通話的思維,語言表達中的詞語是普通話的詞語。這樣,在這個長篇的寫作中,我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⑤,既然作為敘事手段的北流方言,并不能讓作者覺得趁手,那她為什么最后還是在文中予以保留呢?
作家對語言有天然的敏感,所以對語言的歷史變化自然也有清醒的認識,“按理說世間萬物萬事都是流動變化的,方言亦如此。一種方言,或一種文化,若無實際功效,自然也就被淘汰”。從來沒有一種古今同質、一成不變的語言,一個人也不會一直使用一種語言,何況是經(jīng)常走南闖北的人呢?這當然也不影響人對母語的親切感,但母語和使用母語的人也在變化?!皬拈L途客車落到圭寧一片陌生塵土中,連鄉(xiāng)音也變得生疏,當?shù)乜谝艋祀s,城鄉(xiāng)雜糅,外地人口”,飛速發(fā)展的小城,其語言也在變化,連遠照這樣高齡的人,在告別時也都開口說“bye-bye”了。至于躍豆參加的一個晚會,主持人整晚標準普通話,絲毫不帶本地口音。普通話代表高水平,圭寧話太土,上不了臺面。問題在于,這不是個別年輕人的想法或官方活動的正式需要,而是一個必須直面的現(xiàn)實。多數(shù)人都認為本地話難聽,土得不能再土,小孩子在家同父母也講標準的普通話,“時代車輪滾滾,隨便一想,方言遲早都會被普通話的大車輪碾壓掉的”⑥。即使林白將自己在香港時講粵語的愉快經(jīng)驗,以“她”的敘述方式再現(xiàn)出來,我們也不難看出,講一口“夾生廣東話”未必得心應手,比如用普通話發(fā)言,她的語速是飛快的,而用粵語演講,語速就明顯慢下來,更有意味的是,“與知識分子和做文學的人她無法說粵語……只有同賣飯的大媽、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保安大叔這一類人,她的粵語才可以順暢”,毫無疑問,香港話對于作為粵語勾漏片的次方言,也是一種強勢的語言,帶給她的感受與沒有充分掌握普通話時的感受相差無幾。對北流方言的命運,讓我們看看作家對2066年的情形的描述吧,“作為粵語主體的廣州粵語和香港粵語仍然存在,基本上保存完好,只有37%的外來語混雜。日常使用仍然暢通無阻。但作為粵語小方言勾漏片的北流白話已基本消亡,日常使用已完全由普通話取代”,普通話已經(jīng)成為絕大多數(shù)人天然的母語,“北流話作為一種文化,已經(jīng)是死去的文化”。
在自己的寫作中,用真正的北流方言敘述是不現(xiàn)實的,畢竟那是一種口頭語言,而不是書面語,就是只使用它的部分語匯和句式,也顯得左支右絀,而對這種語言的未來,又持如此悲觀的態(tài)度,林白還堅持使用部分母語,其意義只有到別處去尋找。在全文最后一個“注卷”的“語膜,2066”一章里,李躍豆的外曾孫女為了錄制所謂的語膜曾經(jīng)查到過“一本幾無人知的長篇小說《北流》”,知道其中“鑲嵌了大量外曾祖姑個人生活”,并發(fā)現(xiàn)書里包含的《李躍豆詞典》“不過是個存目,屬小說的衍生文本,它從來沒有完成過”。整個《北流》中,其實也就是在“注卷”中,確實常常在文中插入所謂的《李躍豆詞典》,但那些詞條其實和敘事沒有直接關聯(lián),許多詞條還多次重復⑦。讓我們聽聽敘述者自己的解釋吧,“那部想法龐雜的《李躍豆詞典》也是寫寫停停,本來就不是真正的詞典,不過是某種修辭方式,再者說,圭寧方言已經(jīng)不是她的舒適區(qū),大量土語詞匯她已忘得差不多,甚至句法,她腦子想事是本能地使普通話,母語已陌生遙遠。她感興趣的只是里面的《備忘小詞典》,但,她一邊寫一邊看見它們變成支離破碎的故紙堆”,這和我們前面所引的林白對《北流》中夾雜北流方言的說明,幾乎一字不差?!皞渫?,應該就是奧妙所在。故鄉(xiāng)北流, 這個地方和她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支離破碎,有可能消逝在時間的黑暗中,只有通過寫作才能喚醒和照亮它,就像她重新找到插隊時的日記本一樣。語言只有和過去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才獲得它存在的意義,否則就真的死了。
所以那部虛擬的有關母語的書不叫《北流方言詞典》,而是被命名為《李躍豆詞典》。故鄉(xiāng)是個人出發(fā)的地方,關于地方的想象也就成了個人“自我”想象的一部分,或者反過來說,自我想象必然從地方想象開始。這樣,我們就更容易理解所謂詞典結尾處的“兩行手記”:“返回能回到哪里去,逃離又能離得多遠?”原來,語言使用的“進退維谷的困境”正是人生進退失據(jù)的寫照。從這個角度,就容易理解小說為何沒有正文,以及“注卷”和“疏卷”的區(qū)別了。所謂“注”,不就是集中、注入,也就是返回嗎?而“疏”當然是離開、分散了。以北流為中心,李躍豆和澤鮮等故交,都離開了故鄉(xiāng),只是偶爾返回。返回,已然不是過去的北流(圭寧),但,確實,逃離又能離得多遠?只是到香港,她就為不習英語而難受,講“夾生廣東話”才讓她有了點自信,“仿佛找到了母語”。而到滇中去與澤鮮相聚的火車上,看到一些宛如故鄉(xiāng)的景物,她領悟到,“原來,北流河跟著她,一直流到了麗江,又從麗江流到了滇中”,那些過去的時間重重疊疊,深埋在她的生命里,又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出來。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北流。她寫的,就是北流。
她的所有人生經(jīng)驗,不管是逃離或返回故鄉(xiāng),或者是一位不合時宜、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有點自閉又有點離經(jīng)叛道的女性成長中的點點滴滴,包括她對母語的親近、疏遠、遺忘和重憶,通過想象、重構和書寫,變成了一行行的句子和詩。李躍豆在香港教學生寫作,有學員問,“別人說自己瑣碎怎么辦?”她的回答簡捷明了:“找到自己最喜歡的方式瑣碎,瑣碎到底,將來瑣碎會升華,成為好東西?!憋@然,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那些支離破碎的生命體驗的片段,通過作家的想象力重新構造為一個精美的統(tǒng)一體,正如她把關于北流的地方想象和李躍豆的自我想象統(tǒng)一起來一樣?!段男牡颀?神思》中有言,“若情數(shù)詭雜,體變遷貿(mào),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⑧。那些如亂麻一般、庸庸碌碌的日常經(jīng)歷的生活片段,通過作家如織布機一樣的巧手,最終呈現(xiàn)出美輪美奐。比如那些植物,確實是李躍豆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那些深藏的簕,她的身體適應了它們,有的變成了血液和骨骼中的鐵”,但它們只是詩歌的材料,而不是詩本身,只有作家用詞語將其再現(xiàn)出來,簕或簕魯,這種在中國南方沿海一帶常見的植物才在文本中獲得了存在的意義。當然,我們也不應該忘記,那個林白曾經(jīng)在《致一九七五》中曾寫過的準初戀男人韓北方,他又反復出現(xiàn)了,其實那是一個一本正經(jīng)的人,每周給她寫信全部都是正能量,喚起的是辜負青春的回憶?!肮饰乙孟肓硪粋€韓北方……愿意韓北方的皮膚緊貼我……”只有在想象中,過去的缺憾得到了彌補,生命才完整圓滿美好了。
換言之,《北流》可以理解為一部成長小說。文中反復提及躍豆想寫一部《須昭回憶錄》,準備了大量的材料,可一直沒真正動筆。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我更應該寫的是一部六感回憶錄”,與其寫別人的故事,不如直接寫自己。這一次,對六感的回憶仍然是重要內容,甚至是對同一個故事的重寫,如有關韓北方的那部分那樣,那是人成長過程中無法逾越的重要階段,也是個人與地方、歷史、現(xiàn)實世界的重重糾纏和緊張。敘事中那個不停回望的敘述者,時而是“我”,時而是“你”,“這樣我又望見指揮合唱比賽的那個自己。那個李躍豆。那個‘她’”。不斷地自我審視,同時重塑重構“自我”?!侗绷鳌方Y尾,“在無盡的歲月之后,她才看見這條大蛇,它飛奔著,從碼頭撲向了北流河,它已然成精,并將有一只新的名字:蛟。她在虛空中望見,這條大蛇將要乘北流河的河水一直去往西江珠江然后奔向大?!睍r間從不停止和凝固,那個小女孩從北流出發(fā),奔向大海,通過自己的想象和書寫,在編織世界的過程中試圖與世界和解。
[本文為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一流學科團隊“廣西當代文學研究”“廣西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研究中心”的科研成果]
注釋:
①林白:《北流》,《十月?長篇小說》2021年雙月號。
②[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jīng)驗的視角》,王志標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2頁。
③[法]巴舍拉(或譯巴什拉):《空間詩學》,龔卓軍、王靜慧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56、157頁。
④王春林:《方言化寫作的大膽突破——對林白長篇小說〈北流〉的一種解析》,《十月》微信公眾號2021年7月28日。
⑤林白:《重新看見南方》,《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⑥有關現(xiàn)代的官方語言或標準語的形成,在有關民族主義的著作中多有討論,以筆者有限的見識,以布爾迪厄的論斷最簡捷,見布爾迪厄《言語意味著什么:語言交換的經(jīng)濟》,褚思真、劉暉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⑦“疏卷”里也有對相關詞條或知識點的注釋,一般標作“箋”。
⑧劉勰:《文心雕龍注釋》,周振甫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96頁。
[作者單位: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