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視角與詩意表達 ——讀了一容小說《玉獅子》
了一容發(fā)表于《天涯》2021年第4期的短篇小說《玉獅子》,被《小說月報》2021年第9期轉載,并入選《中國當代文學選本》第七輯,引起廣泛關注和好評。小說取材于作者自己的一段放馬經(jīng)驗,通過寫一匹特立獨行、高潔如玉的母馬玉獅子被困,被熱愛讀書的牧馬人伊斯哈格精心營救的故事,詩意地寫出人和馬、天和地的和諧旋律,張揚堅韌的理想和信念,讓人感受到異域風情和詩性、神性、靈性,體現(xiàn)了作家獨特的精神品格和審美風格。
小說的敘述視角獨特而新穎。和了一容前期作品中以故鄉(xiāng)西海固的父老鄉(xiāng)親和底層民眾為描寫對象不同,這次他將鏡頭投向廣闊的天山深處的草原,關注特定時期人與自然相融相生的重大主題,努力寫出草原上牧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世界。了一容少年時曾有過去新疆草原牧馬的經(jīng)歷,他對草原的熱愛和對牧民生活的真切感受,成為他難以忘卻的生命記憶,其小說中的人物大多帶有作者自己的影子。
《玉獅子》的故事情節(jié)特別簡潔,但卻很有張力,單純而又繁復。一個叫伊斯哈格的少年逃離故鄉(xiāng),擠火車來到新疆,在天山深處的草原牧馬。在他放牧的馬群里,有一匹叫作玉獅子的母馬被困,伊斯哈格精心營救,最終成功將它帶回。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在了一容筆下卻變得詩意浪漫、豐富多彩。小說起筆就與眾不同:“‘艾布家的馬匹越來越多,沒個人放牧,打算花血本找個放牧的巴郎子呢!’哈里克的婆姨罕古麗對丈夫說。”通過雇主夫婦的對話,以獨特的敘述方式,將讀者引入迷人的故事當中。
我曾在《民間敘事與底層觀照》(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5期)一文中論及了一容小說的民間敘事視角,他的目光總是向下的,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低,乃至于敢把自己不如人意的生存狀態(tài)展示出來。他始終以民間的視角、最底層的身心關注人的生活,滲入真摯的情感和人文關懷,這在《玉獅子》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和印證。小說敘述節(jié)奏緩慢而自然,仿佛山間流動的小溪,清澈而透明。小說主人公伊斯哈格從家里逃出來,擠上從內地發(fā)往新疆的火車?!八杨^從窗外縮回去,可是一道從未見過的風景,閃電般擊中他的小心臟:原來火車頂棚和窗戶沿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麻雀,這些小精靈也搭乘火車上新疆呢。麻雀由平日里在村子的樹冠上的嘰嘰喳喳和爭爭吵吵,變得一聲不響,仿佛用一種莊嚴肅穆在向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自己的瘠薄的土地作最后的道別?!边@種視角的展開和描寫鮮活而生動,把伊斯哈格和麻雀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將人和動物的關系引入到大草原之上,重新加以審視,悉心觀照人類命運與大自然整體的相互關系。
“天人合一”是中國古代文人人生理想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詩歌)最完滿的藝術境界。然而,當下人類面臨著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和危機,尤其是自身生存的空間和大環(huán)境。了一容在《玉獅子》中寫到:“記得在村子里時,伊斯哈格常見大人們搖頭嘆氣,說是干裂的土壤已經(jīng)被破壞了,從國外引進的糧食種子完全代替了以前種子公司那些傳統(tǒng)的種子,種子公司和農(nóng)民再也不留種了,農(nóng)家肥也被國外的化肥替換了……農(nóng)民們渴望能恢復以前的那種傳統(tǒng)的施農(nóng)家肥的種植方式,然而種子卻找不回來了。也許有一天,即使種子找回來了,但不知需要多少代人才能恢復土壤的健康和元氣啊!人們放棄家園,奔往口外。新疆口外大呀,隨便養(yǎng)幾只羊都能活人。那些靈性的麻雀,也跟著人乘火車去新疆了?!币苍S,這是伊斯哈格逃出故鄉(xiāng)的根源。而在天山深處大草原上,人和馬、天和地,顯出了應有的默契和諧,但人與人之間、動物與動物之間,也存在著矛盾和沖突。伊斯哈格在草原上放了幾年馬,還是赤腳片子在草原上跑,雇主連雙鞋子都不肯給買,他的兩只腳經(jīng)常被扎傷,流血流膿;玉獅子不肯順從“大特級”,“大特級”維護的秩序被它一次次顛覆;兩只野狼帶著狼崽子闖進哈里克家的羊圈,咬倒羊只……了一容滿懷悲憫之心寫下這些,意在喚醒人類的良知,維護自然界的整體和諧秩序,以達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了一容流浪新疆時曾隨身攜帶《老人與?!泛鸵槐尽缎氯A字典》,通過閱讀來尋找快樂。在《玉獅子》中,作家引用《老人與海》中的兩段話,其寓意也在于呼喚人與自然的相互交融及人與社會的和諧一致。這些內容使作品變得博大,個人的世界和人類的世界發(fā)生關系,小說有了宏大的世界觀。了一容特別重視細節(jié)的構成和刻畫,他的小說構思都比較精巧,《玉獅子》的情節(jié)設置和細節(jié)描摹貼切到位,并側重從精神、思想的角度來結構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他騎上玉獅子,沖下山丘,向北斗星指引的方向飛奔。那些狼只是遠遠地跟著,不敢緊追上來。因為馬給人壯膽,人給馬壯膽。當生命有了伴侶,一切都變得不那么恐懼和孤單了?!边@些情節(jié)刻畫精細,充滿隱喻和哲理,顯示出作家對自然的深切體驗和觀察能力,以及對于精神世界的追尋和思考。在《玉獅子》中,其筆觸顯得十分細微,以多種方法塑造人物形象,挖掘出人性的真實與荒誕,給人以啟迪和反思,造成了獨特的藝術效果,人民性和抒情性得到充分彰顯。
《玉獅子》以中亞大地深處的大草原為背景,以詩意化的描寫展現(xiàn)出浪漫主義色彩。“此時,哈里可家的晚飯已經(jīng)吃了,天已經(jīng)黑下去了,暗影慢慢地遮蓋了草原上的一切,遠遠近近的,黑咕隆咚的,夜的顏色有厚有薄,帶給人一種草原神秘的力量。草原深處星星點點的帳篷里閃著忽明忽暗的星火,像磷火似的。”“整個草原上,一派深邃,草海在夜間顯得愈益蒼茫?;仡^看,馬廄的輪廓和村舍也漸漸變得模糊,就像淹沒在黑色的潮水之中?!薄耙话滓缓?,兩匹馬在草原上飛奔角逐,在地平線上旋轉,大地的胸膛上傳出密集的鼓點般的節(jié)拍?!敝T如此類的詩意化表達,在《玉獅子》中比比皆是,生動而充滿詩性、神性,有些地方猶如神來之筆。詩化語言的使用,鮮活生動,形象感人,體現(xiàn)了了一容小說的審美趨向。整篇小說以寫意筆法和抒情語調勾畫出天山深處大草原的美,帶著音樂般的旋律,節(jié)奏感明顯,宛如大草原的浪漫曲。
《玉獅子》以擬人化的手法寫馬:“玉獅子在哈里克家的馬群里是最漂亮的一匹騍馬,從來都是干干凈凈,全身雪白雪白的,讓大特級情不自禁地眼饞,多次都想撲上去震撼它,讓它變成自己的妻妾,但都遭到玉獅子猛烈的拒絕和反抗,均以失敗而告終?!边@種語言生動而傳神,顯示出馬的個性,而這匹桀驁不馴的玉獅子就像放牧它的人一樣,追求生命的自由,追求美好的生活。但現(xiàn)實并非如此,伊斯哈格逃離故鄉(xiāng),來到草原放牧,不但沒有鞋穿,還要經(jīng)常遭受主人的打罵?!澳榴R人有牧馬人的規(guī)矩和講究,更有牧馬人的責任和尊嚴”,為了維護牧馬人的責任和尊嚴,伊斯哈格連夜追尋玉獅子,歷經(jīng)艱難險阻,終于帶回玉獅子,人與馬、馬與人之間達成最終的和解。這也從側面折射出生存的不易和生命困境的消解。
了一容曾說:“文學藝術是給人類提供某種人文關懷和供整個人類進行自我反思的,它的情懷在于對所有人的命運的觀照,也就是人們慣常所說的悲憫情懷。”《玉獅子》在詩意化的表達中,也蘊含著作家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和思考。在小說結尾,詩意美呈現(xiàn)得更為貼切——“天快亮了,潔凈無染的大海一般的草原上,一抹薄紗一樣的色彩微微地向大地鋪陳開來。鋼藍色的亮光在草原的地平線上一點一點地釋放?!薄肮锟藘煽谧娱L長地松了一口氣?!边@種溫情、舒緩、自然的詩意風格,升華了小說的意境和主題。了一容的小說總能讓我們看到生命的美好希望和亮光,在豐富的生活體驗和情感傳達中,了一容將我們帶到一個獨特而奇妙的世界,一起去感受草原的深邃、宏大和繁茂,在對自然的深深敬畏中追尋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