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振興·廣西故事 《廣西文學》2022年第1期|廖獻紅:程陽廚娘
一
一處火塘。一張矮凳。一鍋黃燦燦的油茶,在火塘的三腳撐上翻滾,香氣四溢。熱氣塞得滿滿的。熱氣是另一種霧。熱氣環(huán)繞著她纖細的個子。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下,有一種錯覺,仿佛熱氣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
我一直在等待一段閑暇的時光,我曾與廚娘田美相約,到她開辦的民宿小住,打油茶,彈琵琶,唱侗歌。
普魯斯特說,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xiàn)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現(xiàn)了。此刻,我真的來了,坐在火塘旁的矮凳上,火燒得旺旺的,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油茶在黝黑的鐵鍋里滾著。一旁原木色矮桌,上面放有深褐色的陶瓷器皿,盛著色彩豐富的佐料。陰米、油果、飯豆、糯飯、粑粑、小蝦米……兩碗喝下后,一股暖意慢慢地從腹部升起。肚腹中充滿溫暖的飽脹感,一路駕車的疲憊被驅(qū)散,渾身都松弛了下來。就這樣,就這樣置身于侗家慢生活的慵懶和愜意,人茶一體,墜入時空深處。
然而,“慢生活的慵懶和愜意”只是游客的體驗。田美帶領(lǐng)六十多名婦女組成的“百家宴”旅游公司,每天接單,安排廚娘做飯做菜和表演。她太忙了,連坐在桌上吃一頓安然的飯都難,更別說與我坐在火塘的矮桌旁悠閑地打油茶了。
晚上八點。田美的手機微信接連響起滴滴聲?!吧戏濉卑l(fā)來消息,明天有一個由學生組成的千人研學大團來程陽,進行沉浸式研學?,F(xiàn)在的學生真幸福。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經(jīng)常有學校利用周末組織學生到侗寨研學??垂臉?,看風雨橋,看表演,品百家宴。田美接待過很多批了。但千人大團同天來程陽,尚屬首次。學生是“國寶”。田美說。她得把工作做細再做細,將百家宴分散到三個片區(qū)。巖寨、平寨、馬安的廚娘們各接待三百多人。
田美捧著手機,在“廚娘微信群”發(fā)布消息,先是戴上老花鏡刷了一下,看了一陣眼前變得模糊,她將眼鏡扶上額頭,湊近仔細看。她自言自語道,怎么眼睛就越來越花了呢?
她在群里用語音交代,學生做專場,安排在晚餐。做菜的食材要新鮮,給學生敬的酒要換成可樂或者雪碧。散團十五桌,安排在中餐。交代清楚后,她艾特了楊四嫂,中餐只有十五桌,與她拼桌做菜,她做四菜一湯搭蒸糯米飯,楊四嫂做四個菜再煎一盤艾粑粑。晚餐學生人多,各自準備兩桌。廚娘們開始在群里接龍。田美又戴上老花鏡,伏在桌上用筆在本子上做好登記。一切安排妥當后,已是晚上十一點。她打了個哈欠,說累了,先休息,明天再和你寬講(聊天)。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開始準備食材。去后菜園拔了自家種的紅蘿卜。計劃宰兩只土雞,半只中餐用,一只半留晚餐。每次做百家宴,她都比給家人做吃還要隆重。先把手洗干凈,把口罩給戴上,頭發(fā)也包好。她的兒子埋怨過她,給家里人做菜簡單潦草,而給游客做卻耐心精致。
見我走進廚房,她將一件事先準備好的侗服和圍裙扔給我,說,套上,生火,開始做飯了。
田美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像學生一樣,沉浸式體驗廚娘生活。這是她特地為我準備的。穿好衣服,捆好圍裙,我蹲到灶邊生火。她從儲藏室里端出腌制好的酸魚、酸肉、酸鴨,先細細將酸肉切成厚薄等分的小塊。
燒的柴火有毛竹殘片,也有木匠裁下的杉木邊角料?;鹪谠钐爬锟┛g笑,鍋里蒸的是糯飯。田美一邊做菜,一邊和我寬講她的過往,還不時大笑,讓我不由得也跟著她的節(jié)奏笑了起來。她笑時眼睛里閃閃發(fā)亮,眼角雖有皺紋,卻毫無滄桑之感。我在想,一個農(nóng)村婦女年過五十,還能有這樣的靚麗和精氣神,真是不可多見。
火在灶膛里燃燒的吱吱聲、田美炒菜鍋鏟的乒乓聲,高低錯落,生活的往事一一浮現(xiàn)。“我”是寫作者獻紅,“我”亦是廚娘田美,抑或是百年來在鼓樓前的長桌上,擺碗放碟、上菜倒茶的她,抑或是彈著琵琶的他。
二
我的娘家是距程陽十多里的另一個寨子。田美打開了話匣子。三十多年前,糯禾將熟時節(jié),寨子里請程陽掌墨師建鼓樓。鼓樓上梁那天,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儀式過后,在鼓樓坪擺長桌宴。每家每戶都煮上侗家最好的吃食慶祝,感謝掌墨師和木匠。那天,我和娘煮好飯菜,裝進竹籃,跟著寨子里的婦女們挑著擔子,排著長長的隊伍走到鼓樓坪。
長桌宴席上,大家都很高興,我也跟著喝了一些米酒,沒想到一下子就頭重腳輕了。這時,熱鬧的人群一浪接過一浪,我招架不住了,便獨自來到風雨橋上透透氣。
一個面目模糊的白布衣青年男子,坐到風雨橋上彈琵琶,蒼涼的歌聲像藤蔓一般,盤纏交錯,在風雨橋上生長繁茂。
我脫口而出:喂,你彈的是什么歌?
我五音不全,不唱給別人聽,也不唱給自己聽,就是唱個高興。青年答。
這青年是誰?為什么他的面目一時模糊、一時又清晰呢?
哦,這不是掌墨師身邊的小木匠嘛,他為什么要躲過熱鬧的宴席,坐到這兒彈奏這么一曲傷感的琵琶歌?
青年沒正面回答我,繼續(xù)彈唱——
牡丹發(fā)芽嫩悠悠,郎是愿連不愿丟,小小鯉魚難吞鉤……
我坐在離他不遠的長條凳上,靜靜地聽。也不知什么時候,青年走了,我還沉浸在他那半生不熟的歌聲里。
天公深藏一個個伏筆。我從未想過,當年那個在掌墨師身旁打下手的小木匠,在風雨橋上深情彈琵琶的男子,會是和我琴瑟和鳴一生半世的那個人。
此后不久,鼓樓建成了,又舉行了隆重的開門儀式。又一次長桌宴吃罷,掌墨師要帶著他的團隊回鄉(xiāng)了?;剜l(xiāng)的前一夜,媒人把二十歲的求安帶到我家行歌坐夜,悄悄地對十八歲的我說,這小伙子會做木匠,會彈琵琶,會唱侗戲,不抽煙,不打牌,手腳勤快。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說話,低頭盯著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干凈的眉眼、干凈的指甲,指肚上厚厚的老繭替他說話,琵琶流淌出的歌聲在替他說話。也是奇怪,我竟全聽進去了。
二十歲那年,我嫁到了求安的寨子程陽。這里的人們平時不辦婚禮,大年三十偷新娘,初一新娘挑水,初二夫家辦酒,初三新娘回門。我們也是遵循這樣的婚俗結(jié)為夫妻的。不久后,大兒子出生了。小兒子也出生了。
這一年,我和求安正沉浸在無比的辛勞和快樂中。我們計劃做一件大事,我們要建一座三層大木樓,將來給兩個兒子娶媳婦用。我不怕花力氣,就想趁年輕賺錢養(yǎng)家,孝敬老人,生兒育女,讓兒子圓我們的大學夢。山上的茶葉我精心管護,求安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到外面攬木構(gòu)建筑活。他的師父是了不起的掌墨師,承接了好幾座鼓樓和風雨橋??墒?,僅憑他做木匠和我種茶葉得來的錢,熬到猴年馬月也攢不夠起房子的錢。
那個以加工業(yè)吸引了無數(shù)打工者的城市,像一塊磁鐵深深吸引著寨子里的年輕人,也吸引了我和求安。
為了攢錢蓋新房,待小兒子長到六歲,我們便將孩子留在寨子里給婆婆帶,到廣東打工了。大多數(shù)普通農(nóng)民家庭愿景都是一樣的。就像我們侗寨,農(nóng)村自身的生產(chǎn)已難以形成良性循環(huán),更多時候,獲取基本的日常開銷,還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結(jié)構(gòu)為代價。寨子里的人們,像被風吹散的種子,落在不同的土壤里扎了根。
一切變故源于2000年冬天的一場意外。千禧之年,求安在深圳的工地上,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昏迷十多天后才清醒,當?shù)蒯t(yī)院診斷,右腿骨折,因炎癥嚴重,手術(shù)截肢。出院后,他右腳從膝蓋往下的褲管是空的,再也不能外出攬工了。男人和女人掙扎的方式不一樣。獨自待在出租屋時間長了,他得了抑郁癥。不想拖累我,他說了好幾次。某個晚上,趁我睡著后,他爬了起來,來到窗前,兩眼一閉,一頭栽了下去,腦漿都摔出來了。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情深壽淺吧。既然已無力回天,我也不能怨天尤人啊!這日子總得過下去。即便每天都處于萬分揪心的痛苦之中,但只要面對年邁的婆婆和兩個還在上小學的兒子,我都會裝出堅強,再難也要把這個家撐下去。我捧著求安的骨灰只身回到侗寨。求安用過的墨斗、刨子仍棄置在房間一角,落滿了灰塵。在如煙的月色中顯得無比凄涼。每次出門做活路,我都要朝左看看,朝右看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朝左右看看,似乎是在看求安是不是有一天回來了。纏繞著我的是無窮無盡的哀思啊。但當一頭扎進生活里,就得把哀思深藏于內(nèi)心。
婆婆也寬慰我,說日子總會挨出個希望的?;貋淼牡谝患拢@位年逾八十,三十歲便守寡的老人,領(lǐng)著我來到薩瑪圣母祠敬供。
薩瑪,是侗族最高的女首領(lǐng),在御敵中百戰(zhàn)百勝、屢建奇功。侗族人為了紀念她的功績,為她建祠堂,視為神靈供奉,尊稱“薩瑪”,漢語為“大祖母”之意,是至高無上的女神。
祠堂里供奉著“大祖母”的化身,是一把半開半合的黑色雨傘,上面鋪排有白色棉紙扎成的魂幡,將黑傘扮成了白傘。守護薩瑪祠的婦人叫“登薩”,每天將祠院打掃得一塵不染,不圖一分回報。春日陽光透過枝葉,灑在“大祖母”身上,散發(fā)著神秘的光芒。這位從古代穿越而來的侗族女神,不知化解了多少婦女丟給她的煩心事。她懂得侗寨的風月,懂得侗寨的風骨,也懂得湮沒在時光深處一個個侗家子嗣的靈魂。珠郎也好,娘美也罷,我的求安也如此。天上的他或他們,地上的我和她們,都會得“大祖母”的庇佑。
回來的路上,婆婆對我說,好好睡一覺,天一亮,心情就跟著亮了的。
我又聽進去了,心結(jié)即被打開。婆婆滄桑歷盡,看上去活得面目全非,依舊凜然。不正像侗歌所唱的那樣嗎:
哥凡你姣要丟我,妹是螞蟥生骨頭。
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了,七千多個日日夜夜,一天天挨,還真挨出了希望。
三
這些年,縣上結(jié)合扶貧攻堅和鄉(xiāng)村振興,大辦旅游。程陽八寨從21世紀初主要由放養(yǎng)牲畜造成的臭氣熏天、污水橫流,變回了兒時的山清水秀。數(shù)十年前侗寨原有的景致,在慢慢恢復或變得更好。每逢周末和節(jié)假日,鳴笙起舞,四面八方的游客來到侗寨賞鼓樓、觀侗族大歌、品百家宴。尤其是2015年,貴廣高鐵全線通車后,動車在三江始發(fā),地處偏僻的程陽隨即融入了粵桂湘黔兩小時旅游經(jīng)濟圈。眼前的景,讓我荒蕪的心,逐漸變得郁郁蔥蔥。原先在堅硬的工廠里微弱地喘息,現(xiàn)在回到這滿眼的綠色中,我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真的,回到侗寨,人才覺得踏實。
求安是意外工傷,公司補給家屬一筆錢,再加上多年的積蓄,我和婆婆商量,決定在自留地上建一棟新房。但地基不夠?qū)?,如建純木樓,要伸出挑手,得多占地,且造價比磚混水泥樓高。當時,寨子里已有好幾戶人家拆除百年木樓建磚房了。裝修時在外面鑲上木板,從外觀看,還是像木樓。大家都認同這種做法,我們也建起一棟內(nèi)里水泥、外里木質(zhì)的樓房。然而,這座樓,卻成了一道傷口,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全家人的生活里。
在景區(qū)全面治理改造工程啟動后,我們傾其所有建起的樓房,突然成了違規(guī)建筑,說是破壞了整個景區(qū)的格調(diào),且占用農(nóng)保地。嘔心瀝血建成的三層樓才住兩年就要被拆掉了。
那天,縣、鄉(xiāng)、村的干部上我家,說要拆我家的樓房,我們孤兒寡母正圍桌吃飯。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心里一個激靈,牙齒碰到碗上面陳年磕碰留下的豁口,一陣麻酥。
憑什么?我想不通啊!
那晚,月亮極大,就掛在樓頂上,似乎只要我爬上樓去,就能一步跨過去摘下月亮??墒?,眼前這個坎我卻難以跨越。婆婆更是以淚洗面,天天讓我去找公家單位理論。
隔壁的楊四嫂家的七層高樓,也成了違建。但她和她男人很快配合縣上的工作,對房子超高的部分進行自拆。拆去了三層,總面積六百多平米,和我家損失差不多??h上也及時兌現(xiàn)承諾,支給人工補助十六萬元,并幫她家補辦手續(xù)。按當時拆違政策,凡是主動拆除的,都會得到一定的補助。寨子里還有好幾家,都主動拆了。
還有什么可說的?拆吧。盡管有多么不舍,我們還是配合縣上拆了。后來,在景區(qū)的統(tǒng)一規(guī)劃下,我們家在現(xiàn)址建起這棟小木樓??h上還幫我對房子外立面進行包裝。
我早已想通了,公家也是好意,也不容易,能為鄉(xiāng)村振興作點犧牲也是應(yīng)該的?,F(xiàn)在,寨子里變得這么美,這么干凈,心里也是高興的、自豪的?,F(xiàn)在,寨里寨外的道路越來越好,還安上路燈和景觀燈,國家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投入越來越大,八個寨子連成一片,成了一個大景區(qū)??h上領(lǐng)導說了,我們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好程陽八寨景區(qū),全面提升三江旅游形象,讓老百姓都吃上旅游飯。
村部書記見我在外打工多年,也出于對我的照顧,支持我將寨子里的婦女組織起來做百家宴。
吃上旅游飯后,我內(nèi)心深處沉寂了多年的希望,又以近乎頑強的方式從失望的土地里長了出來。
忙碌一天后,夜色像一個家人,為侗寨脫去了熱鬧的外表,給了她或他一個懷抱。我也想要一個懷抱。一千多年前的薩瑪,兩百多年前的娘美,也想要一個懷抱??墒牵@就是命??!
有一年冬天,一對小情侶拖著行李下榻我的民宿。女子眼睛紅紅的,男子氣呼呼的,顯然是在吵架。
辦好住宿后,我給他們做飯去。做好后,我把油茶和飯菜端上桌時,他倆又吵了起來。
我笑著說,吵什么吵啊,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他們似乎才覺得當著外人的面吵架是不禮貌的,頓時住了口。
有一對青年男女,男的叫珠郎,女的叫娘美。他們從小相親相愛。但由于受到“女還舅門”的舊俗制約,父母不同意他們的婚姻,于是倆人私奔 “七百貫洞”,給財主銀宜當長工。銀宜見娘美年輕漂亮,欲奪為妻。銀宜通鄉(xiāng)老蠻松在“吃槍尖肉”的款會上殺害了珠郎。娘美知道后悲痛欲絕,決定復仇。她巧施計殺了銀宜,背著珠郎的尸骨,順著兩人當初逃婚的山路,一路哭著回到家,親手將珠郎的遺骨安葬在朵帕寨旁,讓自己時時伴著他。后來,有作家編寫成侗戲《珠郎與娘美》。
茫茫人海中,相遇、相愛、相守,多么不易啊,所謂良辰美景奈何天,不好好珍惜,吵什么吵呢?
我自言自語,已然忘記了這對小情侶的存在。
不知道男孩說了句什么,女孩撲哧一聲笑了。
我給他們倆各盛了一碗油茶,他倆沒看到隱藏在霧氣中的我,眼里早已噙滿淚水。
關(guān)于發(fā)生在侗寨的故事,有的,我說給游客聽,有的,我藏進心里。比如我的求安。歲月碾過,傷口彌合。傷痛化作心底最深處沉睡的泥沙,是侗寨這片土地賦予了我的秉性。堅韌、沉默、粗糲和忍受,動不動把傷痛掛在嘴上,除了膚淺,毫無意義啊。
稻香果熟相見,一生相戀;魚肥螺美相知,一生相思;山歌茶藝相戀,一生相伴;山清水秀相惜,一生相憶……
每次聽這首《相思風雨橋》,我都有淚涌出。
田美說到這,鍋內(nèi)熱氣升騰,在熱油的滋潤下,肥瘦相間的酸肉和包裹其上的糯米粒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廚房內(nèi)頓時香氣撲鼻。出鍋前,撒上一把青蒜葉和紅椒片,與酸肉再次翻炒,金黃色的酸肉點綴著翠綠的青蒜和鮮紅的辣椒,味蕾就這樣被悄悄勾起。
我吞了吞口水,站了起來,看田美接著烹酸魚。她先把酸魚從魚肚處剖開,僅背脊處相連,鍋里熱油慢慢浸漬,待兩面被煎得金黃香脆后,再整條裝盤,快刀切片,按照既有的形狀碼放整齊,不需要任何配料,保持著最原始的侗家味道。這味道,簡直是人間至味。
田美說,侗族有不少與“酸”有關(guān)的俗語——“侗不離酸”“無酸不成宴”“三天不吃酸,走道打倒竄”。侗族人為何嗜酸、愛酸?酸能健胃助消化、解渴、消炎,而且在山區(qū),酸還能起到長時間儲存食物的作用。
廚娘們的廚藝長進,得益于縣上來寨子組織的烹調(diào)培訓班,寨子里還成立了美食協(xié)會,每年都舉辦好幾次美食大賽。每回比賽,都會有一些深受游客喜愛的菜肴獲獎。幾年下來,廚娘們在傳統(tǒng)菜肴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一些品牌吃食,名字讓人聽了都要流口水。如八寨團結(jié)菜、侗家太陽魚、侗家酥,越來越有大廚的風范了。米酒也是自釀的土酒,釀法比較簡單,比如重陽酒、米雙酒和米單酒。
四
扶貧攻堅啟動后,寨子越來越干凈整潔,民族元素也得到很好的呈現(xiàn),一些導演慕名而來。你知道《絕地逃亡》是在哪拍的嗎?不知吧?
那年冬天,程陽又進入了冬雨連綿的季節(jié),寒氣逼人,寨子卻迎來了人氣最為沸騰的一周。那天上午,我突然被告知,好萊塢大片《絕地逃亡》要來程陽八寨拍攝,由成龍等人主演。這令不少粉絲一路追隨、興奮不已。
我更加興奮,隔壁的楊四嫂對我說,聽說成龍大哥來程陽,縣上安排住到你的客棧。
我說,不可能吧,我這小木樓,他看得上?
話音剛落,巷子里遠遠地走過來五個男子,其中一個是在碟片、電視里見過無數(shù)次的人,正徑直朝我的木樓走來。他沒有戴墨鏡,穿著灰色夾克、牛仔褲、深色運動鞋,蓬松的頭發(fā)很自然向兩邊分,步子悠閑隨意,穿過巷子晾曬、隨風飄蕩的長條侗布,讓我想起戲里的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俠義之士。
直到成龍大哥和四個工作人員跨進我家門檻,我還是不敢相信。
接下來的幾天,成龍大哥一直吃住在我家。
自然少不了酒肉。他對我打的油茶,還有那個酸菜炒牛肉,很喜歡。那個臘肉,連續(xù)吃了三天??此@么喜歡,回去時,我為他準備了一點,讓他把侗家味道帶到香港。
拍電影那幾天,家家戶戶都掛上紅辣椒、對聯(lián)、燈籠,門外還擺上酒壇、簸箕。我嫁到寨里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侗寨如此漂亮。影片中百家宴的鏡頭,由我主持,雖然短短的一分鐘,一晃而過,于他,轉(zhuǎn)身便忘,于我,猶如夢境。我們每天接待游客一批批,誰會注意到銀飾閃爍下一張張是廚娘、也是舞娘的臉,誰會關(guān)心這個是廚娘、也是舞娘的悲歡?這一分鐘,侗鄉(xiāng)所有的燈光、所有的目光齊聚在我們的百家宴上,多么不可思議啊!盡管廚娘們內(nèi)心潮汐洶涌,卻面帶平靜的微笑完成表演。
拍完后,導演雷尼·哈林在飯桌上對廚娘們說,侗寨有獨特的民族建筑、美麗的田園風光和濃郁的人文風情,將通過電影展現(xiàn)出去,讓世界各地的人了解深山侗寨美好的自然景色和獨有的民族生活。
是啊,《絕地逃亡》劇中,唯美的場景,有在程陽橋河畔放的花燈,升上夜空的孔明燈,有巖寨的潑泥節(jié),有平寨的迎賓攔路對歌,有平安橋上的打斗,有馬鞍鼓樓坪的百家宴??梢哉f,侗族元素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到世界觀眾面前。后來,這部大片在影院上映后,更多的人了解三江,來程陽旅游。
送走劇組后,經(jīng)廚娘們的提醒,我在客棧門口掛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成龍選居。
五
飯菜已全部做好后,剛好到飯點。炊煙氤氳的侗寨,呈現(xiàn)出一種家常的溫暖。全寨人都齊心協(xié)力爭創(chuàng)國家級5A景區(qū),就連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有發(fā)揮余熱的地方。只要他們穿著侗服,拿一張專用小紙條在寨子里行走,到三個打卡點蓋上三枚印章,就可以去超市領(lǐng)取一個雞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另外,在寨子里撿煙頭,二十顆煙頭,可以換取一個雞蛋。撿得多少換多少。縣上要鞏固寨子脫貧攻堅成果,要全面實施鄉(xiāng)村振興,要幫助侗族地區(qū)發(fā)展特色產(chǎn)業(yè)。這個道理,老人們都懂,都舉雙手贊成。有的老人平時都窩在家里,現(xiàn)在撐著拐棍也要出來走動。不是為了那三兩個雞蛋,更是想看看每天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聽聽他們的笑聲。寨子每天都保持干凈整潔,建得越來越好,他們打心眼里感嘆這個時代的偉大啊。
田美將糯米飯舀進飯卣。飯卣是用老水的葫蘆瓜曬干制成,套在一個圓形小竹籃里,很別致。四菜一湯分兩層裝在四方竹籃里。每碗都用保鮮膜密封好。她吩咐我用扁擔將竹籃挑到鼓樓坪。出門前,她把一束銀花枝插在我的發(fā)髻上,又往我脖頸套上月牙式的銀飾亮片,整個人頓時銀光閃爍,光彩照人。
青石板鋪就的鼓樓坪,音樂已響起。鼓樓對面的吊腳戲臺上,一摞摞竹籃冒著熱氣,滿載侗鄉(xiāng)節(jié)日待客的“最高禮遇”。在田美的指揮下,我混進三十多名廚娘隊伍中間。她們個個都著盛裝。按照分工,她們當中有二十名廚娘,在開餐前進行一場織布染布的民俗表演。十來分鐘結(jié)束后,我和廚娘們快速擺好長桌條凳。然后,在音樂聲中挑起擔,列著隊,拾級至長桌旁,放下,揭開竹篾蓋,端上酸肉、酸魚、臘豬腳、糯米飯,和楊四嫂做的菜擺了滿滿一桌,香氣四溢。客人們紛紛舉起手機拍照,驚嘆聲、歡呼聲不絕于耳。
這時,田美也盛裝出場了。她手握麥克風登上臺去,鬢邊繁復的銀飾,襯托出一張生動的臉。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自然也養(yǎng)一方口音。田美用帶有侗腔的普通話開始主持。
“我宣布,百家宴正式開始!”一聲清脆的吆喝,人們蜂擁入席,一場侗家特色美食盛宴開啟了。
田美熟悉百家宴的全套儀式,主持多年,早已駕輕就熟。在儀式中,她將百家宴的歷史文化向賓客娓娓道來。2008年,三江百家宴被列入廣西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田美曾告訴我,她今年還有一個目標,就是組織好申報材料,申報百家宴代表性傳承人。
田美剛介紹完畢,清泉般的祝酒歌響起了。
高音領(lǐng)唱,低音合韻,蘆笙起舞,呈現(xiàn)出熱情豪爽的民族性格。我跟著廚娘們小聲地咿咿呀呀,后來才知漢語的大意:
你好啊,我尊貴的客人,遠道來的尊貴客人,上滿我們自釀的美酒喝一杯。尊貴的客人,三釀九蒸得來美酒,啊,我尊貴的客人,喝吧……
隨后,集體舉杯歡呼飲酒,場面壯觀熱烈。“高山流水”的敬酒儀式將宴席推向高潮。宴席持續(xù)約一個小時,賓客酒足飯飽,要離開了,廚娘們又立馬列隊在鼓樓坪入口兩旁,輕輕拍起手,齊唱送客歌。
待客人全部離場后,廚娘們風卷殘云般地吃起桌上的飯菜,三下五除二填飽肚子,快速收拾碗筷。十多分鐘便收拾妥當,各自挑著竹籃回家去了。她們要在下午四點半前做好晚餐,再挑來再表演。千人大團還等著她們呢。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一再地對田美說,真是太有趣、太好玩了,廚娘們真幸福。
田美的臉突然沉了下來,悠悠地說,曾有一位客人問我,你知道有篇小說叫《美麗的南方》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陸地描寫的水長流,山自在,天地變,宏圖起,歌聲悅耳,耕者有其田,千年土地任由耕。這種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就是你們這個樣子。你們真幸福啊。
我說,我也覺得自己幸福。咱倆換換,你愿意嗎?
我的回答,顯然讓他有點意外。他愣怔了一下,隨后是幾聲呵呵呵,呵呵呵。
我說,我也不愿意。
六
像一場遠行,又像一席夢話。
“我”又成了寫作者獻紅。唏噓的是,我面前的田美,這位侗族女子,我以為她的美,她的安恬,是歲月自然沉淀的結(jié)果,卻沒有想到她經(jīng)歷了這么多深淵般的歷練:外出打工,喪夫,回鄉(xiāng),傾其所有建好的房子被拆,另行選址重建,贍養(yǎng)婆婆直至瓜熟蒂落上山歸土,送兒子上大學……走在侗寨的狹窄的青石板上,與她擦肩而過,誰看得出,這位秋波無痕的漂亮中年婦女經(jīng)歷過這么多?我不知道這肩得有多堅強才能把這份責任扛下去。真是應(yīng)了泰戈爾的那句詩: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jīng)飛過。
第二天,我在程陽的鳥鳴聲中醒來。一縷陽光照在床頭上。田美來敲門,說今天是星期一,沒有百家宴,她要上山采茶,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趕忙跳起來,一邊往身上套衣服,一邊說,去,怎么不去啊。
來到茶園,昨晚在百家宴上表演的好幾個姐妹已在這里采茶了。
田美說,現(xiàn)在的“廚娘”與以前的概念早已截然不同。她們搖身一變,由廚娘變成舞娘,又變成了茶娘。她們有時還是繡娘、畫娘呢。說到這,姐妹們銀鈴般的笑聲響徹山谷。
百花齊放早已過季。滿眼翠綠的山梁,零星散落幾許未凋零的花兒。廚娘們背上背簍,在一畦畦嫩綠間穿梭。我學著她們的樣子采茶。茶芽雖翠嫩,但掐起來卻有韌勁、費指肚,弄得手指頭生疼。卻原來,采茶姑娘穿云走霧只是鏡頭里的詩情畫意,真正采茶是艱辛的勞作。
沒有了百家宴的熱鬧,我和廚娘們便有了交談的機會。
新蓮,不是侗家女子,是從漢族地區(qū)的丹州嫁來的。結(jié)婚多年,還沒能孕育寶寶。三次懷孕,三次胎停。她公佬(老公)都勸她放棄算了,過好這輩子就行。但她不想放棄。廚娘姐妹們都支持她不放棄,一致認為沒生育過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她們給她貢獻了不少偏方。新蓮毫不避諱地說,折騰到五十歲,實在沒這個福緣,那才作罷。說完是一陣朗朗的笑。
元勝,是三江縣城古宜鎮(zhèn)上的女子。在侗寨,很少看到有她這樣高個子的女人。借助身材的優(yōu)勢,那棵長得高出很多人的茶樹上的嫩芽,得由她一跳一扯來完成??此莿幼?,便知她有一身蠻力氣。通常能憋出這么一股力氣的女人,性格也是粗糲的。但,這只是我最初的認為。接下來的寬講,我才知道,她喜歡畫畫,還畫得很不錯,賣得好價錢。晚上,百家宴收拾停當,回到家,她便開始畫畫。農(nóng)民畫。她用鮮艷的色彩,細膩的線條,將侗寨的風雨橋、鼓樓、豐收喜慶的圖景畫到簸箕里,畫到畫板上。心思不細,難以做到。
佩瑤,是程陽土生土長的。她公佬是制作侗族琵琶的。在做百家宴的空當時,她會給他打下手,給琴桿拋光,調(diào)弦軸試音色,給成型的琵琶刷上清漆。我問,你會彈琵琶不?哈哈,怎么不會嘛,從小就會,縣文化館聘我為文化志愿者,常組織我們走村進寨教人學彈唱侗歌呢。說著說著,她便哼起歌來。
去年,一場大疫情天降而來,大半年沒有游客,廚娘們也沒有閑著。她們在家捶侗布,繡侗繡,研究廚藝,畫農(nóng)民畫,練琵琶,排侗戲,學唱侗歌。她們說,搞鄉(xiāng)村振興,搞旅游,沒有多幾把“刷子”怎么行嘛。
是啊,鄉(xiāng)村振興,發(fā)展旅游,她們順應(yīng)形勢,逼自己學習各種才藝。她們不受時間摧毀的容貌所擺布。她們的頸紋顯著,猶如樹木的年輪,記載著她們的年歲與日月、雨雪與風霜。她們的言行舉止,流露出在大城市打工見過大世面的氣質(zhì),但眉宇間仍有與生俱來的質(zhì)樸。每一個“她”,組成了她們。但每一個“她”都是不可抽象的。她們由青年變成了中年,由中年向老年走去。按這樣的活法,她們最后一定會活成薩瑪?shù)幕恚吩姲愕膲验煛?/p>
在侗寨幾日,我所接觸到的女子,都是堅強甚而潑辣的。她們在生活的泥漿里打著滾,一路幫男人把日子往下?lián)巍H绻f生活是一首婉轉(zhuǎn)惆悵的歌曲,歌詞由男人填,那么,譜曲子的一定是女人。因為有了她們,寨子里的日月才有了溫潤的味道。如果不是為了寫作,我也不會了解她們。
不,是我們。我也是她們中的一員。我的筆,無法寫盡程陽廚娘的故事。但走近她們,我最強烈的感受是,在這些普通女性面前,我永遠是生活的學徒。
【作者簡介:廖獻紅,壯族,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柳州市第二、第三屆簽約作家。作品刊于《民族文學》《山花》《黃河文學》《廣西文學》《南方文學》等,若干篇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刊物轉(zhuǎn)載。著有散文集《鹿城圖譜》?!?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