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訪大師
一
1977年,我在侯寶林大師家里陪他排練相聲的時候,侯寶林師爺經(jīng)常跟我這個晚輩聊天。他跟我說:“你聽過我跟南方生活內(nèi)容有聯(lián)系的相聲嗎?”我就開始學他相聲里的上海話,管洗頭叫“打頭”,他聽了哈哈大笑。他說:“這就是相聲中的學方言。相聲要學呢,一定要學南方藝術的特點和真諦。比方說學越劇,我學唱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唱段‘小別重逢梁山伯’,這是越劇名家戚雅仙的唱段,我既要學唱得很像,味道濃,還要保持相聲藝術特色,把‘梁山伯’戲謔地用手勢比出‘兩、三、八’(方言諧音),引得觀眾哄堂大笑,這才算學到家?!?/p>
我跟師爺聊開來,他說,上海有他很尊敬的幾位滑稽戲演員,其中一位叫周柏春,一位叫姚慕雙,他們是在上海深受觀眾喜愛的獨腳戲演員。還有一位出名的演員叫袁一靈。師爺跟我說,袁一靈演唱的繞口令唱段“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寶塔十三層”,一層一層地算,你居然聽不出他是在什么地方換氣,表演的技巧非常高超。有時間到上海去的話,你一定要去拜訪和學習他們的表演,要去學南方的曲藝風格。
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不過,北京人到上海,在那個年代是不容易的事情。誰出錢買火車票、住什么地方、怎么吃飯,不是出差,根本沒有條件呀。
二
1978年,我跟李文華老師合作演出,在相聲界有了一點小小的名氣。
1980年夏,赴上海的機會來了。那一年受上海電視臺的邀請,我們到上海錄制國慶晚會,排練一檔與上海滬劇表演藝術家丁是娥老師合作的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導演設計了我和李文華老師坐火車到上海,丁是娥老師專程到車站接我們,我們向丁是娥老師取經(jīng)的情節(jié)。這樣,我們有了一次走進上?!按笫澜纭钡臋C會。
在上海的一個星期,我們馬不停蹄,看望了上?;鼞虻睦锨拜厳钊A生,探訪了上海獨腳戲的頂尖人物姚慕雙、周柏春,拜訪了上海說唱的頂尖人物袁一靈。我們還結識了姚周兩位的弟子——雙字輩演員吳雙藝、童雙春、王雙慶、翁雙杰等諸多同仁。在這期間,我們還到劇場觀摩了《性命交關》這出當時紅極一時的上?;鼞?。那時候王汝剛還是初出茅廬的演員,和我們一樣,名氣不大,他給我們介紹了許多滑稽戲和獨腳戲的歷史。
三
記不清是在誰的帶領下,我和李文華老師一起,搭乘公交車,走進了上海新閘路一條弄堂“三元里”,叩響了我們敬仰已久、卻未曾謀面的上海滑稽大師周柏春老師的家門。周柏春老師的家,是幢小洋樓,這種小洋樓對于我們北京人來講是非常新鮮的。尤其是我和李文華老師,我們都是平民家庭出身,到小洋樓還有點兒像鄉(xiāng)下人進城的那種感覺。
周老師家里的老阿姨替我們開了門,我們在一個旋轉(zhuǎn)樓梯前的小廳里落座。老阿姨告訴我們周老師正在睡午覺,麻煩稍微等一下。我們想,周柏春老師已近花甲年齡,那是應該的。一路擠公共汽車,又跑路,我們兩個滿頭大汗,一邊擦汗一邊看著這座西方格調(diào)的洋房。小門廳有一個吊燈很漂亮,一看就是外國貨。旋轉(zhuǎn)的樓梯也像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非常別致、排場。
我們正在環(huán)顧的時候,老阿姨手里托一個盤兒,把切好的兩塊冰西瓜給我們拿過來?!爸芟壬鷩诟?,要給客人準備消暑的西瓜?!碑敃r天氣很熱,可能她看我們兩個人走得滿頭大汗,所以,沒等主人起身,就趕緊把家里準備的水果拿出來招待我們。這可不是個平常的待遇,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那時候西瓜是一個什么樣的價值。那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那時候買西瓜要憑票,一個家庭一個月能有幾張票決定你能買幾個西瓜。如果有病人,必須有醫(yī)生證明,證明你是高燒,才可以憑證明買西瓜?,F(xiàn)在人可能以為是天方夜譚吧。我和李文華老師從北京來,上海人把他們最珍貴的西瓜拿出來,又是在冰箱里冰鎮(zhèn)過的,讓我們覺得非常暖心,難得的冰鎮(zhèn)西瓜呀。雖還未曾見面,我們已經(jīng)感受到上海的大師對我們北方相聲演員的一種情誼。
剛剛吃完西瓜,周柏春老師從樓上走下來:“哎呀,這幾天拍戲、演戲忙不停,慢待了!歡迎你們來呀,歡迎歡迎歡迎!”他那么熱情地一連串說了好幾個“歡迎”?!皩Σ黄?,我昨天累了一點,中午休息了一下……”周柏春老師太客氣了,我們趕緊站起來:“周柏春老師好,我們今天專門來拜訪您,向您學習來了,看您身體這么好,真高興!”“來來來,坐到這邊來?!敝馨卮豪蠋煱盐覀冏尩搅伺赃叺囊粋€小房間里邊兒,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是雙方就像極其熟悉的老友相見那樣聊起了家常。我們向周柏春老師表達了我們的敬意以后,告訴他:“侯寶林大師讓我們過來看望您,我們說唱團的團長馬季老師也讓我們兩個人來看望您,拜訪您,向您問好?!?/p>
說話的時候,姚慕雙老師也聞訊趕來。這一次,我們才知道他們兩個雖然不同姓,但是親兄弟呀。姚慕雙老師住在太倉路,特地趕來與我們見面。
兩位大師高興地說:“我們對北京的京劇大師、曲藝大師非常敬重。我們上海人蠻喜歡京味兒藝術。像侯寶林大師、駱玉笙大師,他們在上海都有很多很多的戲迷觀眾,他們到我們這兒演出的話,我們這兒票都很難買哎?!币δ诫p老師說:“我們南方演員其實有一點好處啊,我能聽懂你們的話,但是我們演的可能你們聽不懂我們嘞?!闭f得我們都笑了起來。
周柏春老師還幽默地說:“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上海有文化的人、有層次的人都喜歡北方的相聲,拿我來講,我就是代表啊!”說著,也哈哈大笑起來。
周柏春老師身體比較消瘦,姚慕雙老師健壯一些。那一年他們年已六十歲左右,不過,從他們的臉上、身體、表情和動作各方面可以看得出,盡管曾受了不少的磨難,好在現(xiàn)在迎來了文藝的春天,他們?nèi)绱司褊氰p。李文華說:“兩位大師,北方的演員都學過你們的段子,比方,我和郝愛民就演過《寧波話》,北方人非常喜歡?!眱晌淮髱熣f:“我們也演過《戲劇與方言》呢!”那天我們聊了好久,真是領略了上海獨腳戲大師獨特的風采。
四
告別了姚周兩位大師,我和李文華老師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楊華生前輩的家中。他家是地地道道南方特色的風格和擺設,而書架上堆的書讓人感到前輩頗有學識,不是普通的戲劇家。我樂呵呵地講述了我看的電影《三毛學生意》,楊老師告訴我:“那是范哈哈的大作,非常棒。你看過《七十二家房客》沒有?”李文華如數(shù)家珍地學了幾句偽警官“三六九”的山東話:“我一看就看出來,你不是好人。”楊大師非常興奮,他說:“方言技巧是我們的看家本領、基本功,必須地道才行!”
一陣歡聲笑語后,我們繼續(xù)趕路,到了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附近袁一靈大師家。我把師爺侯寶林對他的盛贊告訴他以后,他非常謙遜地說:“侯寶林才是大師,我是小人物,你看我演的都是小人物,小山東、王小毛、小偷、小販……”我連忙說:“您是小中見大、小題大做、非同小可呀!”樂得袁大師拿扇子直敲我的腦袋瓜,整個見面其樂融融。
40年過去了,那時候的許多情形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但是我在上海上門訪大師這一段,依舊是歷歷在目。南北藝術家的濃濃情誼、互相學習的風范和傳統(tǒng),讓我永記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