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1期|任白:時間流域(組詩)
任白,吉林省吉林市人。作家、詩人,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出版詩集《耳語》《情詩與備忘錄》《靈魂的債務》《任白詩選》,中短篇小說集《失語》等?,F(xiàn)在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
時間流域
任 白
命?名
我一直在找一個名字
在塵埃與星際
在街巷與山間
我想找一個
能指認真相的名字
能廓清面目的名字
能道盡愛戀的名字
我總是在憂懼中聽見
它破空而出
于是就有親人應答
就有山河嗚咽
就有歷史回聲
執(zhí)?念
我對釘子有種執(zhí)念
它用那么堅決的方式
確立一種新的關(guān)系
讓分離的樹干重新集結(jié)
把散佚的紙張掛在墻上
我甚至想感謝它所創(chuàng)造的疼痛
短暫、銳利,但又極其明快
它撥開混沌的神經(jīng)叢
鉆進埋藏很多吶喊的地方
鏡?中
傍晚時分,潭水幽暗
無數(shù)張臉沉入水底
仿佛從來都沒有在水面停留
讓音樂靜靜地浸泡和沖洗
攜手天光云影
與歲月愉快地盟誓
不,這場偉大的愛情
按照我們熟知的腳本
不動聲色地渙散和消解
直至在旋渦似的漣漪下面
掩藏羞怯的遺跡
但我要把那些臉打撈出來
和現(xiàn)在的這張排成一列
這時間和人世的深淵
這難以連綴的史詩
這寂寥的潰敗
決意發(fā)出碎裂的聲響
時間流域
時間被一些歷史的隘口切分
成為完全不同的水流——
冰川源頭、干流支流、上游下游
互相連接,也互相遺忘
甚至互相猜忌和隔絕
我們都被困在某個流域
兩岸的山巒只能在這里據(jù)守
積雨云路過的時候
只會淋濕彩虹右側(cè)的半圓
對于平原我們翹首半生
那里的蘆葦和蓮葉
只在無邊的詞句中生長
而入海口的灘涂和海鷗
一直在視線無法飛抵的地方
拐杖與種子
那片樹林一夜間衰老了
樹枝全部變身拐杖
支撐自己和背上彎曲的陽光
衰老總是引發(fā)狂躁
貪吃,驚恐
毫無力量地放縱
毫無節(jié)制地原諒
連土地也變得可疑
草木綠了又綠
花從懷里翻找干癟的果實
接著就哭了
忘記自己來過幾次
留下過多少種子
他們難以渴望下一個春天了
那些拐杖把種子投進鍋里
全部劣酒都已沸騰
有風來過
窗子開著
風一直在翻動樹葉
細小筋脈捆扎的纖維
驚恐地抖動,但還是沒有交出
那些汁液翻滾的隱秘潮汐
夏天還是來了
烏云在天邊滾動
一會兒雨也要來了
而潮汐已退踞你的眼底
窗簾在凌晨無聲擺動
窗簾在無聲擺動
已經(jīng)是凌晨了
四下里一片沉寂
只有它輕輕地輕輕地擺動
像是在推一扇門
或者搖動誰的臂膀
而且并不指望門被推開
人被搖醒
是誰在發(fā)送這微小的信息
當時間越過午夜
當永夜尚未降臨
暴馬丁香
每年六月,我都昏昏沉沉地
在雪山一樣沉重的花序下踟躕
那沉重是由花香構(gòu)成的
一片雪霧重重的密林
所有孤寒之人都來此麇集
并且從輕微的戰(zhàn)栗開始自燃
他們的骨頭在火中香得讓人頭疼
讓那些原本自安于室的人
無端地在雪地上來回走動
讓冰隙間假寐的籽種
在沉悶的輪回中綻出芽尖
讓我喉嚨腫脹鼻翼緋紅
聽見自己的呼吸日漸粗重
見?證
一叢陰影在眼瞼下游走
但你想竭力保持不動
在地鐵和節(jié)日的揚塵中
強大的虛弱被壓進深呼吸
躲開天命似的震動
順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巖隙
向下,向下
這不為人知的遷徙
命若游絲
渴望停留,匯聚,凝結(jié)
想起數(shù)年之前
你對自己的背影說
再見,再見
你的渴望
一直背負你的再見
影子黃昏
黃昏,影子越爬越快
像是悄悄接近獵物的黑豹
像是越過了真皮的傷口
它在一座房子前面停下腳步
隨后消失于默然敞開的窗子
里面有微弱的燈火
和同樣微弱的人聲
而它的覬覦和歡樂
也突然開始變得微弱
直到更大的影子從天而降
把它重重地壓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