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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年第1期 | 劉西北:鳳凰
來源:《莽原》2022年第1期 | 劉西北  2022年02月15日08:49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周夢蝶

我媽坐在床沿上,打個盹兒;睜開眼,恍惚間,覺得已經(jīng)過完了這一生。

她手里捂著一個小口青花瓷瓶,魔怔了兩分鐘,身子前傾,腳底發(fā)一下力,這才站了起來。

床頭的三斗柜上,放著一個紫紅色的生漆木匣,里面墊有一層明黃色的天鵝絨。我媽小心翼翼把瓷瓶放進木匣里,仿佛唯恐驚醒熟睡中的孩子;合上蓋,上了一把舊銅鎖;拉開抽屜,放穩(wěn)妥木匣,合上,又上了一道鎖。

收拾停當(dāng),她坐回床頭,望著我爸。我爸還在睡,打著呼嚕,帶著一種奇怪的哨音,時高時低,抑揚頓挫。我媽早已習(xí)慣,如果哪天夜里聽不見,她反而心慌,手指攀爬到他的鼻子上,試探氣息。

有時候我爸被她碰醒,會生氣,張嘴咬住我媽的指頭,歪著嘴角大聲問,疼不疼?

我媽大聲說,疼。

知道疼,就是沒咽氣。

夜里,我爸和我媽聊床頭話,遠比白天聲音大。我爸必須大聲說,這樣他覺得我媽才能聽見。我媽也必須大聲說,這樣我爸才能聽得見。白天不用,我爸會戴上助聽器,交談起來就比較正常。但很多時候,他不愿意戴,說一戴助聽器,腦子里全是蟬鳴聲,像刀片一樣,切割他的腦神經(jīng)。可沒有人相信,說他只是不想聽別人聒噪,想落得耳根清凈。

我媽推了我爸一下,說,老劉,我去趟早市,老季說超市里的蔥都賣到五塊一斤了。

我爸醒了,歪著頭,眨著眼,表示無論我媽說的啥,他都聽不見,但他同意。

我媽出臥室,關(guān)門時,聽見我爸嘟噥一句,我做了個夢。她抓著門把手,等著他說具體內(nèi)容。他卻翻了個身,調(diào)整一個更舒服的睡姿,繼續(xù)打起呼嚕。

早市上人很多。蔥價也不便宜。我媽買了四塊一斤的,稱完后,堅持讓賣家把零頭抹掉。她提著蔥,在市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問東問西,菜價已了然于胸。

回來爬到二層半的轉(zhuǎn)向平臺,她扶著樓梯欄桿,喘了口氣,才上到五樓。站在門口,正要掏鑰匙,發(fā)現(xiàn)門竟虛掩著。我媽以為自己走時忘記關(guān)了,懊惱中推門進去。

臥室門大開,空調(diào)關(guān)著,床上的夏涼被疊得整整齊齊。我爸已經(jīng)起來了。我媽打算讓他背這個小過失,拎著菜,一邊往廚房走,一邊沖著衛(wèi)生間喊,老劉,出門進門,記著關(guān)門啊。

可能以為我爸不一定能聽見,從廚房出來,我媽直接走到衛(wèi)生間,要當(dāng)面跟他說。衛(wèi)生間里卻沒有人。找遍各個房間,發(fā)現(xiàn)我爸不見了。這讓她很有底氣地判斷,一定是他出去時忘記關(guān)門了。她馬上給我爸打電話,計劃給他好好上一堂安全課。

停頓幾秒,手機里傳來一個女聲,態(tài)度挺客氣,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我媽低聲罵,老劉,你龜孫去哪兒了,信號也帶走啦?

她拐進廚房,坐在塑料小凳上,一邊剝蔥,一邊想,平時這個時候,他還呼呼大睡,不該出門的。又給我爸打電話,依然無法接通。

不太對勁,我媽心里一揪,氣兒立馬有點不夠使。她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佝僂著身子,張著嘴呼吸,還是難受。干脆整個人往后一仰,躺沙發(fā)上。瞬間頭暈眼花,覺得整個房間變成一個大魚缸,自己懸浮在水中,像一條半死不活缺氧的小魚。

這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來。我媽一個激靈,挺起身,見是個固定電話的號碼,她猶豫著,怕又是推銷養(yǎng)生保健產(chǎn)品的。最后,還是接了。

趙文英嗎?

是。

劉文仕認識吧?

認識。

快過來,在白河邊……

出啥事了?

跳白河了,別擔(dān)心,救上來了,已經(jīng)沒事了。

我媽一愣,說,不可能,咋會跳河呀?

他看見鳳凰了。電話那頭猶豫一下,說,他說鳳凰落水了,他要救上來。

劉鳳凰進門時,我爸媽已經(jīng)在家了。我媽坐在沙發(fā)上,抖著二郎腿,戴著老花鏡,捧著手機,給我爸讀養(yǎng)生常識。聲音很大。

我爸換了干凈衣服,站在窗邊,眺望遠處風(fēng)景。他左肩耷拉著,整個身子向左傾斜。當(dāng)年騎自行車,我爸摔斷過大腿。劉鳳凰陪他回到鄉(xiāng)下老家,伺候了近半年。醫(yī)生接骨手藝粗疏,康復(fù)后左腿短了一節(jié),越老越明顯。

屋里氣氛融洽,壓根沒有我媽電話里渲染的緊張感。

劉鳳凰叫一聲,爸。

我爸沒有理她。逆光中,他紋絲不動,像一張剪紙,粘在玻璃上。我媽指指耳朵,意思他沒戴助聽器,聽不見。然后,劃拉著手機,給劉鳳凰看我爸的CT檢查報告——腦白質(zhì)變性,老年性腦改變。

劉鳳凰說,年紀大了,正常退化,沒事就好。

很嚴重,路都認不得,跑到河里了。

誰還沒有個五迷三道?爸,爸。劉鳳凰喊了兩聲。

我沒病,好得很。我爸聲音洪亮,底氣十足,玻璃震得嗡嗡響。

你看,好好的嘛。要是沒啥事兒,我得去接涵涵,美術(shù)班快下課了。

我媽問,不吃個飯?

不了,涵涵等著呢。劉鳳凰已經(jīng)走到門口,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接完涵涵回去做。

砰。劉鳳凰讓關(guān)門聲嚇一跳,意識到下手狠了,安慰似的摸摸防盜門。

樓下,電動車不知道被誰推倒了。門洞口有好幾輛電動車,偏偏她的躺著。招誰惹誰了,劉鳳凰認為有針對性,心里憋屈,也不去扶它,挺著胸,卡著腰,東張西望。遠處健身器材邊有幾個老年人,形跡可疑。她就沖著那個方向,指桑罵槐。

暮色將至,垂柳拂面。蟬鳴淹沒了劉鳳凰的挑釁聲。

我爸一直站在客廳窗戶邊,望著遠處的獨山。山不高,也不大,就一個孤山頭,突兀地戳在平原上。它以盛產(chǎn)一種古老的美玉,聲名遠播。馬路斜對面的空地上,幾名民工在忙著安裝藍色圍擋。

我媽走過去,拍拍我爸胳膊,說,鳳凰回來過。

他哦一聲。也許知道,也許已經(jīng)忘記。

遺忘在蔓延,我爸越來越擔(dān)心自己的記憶。起初是想不起剛剛發(fā)生了什么,然后是半年前的,一年前的,近幾年前的。記憶在,一切都在。如果哪天什么也不記得了,自己就像從來沒有到過這世上。這太可怕了,我爸感傷不已。

我媽把助聽器擱他手里。他像燙著一樣,將它扔到一邊。

我媽又強行塞回去,說,老劉,戴上,我有話說。

我爸戴上了,調(diào)試著,突然表情異常痛苦,趕緊摘下來,發(fā)著牢騷,滿腦子刀片,受不了。你說吧,我能聽見。

想著趁你還記事兒,把他們都叫回來,說道說道吧。

我爸盯著臥室的門,好像里面坐了個人似的。他說,我早有這個意思,但咱倆的話,不一定管用。

是啊,讓孩子們都回來,直接跟他們說分房子分家產(chǎn),提前把身后事都安排了。

我爸突然抽咽起來,說,好。

我媽理著他后腦勺上的白頭發(fā),說,特別討厭你哭,是不是歲數(shù)大了,淚窩都淺?可我也不比你小,咋就不流淚?

我媽說她不流淚,是說謊。她流過淚,哭干了。

陳睿和劉家寶正用微信語音聊天,問,哥,什么事兒?

我爸讓我跟他一起回老家,你呢?

陳睿猶豫一下,說,我不想回。

事兒挺大,咱爺奶立遺囑,分家產(chǎn)呢。

知道。為家產(chǎn),我爸我媽吵起來了,可關(guān)我啥事兒,非要一起回。

聽叔嬸的話,回去吧。我找你還有事兒,咱倆見一下。

微信直接說啊。

能說早說了,必須當(dāng)面說,就這么定了。不容陳?;卮?,劉家寶強行轉(zhuǎn)折,問,這會兒,你在干嗎呢?

追劇,The Queen's Gambit,你呢,炒鞋嗎?

嗯嗯,一會兒出手兩雙AJ聯(lián)名款,漲了,一雙凈賺四千五。

陳睿不信,問,哥,你像狗霸著骨頭一樣,每雙鞋子都是寶貝,怎么舍得賣?

劉家寶一愣,支吾著說,這不,比特幣火了,我想變現(xiàn),炒幣。

陳睿突然罵句臟話,跟著起了高腔,哎喲,我媽跟我爸打起來啦。

她掛斷電話,順手抄起一個口罩,起身去了客廳。

客廳里,二嫂單手卡著我二哥的脖子,把他壓在長沙發(fā)上,問,劉建中,服不服?

二哥翻著白眼,聲音嘶啞,服,全聽你的。

陳睿一直奇怪,媽媽身材嬌小,怎么收拾起爸爸如探囊取物。爸爸明明一只胳膊就能把媽媽掀翻在地,但他沒有。每每兩人吵架,他都被媽媽熟練地卡著脖子,壓在身下,以失敗告終。爸爸演技真好,實力派。陳睿想。

他倆看見陳睿站在客廳里,一點也不在乎。二嫂騎在二哥腰間,直起身,盯著陳睿手里的口罩,問,要出去?

陳睿搖搖頭,頭發(fā)散開,右臉頰上一塊紫紅色胎記,小孩巴掌大,若隱若現(xiàn)。她把口罩攥在手心里,退回臥室,關(guān)上門。

二嫂伏下身,胸脯蹭著了二哥的鼻頭。二哥故意仰起下巴,頂了頂。二嫂從他脖子下抽出靠枕,掀起自己的睡衣,塞了進去,按在肚皮上,問,像不像?

二哥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右手探進睡衣里,摸來摸去,很肯定地說,像,像五個月了。

二嫂點點頭,說,不是像,是真的,做過彩超,男孩,姓劉。老劉家的香火,財產(chǎn)他也有份。

二哥想抽手,二嫂死死抓著,提醒他,劉建中,記牢了,可別穿幫。阿妹沒私心,全是為這個家。

二哥目光閃爍,腦袋耷拉到一邊。啪的一聲,腦袋壓爆一張泡泡膜。

遙遠的西南山里,我大哥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他上午接到我媽電話,說我爸走路不小心,掉水里了。當(dāng)時他手一抖,手機差點扔出去,另一只手,下意識做了一個劃水的動作。一整天,大哥胸口憋悶,像被一張濕過水的草紙,蒙在臉上,呼吸困難,無以名狀地恐懼。晚飯過后,情緒才漸漸平復(fù)。

劉鳳凰的視頻通話過來,他擔(dān)心信號不好,掛掉了,撥電話過去,心里基本上已經(jīng)猜到她要說啥。

大哥一邊說話,一邊啃著劉家寶遞過來的一牙西瓜。他吃西瓜從不吐籽,一股腦全咽下。豐沛的汁液從嘴角溢出來,像一只只小蝌蚪,拖著條長長的尾巴,順著脖子往下游弋。電視上體育頻道正播放沙灘排球。藍天白云,灼熱的陽光,四個體態(tài)健美的女子,蹦蹦噠噠。

劉鳳凰果然在試探他的口風(fēng)。

大哥盯著電視,拖著濃重的鼻音,說,三份,所有財產(chǎn)搞成三份,平均分配,哥懂法,嫁出的姑娘也有繼承權(quán)。

我就知道大哥會這么說,大哥最公平,大哥疼我。

你二哥什么意思?聯(lián)系沒有?爸媽就是再重男輕女,咱仨先達成一致,事兒就好辦。

劉鳳凰好像有點沮喪,說,好久沒聯(lián)系了,和二哥有些生分,特別是二嫂,總跟她沒話說……

我也是。你二哥自小跟咱倆就生分,也不是一兩天了。

好像有人進來了,劉鳳凰打算結(jié)束通話,說,大哥,買完票,說下車次,我和老馬開車接你們。

好的,到時候告訴你。

大哥結(jié)束通話,扔瓜皮時,一扭臉,看見劉家寶坐在旁邊,豎著耳朵偷聽。還沒等他開口,劉家寶搶先說,行啊,老劉,高風(fēng)亮節(jié)。

那是,你爸一貫如此。大哥點點頭,極為認同他的贊揚。

我還不清楚你心里的小九九?都是我爺奶的財產(chǎn),知道自己說了不算,索性裝個好人。

你爸是虛偽的人嗎?

是。

滾。

好咧。

劉家寶屁股欠起來,懸在半空,停了幾秒,又一屁股坐沙發(fā)上。

老劉,說正事兒,你給我爺奶帶啥禮物?

沙灘排球賽剛結(jié)束,大哥正變換頻道。胳膊盡力往前伸,好像不這么起勁,遙控器就不起作用。他說,啥也不用買,你就是他們最好的禮物。

劉家寶說,我已經(jīng)買好了,西門子助聽器,耳背式,最新款。

多少錢?

包郵,次日達,不到兩千。

大哥雙手按著沙發(fā),幾乎把自己原地撐起來,叫著,兩千還不貴?果然敗家。你爺有助聽器,沒必要再花這個錢……

我問過我奶了,爺爺?shù)氖呛惺?,舊不說,助聽效果也不好,還有嘯音。

大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珠子亂轉(zhuǎn),顯得自己很精明。那好,既然這樣,你姑家的禮,我來買。

老劉,你是怕我不會精打細算,大手大腳亂花你錢吧?

一語中的。大哥面子上有點過不去,不想再理劉家寶。他兩條腿伸直,雙臂上揚,以尾椎和脖頸為支點,將身體繃成一條直線。雙臂張開,合上,兩腿也是反復(fù)閉合,越來越快。這是他獨創(chuàng)的健身方式。

劉家寶覺得,當(dāng)擺動頻率達到一個定值,他爸會脫離地心引力,飛起來。

馬衛(wèi)國推門進來,擦著額頭上的汗珠,見劉鳳凰正打電話,想退出去。劉鳳凰已經(jīng)結(jié)束通話,說,不蒸饅頭爭口氣,我只要該有的那份,再多一分也不稀罕。

劉鳳凰屁股一擰,站起身,一只手按著梳妝臺,扭著胯骨。

馬衛(wèi)國沒有吭聲,脫下汗衫,換上一件白背心。他拿起劉鳳凰脫下來要換洗的碎花長裙,搭在胳膊上;一條紫色的無痕內(nèi)褲,從裙子里掉出來,馬衛(wèi)國俯身撿起,問,還有要洗的嗎?

劉鳳凰左右看看,手一攤,沒了。

馬衛(wèi)國轉(zhuǎn)身要出去,聽見背后劉鳳凰說,等爸媽確定哪天談,我單槍匹馬,你和涵涵就不要去了。

劉鳳凰總是這么有主見。她盤算清楚,總是滴水不漏;當(dāng)她說出來時,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不容置疑。馬衛(wèi)國只需傾聽,然后點頭同意。

客廳開著空調(diào),馬詩涵在專注地練琴。劉鳳凰從冰箱取出一盒酸奶,放旁邊的桌子上,提醒她練完琴喝。桌子上放著一個保鮮盒,里面盛滿酸辣粉的配料花生包。有一段時間了,馬詩涵每次吃酸辣粉,都會把花生包挑出來,放進保鮮盒里攢著,誰也不讓動。她過去挺愛吃的,現(xiàn)在這是不愛吃了,還是更愛吃,或者是想攢到一定程度吃個過癮,劉鳳凰和馬衛(wèi)國琢磨不透。

大哥和劉家寶下午一點多到宛城。劉鳳凰讓馬衛(wèi)國開車,一起去接站。

馬路上熱氣蒸騰,遠處的景致,猶如水波中的倒影,模模糊糊,晃晃蕩蕩。車少人少,連蟬也在打瞌睡,寥落短促的鳴叫,困頓疲沓,如同夢囈。

車剛停好,大哥的電話就過來了,說到站了,正準備下車。

劉鳳凰說,好的,我在出站口等你們。

接站的人不多,都立在太陽底下,像曬蔫的莊稼,無精打采。劉鳳凰突然看見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抱著一個嬰兒,徑直朝她走過來。她剛想閃開道,讓他們過去,一旁的馬衛(wèi)國揚起手臂,指著站內(nèi),叫了一聲,來了。

劉鳳凰身子一顫,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立在出站口——哪有什么男孩和嬰兒,剛剛的一幕,宛如幻覺,轉(zhuǎn)瞬即逝。

大哥像個立著的橄欖球,從甬道里滾出來。后面跟著高大帥氣的劉家寶。

有一米八幾吧,劉鳳凰感慨,這才是老劉家的基因。她始終弄不明白,為啥大哥長得這么矮。似乎很多年前,在青春期,他還沒有開始發(fā)育,就已經(jīng)停止了;但中年人該有的發(fā)胖和老相,卻一樣也不缺。

上車后,大哥說他來時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訂好了一家快捷酒店,他住那兒,讓劉家寶住家里。

劉鳳凰臉上的驚愕表情,一閃而過。怎么不都住酒店?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忙補充糾正,你們都應(yīng)該住家里。

劉家寶說,我爸打呼嚕,震耳欲聾,不能跟他住一個屋,我住爺奶家。

劉鳳凰夸贊,家寶最懂事兒,多跟爺奶待著,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劉家第三代,就你一個男丁。

馬衛(wèi)國問,大哥,先去酒店放行李?還是直接去爸媽那兒?

大哥說,先回家,酒店就在爸媽家附近,五六分鐘的路,你二哥訂的也是這家。

劉鳳凰說,二哥他們后半夜到,本來老馬說要接的,二哥說太晚了,他們直接坐出租去酒店。

車到小區(qū)門口,停下來。劉鳳凰指著智能道閘說,外來車輛不讓進。

大哥問,你們呢?

劉鳳凰說,車沒處停,停不對,要貼罰單;一會兒還得送涵涵去興趣班,我們先回去。

大哥點頭表示理解,從背包里取出四盒牛肉干,說是給他們的禮物。

劉鳳凰接過來,放后座上,嘴里客氣著,讓大哥破費了。

車開出了幾百米,劉鳳凰屈起長腿,膝蓋頂著馬衛(wèi)國的車座后靠,打量著牛肉干花哨的外包裝,不屑地說,都是些啥玩意呀……

話音剛落,一扭頭,劉鳳凰又看見外面有個男孩,懷抱嬰兒,緊貼在車窗玻璃上。四目相對,男孩舉起嬰兒,突然撒手,拋向她。劉鳳凰尖叫一聲,張開雙臂,本能地想接著。

馬衛(wèi)國一腳剎車,車當(dāng)時停路中間,問,咋了?

后面響起憤怒的喇叭聲,險些追尾。

有點發(fā)昏,看花眼了,以為有人想碰瓷。劉鳳凰掩飾著慌亂。

馬衛(wèi)國腳踩油門,繼續(xù)開車,一邊安慰她,我開車很小心的。

劉鳳凰兩手空空,驚魂未定地望著車外,哪有嬰兒和男孩。像車站那會兒一樣,他們突然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無法捉摸,真假莫辨。

看見我大哥,我爸心里一驚——記憶中他還是個孩子,可眼前的他卻又矮又胖,已經(jīng)老了。

我媽忙前忙后切西瓜,端西瓜。劉家寶看見,扶她坐到沙發(fā)上。孫子體貼懂事,自己不服老,但別人眼里已然是老人,我媽甜蜜而憂傷。

敘舊簡單明了。在大哥看來,我爸除了正常生理性衰老,沒有哪點不對頭。

劉家寶拿著助聽器,大聲給我爸講解,這款使用簡單,下個APP,還能在手機上操作。

我爸穿著一件白里泛黃的老頭衫,土灰色水洗布褲子,外扎腰,棕色皮帶上,掛著一個黑色手機包。手機包是空的,皮革掉漿,邊沿豁豁牙牙,露出褐色的衫布,松垮垮系在皮帶上。這種已經(jīng)很少見的打扮,顯得樸素老派,還有一點點窮講究。

劉家寶眼睛搜索著,問,爺爺,您手機呢?

我爸茫然地反問,對呀,我電話呢?

我媽一拍大腿,說,嗨,裝啥APP,老年機,前兩天進水,壞了,還沒顧著買新的。來,裝我手機上。

劉家寶給我爸戴助聽器。兩個人離得很近,我爸一動不動,帶著些許羞澀,很拘謹。他還不習(xí)慣和別人保持這么親密的距離,但他喜歡這種感覺。

已經(jīng)習(xí)慣了寂靜世界,我爸對能清晰地聽到各種聲音,明顯不適應(yīng)。他摘下助聽器,放回包裝盒里,說,這么好的物件,舍不得戴。好像他要先完成一個戴它的心理建設(shè)。這話聽著有點玄妙,猜不透他是真喜歡,還是不習(xí)慣。

六點的時候,劉鳳凰打來電話,約大家一起出去吃飯。大哥正在猶豫,我媽從廚房里奔出來,說,就在家里吃,讓他們也回來。

大哥轉(zhuǎn)達了我媽的意思。劉鳳凰說,不了,那等吃完飯,讓老馬過去,帶你和家寶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如今市容變化很大。

大哥說,吃完飯想早點休息,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累。

劉鳳凰說,也好,明天早上,和二哥一家,我們一起喝胡辣湯,正宗家鄉(xiāng)味。

正吃飯呢,劉家寶突然不著邊際地問了一句,奶,中心醫(yī)院,是不是咱們這兒最好的醫(yī)院?

我媽想都沒想,點點頭。回過味來,覺得他的話突兀,問,家寶,啥意思?

沒事,就問問。

吃完飯,劉家寶搶著刷碗。懂事的孩子,大哥感到很欣慰。他拖著橄欖球形的身體,在飯桌前滾來滾去,收拾碗筷,送往廚房。我媽看見盤子里剩有一小塊肥肉,伸手捏過,放嘴里吃了。

大哥由衷贊嘆,媽,你真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跟著又點點頭,肯定著自己的觀點。

冰箱旁邊,有幾個大塑料袋子,摞在一起,有半人高。里面塞滿我媽平時攢下的各種塑料袋——它們只有一個作用,盛垃圾。

收拾完畢,大哥看一眼手機,提起沙發(fā)邊的雙肩包,說,快九點了,都早點休息吧。

我爸知道他要走,想起來送。他手按著茶幾,用著力,身子在沙發(fā)里竟然沒動。明明覺得渾身是勁,就是身體不聽使喚。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和力不從心,讓我爸黯然神傷。

大哥剛下樓梯,劉家寶追出來,說,老劉,明早回來買袋米,十斤裝。

大哥手一揚,說,知道了。

我媽問劉家寶,家里啥也不缺,讓你爸買米干嗎?

樓高,你倆上下不方便,免費勞力,要用他。

快了,小區(qū)要改造,裝上電梯就好了。我媽又指著窗戶外面說,斜對面,在建的是十三中新校區(qū),宛城最好的學(xué)校,咱家的房子馬上升值啦,你留意下樓道里,中介貼了好多購房信息呢。

我媽囑咐劉家寶,睡覺時,房間門別關(guān),要是嫌空調(diào)制冷不好,虛掩著就好。

睡覺不能關(guān)門,劉家寶不明白這是啥規(guī)矩。想不明白就不想,他躺在床上,用手機百度了宛城中心醫(yī)院??戳艘粫?,頭一歪,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間,劉家寶感覺房門被推開,一個黑色的身影閃進來,慢慢游移到床前,附下身,死死盯著他。見他沒動,黑色身影伸出手掌,捂在他臉上。

劉家寶如鬼壓床一般,頭腦清醒,卻無力掙扎。就在要窒息的一瞬間,那只手掌抬了起來。他猛地坐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擰亮臺燈,門仍然虛掩著,墻壁上的空調(diào),沙沙吹著冷氣,隔壁爺爺?shù)暮魢B?,隱約可以聽見。房間里只他一人,無法確認剛才的一幕,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發(fā)生過。

劉家寶穿上拖鞋,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拉開房門。身后的燈光傾瀉到客廳,他身體擋著的部分,形成一條細長怪異的陰影,趴在瓷磚地面上,瑟瑟發(fā)抖。

酒店里。大哥洗完澡出來,看到二哥發(fā)的信息,說他們十二點多到,讓大哥不要等,先睡,明天早上見。二哥還發(fā)了他們訂的兩個房間。不在同一樓層,大哥五樓,二哥一家在三樓。

大哥拽條枕頭墊在背后,靠在床頭,回復(fù)說等你們到,并把自己的房間號也發(fā)了過去。放下手機,他舉著遙控器,不停換著電視頻道,最后選一場女子撐竿跳高。賽事進行到一半,電視右上角顯示十點,他得把余下的兩個小時消磨掉。

熬有半小時,堅持不住,眼皮開始打架,身體往下滑。他干脆躺下,閉著眼,聽電視。又過幾分鐘,呼嚕聲漸起。

二哥也給我媽和劉鳳凰發(fā)了信息,通報到達時間,說不用接站。我媽和劉鳳凰分別回話,好,明天見。我媽另外加了一句,好好休息。

下車前,二嫂還在和二哥、陳睿串供,記著,五個月,男孩,名字劉浩宇。她站在過道,揉著躺在中鋪的陳睿的膝蓋,著重交代,你給我認真點,戲演好,事兒成了,媽給你發(fā)大紅包。又補充說,這不算騙人,你知道媽的心事,到時真給你生個弟弟,咱家就圓滿了。

二嫂肚子上纏著經(jīng)過修剪的乳膠枕頭,為避免穿幫,貼身套件襯衫,外面罩一條厚實的寬松式連衣裙。孕婦感十足。

陳睿抖下腿,把膝蓋從她媽掌心里解救出來。她沒吭聲,專注玩手機,臉上戴著口罩,看不出表情。

到了酒店,一進房間,二嫂就把空調(diào)開到最低。然后從頭頂扯下連衣裙,扔到床尾,對著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坐到一張單人沙發(fā)上,解著襯衫扣子,喘著粗氣,說,宛城太熱了。

二哥仰面躺在床上,給大哥發(fā)信息,說他們到酒店了。等了幾分鐘,沒回音,他嘀咕著,大哥說等咱們,也不見人影,我上去看看。

正敞著肚皮涼快的二嫂,一擺手,隨他去了。

依照大哥給的房間號,二哥找到五樓,還沒敲門,就聽見里面的呼嚕聲。他站在走廊里,發(fā)條微信,大哥晚安,明天見。

回到三樓,二哥按了門鈴。二嫂在里面問,誰呀?

二哥說,能有誰,我。

二嫂開門,嘴里埋怨,正洗澡呢。

她赤條條,濕漉漉的,右手理著向后甩出的長發(fā),左手護著胸前一條白色浴巾,半遮半掩。歲月不饒人,姿色打折扣,但余韻還在。二哥突然動情,一把抱住她,扔到床上。陌生環(huán)境,激起了兩人的情欲。二嫂嘟囔著頭發(fā)沒干,浴巾一掀,已經(jīng)擺成了大字。

她說,我們再生一個吧……

早上,劉鳳凰打來電話,約一起吃早餐。二哥說,困,再睡會兒。

那好,九點半過去看你們。

放下手機,聽見有人敲門。大哥在外面問,建中,起來沒?二樓有簡餐,吃飯去。

二哥拍拍二嫂,讓她起來。

二嫂指指對面,桌子上放著橢圓形的乳膠枕頭,一開門,就露餡。

二哥對著門外說,大哥,你先吃吧,我們到得晚,再睡會兒。

好,小妹九點多過來。昨晚說等你們呢,結(jié)果太累,睡著了。

支走大哥,二哥進衛(wèi)生間,正小便,聽見二嫂埋怨,大哥這是沒把咱們當(dāng)回事兒,說好的等著,結(jié)果自己先睡了。

二哥甩著自己的家伙,盡量尿干凈。行啦,好歹人家有句話。

他擦著手出來,拿起乳膠枕頭,撂在二嫂肚子上,說,扮上吧。又給陳睿發(fā)微信,九點前起床,九點半你姑來看咱們。

陳?;貜?fù)兩個字,知道。

陳睿跟他倆說話,向來惜字如金。

二嫂用膠帶把乳膠枕頭在肚皮上纏好,打開行李箱,搭配一套衣服穿。她沒有想到,宛城居然比西南的水城還要熱,訴苦說,這樣下去,會起一身痱子的。

二哥一臉同情,嘴里卻蹦出倆字,活該。

二嫂抓起行李箱里一疊泡泡膜,摔他身上,說,我這么拼,還不是為你劉家。

二哥撿起泡泡膜,抽出一張,塞褲兜里,其他又放回行李箱。他開玩笑說,咱家姑娘可是姓陳。

二嫂臉色突變,全是我的錯,肚子不爭氣,沒能給劉家續(xù)香火。捂著臉,哭了起來。

二哥雙腿張開,剪刀似的夾著二嫂的腰,把她壓倒在床上。

你一哭,我就有興致。

不要臉。

叮咚,門鈴響。二哥悻悻地問,誰?

我。

陳睿站在門外,戴著口罩,脖子上掛著一副仲夏紫藍牙耳機,手里提著一個收納包,淺白底,藍色方格。

走廊盡頭,大哥和劉鳳凰正朝這邊走過來。

二嫂的體形讓他倆吃了一驚,寒暄話直接省掉,鼓囊囊的肚子成了焦點。

劉鳳凰問,幾個月了?

快五個月了。二嫂一只手搭在肚子上,一只手招呼大家進來。二哥滿嘴泡沫,手里提著牙刷,端著杯子,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歡迎。

大哥說,這都五個月了,也不說一聲。

二嫂得體地回答,想著給大家一個驚喜,生完再宣布。

劉鳳凰問,男孩女孩?

男孩,名也起好了,劉浩宇。二嫂矜持中帶著一絲傲嬌。

陳睿突然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抵在鼻翼上,調(diào)整著口罩上鐵絲的弧度。

大哥雙手拍著沙發(fā)扶手,夸張地叫好,二胎好,光榮的母親。

二嫂年過四十,還有勇氣懷孕,劉鳳凰打心眼里佩服。她也有想法,卻始終不敢踐行。

二哥從衛(wèi)生間出來,說,咱們有幾年不見了?

大哥說有三年,上次回來劉家寶高二,現(xiàn)在大二。

劉鳳凰說有五年。

二哥掰著手指頭算,說上次回來,陳睿初中畢業(yè),現(xiàn)在她上大一,頭尾相加,確實有五年了。

二哥全程普通話,大哥有些不太習(xí)慣。劉鳳凰也覺得因為口音,和二哥有種無形的距離感。三人心知肚明,卻誰也不主動提及此次重聚的目的。電話里侃侃而談,各種親昵是一回事,面對面,倒有了幾分疏離和戒備。

陳睿雙手把收納包遞到劉鳳凰手里,說,小姑,這是給涵涵的禮物。

劉鳳凰接過來,拉開拉鏈看,里面是各種文具。跑幾千里路,帶些這玩意,她心里有點不屑,嘴上卻連聲道謝,說涵涵一定喜歡。

劉鳳凰估摸著陳睿身高,覺得她比自己還要高半頭。幸虧沒隨二嫂,遺傳了劉家,個高,身段好。只是幾近完美的姑娘,臉上卻有個胎記。二哥和二嫂也真摳門,舍不得花錢,早該帶陳睿去醫(yī)院看看。

二哥問,衛(wèi)國呢?

劉鳳凰說,在家看著涵涵寫作業(yè)呢,小孩子,自覺性差,得有大人監(jiān)督。

大哥盯著手機,說,劉家寶代表爸媽發(fā)話,要我們趕緊回去。

二哥手上提著一個大塑料袋,里面裝著送給爸媽的禮物,兩只真空壓縮包裝的羽絨枕頭。

出門時,劉鳳凰提醒陳睿,扶著你媽。

陳睿拿著一把遮陽傘,愣在那兒,猶豫該不該聽小姑的話,陪媽媽演下去。

劉鳳凰把陳睿的糾結(jié),視為她對二嫂生二胎的抗拒,心里難免輕視,覺得這孩子自私,怕生個弟弟,分走父母的愛。

步出酒店的旋轉(zhuǎn)門,撲面而來的熱浪,差點把二嫂掀翻。她肚皮開始發(fā)癢,又不敢撓,心里一急 ,轟,全身刺撓起來,近乎呻吟地哎喲一聲。

劉鳳凰眼尖,說,嫂子,你穿得太厚了,要不上去換一件吧。

二嫂通紅的臉上努力擠出笑容,不了,走吧,看爸媽要緊。

劉鳳凰指著遠處的電動車,說,我就不去了,回去準備一下,十一點,我和老馬提前找個飯店,訂個雅間,請大家吃午飯。

小區(qū)門口東邊,有一家不大的超市。大哥拐進去,提著一袋十斤裝的東北大米出來。二哥見狀,把裝枕頭的塑料袋遞給陳睿,也進了超市,轉(zhuǎn)眼拎出兩個大西瓜。

大哥太胖了,上樓時,他手里的米袋,在樓梯上磕磕碰碰。走到二樓轉(zhuǎn)身臺,二哥看不下去了,伸手搶過,一手大米,一手西瓜,一步倆臺階,噌噌往上躥。大哥在后面追得氣喘吁吁。

劉家寶開門,接過西瓜和大米。我媽正在廚房里擇菜,我爸站在客廳窗戶旁,眺望遠處的獨山。二哥操著普通話,叫聲爸。我爸沒動。二哥湊過去,提高聲音又叫一聲。我爸轉(zhuǎn)過身,盯著二哥,臉上浮出笑容。

建中,回來啦。

我媽從廚房出來,驚詫地望著二嫂的肚子,手在圍裙上反復(fù)擦著。

二嫂上前扶著她,叫了一聲媽。

她趕忙反過來扶著我二嫂,說,快坐下,快坐下。這是……幾個月了?

五個月,男孩,叫劉浩宇,媽,您看這名字還行吧?

好名字,也不提前說,這驚喜有些大。我媽沖我爸大聲說,男孩,名起好了,劉浩宇。

好名字,大氣。我爸極為贊賞。

我媽坐在沙發(fā)中間,二嫂坐她左邊,我爸坐她右邊。隔著茶幾,大哥和二哥分別坐在兩張椅子上。

陳睿站在窗戶邊,看外面的風(fēng)景。馬路斜對面,剛?cè)ζ饋淼墓さ厣希鞣N工程機械耀武揚威。

劉家寶湊過去介紹,據(jù)說要建一所全市最好的中學(xué),咱這房子,學(xué)區(qū)房。

陳睿問,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劉家寶小聲說,怎么沒關(guān)系?他怕陳睿說話刻薄,趕緊又說,哦,耳機不錯。

陳?;氐溃愕男右餐?。

二哥掏出羽絨枕頭,把塑料袋揉成一團,隨手丟進垃圾桶。我媽眼尖,當(dāng)時欠身拾出來,放腿上展開,捋展,疊方正,壓平。

多結(jié)實的袋子,盛廚房垃圾很好。她把塑料袋遞給劉家寶,說,放冰箱邊上的袋子里。

我爸接過抽成真空的羽絨枕頭,一臉愁容。這么薄,瓦楞紙一樣,咋枕?

爺爺,我來。陳睿過來,翻看著枕頭,問,奶,剪刀在哪兒?

我媽一彎腰,從茶幾下面摸出一把剪刀。

陳睿剪開真空包裝袋,抽出枕頭。枕頭像充了氣,頓時膨脹起來。

這個好,這個好,還是高科技哩。我爸突然冒出一句,放張照片進去,是不是會變個活人出來?

陳睿愣那兒了。真空袋里變活人,爺爺怎么會有如此怪異的想法?難道是自己沒懂的幽默?看看其他人,沒人在意我爸的話。他們啃著西瓜,討論著二嫂的肚子。

我爸斜著肩膀站起來,提著沒開封的那只枕頭,往臥室走去。

我媽也站起來,說,你們坐,我先去燉烏雞。

大哥擺著手,說,小妹中午請客,我們出去吃。

我媽說,都備好了,天又熱,別往外跑了。

二嫂身上汗剛落,不想再出去經(jīng)受一場煉獄,附和說,對對,在家吃。

我爸晃悠過來,雙腿抵著茶幾,抻手撈塊西瓜,啃著,大聲問,你們說啥呢?

大哥回答,在家吃飯。

我爸難掩臉上的失望,說,我以為鳳凰回來啦……

馬衛(wèi)國躺在沙發(fā)上,舉著英語課本,提示漢語;馬詩涵坐在小桌前,握著筆,口譯成英文,并默寫單詞。

劉鳳凰進來,在門口換了拖鞋,拎著收納包,走到馬詩涵邊上,查看她默寫的正確率。馬詩涵的書寫工整優(yōu)美,也沒有拼寫錯誤。這讓她很滿意,手一丟,收納包落小桌上。你小睿姐送你的禮物。

馬詩涵瞄了一眼,抓過來打開,說,國譽的哎!一下從小椅子上彈起來,拍著手,半彎腰,原地跺著腳,眼里放光,小臉漲得粉紅,高興的心情全寫在臉上。

小孩子如此容易滿足。劉鳳凰竟有點嫉妒。

馬詩涵開始一件一件往外掏文具,一邊掏,一邊興奮地介紹,百樂果汁系列,三十六色;斑馬星座復(fù)古限定筆,一套十二支;國譽海賊王筆記本,一套五本;國譽的直尺、刻度尺、量角器、三角板、固體膠、角角樂彩色橡皮、修正帶、文具包……她把它們一一擺在桌子上,反復(fù)觀摩,把玩,愛不釋手。仿佛面前放著的,是她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奇珍異寶。

劉鳳凰完全沒料到,一包不起眼的文具,竟給馬詩涵帶來如此大的喜悅。她拿起手機,對著文具,拍了幾張。馬詩涵在一旁指指點點,拍這個,拍這個,媽,你發(fā)個朋友圈。

行了,裝起來吧,全是你的,慢慢偷著樂,先趕緊默完單詞。劉鳳凰推了一把馬衛(wèi)國。

馬衛(wèi)國識趣,雙腿一蹬地板,滑到沙發(fā)一頭,課本攤在扶手上。

劉鳳凰坐到沙發(fā)另一頭,在手機上搜索那些文具的價格。結(jié)果讓她心里一驚,就這點東西,加起來居然兩千多塊。二哥挺舍得的……轉(zhuǎn)念一想,不對,陳睿臉上的胎記,他都舍不得花錢弄掉,給涵涵買這么貴的禮物,啥目的?想在道義上搶占先機嗎?以為這樣我就會念及親情,在利益面前讓步?天真。劉鳳凰心里一聲冷笑,說,不可能。

馬衛(wèi)國和馬詩涵不約而同停下來,看著她,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劉鳳凰身子往后一靠,仰著臉,說,趕緊背書,一會兒訂個飯店,中午我請客,咱誰的情也不欠。

大哥電話來了,說媽非要在家做,不去飯店吃了。劉鳳凰說電話真及時,飯店差點訂了。就直接去爸媽家。

出門時,馬詩涵抱著一盒花生包。劉鳳凰問,干嗎?

給外公的。

外公多大歲數(shù)啦,咬不動。

不,他愛吃。過年時,在外公家煮酸辣粉,我把花生包忘茶幾上,外公都當(dāng)零食吃了,還問我哪兒買的,好吃。

劉鳳凰心里一動,問,所以你一直攢著?

馬詩涵點點頭,嗯。

我爸看著滿滿一盒花生,拍著馬詩涵的肩膀,哽咽著說,涵涵有心啊……

馬詩涵對陳睿的親近超出想象,她像影子一樣追著陳睿,講自己班級里的事情。仿佛她的三年級八班,就是全世界。

陳睿受寵若驚,從沒有一個人如此掏肝掏肺地和她分享全部。她覺得自己無法對等向馬詩涵敞開心扉,心里有幾許歉疚,就把藍牙耳機掛馬詩涵脖子上,說,我給你放首歌吧,Everybody Knows。

馬詩涵問中文名字叫什么?

陳睿說,人盡皆知,正義聯(lián)盟的主題曲。

馬詩涵說,我知道,超人,蝙蝠俠,我喜歡蓋爾?加朵。

我媽和劉鳳凰在廚房做飯,我爸和二哥二嫂說話,馬衛(wèi)國在手機上看新聞。劉家寶拽著我大哥,進了他睡的那間房,虛掩上門,神經(jīng)兮兮,欲言又止。

大哥顯得不耐煩,說,有屁快放。

劉家寶俯下身,在我大哥耳朵邊小聲說,這屋里鬧鬼……

大哥腳底板一發(fā)力,彈跳起來,照著他脖子后面就是一巴掌。呸呸呸,你爺奶的家,不許胡說八道。

一挨打,劉家寶清醒了。不就一個噩夢,自己多大了,還當(dāng)真,活該挨打。他坦然接受,甚至認為一巴掌太少,應(yīng)該挨個三連擊。他說,老劉,我去看看飯好了沒有。

飯菜好了,我媽招呼大家開飯。

人多,餐桌坐不下,劉家寶、陳睿和馬詩涵坐茶幾那兒。菜,都是雙份的。

大哥腳下放著兩箱啤酒,除二嫂和劉鳳凰,其他人跟前都放了一瓶。

我媽端起啤酒,說,今兒先不說事兒,吃頓飯,都歇歇。房子咋分,遺囑咋寫,我和你爸想聽聽你們的意見,不急著表態(tài),好好想想。還有一些要緊的事兒,咱們明天坐下來細說。

她一口氣喝完啤酒,杯子往桌面上一墩,聲音有些變了,悲涼傷感。我和你爸老了,事情交代完,也就心靜了。

我爸不清楚我媽說些什么,只是不停點頭,表明對她的支持。

大哥站起來,高舉玻璃杯,率先表態(tài),所有的事,都聽爸媽的。

二嫂看一眼二哥,雙手捧著肚子,說,我和建中,主要想聽聽爸媽的意見,我們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可能不成熟,到時大家一起商量。

劉鳳凰抗拒啤酒,更怕勸酒。倒了杯水,一直攥在手里,說,難得聚這么齊,我也不是咒爸媽,大哥二哥那么遠,萬一有個急事兒,就我在身邊,所有事情說清楚了,我也不必凡事請示大哥二哥,職責(zé)之內(nèi),直接拿主意。

我媽說,我們也是這個意思,下次再聚這么齊,不是你爸,就是我的葬禮上了……

馬衛(wèi)國擺著手,說,媽,您不能這么說。

我媽揮著筷子,說,好,不說了,吃飯。

我爸突然按著桌面站起來,大叫一聲,鳳凰。

劉鳳凰嚇一跳,應(yīng)聲而起。

我爸沒有看她,目光越過對面的大哥,死死盯著門口,似乎門外有人。

大哥過去打開房門。樓道里空蕩蕩的,并無一人。

我媽拽著我爸胳膊,讓他坐下,擺手示意劉鳳凰也坐。她指著我爸的頭,意思他腦子又短路了。又埋怨大哥,不要神經(jīng)過敏,陪著你爸一驚一乍的。

大哥慚愧地低下頭,接受批評。

我爸倒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頗有激情地說,敞開吃,全部干掉,不要剩飯。

劉家寶過來拿走兩瓶啤酒,給自己和陳睿各倒一杯,說涵涵未成年,過兩年再喝。陳睿摘掉口罩,擺著手,說她也不喝。馬詩涵見她頭發(fā)遮著臉,吃飯不方便,就從自己羊角辮上,取下一根糖果色電話線發(fā)圈,遞過去,說,姐,扎起來。

陳睿仰起臉,搖搖頭。馬詩涵看見她臉上的那塊胎記,露出驚訝的表情。劉家寶舉著啤酒,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岔開她的注意力。

馬詩涵小手指著胎記,認真地說,姐,你皮膚過敏哦,注意防曬,多抹蘆薈膠。

陳睿笑笑,給她夾了一片牛肉。

劉家寶把啤酒一飲而盡,對陳睿說,等四點多,天不太熱了,我?guī)愠鋈マD(zhuǎn)轉(zhuǎn)。

馬詩涵湊熱鬧說,好啊好啊,我也去。馬上拉下臉,神情沮喪地說,她下午還有美術(shù)課和舞蹈班。

剛說完,馬衛(wèi)國就過來了,匆匆拉著馬詩涵去上興趣課。

放個暑假,她倒比上學(xué)還忙。望著馬詩涵弱小的背影,劉鳳凰有些心疼,但這念頭轉(zhuǎn)瞬即逝。即便她再辛苦,再努力,一天學(xué)二十四個鐘頭,還是有人會超越她,比她更優(yōu)秀。這些隱形對手,注定馬詩涵贏不了。劉鳳凰內(nèi)心充滿無法描述的焦慮和沮喪。

吃完飯,二嫂說昨晚沒睡夠,得補個午覺。大家附和著,告別爸媽,各回其所。

出了門,一下樓梯,二嫂便健步如飛。她一刻也不想待在外面,只想快點回到酒店。劉鳳凰被她迅捷的動作驚呆了,在后面叫著,嫂子,慢點……

二嫂突然醒悟,想起自己是一名孕婦,忙雙手護著肚子,緩下步伐。

劉鳳凰扯下大哥的短袖。

大哥會意,說,建中,你們先回酒店,我和小妹聊兩句。

他倆站在樹蔭下。劉鳳凰問,明天要說正事,你是咋想的?

電話里說過了嘛,分三份,不偏不倚。

爸媽偏心的話,你可要為我主持公道。

不就一套房子嗎?你放心,我和你二哥都遠在西南,不會跟你搶。

劉鳳凰臉色驟變,說,怎么只有房子?

爸媽一輩子當(dāng)工人,難道還會攢個金山銀山?

劉鳳凰冷笑一聲,聲音尖起來,別以為我不知道,把我當(dāng)外姓人,是吧?

她的高跟鞋擰著地磚,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右手拍打著腰間的坤包,說,行,大哥,話說到這份上,那我也就不再多言,咱們明天見。

大哥一臉疑惑,不知道自己哪兒說得不對,得罪了她。

廚房里,劉家寶收拾利索碗筷,回到客廳,見我媽直愣愣坐在沙發(fā)上,問,奶,您不休息?

你去睡,我坐會兒。

劉家寶進屋時,抓住鎖頭,卻發(fā)現(xiàn)鎖是壞的,就一擺設(shè)。他躺在床上,覺得房間里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迷迷糊糊,剛要睡著,吧嗒,客廳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劉家寶驚醒,起身走到門口,拉開門。

客廳一片安靜。我媽直挺挺坐在那兒,像一尊泥塑。她盯著房間的某個位置,眼睛失焦,目光散漫,無法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在看。

劉家寶覺得她已經(jīng)元神出竅。是不是叫醒她,他舉棋不定。

察覺到劉家寶過來,我媽的精氣神突然回來了,問,家寶,干嗎?

劉家寶指著茶幾下的熱水瓶,說,我倒杯水喝。

我媽推一把手邊的玻璃壺,說,這里面有,專門放涼的。

劉家寶倒了一杯水,端進屋,坐在床上,給我大哥發(fā)微信,老劉,我奶是不是從來不午睡?

等了老半天,大哥才回,不清楚,沒事你瞎扯個啥。

劉家寶說,她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睜著眼,也不睡,看著瘆人。

大哥沒再回。

熱浪滔天,網(wǎng)約車如一艘小小的潛艇,貼地而行。七扭八拐一番,停下來。劉家寶指著面前一棟大樓,說,到了,就這兒。

陳睿盯著樓門頭上四個黑體紅字,中心醫(yī)院,問,來這兒干嗎?

劉家寶拉著她往里面走,說,這是宛城最好的醫(yī)院。

誰住院了?沒聽我爸媽說呀。

外面熱,進去告訴你。

大廳里,劉家寶劃開手機,遞到陳睿面前,說,你看,我支付寶里有一萬五,賣鞋子掙的。

陳睿顯得不耐煩,說,別打啞謎,你到底想干嗎?

劉家寶長出口氣,心里物色著合適的詞,盡量讓自己的表述不顯唐突。哥沒別的意思,就想帶你來看看。

陳睿一下明白過來,委屈,羞憤忽地涌進腦門,轉(zhuǎn)身要走。

劉家寶一把拉住她,說,我咨詢過了,激光美容,隨治隨走,費用也不貴。

我爸媽都不放在心上,你倒是在意……

不是在意,是哥的心意。

不需要,你這是同情憐憫我嗎?陳睿掙脫著。

四周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

劉家寶趕緊安撫,都是哥的錯,事先沒跟你商量,就擅自做主了。哥給你道歉,咱不治了。

陳睿轉(zhuǎn)身離去。劉家寶跟在后面,說,這樣吧,我把錢轉(zhuǎn)給你,啥時候想做,你自己決定,好不好?

陳睿突然站住。劉家寶只顧說話,猝不及防,直接在后面撞上了她,推著陳睿往前跑了幾步,兩人才穩(wěn)住身體,略顯狼狽。

劉家寶禁不住笑起來,撞車啦,好尷尬。

陳??扌Σ坏?。哥,別轉(zhuǎn)錢,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應(yīng)該領(lǐng)情才對。但我從一出生就帶著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與它和諧相處。我沒有因此自卑,也不覺得這是塊兒心病。如果我想去掉,早就跟我爸媽提了。你也不要以為他們小氣,舍不得花錢,不是這樣的。你這么做,只會讓我難堪,我爸媽知道了,更難堪。

想著自己一片好意,從未考慮過陳睿的感受和叔嬸的面子,劉家寶覺得有些慚愧。陳睿說得有道理,自以為是的愛心,像一把殘忍的風(fēng)刀,不小心會傷人的。

陳睿走出十幾米,回頭一看,劉家寶還站在原地發(fā)愣。她覺得自己反應(yīng)過度了,心底柔軟的部分被觸動,問,哥,你說要帶我玩,去哪兒呀?

劉家寶歪著腦袋,想了想,說,走,去白河。

河岸上修有林蔭長廊,河風(fēng)裹挾著水草的氣息,陣陣吹過。

劉家寶指著寬闊的水面,說,小時候,我爸給我立下三條規(guī)矩,必須無條件遵守。第一,不準穿帶卡通圖案的衣服;第二,不能去河里游泳;第三,必須學(xué)會游泳。第一條可能是他不喜歡動畫的幼稚,能理解,但第二條和第三條,就有些沖突。

可能是大伯覺得河里游泳不安全。沒事,你可以在游泳館游啊。

我發(fā)現(xiàn),大人們喜歡設(shè)置各種無緣無故的禁忌,并要求別人不問緣由地遵守。我爸天生怕水,從不到任何游泳場所,但他要求我,必須學(xué)會游泳。還有,不知道奶奶為什么規(guī)定晚上睡覺不能關(guān)門,更不能反鎖。

陳睿說,我爸媽倒沒要求我一定要怎么著,但他們也有怪癖。我爸不管任何場合,都要帶一塊泡泡膜。有泡泡膜,他就正常,沒有,他失魂落魄。還有,我媽整天想著再生一個。

劉家寶說,不是已經(jīng)有了嗎?

我跟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媽是假懷孕。

什么意思?

她用一個乳膠枕頭,纏在肚子上,假裝懷孕。還不是惦記著爺奶那點家產(chǎn)。

劉家寶一臉詫異,說,這過分啦。

陳睿說,我媽始終覺得她欠劉家一個兒子。聽我爸說,當(dāng)年他在廣州一家電子廠上班,我媽在離他不遠的一家米粉店打工。我爸常去小店吃粉,他倆就認識了,在廣州結(jié)的婚。懷上我的時候,我爸辭了工,和我媽開個自己的米粉店。我一出生,我爸主動說讓我隨我媽姓陳。我媽當(dāng)然高興,但她心虛,說一定給你們劉家生個兒子。我爸說不必。我媽當(dāng)時哭了,覺得我爸在跟她賭氣。

劉家寶問,實際上呢?

實際上我爸說的是真心話。無論我媽后來多想生二胎,我爸都不同意。

劉家寶說,叔叔確實挺奇怪,放著宛城不回,落戶廣州,還讓你隨外姓。

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挺開心的。我們家,我爸當(dāng)家。平時,他知道示弱,給足我媽面子。別看我媽咋咋呼呼,心虛著呢,每次起高腔前,先看我爸的心情。

劉家寶說,我能看出來。

陳睿問,大伯呢?為啥他跟別人不一樣?那么矮?如果不是你長得像爺爺,我都懷疑大伯不是親生的。

我也不知道我爸為啥那么磕磣。他這個人內(nèi)心封閉,舉止乖張,所以我媽受不了,跟一個卡車司機跑了。那會兒我上幼兒園,都記事兒了。我媽跟我說,再和我爸生活下去,她這輩子就完了。她說我爸害怕成功,有很多次,只要他愿意,點點頭,生活就會改變,他卻自虐似的放棄命運的垂青,任自己沉在社會底層,甚至享受這一成不變的生活。

陳睿點點頭說,是有些奇怪。

劉家寶接著說,我媽和我爸是工院同學(xué),本來可以留在宛城??梢划厴I(yè),我爸非要去山里的三線廠。當(dāng)時我媽讓愛情沖昏了頭腦,義無反顧跟他走了。那個廠子主要做炮彈引信,沒幾年就不行了,嘗試轉(zhuǎn)產(chǎn)。我爸和幾個同事嘗試做煙花,生意不錯。同事要他辭職,一起出去辦公司,他不干。不久,煙花也不行了,轉(zhuǎn)產(chǎn)種蘑菇,做臺虎鉗,膠合板機,煤氣罐,每次成功后,紅火一陣,走一批人,項目就又涼了,只能再轉(zhuǎn)型。我爸有很多機會,跟著這些技術(shù)骨干,一起到外面發(fā)展,或者回宛城。我媽也勸他,鬧他,罵他,他都不為所動。眼看著朋友們一個個人五人六,混出了名堂,他還是終日窩在山溝里,得過且過,虛度光陰。只要有口飯,他就無欲無求。

陳睿說,大伯也真夠奇怪的……

后來,我媽就跟一個來廠里拉貨的司機跑了。我一點也不恨她,一點也不。跟著我爸,她肯定要窩囊一輩子。人生能有幾個一輩子?我媽走的那天傍晚,我坐在小院門口,等我爸下班。遠遠看著他走過來,像往常一樣,穿著一身土黃色的工作服。我說,我媽跑了。他點點頭。什么話也沒說,一張麻木的臉,看不穿的心情。

我爸走進廚房,煮了包香菇方便面,蹲在地上,看著我吃。吃到一半,我端起碗,送到他嘴邊。他扭臉躲過去,說不餓。吃完飯,他讓我睡覺。自始至終我爸都很平靜,就像我媽去上夜班了,他一個人只是負責(zé)照顧我一會兒。隨后的日子,就像我媽一直在外面上班,他就一個人照顧我了。他管我吃,管我穿,管我睡覺,管我學(xué)習(xí),管我學(xué)游泳??床怀鰜硭惺裁床灰粯拥牡胤?。我倆的交流很簡單,他發(fā)布命令,吃,穿,睡,學(xué),去游泳……像個智能機器人,不喜不悲,盡職盡責(zé)。我也像個機器人,接受他的指令,執(zhí)行自己的作息。

再后來,廠子轉(zhuǎn)型做人造金剛石,越做越好。這次成功了。規(guī)模一大,開始外遷,要在宛城建總公司,又趕上兵工系統(tǒng)整合,兼并四川的兄弟單位,設(shè)立分廠。我爸有兩個選擇,回宛城總公司,或者支援西南分廠。他想都沒想,說去四川。他跟我說,我走哪兒,把你帶到哪兒,咱倆形影不離。當(dāng)時我上五年級,第一次沖他發(fā)脾氣。我不想去西南,我要去宛城。我說,我找我爺奶,跟著他們過。

陳睿說,大伯這是為什么?。?/p>

我媽說得沒錯,我爸就是害怕成功,不想讓自己過得好。只要他覺得生活開始好轉(zhuǎn),開始走向正常軌道,就毫不猶豫地再把它搞得一團糟。對于我的反抗,他像老電影里的農(nóng)村大爺,蹲在墻角,捶自己腦袋,自虐給我看。能不屈服嗎?他把自己打壞了,我還得養(yǎng)活他。

陳睿說,我是沒辦法,一出生就在外地;你呢,完全可以回宛城的……

說來也怪,你爸在廣州,我爸去四川。他們都可以選擇宛城,卻無一例外遠遁逃避。

陳睿說,是呀,我也奇怪,我爸好像刻意回避老家,好像他的人生是從廣州開始的。只有小姑在宛城,她和爺奶關(guān)系也不好,涵涵說上次到外婆家,還是過春節(jié)的時候。這老劉家,怎么人情都這么淡漠啊。

可能天生的吧,誰知道呢。劉家寶說。

我們在西南廠子里,起初住一室一廳,三樓。我爸在臥室里放了兩張單人鐵床,東邊一張,西邊一張,我倆像單身宿舍里的工友。有天晚上,半夜醒了,發(fā)現(xiàn)我爸床上空著。房間里找遍,沒人影。我就下樓去外面找。那是仲秋,夜里已經(jīng)有些涼意,路燈昏暗,四周能見度很低,我像夢游一樣,在家屬院游蕩。經(jīng)過一排排房子,經(jīng)過籃球場,棋牌室,找遍整個生活區(qū),也沒發(fā)現(xiàn)他。我開始往回拐,心想也許睡一覺,他就重新出現(xiàn)了。

路過游泳館時,突然聽到里面有響動。很奇怪,好像每個三線廠,都有一個露天游泳館。下半截是實體墻,上半截是空花墻。夏天墻上爬滿藤類植物,里面?zhèn)鞒鋈藗兊逆音[聲。其他季節(jié),安靜得讓人忘記它的存在。

我走過去,透過空花墻,往里面張望。

路燈的光,勉強越過墻體照進去,游泳館里像注滿銀色的霧。已經(jīng)閉館近一個月了,池子里的水,早已放干,整個游泳館,落滿枯枝敗葉,一片蕭瑟。我隱約看見,大池子中央,有個人趴在水磨石的池底,交替揮著雙臂,蹬著雙腿,在銀霧中,奮力游動。是我爸。大半夜的,我爸一個人,喘著粗氣,不停變換著泳姿,在莫大一個滴水不剩的游泳池里,劃呀劃。

陳睿問,你當(dāng)時是震驚,還是感到詭異?

劉家寶說,都沒有。過去我爸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照顧我,按部就班,盡職盡責(zé),像教科書,像百度詞條??赡阒?,一個人平時有多規(guī)整完美,他的另一面,就一定有多黑暗不堪。在我看見我爸趴在游泳池乘風(fēng)破浪的時候,突然覺得爸爸這個詞,不再空洞。那一刻,我慶幸發(fā)現(xiàn)了他的另一面,真實無比。

快六點,劉鳳凰從臥室出來,看見馬衛(wèi)國正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當(dāng)時一頭火,問,咋不去接涵涵?

馬衛(wèi)國趕忙起身,說,接,接,這就去接。

出了門,馬衛(wèi)國心不在焉地站在走廊里,等電梯。電梯門上貼著各種買賣房產(chǎn),開鎖,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

電梯門開了,馬詩涵低著頭,從里面走出來。她情緒低落,甚至連馬衛(wèi)國也懶得看一眼。馬衛(wèi)國一把拉著她,說,涵涵,怎么啦?

馬詩涵眼皮抬一下,沒有吭聲,眼睛紅腫,好像哭過。

劉鳳凰正在打電話,見他倆進來,臉色微變,當(dāng)即掛斷。馬衛(wèi)國心里一清二楚,假裝沒看見。完美家庭里的夫妻,都是半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劉鳳凰說,這么快?

馬衛(wèi)國說,電梯口碰見了。

馬詩涵坐在小桌邊上,一只手按在桌面上,一只手抱著膝蓋,耷拉著小腦袋,全身微微發(fā)抖。

劉鳳凰覺得不對勁,問,怎么啦。

馬詩涵抬起頭,眼里滾出串串淚珠。下課到樓下,我看見有個爺爺在打一條柯基。

一條狗啊。劉鳳凰和馬衛(wèi)國懸起的心,稍稍放下。

它是條流浪狗,每次去舞蹈班,它都在路邊溜達。我喂過它幾次面包,后來它看見我,就會搖尾巴。馬詩涵說。當(dāng)時,那個爺爺舉著拐杖打它。它躲到一邊的垃圾桶后面。爺爺不肯罷休,敲著垃圾桶說,瘋狗,弄死它。它又跑開了,遠遠的,嚇得全身顫抖。我說它不咬人,別打它。爺爺說,你不知道,這些流浪狗,壞得狠。我說,它是好狗。爺爺齜牙咧嘴,吼我,瘋狗,咬上一口,要人命的。

這時候,柯基從遠處沖過來,在兩三步遠的地方,沖著爺爺叫。爺爺說,看見了吧?瘋狗。他舉起拐杖,柯基明智地跑開了……

馬詩涵講到這里,突然哭起來。

對一條流浪狗,老者作法欠妥,女兒愛心泛濫,兩個人都走了極端。馬衛(wèi)國看一眼劉鳳凰,見她緊閉嘴唇,臉色蒼白,像正承受著某種痛苦。馬衛(wèi)國嚇一跳,她咋也反應(yīng)這么大?

怨我,我當(dāng)時走了,爺爺拿柯基沒一點辦法。我不走,還勸他。爺爺不耐煩了,舉起拐杖嚇唬我。我看見柯基從遠處沖過來,我說你快跑,別過來。它像沒聽見,還是跑到了我身邊。那個爺爺突然轉(zhuǎn)身,一拐杖敲在它頭上;上去又一腳,踩它腰上……

劉鳳凰痛苦地呻吟一聲,臉上失去血色,像櫥窗里的塑料模特。她探手拽起馬詩涵,拖著她,往門口走。

馬衛(wèi)國后面追著問,你要干嗎?

劉鳳凰步子太急,跨門檻時,一只拖鞋從腳上滑脫,搶先飛到樓道里。她追上去,套在腳上,站在電梯門口,不停地點著按鍵。馬詩涵被她媽的失態(tài)嚇壞了,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待在她手里。

電梯里。劉鳳凰問,它在哪兒?

馬詩涵沒聽懂話里的意思,膽怯地抬頭望著她媽。

誰?

狗。

垃圾桶那兒。一個路過的阿姨見我嚇壞了,把我拉開,我就回來了。

馬詩涵又抽泣起來,說,我上當(dāng)了,那個爺爺看出來了,沖我兇,柯基就會跑過來護我。他故意對著我吼,算準柯基會上當(dāng)……我的好心害了它。

劉鳳凰蹲下來,一只胳膊攬著馬詩涵,一只手替她擦眼淚。涵涵,你別難過,別內(nèi)疚,媽知道,這不怨你。你太善良,柯基太善良,你們不知道這世間的險惡。我們?nèi)フ艺遥然钏?。你不是一直想養(yǎng)條狗嗎?媽同意了。你記著,凡是幫過你,對你好過的,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放在心里,當(dāng)一根梁木。

馬詩涵在人行道上,來回確認。就在這兒,媽,你看還有血印。

地面上有塊暗紅的血跡,巴掌大小,已經(jīng)洇干,上面趴著幾只逐腥的蒼蠅。

劉鳳凰問,柯基呢?老頭呢?

馬詩涵東張西望,說,爺爺走了;柯基死了,扔掉了。

劉鳳凰原地轉(zhuǎn)著圈,搜尋著周邊。旁邊放著紅綠藍灰四只塑料垃圾桶,會不會被人扔這里面了?她走過去,掀開蓋,蒼蠅嗡的一聲,成團飛出來。劉鳳凰視而不見,頭探進去,挨個看。

行了,別找了,一條死狗,至于嗎?馬衛(wèi)國捂著鼻子說。他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劉鳳凰的瘋狂行為,怕是他也阻止不了。

難道跑啦?劉鳳凰抬起頭,看著馬詩涵。

馬詩涵搖搖頭,說,頭讓打爛,腰也踩斷了,跑不動的。

劉鳳凰又一頭扎垃圾桶里,挨個翻了一遍。她眼睛外凸,面目猙獰,神情越來越暴躁。突然,她直起身,打量路旁的門店,叫,那兒有監(jiān)控。

一家小賣部的安防攝像頭,剛好對著她站的位置。劉鳳凰迎著它走過去。

店主正在電腦上玩消消樂,只覺眼前一暗,一條辨不出顏色的細長胳膊,伸過來,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鼠標(biāo)。店主本能地站起身,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的臟女人。

劉鳳凰晃著鼠標(biāo),問,監(jiān)控呢?

店主穩(wěn)住神,問,你誰呀?

劉鳳凰盯著電腦,拍打著鼠標(biāo),大聲問,監(jiān)控呢?柯基呢?操你媽,死老頭,老娘一定把你扒出來。

店主覺得她精神不正常,一時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辦,解釋說,監(jiān)控壞了,就一擺設(shè)。

馬衛(wèi)國闖進來,雙臂一張,勒緊劉鳳凰的腰,扎好馬步,一發(fā)力,抱起了她。劉鳳凰懸空了,踢著腿掙扎,嘴里叫著,操你媽,死老頭,老娘人肉你。

馬衛(wèi)國抱著劉鳳凰,走到人行道,往下一墩,一時半會兒,還不敢撒手。他說,別這樣,你嚇著涵涵啦。

路燈亮起,暗夜驟降。劉鳳凰神情迷離,一時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馬衛(wèi)國汗津津的懷里,燥熱的體味,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她的怨憤慢慢消散,心緒逐漸平復(fù)。

陌生的行人,左右穿行,馬詩涵孤單無助地站在街邊,時隱時現(xiàn)。劉鳳凰產(chǎn)生了錯覺,看見馬詩涵離自己越來越遠。她掙脫馬衛(wèi)國,跑到馬詩涵跟前,緊緊抱著她。

馬詩涵想趕緊結(jié)束這一切,小聲說,媽,它沒死,是讓爺爺嚇跑了。

劉鳳凰說,小孩不能撒謊。我們找到它,找個地兒,埋了。

劉鳳凰東張西望,希望能找到那條柯基。

馬衛(wèi)國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無法抑制的感傷。這女人瘋了。

晚飯時,劉鳳凰喝了半瓶紅酒。醉意襲來,她提前回了臥室。

馬詩涵在客廳練琴。馬衛(wèi)國廚房里忙完,出來站邊上聽了一段,推門也進了臥室。劉鳳凰正坐在梳妝臺前,臉上貼張面膜,對著鏡子發(fā)呆。馬衛(wèi)國知道她一定有話要說,直挺挺坐床沿上,等著。

劉鳳凰欠起身,摸到床頭的開關(guān),關(guān)掉燈。房間立馬暗下來,能看見一些物件,像舊時的老電影,灰白兩色,影影綽綽。

我知道我今天失態(tài),瘋了。涵涵五歲那年,大年初三,我?guī)ス珗@,她非要坐旋轉(zhuǎn)木馬。買了一張票,我倆站在檢票口,等下一場開始。木馬轉(zhuǎn)得不快,有一對年輕的夫妻,看穿著,像是鄉(xiāng)下人,合騎一匹木馬。男的攬著女人的腰,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套煎餅果子。木馬一上一下,他倆隨著節(jié)奏開懷大笑。那種沒有城府,純粹的笑,現(xiàn)在很難再看到了。我想不明白,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旋轉(zhuǎn)木馬,怎么能讓他們那么開心。當(dāng)時,我就有些嫉妒。昨天涵涵收到陳睿送的文具,她興奮的樣子,立刻讓我想起坐旋轉(zhuǎn)木馬的那對年輕人。為啥他們這么容易快樂?我怎么就不能?這是咋了?我啥時候把自己活成一個行走的煤氣罐,開著閥,漏著氣,隨時可能點燃,隨時準備爆炸。

馬衛(wèi)國看著她,不知說什么好。

從我媽說讓大哥二哥回來,我就開始煩躁,緊張,失眠。已經(jīng)憋屈幾天了,狗這事兒,只是個由頭。我是情緒失控,但我也需要發(fā)泄。

好了,你已經(jīng)發(fā)泄過了。馬衛(wèi)國安慰說。

老馬,明天一早,你帶涵涵去鄭州,跟她說去看李云迪的演奏會。到了就說改期了,帶她去方特玩一天,晚上再回來。

馬衛(wèi)國說,我倆不去爸媽家就行,沒必要做這么真……

是讓涵涵當(dāng)真,哪天她跟外公外婆說起來,確實那天去了鄭州。涵涵不能騙人,騙人的事兒,我們干。

馬衛(wèi)國說,那我在鄭州給你買個禮物吧,想要啥?

什么意思?劉鳳凰討厭一切意外,包括驚喜。她喜歡凡事提前考慮,按部就班。

馬衛(wèi)國深知她的脾性,說,大后天是你生日,想送你件禮物。

不需要。我安排好了,到時以涵涵的名義,請家寶和陳睿吃頓飯,算給我過個生日。家寶懂事,有大哥樣,陳睿對涵涵是實心實意好。讓涵涵和他們聯(lián)絡(luò)著,你們家沒啥親戚,指靠不上,打斷骨頭連著筋,家寶和陳睿以后能幫忙,也說不定。

馬衛(wèi)國聽著像安排后事,有些心虛。

我成天沒緣由地焦慮,敏感,神經(jīng)質(zhì),一直無法消除,它們甚至已經(jīng)內(nèi)化成我的性格,當(dāng)然還有傲氣。劉鳳凰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矛頭對準馬衛(wèi)國,馬衛(wèi)國,你太軟弱無能了,你配不上我。你前妻跟你過了有一個月沒有?

馬衛(wèi)國摸不準她這又是哪一出,沒敢吭聲。

你說,到底有沒有一個月?

沒有。

證沒領(lǐng),一個月不到,她就跟別人跑了,當(dāng)時你一定是你們學(xué)校全體師生眼里的笑料。一個體育老師,膀大腰圓,老婆跟人跑了,屁也不敢放。我這長相,身段,比你前妻好一百倍。你說,是不是你老馬家燒高香了?要不是我和爸媽賭氣,我會嫁你?想得美。

你真以為我在意的是爸媽那套學(xué)區(qū)房?我爺爺解放前可是大地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誰還沒個祖?zhèn)鞯膶氊??這比房子更重要,點到為止,你懂的。

劉鳳凰突然趴在梳妝臺上,哭起來。我沒有十足把握,只能盡力一搏,因為我不是親生的……

馬衛(wèi)國大吃一驚。

那年,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就像現(xiàn)在涵涵這么大。我們家住在新華電機廠。公家蓋的排子房,青磚墻,房頂起脊,紅機瓦,家家有個小院子。

我媽在院子西墻根種了幾棵絲瓜。長起來時,爬到墻上,結(jié)的絲瓜有的翻過墻,掛在鄰居家院子里。他們時常摘幾根,炒著吃,也無所謂。這里面有個最大的,越過墻,到了隔壁。我媽提醒鄰居,說這個別摘,留種用。

鄰居當(dāng)時就變了臉色,說這不就是懷疑她偷東西嗎?我媽說不是這個意思。她問,不是這個意思,那你啥意思?我媽氣得不行,又無法解釋,就讓我爸站凳子上,把那只大絲瓜從鄰居院里翻到墻頭上。鄰居陰陽怪氣,說這是防賊呀。

第二天,那只大絲瓜不見了,分明鄰居背后使壞。我媽當(dāng)時火了,站院里罵。鄰居聽見了,也站院里罵。都清楚怎么回事,但就是不接火,各罵各的。從此,我們兩家絕交了。

有天放學(xué)早,我沒帶鑰匙,進不了院,坐在門口等。鄰居從她家出來,見沒有其他人,就我倆。她沖我招招手,說你過來。我不想理她,她就走到我跟前,彎著腰,小聲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我很害怕,不想聽,想跑開。但我身后是門,前面她擋著,跑不掉。

她說,你不是親生的,是你大哥從廁所里撿來的。

強大的沖擊力和恐懼,讓我渾身發(fā)抖,惡心,趴在地上嘔吐起來。吐著吐著,頭暈?zāi)垦?,昏過去了。

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大哥守在旁邊。見我睜開眼,他問,你咋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大哥說他和二哥放學(xué)回來,看見我躺在院門口,就把我抬進屋,二哥去廠區(qū)找爸媽了。

院里有動靜,我從床上跳下來,走到門口。大哥跟在后面。我爸媽盯著我,問二哥,咋回事?

大哥說,沒事啦,小妹醒了。爸媽問剛才咋會暈倒,我說可能是餓的。大哥趕緊找塊喔喔奶糖,給我吃。我爸安慰我,正長身體,營養(yǎng)跟不上,偶爾犯暈,也屬正常,不要怕。

我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但不敢說,更不敢問他們。我怕如果證實我是撿來的,他們會不要我,把我送到孤兒院。我不要去那地方,就裝著什么也沒發(fā)生,比他們更像劉家人。

馬衛(wèi)國想了想,說,鄰居陰險,故意挑撥你們家的關(guān)系。

我也這樣安慰自己,是壞鄰居記仇,故意制造謠言,我不能中計。但她沒必要撒謊,如果我問爸媽,我是不是親生的,他們肯定因為這個,上門去跟鄰居吵。鄰居敢這么說,就是曉得那件事是真的,她不怕。她也想要我去找我爸媽求證,目的就是讓我們家不消停。

我爸喜歡看各種各樣的魔術(shù),坐在電視前,沉迷其中,看街頭雜耍,也津津有味。藝人們能無中生有地變出各種物件,讓我爸心里充滿想象——他們真能變出個活人嗎?

第二年春上,有天晚上吃過飯,我爸悄悄跟我說,宛城來了一班俄羅斯人,搞魔術(shù)雜技的,帶我去看。他只買了兩張票,不讓我告訴二哥。當(dāng)時我大哥已經(jīng)上了工院,在學(xué)校住。我特別高興,因為我爸只帶我一個人去。

體育場的草坪上,搭著一頂巨大的帳篷,他們在里面表演。我喜歡空中飛人,他們在半空中蕩來蕩去,自由自在。我也喜歡大變活人,一個空箱子,關(guān)上,打開,變出來一個美女;再把她關(guān)進去,打開,人不見了。

看得入迷,突然發(fā)現(xiàn)我爸也不見了。如果是別人,第一反應(yīng)肯定是他去廁所了。我不是,我緊張害怕,心跳加速,開始惡心,想吐,覺得我們家不要我了,我爸故意帶我到這里,然后偷偷走掉。我惶恐地站起來,想回家。到帳篷口,被看門人擋著,他看我太小,沒有人陪同,不讓出。我說我爸不見了。他說沒有人出去,讓我回到位置上等。

我往回走,意外看見我爸站在后臺,正和那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師交談。有個一臉不耐煩的翻譯,推著他,讓他走開。我爸伸長脖子,不停地在說話,篷子里噪聲太大,我只聽清楚一句,他問,你真能把人變沒了?我爸的手在腰間平移,像在比畫著一個小孩的身高。

其實我爸后面還有話,他說,你能把一個沒了的孩子變回來嗎?那孩子這么高,才五歲,你把她變回來吧。你要多少錢都行,我不集資買房子了,都給你們,做牛做馬都行……但我心里只有一個可怕的想法,我爸在求魔術(shù)師把我裝進箱子里變沒了。顯然翻譯打消了他荒唐的念頭,把他推開。我爸看見我,尷尬地笑著,走過來,拉著我往位置上走。我緊緊抱著他的胳膊,無比乖巧。

馬衛(wèi)國說,這全是你的臆想,純粹敏感多疑。

也許吧。初二時我開始叛逆,到高中幾乎就是混日子了。我爸媽找老季幫忙,讓我去油田工區(qū)上技校。就是那個一直喜歡我媽的老季,他老婆姓葉,是技校老師,前幾年得乳腺癌過世了。

在油田,我認識了小軍,愛得死去活來。我爸媽不想讓我留在那里,就設(shè)法拆散我倆。他們太自私,我倆哥在外面工作,讓我回宛城,是想身邊有個人。

我進了電機廠,很少回家。從小到大,我住的房間門,要么沒有鎖,有鎖我媽也給破壞掉。她隨時隨地能闖進來,毫無隱私可言,煩透了。過去小,不敢反抗,反抗也沒有用。一參加工作,經(jīng)濟獨立,有了自主權(quán),我就搬進單身宿舍,一個人住。

當(dāng)時,有很多人追我。我不為所動,一門心思和我爸媽耗著。耗了幾年,身邊條件好的男人,都結(jié)婚了。這時,有人介紹了你。我不想跟他們再耗,都累了,筋疲力盡。

馬衛(wèi)國說,你跟爸媽不合,是因為感情上的事兒,跟你是不是他們親生的沒關(guān)系。

對,確實沒關(guān)系,感情上我們已生隔閡,這比血緣上的關(guān)聯(lián),更讓我耿耿于懷。但是,我是不是親生的,明天很重要。我不是為自己爭的,是為了涵涵。我要給她攢錢,讓她以后好好生活,不為花銷上犯愁。

馬衛(wèi)國說,涵涵以后的生活,由她自己決定,不應(yīng)該由她來彌補你的人生缺憾,她更不是你的影子,涵涵的人生只有一次,讓她自己來。

你別給我灌這些沒用的。我愿為她盡我所能,能做多少是多少,能爭一分是一分。

劉鳳凰揭下面膜,摸到床邊,蹭著馬衛(wèi)國身子,爬上床,拉條夏涼被,搭在肚子上。她說,酒勁過了,睡吧。

馬衛(wèi)國背對著她,說,有些事,我可以不問,但不要把我當(dāng)傻子;我可以忍讓,別因此覺得我懦弱。

劉鳳凰一頭霧水,你啥意思。

你一直回避你過去的情感經(jīng)歷,只要提及,就一筆帶過。但我知道,你和小軍還保持著聯(lián)系,從沒斷過。

劉鳳凰一個激靈,坐起來,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沒有的事。

你瞞著我,每個月,至少去油田工區(qū)兩次。

劉鳳凰心里一驚,老馬,你監(jiān)視我?

你手機里有沒來得及刪除的訂車信息,離得這么近,一天打個來回,神不知鬼不覺。

老馬,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

我信。與肉體相比,我更在乎的是你精神出軌,一直對他念念不忘。

你誤會了,我是去過油田,我承認,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兒樣?攤開說吧。

我不想說,你也不會明白。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塊不能碰觸的地方。

馬衛(wèi)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肩膀收緊,俯下身,突然雙手捧著臉,低聲抽泣起來。他說,我像狗一樣忠誠守護著一份愛情,而你真把我當(dāng)條狗了……

劉鳳凰心里莫名失望,這家伙空有一副好皮囊,什么都懂,說起話來也頭頭是道,就是關(guān)鍵時刻硬不起來,屢試不爽。他被第一次的失敗婚姻嚇破膽了,愿意承受所有屈辱,以保全自己現(xiàn)有的安穩(wěn)生活。

劉鳳凰躺下來,臉朝著墻,低聲說,馬衛(wèi)國,我最后說一句,我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話音未落,她聽見自己心底深處一聲嘆息,唉。

房間內(nèi)一片靜寂。劉家寶蓋條夏涼被,蜷縮成一團??照{(diào)沙沙的冷氣聲,有催眠效果。睡意漸漸襲上來,他陷入混沌。

房門慢慢推開,一個黑影無聲地摸進來,慢慢游移到床前,伏下身子,伸出手,向劉家寶臉上捂去。就在他快要窒息的瞬間,手掌抬了起來,影子飄出了房門。

黑暗中,劉家寶看清了黑影的真面目——是奶奶。

劉家寶頭腦清醒,卻沒出聲。他拿出手機,給我大哥發(fā)微信,好久沒見回復(fù),就把電話打了過去。

大哥嚇得一哆嗦。深夜來電,如同烏鴉的叫聲,伴隨著某種突如其來的不祥。他怕錯過重要信息,手機從來不敢開靜音。

老劉,房間鬧鬼,我知道咋回事了。是我奶,剛才她又一聲不吭進來了。

你奶進你房間,這不很正常嗎?

大半夜,摸黑,站在床頭,也不說個話,你認為正常?

我大哥試圖調(diào)侃一下,正常,怕你熱,給你開空調(diào)。

老劉,別扯了。她伸手往我臉上摸,當(dāng)時我嚇蒙了。

摸摸你出汗沒有,關(guān)心你。

不不,她手放我鼻子底下,試我有沒有呼吸……

然后呢?

見我呼吸正常,轉(zhuǎn)身走了。

那不就結(jié)啦。我說小劉,別大驚小怪,深更半夜打電話,多驚悚。

老劉,我突然有個想法,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那就不講。睡覺。

別,就幾句,讓我說完。其實你知道我奶有這個毛病,故意不在家住,把我當(dāng)試驗品,是不是?

胡扯,我是想讓你和你爺奶增進感情。再說,這么多年,想著她早改了。

看,說漏嘴了吧?你確實知道我奶有這毛病。

啥毛病不毛病的,她這是夢游。

你也不提前告知,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我奶咋會夢游呢?

你問我,我問誰?人都有怪癖,你還冒充心理學(xué)家,私下把我當(dāng)研究對象,別以為老子不知道。

你心智不成熟,我在幫你認清自己。

老子不需要。睡覺。大哥掛斷電話,手機塞枕頭下面。

劉鳳凰坐在沙發(fā)上,和茶幾對面的劉家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媽坐在沙發(fā)的另外一頭,戴著老花鏡,讀頭條推送的養(yǎng)生文章。

我爸站在窗戶邊,眺望遠處的獨山。給人一種錯覺,他像長在那個位置上。耳朵上戴著新款助聽器,四周聲場大而清晰,很不適應(yīng),他有種陌生的緊張感。

敲門聲響起,大哥和二哥一家人到了。

劉鳳凰起身扶二嫂坐過來。她身上藥草和汗的混合味道,嗆得劉鳳凰打了幾個噴嚏。忍不住問,什么味兒?

二嫂說,酒店有蚊子,抹了點青草膏。

劉鳳凰臉上浮出古怪的笑意。

大哥問,衛(wèi)國和涵涵呢?

劉鳳凰說一早去鄭州了,之前訂好的票,李云迪鋼琴演奏會。

大哥點著頭說,對的,涵涵的事兒,最重要。

劉家寶拉了幾把椅子,圍著茶幾擺好。大家坐下。

我媽說,除了涵涵和衛(wèi)國,其他人都到了,咱們開個家庭會。你們也看見了,你爸身體越來越不好,我也力不從心,趁人齊,把事兒交代完,大家各安其心,各行其是。先從這套房子說起,我和你爸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沒人吭聲。誰先開口,就等于亮明底牌,陷入被動。

我爸突然問,啥聲音?

眾人都不解地看著他。

我爸嘴里啪啪,啪啪啪,模擬著聽到的響動。

二哥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泡泡膜,捏破了幾個泡泡。

我爸說,對對,就這音兒。

建中,克制一下,四十好幾的人了,還玩這個。我媽說。都不表態(tài),那我點名,建東你是老大,你先說。

大哥猶豫一下,清清嗓子,說,聽你們的,爸媽咋安排,我咋執(zhí)行。一句話,你倆說了算。

建中,該你了。

二哥看一眼二嫂,阿妹,你說。

那我就說了,也許不成熟,供大家參考。我們的建議,房子按人頭分。三家的人口加起來,有多少口人,就分多少份。她摸著圓溜溜的肚子,說,劉浩宇也算一份。

劉鳳凰當(dāng)時就生氣了,身子往后一趔,說,我反對。我的意見,房子平均分成三份,每家一份,不偏不倚。爸媽我養(yǎng)活,你們出份子錢就行。

二嫂望著二哥,尋求聲援。二哥手里攥著泡泡膜,噼噼啪啪。

劉鳳凰一臉嫌棄。二哥,能不能不玩?

二哥松開泡泡膜,不緊不慢地說,還是按人頭分,公平,體現(xiàn)對個體的尊重。

這不公平,首先大哥和家寶就吃虧,他們才兩口人。

大哥臉漲得通紅,擺著手說,不要摻和我,你倆談妥就行,我沒意見。

大哥,電話里你咋說的?別當(dāng)和事佬。劉鳳凰火冒三丈。

大哥抄著雙手,蜷縮著身體,只當(dāng)沒聽見。

二嫂說,既然大哥棄權(quán),問問家寶和陳睿的意思,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衛(wèi)國和涵涵不在場,明擺著欺負人嘛。劉鳳凰忍無可忍,騰地站起來,指著二嫂的肚子說,如果你執(zhí)意這樣,那我可扯破臉了。

二嫂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卻強硬,說,有理不在腔高。

劉鳳凰大聲說,你假懷孕,騙家產(chǎn)。

二嫂的臉唰地變了,二哥卻鎮(zhèn)定自若。大哥一臉迷茫。陳睿詫異地望著劉家寶。劉家寶沖她搖著頭,意思是他沒告密。

我媽倒是看不下去了,說,行啦,積點口德吧。

劉鳳凰不依不饒,說,走路健步如飛,抹樟腦薄荷,捂得嚴嚴實實,這哪里像一個孕婦?敢不敢掀開裙子,證實一下?

我爸擺著雙手,阻止她。這個,過分啦。

一點不過分。嫂子,你敢讓大家看下肚子嗎?

二嫂外強中干,依然死撐。我是真懷孕……說著,她望向二哥,眼神里全是求助。

二哥長出口氣,扶著椅子后靠,站了起來,神情坦蕩。是的,阿妹是假懷孕。這是我的責(zé)任,我讓她干的。

看到了吧?無所不用其極。劉鳳凰望著爸媽,十分解氣。

二哥攥緊泡泡膜,說,小妹,讓我把話說完。從小到大,我是咱們家最被忽視的那一個。虛構(gòu)一個兒子,就是想把你們的目光吸引過來,重視我。

這理由,太牽強了吧?劉鳳凰不屑地嗤了一聲。

我是提出按人頭分房子,說白了故意難為大哥和小妹,這是策略。我的附加條件是要你倆對爸媽好,你們答應(yīng)下來,我自然會讓步。我想讓爸媽看看,在關(guān)鍵時刻,還是我為他們著想,站在他們一邊。我想證明我對他們也很重要,用行動證明我的重要。

我爸媽萬沒有想到,從小到大,最省心最聽話的二哥,心里一直憋著委屈。

二嫂和陳睿也頗感意外。主意是二嫂想出來的,二哥主動幫她頂缸,而且說得一套一套。

劉鳳凰氣笑了,說,被拆穿了,開始戲精附體,演苦情哩。

我沒有,這是我一直想說的心里話。爸媽把心思全花在你和大哥身上了,唯獨忽視我的存在。我在這個家里,如同空氣,可有可無。我索性離開,所以大專一畢業(yè),我就去了廣州。

劉鳳凰依然不信,她說,曬委屈,博同情,打情感牌,誰不會?你看我混成啥樣了?精于算計,為蠅頭小利,愿意撕破臉皮,拜這個家所賜,誰又關(guān)心過我?

大哥站起身,制止她,你說得不對,我說兩句。

劉鳳凰指著他,激憤地說,你閉嘴,霍比特人,咋,聯(lián)合起來對付我?

我媽不高興了。她不知道霍比特是什么人,但她知道這不是好話。

不要這樣說你大哥,他對你最好。

劉鳳凰胳膊抱在胸前,冷笑著,喲,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你們干脆直接說,我不是這家的人,把我從戶口本里開除,讓我死心算啦。

大哥驚慌失措,叫著,小妹,你瞎說個啥?

二哥搶過話,咱們家,最應(yīng)該感恩的是你,你欠爸媽最多,反而你最無理囂張。

啪啪啪,劉鳳凰拍著巴掌問,你倒是說說我欠爸媽啥?你倒是說呀?

我爸揮手阻撓二哥說下去,二哥梗著脖子,爸,你讓我說,我讓你和我媽看看,這個家,到底誰對你們最好。小妹,我告訴你,咱爸的腿,不是騎自行車摔斷的。

我媽和大哥同時制止他,建中,別說了。

事到如今,也沒必要隱瞞,該讓她知道真相了。爸的腿,是被人打斷的。你在油田工區(qū)上學(xué)時,成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混,為把你撈出來,爸找他們談判,讓人打斷了腿。

劉鳳凰一臉驚愕,你編的,編的。

二哥根本不回應(yīng)劉鳳凰,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爸媽把電機廠那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賣了,搬到這小小的兩居室,當(dāng)時這里還是農(nóng)村,房子壓根沒人要,你覺得爸媽是圖倒騰房子賺錢嗎?不是,他們是為了籌款救你。

劉鳳凰覺得置身于虛幻之境,面前這些人全是戲子,他們聯(lián)合起來騙自己,使她產(chǎn)生強烈的負罪感,歸根到底就一個動機,要她放棄繼承權(quán)。不能讓他們帶偏,她要被動變主動,斬斷所有情緒化的外延,直擊要害。

二哥,你這些話,我記在心里,隨后會一一求證?,F(xiàn)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談?wù)?,我就想知道,爸媽心里怎么想,財產(chǎn)怎么分,遺囑怎么立。媽,您說吧。

我媽似乎從某種冥想中被拉出來,臉上掛著歉疚。她說,算我話多,本想著聽聽大家的意見,才讓你們先說,這可好,都是一肚子苦水,一個比一個冤。

建中,我和你爸過去確實忽視了你,但心里有你。你小時候最懂事,最不用我們操心。沒有想到這種放心,反而成了你心里的缺憾??墒遣还茉趺粗?,你都不應(yīng)該讓阿妹假扮懷孕。唉,不提這個事情了。

房子,我和你爸的意見是分成三份,每家一份。老大老二不在宛城,也別爭居住權(quán),我和你爸百年之后,聽小妹的意見。她想賣掉房子,你們分錢;她想要房子,你倆也不要爭錢多錢少,由她做個價,錢給你們,房子歸小妹。馬路對面正在建一個重點中學(xué),我和你爸的意思,就這兩天,湊涵涵的時間,一起去給房產(chǎn)證加上個名兒,她初中就能在這兒上了。

說到這里,再插句閑話。建中,阿妹,你們要多關(guān)心小睿,不光是生活上學(xué)習(xí)上,還有其他方面。我是說,這個錢我們出,回去找家好點的醫(yī)院,把小睿臉上的胎記去掉。咱家小睿多漂亮,像當(dāng)年的小妹。

二哥說,媽,不是我們舍不得花錢,我和阿妹有自己的思路,不想讓小睿在意一些外在的東西。胎記可能對她心理有影響,內(nèi)向,不喜歡和別人交往,這樣,她反而能把心思用到學(xué)習(xí)上。我和阿妹商量過,等小睿一畢業(yè),就給她做手術(shù)。胎記其實是一種保護,女人太過漂亮,是非多。小妹就是個例子,人生坎坷,我怕小睿步后塵,一不小心走她姑的老路。

劉鳳凰生氣地說,少拿我說事兒,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媽說,小睿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不能再等了,你們回去就把手術(shù)做了吧。

二哥和二嫂點點頭。

陳睿摘掉耳機,望著爺爺奶奶,抹著眼淚。

我媽說,如果你們沒啥意見,一會兒讓家寶起草成文字,都簽上名,按個手印,定下來。

大哥和二哥想都沒想就點頭同意。二嫂看一眼二哥,猶豫了一下,說,好。

房子的分法,明顯偏向劉鳳凰??稍谒劾铮@恰恰是最大的偽善。她強壓著怒火,問,就這?沒有其他的了?

大家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我媽說,沒了。

劉鳳凰心里絕望到極點,有種無法克制的哀傷。她坐在椅子上,低頭啜泣。

其他人面面相覷,不明就里。

劉鳳凰哽咽著說,虛偽。既然都揣著明白裝糊涂,那我就挑明了吧,你們不提最重要的,最值錢的,想故意瞞過我是嗎?

大哥驚訝地問,小妹你什么意思?

劉鳳凰指著大哥說,青花瓷瓶,最值錢的古董,專門留給你和二哥當(dāng)傳家寶是吧?你們挖空心思,編排一個個故事,不就想讓我產(chǎn)生負罪感,不就想堵著我嘴,背地里,你倆好繼承祖?zhèn)鞯膶氊?,不是嗎?/p>

客廳里,每個人都露出無比驚訝的表情。

劉鳳凰說,三斗柜那個上鎖的抽屜里,有只木盒,里面放著一個青花瓷瓶。我撞見過幾次,爸媽偷偷抱著它看,小心翼翼,金貴得不得了。

大哥和二哥對望著,一臉迷惑。他倆一直以為那個上鎖的木匣里,放存折,現(xiàn)金,房產(chǎn)證之類,從來沒想過里面會是一件無價之寶。爸媽隱藏得夠深。

我爸癱在沙發(fā)上,助聽器從耳朵里掉出來,目光呆滯,像丟失了魂魄。

我媽突然站起來,夢游般一步一顛,向臥室走去。好一會兒,她蹣跚著出來,抱著一個紫紅色的方木匣子。我爸想起身,雙手撐著沙發(fā),卻使不上一點勁。我媽挨著我爸坐下來,把木匣小心放在他倆中間。

木匣子散發(fā)著瑪瑙般的光澤。我媽雙手捂著它,像里面安放著一個纖弱的靈魂,她用掌心的溫暖守護著她。

是這個嗎?她問。

劉鳳凰點點頭,心里突然被什么重擊一下,說不出的難受。

其他人都盯著紫紅木匣,這將是他們第一次目睹青花瓷瓶的芳容。

我媽聲音低沉沙啞,它不是古董,她是鳳凰。

鳳凰?劉鳳凰一臉惶恐。她是鳳凰,我是誰?

那年夏天,鳳凰五歲。鄉(xiāng)下外婆生病,我媽請假回去照顧幾天。因為正在暑假,三個孩子都不上學(xué),整天待在家里,靠我爸一個人,沒有精力、也照顧不周全,我媽打算帶上鳳凰和我大哥。

我媽選擇大哥而不是二哥,是因為大哥在鄉(xiāng)下能替我媽照顧鳳凰。她安慰我二哥,車子實在坐不下,要不,也帶上你了。照顧妹妹,不是個省心的差使,累,你太小,吃不消,讓你哥來,誰讓他是大哥呢。我答應(yīng)你,下次只帶你一個人去外婆家。

二哥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常常被忽視的安排,點著頭,趴在茶幾邊,安靜地寫暑假作業(yè)。

我媽回娘家之前,給每個孩子買了一件新衣裳。大哥的汗衫上印著一條卡通狗,《米老鼠和唐老鴨》里的布魯托;二哥是一件普通的?;晟?,他拿到時消沉而且抗拒。大哥承諾從外婆家一回來,他倆就對調(diào)衣裳,換著穿。兩人相差一歲,身高差不多,我媽買兩件風(fēng)格截然不同的汗衫,就是讓他們換著穿,在別人跟前,他倆似乎分別擁有兩件衣裳。

鳳凰是件紅色連衣裙,腰身處還扎根松緊帶。她很喜歡,配著淺粉色透明塑料涼鞋,穿上后,再不肯坐下來,怕裙子后擺壓出褶皺。坐我媽腿上,也要攬起下擺。我媽打下她小手說,松開,褲頭都露出來了,女孩子,不能這樣。鳳凰咯咯笑著,開心得不得了。

家里只有一輛永久自行車,下午還要上班,我爸決定犧牲午休時間送他們。大哥坐前梁,我媽抱著鳳凰坐后邊。

外婆家在白河?xùn)|岸,我爸帶他們過橋時,看到兩岸的沙灘上,有孩子在灌木叢中玩耍,還有幾個在河里洗澡。他提醒我大哥不要下水,不能單獨帶鳳凰到河邊。大哥困得要命,似睡非睡,說,好,記下了。

到了外婆家,大哥從車子上跳下,突然來了精神,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走來走去。聽到院外面有動靜,當(dāng)即跳出去,站路邊昂首挺胸,引人注意。他想讓別人看見他身上這件時尚的汗衫。鳳凰在大哥身后追逐著,午后的陽光下,像大哥的另一條影子。

我爸要回廠上班,約定三天后周日上午,過來接他們。

走到白河邊,上橋前,我爸在路邊樹蔭里停下。他沒有下自行車,雙手掌把,一條腿搭在前梁上,一條腿支著沙土地,目光越過莊稼,望著我外婆家的村莊。蒸騰的熱氣中,村子晃蕩著,像要漂浮起來,宛若幻境。

到了周日,鑄造車間臨時得到通知,說日報記者要來拍照片,寫新聞報道。廠里很重視,讓車間配合,全體上班。

我爸找主任請假。主任很為難,說,記者主要拍你堵鐵水的鏡頭,這不是你個人的榮譽,代表全廠職工,克服一下,老婆孩子,下午去接。

我爸不想讓主任難堪,更重要他愛崗敬業(yè)。下午接就下午接。

我爸是爐工。他的任務(wù)就是手持鋼釬,鑿開耐火泥堵著的爐子眼,讓一千五百度左右的鐵水流進鋼包。鋼包快接滿時,他拿一根四五米長的鐵槍,槍頭是圓形平面,粘著一團錐形的耐火泥,穩(wěn)、準、快地把耐火泥捅進爐眼,封死鐵水。

我爸堵爐眼時,記者拿著相機,對著他咔咔拍個不停。放了三爐鐵水,堵了三次爐眼,記者跟拍三次,眼里全是失望。他沒有拍到需要的照片,終于忍不住問,每次都這樣嗎?

我爸說,是。

記者發(fā)牢騷,那個,那個,鋼花呢?怎么一次鋼花飛濺也沒有?要像打鐵花一樣,漫天飛舞,才有藝術(shù)感染力。

我爸沒理他,提著鐵槍,扭臉走了。記者的話,是對他職業(yè)技能的侮辱。

堵爐眼,最完美的狀態(tài),就是噗的一聲,封死。沒有或者只有少許鐵水濺出。這和跳水一個道理,水花越小,完成度越高,技術(shù)越純熟。鐵水四濺,恰恰是不專業(yè)的表現(xiàn)。主任給記者解釋,記者一臉不耐煩,激動得手舞足蹈。他強調(diào),我要的是藝術(shù)感染力,體現(xiàn)鑄造工人這一群體的勞動之美,簡直夏蟲不可語冰。

主任沒辦法,和陪同記者的副廠長,一道跟我爸商量,老劉,要不咱來個業(yè)余的?

我爸抱著鐵槍,肅然而立。副廠長開導(dǎo)他,咱們得妥協(xié),拍不到滿意的照片,他就不走;爐子一直開,大家都下不了班,我也煩透了。車間溫度這么高,快烤焦了。老劉,委屈一下,辛苦一下。

突然間我爸有些心神不寧,想盡快結(jié)束工作。他說,好。

主任也湊過來囑咐,一定要不專業(yè),越不專業(yè)越好,來個天女散花。

正常開爐三個半小時,為讓記者拍好照片,硬是拖到下午一點。

當(dāng)時,二哥在家里,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背了。他手里拿著一張泡泡膜,鐘表每走一圈,就捏破一個泡泡,啪;鐘表每走一圈,就捏破一個泡泡,啪。他把一張泡泡膜都捏破了,也沒見我爸回來,就去了老季家。

有很長一段時間,二哥總是偷偷去老季家。

老季年輕時,喜歡我媽,卻因為性格和工作原因,錯過了。愛屋及烏吧,老季對我們兄妹幾個都很好。

葉老師和他女兒,多待在油田,平時就老季一人在家,很少有人主動上門。二哥的到來,讓他大喜過望。一老一少,兩個孤獨的人,相處甚歡。二哥想到自己在家常常被無視,越發(fā)覺得老季好。他小聲對老季說,我叫你一聲爸吧?

老季張著嘴巴,瞪大眼,愣了一會兒,突然躥起來,開門而去。很快又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網(wǎng)兜,兜里是兩瓶糖水橘子罐頭。他坐在桌子邊,拿著一把起子,撬罐頭蓋子,把打開的罐頭推到二哥跟前。瓶口漾出糖水,里面插著一只調(diào)羹。

老季舔著蓋子,一臉慈祥,說,娃兒,趕緊吃。

我媽已經(jīng)早早收拾好了,等到中午,還不見我爸來。我媽說,你爸可能有事,下午應(yīng)該能到。讓我大哥和鳳凰別跑出去,待家里等著我爸來接。

柳樹,楊樹,桐樹上,爬滿夏蟬,整個村子籠罩在此起彼伏的蟬鳴里,有種古怪的寧靜。午后,人開始犯困,說話聲飄忽不定,像集體陷入囈語。我媽有些困,躺里屋的竹床上,睡著了。

我大哥無聊,拿一根長竹竿,捅樹上的蟬。鳳凰在一旁,指指點點,捅這個,捅那個。大哥手忙腳亂。

我大哥精力旺盛,見大人都睡了,說,鳳凰,我們出去玩一會兒。鳳凰說,好。

炙熱的正午,外面沒有一個人。順著小路,他倆往西走出村子。豐沛濕潤的水汽,裹挾著野草的清新氣息,引逗著大哥和鳳凰,情不自禁地向遠處的白河走去。

穿過厚厚的防護林,白河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起風(fēng)了,沙灘上的灌木叢,如團團綠色的海浪,飄搖不定。河里有幾個小孩在洗澡,尖叫嬉鬧。遠遠看見,他們都光著身子。鳳凰靠得太近,不得體,大哥決定避開那幫孩子,和鳳凰往下游走。

河兩岸,郁郁蒼蒼的防護林,如一道屏障,隔開遠處的村落。沿著曲折的河岸,像行走在另一個世界。天地間,只剩下嘶鳴的蟬,叫不上名的鳥,數(shù)不清的樹木,川流不息的河水,大哥和鳳凰。

不知道走了多遠,前面一條小小的支流,擋著去路。墨綠色的樹木映襯下,河水也染成墨綠色,靜靜流淌著。大哥停下來,對鳳凰說,我們就在這里。

他把卡通汗衫脫下來,舍不得放地上,怕弄臟??戳擞挚?,大哥把它掛在柳枝上。他說,鳳凰,看著我衣裳。

鳳凰說,媽媽不讓玩水。

我只玩一會兒,你坐這兒,哪兒都別去,就幫我看衣裳。

鳳凰說,我不坐,我穿著裙子哩,我站著。

那你背過身去,我叫你時,你再回頭。

大哥把褲子脫掉,放草上,光著身子穿過沙灘上的灌木叢。走到水邊,他回過頭,河岸上樹木繁茂,鳳凰埋在里面,看不見。他大聲說,鳳凰,你就站那兒,哪兒也別去,我只玩一會兒。

鳳凰踮著腳,扒著柳枝,望著遠處的河水,大聲說,哥,我給你看衣裳。

過了幾分鐘,林子里突然刮起一陣旋風(fēng),卡通汗衫像長出翅膀,騰空躍起,踩著柳枝,隨風(fēng)起舞。鳳凰跳起來,想抓著它,如同在撲一只色彩斑斕的巨型蝴蝶。

汗衫脫離柳枝的束縛,躍過鳳凰的頭頂,向遠處飛去。鳳凰一邊追著,一邊叫著,哥,衣裳讓風(fēng)刮跑啦。

鳳凰的叫聲,還沒有飛出林子,已經(jīng)被蟬鳴淹沒。

汗衫飛越小小的支流,被對面一棵楊樹捕獲。它掛在枝頭,喘息,搖擺,積蓄著下次起飛的能量。

鳳凰站在水邊急得直跺腳,怕汗衫再被風(fēng)吹走。她脫下塑料涼鞋,雙手攬起紅裙子,光著腳,試著水的深度,慢慢往前摸索,想蹚過去。

水面映著兩岸的樹木,呈現(xiàn)一種幽深的墨綠色。走了幾步,河水已經(jīng)漫過鳳凰的膝蓋,再往前,她腳下突然一空,墨綠色的水面,突然張開大口,瞬間把她吞沒。紅色的裙角浮浮沉沉,猶如一團倔強的小火苗在燃燒。

我媽被一種窒息感喚醒,她猛地坐起來,身上的汗,唰唰流個不停,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無法辨別的遠方,仿佛傳來鳳凰的叫聲,媽媽……

嘭一聲響,院門被撞開,有人闖進來,快,鳳凰掉河了。

天旋地轉(zhuǎn),我媽一頭栽倒床下。

她被抬到一輛架子車上,村民拉著,向河邊奔去。

我爸遠遠看見,人們拉著我媽從外婆家出來,一路向西。他腿腳發(fā)軟,蹬車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外婆倚在院門口,無力地招著手,悲戚地說,劉相公,快跟上,我去借頭牛。

我爸車子一丟,朝那群人追去。村外一百多米,他攆上了。我媽臉色灰白,仰面朝天,身體隨著架子車顛簸,晃晃蕩蕩。我爸以為是她出了意外,拉著我媽胳膊,大叫一聲,文英,文英……

邊上有人說,她沒事,是鳳凰。

鳳凰咋了?

鳳凰掉水里了。

我爸腿一軟,差點跌坐地上。

架子車走到防護林,路沒了。村民只能架起我爸媽,在林中穿行。

漫天蟬鳴,和著風(fēng)吹樹梢的聲音。叢林深處,我大哥光著上半身,坐在草叢里,像被丟棄在荒野的一小尊泥塑。他身旁躺著鳳凰,一身紅色的連衣裙,刺眼奪目。有幾個小孩和兩個大人,站在旁邊,手足無措,表情呆滯。

我媽撲過去,攬起鳳凰,挨著我大哥坐下。她抻出手,食指中指并攏,放在鳳凰鼻子下面,試著氣息,輕聲喊,鳳凰,醒醒。

鳳凰在她懷里,像睡著了。

我爸蹲到我媽對面,無法相信眼前的鳳凰,已經(jīng)停止呼吸。他流著眼淚,手哆哆嗦嗦,笨拙地一粒一粒摘去鳳凰裙子上沾著的沙粒。

我媽追悔莫及,悲極生怒,突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我大哥后腦勺上。

讓你看好妹妹的……

大哥沒了魂魄,像個提線木偶,隨著我媽巴掌的力道,身子前曲,腦袋砸在兩腿間的草窩里,上半身和下半身對折一處,伏在野草上,一動不動。

有人上來勸,行了,別打壞了。已經(jīng)沒了一個,這個不能再出意外。

這時候,有個村民牽著一頭老牛,匆匆趕來。他受我外婆的哀告,來救鳳凰。農(nóng)村有種習(xí)俗,把溺水的孩子搭在牛背上,控出肚子里的水,人就會沒事,醒過來。

牽牛人見我媽抱著鳳凰,不松手,就跟我爸商量,劉相公,你把小人兒放上來,不敢耽誤。

我爸艱難地攙起我媽,低聲說,放上去吧。

老牛有靈性,主動偎到她跟前。

我媽兩眼失神,目光渙散,挨著牛的腰身,機械地蹺了蹺腿,像要跨上牛背。

我爸把她的腿按下去,不是你,是鳳凰。他伸手想抱過鳳凰,我媽驚恐地轉(zhuǎn)過身,護著她,不許人搶走。

我爸從后面攬著我媽,說,把鳳凰放上去。

他抬起我媽的雙臂,兩人合力,把鳳凰面朝下,橫搭在牛背上。

牽牛人說,扶好,走三圈。

我媽托著鳳凰耷拉下來的胳膊。我爸繞到老牛的另一側(cè),兩手托著鳳凰的腳。老牛不慢不緊在叢林里兜圈子。鳳凰趴在牛背上,身體隨著?;蝿?,一起一伏。我媽驚喜不已,慌著把手探到鳳凰鼻子下,試著她的呼吸。

老牛轉(zhuǎn)了三圈,停下來,不肯再走一步。它低著頭,淺粉色的眼角,已經(jīng)噙不住淚珠子,滴答滴答往下掉,砸在草葉上,四分五裂。

牽牛人拍拍牛背,嘆息一聲。老牛昂起頭,抖著脖子,悲慟地哞叫。

我爸抱下鳳凰,攬在懷里,說,鳳凰,我們回家……

我媽終于恢復(fù)神智,她岔開雙腿,坐到地上,嗚嗚哭起來??拗拗焓盅刂掖蟾绲墓饧沽?,摸住他后腦勺,放聲大哭。大哥慢慢直起身子,兩眼直勾勾盯著某個地方,呆傻的樣子,不哭不鬧,不說話。

我爸一手抱著鳳凰,一手拽起我媽。我媽拽著我大哥。大哥被帶起來。我媽心里一驚,我大哥在她手里,像紙片一樣輕。

我爸哀傷地說,我們回家。

村民攔著他們,說鳳凰不能回村。

鄉(xiāng)下的忌諱,有人在外面意外身亡,特別是小孩,是不能進村的,不然會給大家?guī)砘逇?,給村子帶來災(zāi)難。

有人建議,回去拿個草席,卷著鳳凰,放在林子里。她進不了祖墳,與其帶回老家,丟棄在荒郊野外,不如就放在這里,頭枕獨山,腳踩白河,風(fēng)水也好。

我媽停止哭泣,無助地望著我爸,眼里全是悲戚。她乞求他拿個主意。

剛才還熱心幫忙的村民,瞬間翻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zé)o法改變。我爸心里很清楚,把鳳凰帶回老家,族人也不會允許她葬進家族墓地,按規(guī)矩只能丟到荒天野地,不管不顧,近乎天葬。

鳳凰必須體面。

我爸對我媽說,你回媽家拿個袋子,騎車子過來,咱們直接帶鳳凰走。又沖我大哥說,建東,你隨你媽回去,待在外婆家,哪兒也別去,等我跟你媽送走鳳凰,明兒過來接你。

村民對我爸的安排非常滿意,紛紛豎起大拇指,說劉相公識大體,仁義。

有幾個漢子陪著我媽,悲傷地抹著眼淚,說,多好的小人兒,說沒就沒了。

老牛帶路,其他人跟在后面,往回走。頃刻間,樹林里只剩我爸和鳳凰兩人。他摟緊鳳凰,背靠一棵垂柳,身子慢慢滑下去,坐到草地上,泣不成聲。

我媽很快推著自行車回來,車子的后架上夾著一個化肥編織袋,散發(fā)著刺鼻的氨水味。她停好車子,拿著袋子,往河邊走去,說,我去洗洗,洗干凈了。

我媽蹲在河邊,在水里反復(fù)擺著袋子,又翻過來,仔細沖洗。她放慢每個動作,幻想著鳳凰會突然間在我爸懷里醒來,悄悄走到她身邊,問,媽,你在干啥?

墨綠色的水面,浮現(xiàn)出鳳凰的笑臉,毛茸茸的臉蛋和鼻尖上,掛著一顆顆汗珠子。我媽想伸手去摸,又不敢碰觸到水面,怕一碰觸,鳳凰就不見了。

我爸見她一直蹲在河邊,拿著洗過的化肥袋,中魔了一樣。他大聲說,文英,你快點。

我媽起身,看見一旁的沙地上,擺著鳳凰那雙塑料涼鞋,又哭起來。她拿著袋子,提著鞋子,走回我爸身邊。

我媽給鳳凰穿涼鞋,一邊穿,一邊說,老劉,你看,腿腳軟乎乎,身上暖和和,鳳凰只是睡著了。說著,又伸手試鳳凰的呼吸。

我爸說,袋子掛樹上,晾干了。

我媽瞥一眼對岸的樹木,大哥的卡通汗衫,早讓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她攤開化肥袋子,平鋪在草地上。

我爸說,天還早,你也坐。

我媽挨著我爸坐下來,整個身子靠在我爸肩膀上。

等天黑了,我們再上路。

好。

咱們?nèi)フ依霞尽?/p>

我媽騰地豎起身子,吃驚地盯著他。老季,找老季干嗎?

話一出口,她突然明白了。

我爸我媽,并肩坐在樹下。鳳凰躺在他們懷里。等待天黑。等待上路。

天空的光,淡下來,林子里,一片昏暗。流淌的河水,嗚咽的蟬鳴,嘩嘩吹過樹梢的風(fēng)。時間在他們身旁漫過,遺落下這兩個悲傷的靈魂。

我爸抱起鳳凰。我媽張開袋子,閃躲著,想往后退。身后被柳樹擋著,無路可退。鳳凰的雙腿先順進袋子,我爸說,你提好了。他手一松,鳳凰整個人往下滑。我媽的手感到一沉,袋子往下墜。我爸隨即向下一蹲,雙手張開,穩(wěn)穩(wěn)托住了。

我爸問,拿麻繩沒有?

別扎口了,敞著吧,鳳凰要是醒了,呼吸著順暢。

好,走吧。

我媽推著自行車,我爸抱著鳳凰,走出防護林,來到田埂上。我媽接過鳳凰,我爸扶著車子,扎好馬步,說,你倆先坐好,我再騎。

我媽抱著鳳凰,坐到車子后架上,調(diào)整好身子,拍了下鳳凰,小聲說,鳳凰,我們回家。

我爸抹一把臉上的汗和眼淚,喊了聲,鳳凰,上路啦——腳下著力,車輪平穩(wěn)地滾動起來。

一輪明月掛在天邊,大地一片遼闊。

天微明,我媽敲響了老季家的門。老季的美夢被打斷,非常不悅,不耐煩地問,誰?

我媽在門外小聲說,我。

老季慌得鞋子都沒穿,跑來開門。

我媽一臉的疲憊和哀傷,但她努力賠著笑,悲愴的笑。弟妹在家沒?

老季說,在油田呢,沒回來。

你出來,跟你商量個事兒。

老季問都沒問,返身穿了拖鞋,跟著我媽往外走。出了大院,走到街上,遠遠的,看見我爸抱著一個化肥袋子,坐在路邊一棵梧桐樹下。

我媽和老季走過去,他立時站了起來。

老季打量著我爸懷里的袋子,不詳?shù)臍庀ⅲ屗恢涝趺撮_口。

我媽努力控制著自己,說,鳳凰,掉水里,沒了。

說完,她坐地上哭起來。

早已見慣了生死,老季還是能克制自己。他摸著化肥袋,問,啥時候的事兒?

我爸說,昨天下午,半夜到城里的,一直在這兒,想著等上班了再麻煩你,文英心急,天這才蒼蒼亮兒……

老季手一抬,制止我爸說下去,走,先回家。

不行不行,不能去……

老季義氣地說,火化廠上班的,還忌諱個啥?

我媽拽著我爸的褲腿站起身,說,真不能去。

老季想了想,說,那好,這會兒就去廠里,咱趕第一爐。

我媽抓著老季的胳膊,說,謝謝,謝謝季兄弟。

老季心里一陣難過,流著眼淚,說,客氣啥,自家的事,走吧。

天亮了。

老季捧著一個紅色絨布小包,走出來,低聲對我爸媽說,燒得很好,撿得也干凈,放心吧。

我爸雙手接過。布包里的鳳凰,還散發(fā)著余溫,有些燙手。

我媽哭著問,怎么會這樣?就這么點,就這么點嗎?

她不敢相信,鳳凰竟然才這么一小包。她雙手離布包有一寸的距離,在空氣中虛擬地摸來摸去。鳳凰就在眼前,她卻不敢愛撫一下,仿佛只要不去摸,鳳凰在她心里,就還是活生生的。

我爸望著老季,說,老弟,還得再勞煩你一件事。

老季拍了拍我爸的手背,哥,你說。

老二建中還在家里,有勞你給他說一聲,說我們有事要辦,讓他在家安心等著。我們……先去接老大。

哥,你放心,建中交給我,你們趕緊去接老大。別打,別罵,好好說話,建東不能再有三長兩短。

我爸和我媽低著頭,說是是。

我爸抱著鳳凰,我媽推著自行車,出了火化廠的門,一直往前走。等我爸覺得鳳凰沒有那么熱了,才交給我媽。我媽躲著,不肯接。

就這么點嗎?就這么點???她不相信這就是鳳凰。

我爸把鳳凰放她懷里,接過自行車,囑咐我媽坐上。你倆坐好,咱們?nèi)ソ咏|。

穿過一條小街時,我爸看見街角的樹蔭下,有個男人沮喪地坐在道牙上,旁邊擺滿各種各樣好看的瓷瓶。我爸停下車子,并沒有下去,踮著一只腳,斜跨在前梁上,打量著那些瓷器,問,咋賣?

小販正在后悔,拉了這么多工藝品,擺在這個中原小城的街頭,整整一個星期了,沒能賣出去一件。他已經(jīng)身無分文,餓得發(fā)慌。誰給口吃的,想要瓶子,可以白拿;他甚至幻想,所有的瓶子都是可以吃的。

我爸停下來的那一刻,小販兩眼放光,跟前這人,就是他的救星。他問,哪個?

我爸一眼相中了一個小口仿青花瓷瓶。他指著它。

小販遲疑著,說,三塊五。心里卻想,還價的話,一塊也行。

要了。我爸回頭看著我媽說,掏錢。

我媽不知道他買瓶子有什么用,嫌貴,最多值兩塊錢。但她還是側(cè)過身,單手解開褲帶,從褲子暗兜摸出三張一塊和一張五毛。

我爸把錢遞給南方人。南方人遲疑著,沒有接。我爸根本沒還價,讓他突然有些內(nèi)疚,認為自己不地道,賣貴了。他說,要不,收您兩塊五吧……

我爸有些生氣,鳳凰怎么可以用兩塊五的瓶子?他把錢塞進小販手里,奪過瓷瓶。

說好的三塊五,一分也不能少。必須三塊五。

我媽似乎明白了我爸買瓶子的用意,啪嗒啪嗒掉著淚,胳膊肘蹭著我爸的后背,意思是不要再說了,我們走吧。

他們出了城,越過莊稼地,跨過白河上的橋,快到外婆家的村子時,我爸停下車子,從我媽手里抱過鳳凰和瓷瓶,說,你去接建東,我在這兒等你們。

我媽點點頭,推著自行車,往前走了幾步,偏腿上車。

我爸一直望著我媽拐上進村的小路,田里的玉米擋著視線了,才收回目光。他坐在路邊一小塊平坦的草地上,背對著風(fēng)的方向,把瓷瓶放地上,用雙腿圈著。紅色布包系著一個活結(jié),我爸松開一個口子,對著瓶口,一點一點往里倒。

鳳凰,爸給你找個好地方。他把紅絨布揉成一團,堵著瓶口。絨布透氣性很好,鳳凰待在里面,不會憋氣。我爸脫下的確良襯衫,緊身的白色背心,勒出結(jié)實的身材。他把襯衫罩在瓷瓶上,一圈一圈地纏繞包裹。

鄉(xiāng)道兩側(cè)樹木深深,田間玉米,芝麻,綠豆……密密匝匝。正午的太陽,懸在藍天白云之間,熱烈的光線,穿過樹木的罅隙,照在蟬的身上。透明的蟬翼,反射著五彩的光斑,映花了我爸的眼。他一陣暈眩,緩慢地躺在荒草里。燥熱空氣中,填塞了蟬鳴,像刀片一樣,劃破他的每一寸皮膚。

我爸合上眼,雙手護著胸口上的鳳凰。他說,鳳凰,咱哪都不去,爸媽陪你。

外婆抹著眼淚,問,鳳凰的事……辦完了?

我媽點點頭,沒吱聲。

外婆小聲說,建東怕是嚇著了,回去叫叫魂。

我大哥光著上身,坐在太陽底下。他拒絕外婆提供的衣衫,極度固執(zhí),沒人能勸得動;蒼白的小臉,上齒緊緊咬著下唇,下唇泛著白紫色的牙痕。

一見我媽,他乖乖爬上車梁。

我媽推著車子往外走。

外婆追上來,抓著我媽的胳膊交代,沒有回頭路,日子得往前過,你和劉相公,有啥火氣,怨氣,都忍著,心里要想開,別罵,別打,看好建東,活人更要緊。

自行車前梁上的大哥,身子隨風(fēng)飄搖,像一張紙片,隨時可能被刮跑。我媽一只手撐車把,一只手護著他,搖搖晃晃,出了村子。

剛到家門口,二哥從小院里躥出來,憋屈得快哭了。

咋才回來?你們?nèi)ツ膬毫??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了?他看見大哥光著脊梁,又問,衣裳呢,該我穿了……

大哥盯著二哥,眼里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

二哥讓他的模樣嚇著了,站那兒不敢再問。

我媽抱著的確良襯衫層層包裹的鳳凰,流著淚,對他說,鳳凰沒了……

我爸拉著大哥,像提著一件很輕的東西,走進屋里,把他丟到一把椅子上。他坐在那兒,像一塊木頭。

大哥的魂丟了。

黃昏的時候,我媽坐在床邊,把我大哥攬在懷里。我爸左腿站在門外,右腿站在門里,騎在門檻上,頭昂起,望著天。暗藍色的天空,開始出星星了。

我爸沖著天上的星星喊,建東回來沒有?

我媽撫摸著大哥的頭,輕輕拍著他脊梁,溫柔地說,回來啦。

建東回來沒有?

回來啦。

他倆的聲音由低到高,越來越高亢激昂。我大哥隨著叫魂儀式,失去鳳凰的恐懼和待在媽媽懷里的安全感,在心里交替盤踞。他身體漸漸開始發(fā)抖,低聲啜泣。

建東回來沒有?

我媽緊緊抱著他,大聲說,回來啦。

大哥突然放聲痛哭,叫著,媽,你罵我吧,你打我吧,讓我去找鳳凰吧……

好了,好了。我媽把大哥推到我爸身邊,站起身,說,你看著,我去給他打仨荷包蛋。

我爸一屁股坐椅子上,摸著我大哥的頭,說,建東的魂回來啦。

大哥的身體,此后停止了生長,把自己囚禁在一個不合比例的身體里,得體地做事,得體地待人,但塵封著的心,誰也無法撬開,誰也走不進去。在別人眼里,他善良而又狡黠,始終與人保持一個安全距離。

我媽始終不能原諒自己的過失,那天如果堅持不睡,大哥和鳳凰就不可能溜出去。自此后,她再也無法午休,一閉眼,全是鳳凰的模樣。后來,就有了夜游的毛病,常常在半夜起來,不安地跑到我兩個哥哥的房間,偷偷探試他們的呼吸。兩人常常驚醒,卻裝作沉睡著。

春天的一個中午,我媽正在廚房做飯,大哥放學(xué)回來,悄悄碰碰她的胳膊,說,媽,你來。

我媽撩起圍裙,擦著手,跟他走出廚房。小院的石桌上,放著一個紅色包袱,里面裹著一個剛滿月的嬰兒,小手含在嘴里,閉著眼。我媽嚇了一跳,伸出手在嬰兒鼻子下面試探,呼吸正常。

她不安地往后退,問守著嬰兒的二哥,咋回事?

二哥說,別問我,我哥干的。

大哥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是那種討好獻媚的笑,看著讓人心酸。他說,路邊撿的,八一路公共廁所邊上的小花池里,好幾個人圍著看,我抱回來了。媽,我們養(yǎng)著吧。

咋養(yǎng)?哪兒拾的,送哪兒去。我媽抱起嬰兒,往大哥懷里送。大哥躲閃著,堅決不接。

我爸聽見動靜,從屋里出來。他望著熟睡中的嬰兒,扒開包袱,想看看有沒有身份信息之類的東西。我媽嫌他粗魯,推開他手,自己坐到石凳上,兩腿并攏,嬰兒放中間,解開包袱。里面什么信息也沒有。我媽捧著她,小心翻個身,仔細檢查——是個女嬰,身上沒有任何瑕疵,完美健康。

我媽小心把她包好,雙手舉著說,建東,送回去。

大哥躲到我爸身后,抓著他夾克下擺,說,不,我們養(yǎng)。

誰知道她身子有沒有毛???我媽說,何況,我們也養(yǎng)不起,現(xiàn)在人口控制嚴,上不了戶口。

大哥求我爸,爸,我們養(yǎng)吧。

我爸決定先穩(wěn)著我大哥,說,先吃飯,吃完飯再說。建東,把她抱屋里。

大哥把女嬰放到沙發(fā)上,怕她掉下去,挪到最里頭。四個人圍在餐桌邊吃飯,吃到一半,大哥突然站起來,說,她醒了。

女嬰半睜著眼,吃著手指頭,沒有哭一聲。我媽看得心軟,筷子蘸點米湯,放她嘴邊。她閉著眼,吸得津津有味。

我爸放下碗,說,我去小李家看看,問他媳婦討口奶。

我媽說,你給我坐下。

我爸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父愛泛濫了。

我媽說,一會兒你倆吃完飯,安心去上學(xué),孩子交給我。

大哥似乎沒有其他詞匯,就一句,我們養(yǎng)。

我媽敷衍他,你別管了,我來辦。

吃完飯,我媽把嬰兒抱到自己屋里。她很乖,不哭不鬧,我媽打心眼里喜歡,心里竟有些不舍。

臨到上學(xué),大哥進來,我媽正抱著嬰兒,坐在床頭走神。她看見我大哥,一擺手,示意他去上學(xué)。大哥走后,我媽拍醒正午休的我爸,小聲說,我把她送回去。

我爸伸手摸摸小包袱,心生留戀。

要不,留下吧?

上不了戶口,養(yǎng)不起。

那你往包袱里擱十塊錢。

我放了二十。

我媽說完,抱起女嬰,往外走。她穿過小院,伸手拉開大門。

大哥蹲在外面。他聽見門響,迅疾跳起來,望著我媽,擋住了去路。大哥心里很清楚,我媽一定會把嬰兒送走,他打算什么也不做,牢牢把守院門。

我媽顯然低估了大哥的決心,吃驚地問,咋不去上學(xué)?

沒有一點前兆,大哥突然雙腿一屈,跪在我媽面前,說,媽,我們養(yǎng)。

我媽心里開始發(fā)慌,她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把大哥拽進院子,拍打著大哥的肩膀問,你這是干嗎,威脅我嗎?

大哥撲通又跪下了,說,媽,你要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

我爸從屋里奔出來,揪起我大哥,大聲說,你太固執(zhí)了。

我媽一愣,這話像說給她聽的。她望著我爸,我爸眼里綻放著慈愛的光芒,她頓時就被感染了。猶豫了一會兒,我媽說,這樣吧,一會兒去醫(yī)院,給她做個全面檢查,要是沒啥毛病,就暫時留下。

我大哥摸著包袱,看著嬰兒,開心地說,好。

這下你放心了,去上學(xué)。

不,我跟你一塊兒去醫(yī)院。

我媽已經(jīng)拿我大哥沒一點辦法了。她抱著嬰兒,轉(zhuǎn)身進屋,想拿些錢,好帶她去醫(yī)院。我爸跟在后面,伸手扶著我媽的腰。

大哥說,爸,媽,以后,咱們叫她鳳凰吧?我把鳳凰找回來了。

我爸媽突然停下來,身體抽搐著,淚流滿面。

十一

沒有古董,瓷瓶里是鳳凰。

劉鳳凰不知怎么回到她自己家的。馬衛(wèi)國和馬詩涵從省城回來時,她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快一天了,她跟他們說身子不舒服。

馬衛(wèi)國料想是白天的事不太順利,但礙著馬詩涵,也沒有問。他安排馬詩涵洗漱睡下,才進了臥室。

劉鳳凰關(guān)掉臺燈,睡到床里邊,說,老馬,你也躺下。

馬衛(wèi)國身子一歪,碰到劉鳳凰冰涼的胳膊。她沒有挪開。

老馬,你不是想知道我跟小軍的事嗎,那我就跟你說說。

愿意說,你就說吧。

劉鳳凰說,我是在油田上技校時,認識的小軍。他原本也是技校的,上了一年半,退學(xué)了。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社會上晃蕩了一年。有個周末的晚上,我和同學(xué)上街玩,九點多點,怕學(xué)校關(guān)大門,匆匆往回趕。走到半路,偏偏我自行車鏈子掉了,只能推著往學(xué)校走,就落了單。這個時候,小軍從路邊走過來,問我啥情況。我說,鏈子掉了。他看看說,大鏈盒,沒工具,真裝不上。這樣吧,我?guī)湍阃浦?,走得快些,晚了校門就關(guān)了。

我問他怎么知道我是技校的。他說,剛看見你們幾個人,在說趕緊回學(xué)校。我說,你觀察得夠仔細。他說,是,我原來也是技校的,現(xiàn)在每天晚上,我還會在這附近轉(zhuǎn)悠。又說,你們這些學(xué)生,很容易讓混社會的盯上。我罩著你們,暗中保護你們,你信不信?我說,鬼才信。他說這片歸我管,我是這里的大哥,你信不信?我說,鬼才信。然后,我倆就到學(xué)校門口了。

回到宿舍,我埋怨那幾個同學(xué),說她們不夠意思,丟下我一個,不顧我的安全。她們說,放心,學(xué)校周邊幾百米都是安全區(qū),這一片兒,有大哥罩著,沒有敢招惹咱們學(xué)校的人。她們說的大哥,就是小軍。

學(xué)校有不少女生喜歡小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常常有驚人之舉,以越軌出格為榮,我也不例外。出于這心理,我?guī)缀跏侵鲃诱J識小軍的。

但真正讓我倆親近,是他無意間提到自己的身世。小軍是抱養(yǎng)的。養(yǎng)父母一直沒能生育,小軍三歲時,被他們抱養(yǎng)了;小軍五歲時,養(yǎng)母竟然懷孕,生了個男孩。養(yǎng)父母開始對他不好,后來弟弟也排斥他。

小軍上學(xué)時,成績一直很爛,上了技校后,跟不上,干脆不學(xué),整天在最后一排睡覺。但班主任葉老師,就是季叔的老婆,一直對他很好。有天他問葉老師,為啥他這么爛,還對他這么好?葉老師說,你只是成績爛,卻從不干擾其他人學(xué)習(xí)。而且,你有責(zé)任心,正義感,咱們班誰在外面受欺負,你都敢給他們撐腰,你保護比你弱小的,像他們的大哥,他們的保護神。

小軍上二年級時,養(yǎng)父母瞞著他,辦了調(diào)入濮陽油田的手續(xù),還把宛城油田的房子偷偷賣掉。告訴小軍時,他們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僅給他留下兩千塊錢。

本來學(xué)習(xí)就不好,養(yǎng)父母又拋棄他,小軍成了沒人疼沒人愛的孤兒。傷心之下,他退學(xué)混社會。葉老師想資助他,說同學(xué)們都舍不得他走。他說,葉老師,您放心,就沖您的信任,我罩著咱學(xué)校,我就是咱學(xué)校的看門狗。

充滿江湖氣息的男人,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知道自己犯賤,卻愛得不能自拔。我要參與他所有的人生,他卻把我和他的朋友,有意隔離開。他說,社會上的事,你不要摻和。越不允許的,越冒險刺激,這正是我想體驗的。我一再威脅他,把我排斥在你朋友圈外,是不是在圈子里,你還有一個女朋友?要是那樣,就分手吧。他只能妥協(xié),說找個合適的機會,介紹他的朋友給我認識。

當(dāng)時,小軍跟著社會上一個大哥混。有天晚上,他說大哥生日,高興,KTV喝酒唱歌。趁這個機會,帶我認識他的朋友。

我們?nèi)サ糜悬c晚,包間已經(jīng)有了七八個人,鬧騰極了,射燈一明一暗,球形燈晶亮閃眼,有人吼著嗓子歌唱,低音震得人心咚咚亂跳。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滿地都是空啤酒瓶,沒喝的一箱一箱碼在門口。

明哥,一個微胖的男人,細皮嫩肉的,帶點女相。小軍叫他大哥,我也跟著叫大哥,心里覺得有點刺激。明哥不知道喝了多少,從他眼神里,能看出已經(jīng)過量。小軍主動給他倒酒,雙手端著,大聲向他介紹我。

明哥一飲而盡。小軍讓我也敬酒,祝大哥生日快樂。我不會倒酒,半杯都是啤酒沫。明哥也不說話,接過,頭一揚,喝掉,干脆利落。小軍一一介紹其他朋友。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就我一個女的。

明哥倒了兩杯酒,一手端一滿杯,遞給我倆。小軍雙手接過,我不會喝酒,推讓著。明哥臉色有些不快,小軍用腳踢我鞋子,暗示我接著。

我接過來,彎腰放桌子上,說,真不會喝。

小軍忙把我放下的酒端起,說,大哥,全是我的。

明哥奪過酒杯,遞給我,說,喝。

他眼神很可怕。我不想讓小軍為難,說,大哥,我喝。

見我喝下去,明哥在桌上又擺了四個杯子,分別倒?jié)M,說,入場三杯酒,這是規(guī)矩,喝了。

我看著小軍,意思是真不能喝了。他坐到明哥身邊,賠著笑說,大哥,她沒酒量,我把這四杯都干了。他一手抓一個杯,咚咚,一口氣喝完兩大杯。再端時,明哥推開他胳膊,指著我說,她的酒,她喝。

一旁幾個人起哄,喝,大哥倒的酒,要喝。全喝多了,像在威脅我。我害怕,對小軍說,我們走吧……

小軍站起來,隔開我和明哥,左右手各抓起一瓶啤酒。他的動作,讓明哥誤解了——明哥速度更快,伸手撈起一瓶啤酒,照著小軍的頭,啪的一聲砸了下去。

小軍說,我喝兩瓶……話沒說完,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我當(dāng)時嚇傻了。明哥以為小軍在裝,踢了他幾腳。小軍抽搐著,頭上咕咕冒著血。明哥看不對勁,罵罵咧咧,起身往外走;其他幾個人跟在他后面,也都離開了。

小軍住進醫(yī)院。明哥躲了起來。我被我爸帶回宛城,軟禁了,大哥專門從山里回來,二十四小時看著我。沒幾天,我爸騎自行車摔斷了腿,回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傷時,把我也帶上了,我寸步不離地伺候他有近半年。最后一年是實習(xí),不用去學(xué)校,畢業(yè)證還是葉老師代領(lǐng)的。當(dāng)時,我還幻想著,小軍傷好后會來找我,可是沒有。

從老家回來,我終于有了點自由,偷偷去油田找小軍。他傷早好了,可出院后就不見了。有人說他去濮陽投奔養(yǎng)父母,有人說他去玉門尋找親生父母。葉老師勸我別找了,回家好好過日子。

后來,明哥被抓,判了五年,實坐四年半。但跟這件事無關(guān),是犯了其他事情。

那個時候,我挺恨我爸媽,認為是他們把我和小軍活生生拆散的。

我進了新華電機廠,干了三年,廠子就破產(chǎn)了。我?guī)腿速u過褲子,合伙開過網(wǎng)店,進超市當(dāng)理貨員……干啥啥不成。中間家里和朋友介紹過不少對象,心里不靜,沒法處,不知不覺,竟成了別人眼里的剩女。最后,認識了離異的你。

馬衛(wèi)國沉默片刻,說,后來你找到小軍了,你倆一直有聯(lián)系,是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明天,你跟我去油田,我滿足你一切好奇。太晚了,睡吧。

好。

劉鳳凰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是睡不著。她無端地嘆息一聲,扒下馬衛(wèi)國揚在頭頂?shù)淖蟾觳?,放平了,把頭移到上面,枕著,試探地說,老馬……

馬衛(wèi)國沒有吭聲。

老馬,人情涼薄,只有你和涵涵,才能讓我奮不顧身。

馬衛(wèi)國沒吭聲,假裝睡著。他享受著這難得的一刻,怕一說話,愛就稍縱即逝。

老馬,我愛你,我愛你……劉鳳凰說。無數(shù)次回想起那一刻,我要是喝下那兩杯啤酒,也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了。僅僅一念之差,我被卡那兒了。時間如水般流淌,我卻死死卡在原地;一天天地老去,心理上,我還是二十歲,怨氣沖天,各種不服,事后又后悔。我爸說得對,誰又不是一生為情所困,是值得,不是怨,更不應(yīng)該是恨。

突然間,她淚如雨下。老馬,你陪我,咱們拐回去,把她帶回來。

油田工區(qū)在宛城東南方向。馬衛(wèi)國開啟導(dǎo)航,五十公里左右,開車大約一個小時。

車一出城,視野開闊,天邊堆積的朵朵白云,垂得很低,幾乎掉到地上。馬衛(wèi)國心情瞬間好起來,一直開下去,也許最終會鉆進云朵。

快到時,劉鳳凰指著左前方不遠處的一座大院,說,從那兒拐進去。

大院離路邊有一二百米的距離,孤零零坐落在田野上,破敗荒涼,與路邊零星的新建筑格格不入。車離大門十來米,停下來。

劉鳳凰說,我先打個電話。

掏手機時,馬衛(wèi)國看見,她包里放了一條狗鏈。

暗紅色的大鐵門,門頭焊著一個個沒柄的方天畫戟;東邊那扇門上,開有一個小門。沒有車輛進出時,只開它,方便人出入。

咣當(dāng)一聲,小門打開,走出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發(fā)黃的老頭衫,黑灰色的運動短褲,一雙人字拖,光腦袋,冒著汗,反射著陽光,看上去,像一個剝殼的熟鵝蛋,被人畫上五官后,裝在了脖子上。

眼前的中年人,讓馬衛(wèi)國心生疑問,這就是那個像螺絲釘一樣,一直擰在自己心頭的小軍?

劉鳳凰走到中年人跟前,向他介紹馬衛(wèi)國,這是老馬。

中年人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雙手握著馬衛(wèi)國的右手,說,衛(wèi)國兄,久仰。

劉鳳凰對馬衛(wèi)國說,這是明哥。

馬衛(wèi)國手一抖,差點從他手里抽出來。明哥?不是小軍?他大感意外。

一進院,馬衛(wèi)國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堆放廢舊物品的露天倉庫。莫大的空場,隨意丟棄著很多淘汰的磕頭機,它們大都埋在小腿肚深的荒草里。西墻根下,開有一塊兒地,種著番茄,辣椒,黃瓜和四季豆。

幾條貓狗,在院子的陰涼處跑來跑去,并不怕人。草叢深處,有狗叫聲,明哥呵斥后,戛然而止。

大門右側(cè)是兩間門衛(wèi)室。北邊那間關(guān)著,南邊一間,半開,從里面躥出一條小體型雪瑞納,嘴里掛著長長的舌頭,撲向劉鳳凰。

劉鳳凰蹲下身,伸著手,叫著小小。小小在她雙臂圈起的空間里,上躥下跳,神情極為興奮。

房間陳設(shè)簡陋,窗戶下一張舊辦公桌,上面放著一臺搖頭扇,嗡嗡作響。桌子對面是一張床。南墻邊,放一張老式實木茶幾,上面有個迷你茶臺。茶幾左右,各擺著一把椅子。茶幾正前方,擱著一桶純凈水,里面插著連接茶臺的塑料吸管。寒酸破敗中,努力維持著幾分體面。

房間東北角有幾袋狗糧,其中兩袋,快遞的外包裝還沒拆封。挨著的是一箱東北高粱酒。北墻正中間,貼著一張香港明星容祖兒的海報,看上去有些年月。海報下支著一塊長條水泥板,上面放著液化氣單灶,案板。案板邊上放著油鹽醬醋,和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明哥站在茶臺邊,一番操作,水壺吱吱響,開始煮水。他拿著兩只玻璃杯,去門外的水池洗刷。

馬衛(wèi)國客氣地說,不渴,別忙活了。

明哥堅持。倒茶水,是對客人最起碼的尊重。

趁著明哥在外邊刷杯子,馬衛(wèi)國問劉鳳凰,來這干嗎?

劉鳳凰指指腳下臥著的小小,說,把它接回去,涵涵不是一直想養(yǎng)一條狗嗎?

馬衛(wèi)國望著墻角的狗糧,說,終于知道你淘寶里為啥總是推送貓糧狗糧了,你買的吧?

劉鳳凰摸著小小的頭,嗯了一聲。小小舒服地閉著眼,伸著舌頭,四腳朝天,敞著肚皮。

馬衛(wèi)國問,你一直和他聯(lián)系?

劉鳳凰還沒有回答,明哥甩著杯子上的水,進來了。他打開一盒茶,往杯里丟著茶葉,說,脾胃虛的,上午不宜喝綠茶,我們泡白茶。

馬衛(wèi)國打量著他,慈眉善目,像個修禪人。跟劉鳳凰描述的心狠手辣,怎么也挨不上邊。

劉鳳凰說,一會兒,我把小小帶走。

好。

我把心里的郁積,都和老馬說了,帶他來看看。

挺好。

有些事,我不明白,想問問明哥。

你說。

當(dāng)年小軍的醫(yī)藥費,我爸出的嗎?

是。

我爸的腿,你打斷的吧?

不是,他自己。

我說你后來咋沒有找過我一次麻煩呢……

因為你爸。

原以為你會沒完沒了纏著我,一損俱損,不讓我好過……

本來是這么打算的。

是我爸主動找的你?

是。你爸說這事兒私了,對誰都好,不要再找鳳凰麻煩。我說,經(jīng)公經(jīng)私都不怕,這事因你女兒而起,你看著辦。你爸說,這樣吧,小軍住院的錢我們?nèi)?,事兒鬧塌天,也不要涉及鳳凰。我說,我咋能信你?你爸撿起一根鋼筋,一聲,敲在自己腿上,說,信了吧?當(dāng)時我肅然起敬,說,好,錢你出,事兒我擺平,再提你女兒半個字,我還你一條腿。

為什么要瞞著我?

你爸說,如果讓鳳凰知道,她會找你拼個你死我活。你死了,無關(guān)痛癢,我們要鳳凰活著。哪怕因為小軍的事情,她恨我們一輩子,我們也要鳳凰好好的。

你覺得,我今天來找你干嗎?

了斷。

劉鳳凰突然快步走到水泥臺前,抄起菜刀。

馬衛(wèi)國嚇得直擺手,叫著,放下,快放下。

劉鳳凰說,老馬,不關(guān)你事,你就站這兒,看著。

明哥坐在茶幾旁,安安靜靜,眼皮都沒抬一下。

劉鳳凰大步走出門,站在院子當(dāng)中,手持菜刀,說,明哥,你出來,欠我爸的,小軍的,一起還。

明哥起身,往外走。馬衛(wèi)國試圖阻止,說,別出去,要出人命……

事不關(guān)你,看你的熱鬧。

明哥跨門出去。他面朝北,站到劉鳳凰對面,望著她,眼神里甚至有些期待。

毒辣的太陽底下,明哥和劉鳳凰的影子很短,重疊在一起。劉鳳凰動了一下,錯開兩人的影子,揮起菜刀,刷地斬下去。

世間最大的善惡,看不見。它藏在身體里,是人心。人們所能感知到的,不及心里的百分之一二。

劉鳳凰瞅準地上明哥的影子,朝著脖子處,連砍三下。意識里,明哥人頭落地,已被斬殺。她轉(zhuǎn)個身,又瞅準自己的影子,也是朝著脖子處,連砍三下。意識里,自己也人頭落地,已被斬殺。

馬衛(wèi)國快讓他倆嚇癱了,手抓著門框,渾身發(fā)抖,狀若篩糠。

劉鳳凰進屋,菜刀當(dāng)一聲,丟到案板上,從包里掏出狗鏈,給小小戴上。

明哥,狗糧貓糧快沒了,提前說,我會補充。小小我?guī)ё?,我和老馬去見小軍。

好。明哥跟在后面,送他們到門口。他推開兩扇大門,說,路窄,院子大,車開進來,好調(diào)頭。

車上公路,跑了一段。馬衛(wèi)國說,剛才差點被你倆嚇?biāo)馈?/p>

劉鳳凰說,這世上,恨,太容易,不過是記憶的延續(xù)。寬恕,最難,它需要你洗腸滌胃,換一顆心。

說得好。馬衛(wèi)國覺得劉鳳凰確實已洗心革面,換了一個人。他問,院子里那么多貓狗,咋回事兒,專門養(yǎng)的?

都是明哥收留的流浪貓狗。他現(xiàn)在菩薩心腸,見不得人流淚,見不得小東西沒家。過去有多猖狂,他現(xiàn)在就有多慈悲。

車拐上玉門路,遠處是大慶廣場,劉鳳凰說,車停路邊。

馬衛(wèi)國緩慢駛?cè)敕菣C動車道,半開車窗,探著脖子找位置。

劉鳳凰說,你就靠邊,隨便停。

不敢吧,吃個違章,罰一百五,扣二分。他堅持把車開到大慶廣場斜對面,一家超市前的露天停車場。劉鳳凰下車,望著超市,感慨,當(dāng)年,這里就是我們學(xué)校,大慶廣場曾經(jīng)是工人俱樂部,可惜,全變樣了,一點過去的痕跡也找不到了。

馬衛(wèi)國看著超市,一時間無法把它置換成一所學(xué)校。

劉鳳凰打開后門,小小從車里跳出來。

馬衛(wèi)國說,讓它待車里。

劉鳳凰牽著狗鏈,說,車里太熱,不安全。

他倆和小小,穿過玉門路,沿著大慶廣場一側(cè)往南走。廣場的最南側(cè)是長慶路,和玉門路形成十字交叉。離路口幾十米,劉鳳凰停下來,雙臂抱在胸前。風(fēng)吹過,亂了頭發(fā)。

她說,你看路口。

十字路口,一排車在等紅燈。有個殘疾人,拿著一根雞毛撣子,挨個給汽車前擋風(fēng)玻璃彈浮灰。彈了有三兩下,他敲著車窗,伸手要錢。

馬衛(wèi)國看不出所以然,問,小軍是交警,在當(dāng)班嗎?

劉鳳凰不吭聲。

馬衛(wèi)國突然有些嫉妒,悻悻地說,有人乞討,他也不出來管管,躲警亭里吹涼風(fēng)嗎?

劉鳳凰說,你看見的,就是小軍。

馬衛(wèi)國說,誰?那個攔路要錢的?別開玩笑……

劉鳳凰說,沒開玩笑,他就是小軍。

有人說小軍去找養(yǎng)父母,有人說小軍去找親生父母??傊?,他不見了。

我不甘心,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趟,幻想有一天會遇見他。那天,我拼了一輛私家車,過去一直坐那種城際間的出租車,車停在這個路口,等紅燈。

他一瘸一拐湊上來,拿著一根毛快掉光的雞毛撣子,敲著車玻璃,要錢。當(dāng)時我坐在副駕駛上,憤世嫉俗,討厭這種乞討方式。后面有個心善的阿姨想掏錢,我說,不要給,假的,年紀輕輕,干啥不好?扮殘,博同情,騙錢,善心讓這些人敗光了。

見沒人理,他彎下腰,往車里看。車窗的外面,一張變形,丑陋,骯臟的臉。

我扭頭看他一眼。車座像一把電椅,讓我渾身戰(zhàn)栗,毛發(fā)倒豎。一個人的容貌和體形會變,眼里的光,不會熄滅。我知道,就是他,小軍。

時光把我對他的記憶,修剪得閃閃發(fā)光。無數(shù)次設(shè)想著我們街頭邂逅,凄美而浪漫。誰能想到眼前這個嘴歪眼斜,流著涎水,舉著雞毛撣子的傻子,竟會是他。他沒認出我,眼神里全是幼稚的茫然。

車過路口,我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下車,心理上的刺激,讓我站路邊干嘔。

我找到葉老師,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葉老師說,你已經(jīng)看到了……

明哥敲碎小軍的腦袋,康復(fù)后,頭骨少一塊,腦袋是扁的。他變成了傻子,沒人管,沒人要。不知從哪摸索出這個生存手段,攔路乞討,饑一頓,飽一頓。葉老師試圖收留他,但小軍一次次跑掉,露宿街頭。大多時候,葉老師和同情他的人,給他送吃送穿。葉老師說,他的智商相當(dāng)于三四歲的孩子。他忘記了所有的事,忘掉了所有的人,甚至遺忘了語言。他僅能說出的詞匯,只有兩個字,小小。

小小。一個女孩的名字。

對,我就是小小。那個時候流行一首歌叫《小小》,小軍說叫你小小吧。我說好。

再后來,明哥出獄。時代變了,物是人非,他還活在五年前的認知里,找原來的朋友,想東山再起。那些朋友不是躲著他,就是不理他。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淪落到人人嫌棄的境地。社區(qū)同情他,給了他一份郊外看倉庫的工作。

他失意,落魄,借酒消愁。隆冬的一天晚上,一個人,酩酊大醉,倒在路邊,吐得一塌糊涂。有條流浪狗跑過來,吃了嘔吐物,偎在他身邊,守著他,給他取暖。不是那條流浪狗,他夜里有可能凍死。無意間給狗一頓餐,狗救了他一條命。

清醒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過是一條流浪狗。然后大徹大悟,凡有人對他有一丁點好,他就加倍返還。他收留被人遺棄的貓狗,收留小軍。他把小軍安置在他隔壁屋里,用極大的耐心照顧他。他們相依為命,抱團取暖。

前幾年,葉老師得了癌癥。我去醫(yī)院看她,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你爸媽不容易,對他們好點。原以為她在調(diào)解我們的家庭矛盾,到昨天我才明白,其實不是。當(dāng)年,我爸清楚小軍的狀況,為阻止我知道真相,和明哥魚死網(wǎng)破,他主動擋在前面,把事情化解掉。他用自殘的極端方式,逼迫我留在他們身邊。事后,出于良心不安,他們一直通過葉老師在照顧小軍。

葉老師所做的一切,實際上是我爸媽的意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葉老師試圖擦亮我被執(zhí)拗蒙蔽的雙眼,我曲解為一種調(diào)和。我爸媽所做的,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在他們看來,卻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們只想讓我平安無事,好好活著。

劉鳳凰望著十字路口,說,老馬,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

為什么不早些跟我說?

扒開我心,讓你看里面長滿的荒草嗎?停了一會兒,又說,鳳凰后天下葬,她的忌日,剛好也是我的生日。

是忌辰,更是重生。

十二

酒店里,二嫂躺在床上,往肚皮上抹著青草膏,感嘆,沒有想到,鳳凰一直在爸媽身邊放著……

二哥說,我也沒有想到。明天入土為安,爸媽也算一了夙愿。

你發(fā)現(xiàn)沒有,無論身高、長相、脾氣,馬衛(wèi)國都像爸。小妹一直和家里不合,但她處對象,最終還是照著爸的模樣找了馬衛(wèi)國。二嫂突然來個轉(zhuǎn)折,說,有件事情,我心里很不舒服。

二哥問,啥事,能堵到你心眼里?

我是真要家產(chǎn),你卻是利用我,只想讓這個虛構(gòu)的孩子,引起爸媽對你的關(guān)注。我上當(dāng)了,要懲罰你。

好,你說啥,我都聽。

我們再生一個。二嫂一下把二哥推倒在床上,騎他身上,撕扯著他的衣服,說,我要爸媽看看,這回是真的……

午后。二哥想去看望老季。出門時,他把皮箱里的泡泡膜,全塞進一個塑料袋里,提著。

二嫂說,至于一下拿這么多嗎?

二哥說,不需要了,一會兒出去,統(tǒng)統(tǒng)扔掉。

劉家寶和陳睿在我大哥的房間里。

劉家寶說,我爺奶的未來在身后,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過去。老劉,你也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他倆早就原諒你了。

我大哥說,你憑什么認為我想被原諒?

很多年來,大哥一直過著禁欲的生活。他用苦行僧般的修行,折磨自己,怎么擰巴怎么來。他能跟所有人過得去,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陳睿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人,不論早晚,悟了就好。爺奶悟了,小姑悟了,我爸媽也算悟了,大伯也會悟的。

你這話,加上背景音樂,就是電影里的高潮部分。劉家寶笑她。

你要消解我的莊嚴?陳睿說。

沒有,劉家寶指著正前方,說,我不喜歡活在過去,我喜歡未來,那種人生的不確定性,無處不在的變數(shù),讓人著迷。

陳睿的電話響了。馬詩涵發(fā)來視頻,興奮地說,姐,我媽送我條雪瑞納,叫小小,我給你微信上發(fā)了它的照片,趕快看。

小姑娘樂翻天了。

劉鳳凰出現(xiàn)在畫面里,說晚上請大家一起吃飯,也算提前為自己過個生日。她讓馬衛(wèi)國開車過來接他們。大哥說我們不用接,你們?nèi)ソ影謰尠?。劉鳳凰說爸媽嫌天熱,飯店也吵鬧,不去了,讓我們聚。

大哥補了一句,涵涵的小狗漂亮,出門一定要拴好,別跑丟了。

馬詩涵搶著說,它叫小小,小小。

吃過晚飯,我媽收拾完,從廚房出來,見我爸呆坐在沙發(fā)上,抱著紫紅色的木匣。看見我媽,他艱難地站起身,說,走吧。

我媽問,去哪兒?

我爸指著懷里的木匣,說,他們一個個長大,唯獨把鳳凰落下了,我要拐回去找她。

三個月前,我爸媽買了一塊墓地,兩代墓,位于獨山的東南坡。我爸知道自己的記憶在糟糕地退化,到最后他將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眼前的一切人和事,都再無掛礙。在記憶丟失以前,他會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直到再次和鳳凰相遇。他要守護著鳳凰,再不分離。所以,他和我媽決定,招齊家人,完成夙愿。

我媽給劉鳳凰打電話,問,你們在哪兒?

劉鳳凰說吃完飯剛到家,家寶小睿也在,涵涵邀請他們來做客。

你跟衛(wèi)國開車過來,快點。

劉鳳凰有點緊張,問發(fā)生了什么。

我媽小聲說,你爸失憶了,這會兒要送鳳凰。太晚了,別驚動孩子們,就你倆來。

好,等著,我們馬上到。

小區(qū)外的路燈下。我爸抱著木匣,我媽挽著他。車在他們身邊停住,劉鳳凰看見我爸一臉迷?!J不出劉鳳凰和馬衛(wèi)國,在他眼里,這是兩個陌生人。

我媽先坐進去,雙手接過木匣,放在懷里。劉鳳凰扶著我爸上車。我爸忐忑地望著前排的女兒和女婿,怕他們心里忌諱。

劉鳳凰問,去哪兒?

獨山公墓。

這也太晚了……

我陪他先把鳳凰送去,明天上午,再舉行儀式。我媽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你爸這里有執(zhí)念,我們順著他。

車上三個人的對話,我爸聽不見,臉上堆滿歉意和感激。

車在半山腰停穩(wěn),我媽先下車,從我爸手里接過木匣。我爸一邊往車外挪身子,一邊說,大晚上的,麻煩你們了。

劉鳳凰和馬衛(wèi)國想跟上,他堅決不同意。

我媽說,外面有蚊子,你倆坐車里等著,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公墓位于獨山東南方向,在半山腰一處緩坡上。離停車的位置,直線距離大約有兩百米。我媽抱著木匣,和我爸肩并肩,往山坡上走去。轉(zhuǎn)一道彎,劉鳳凰和馬衛(wèi)國看不見了。

老劉,不急,我們慢慢走。

我爸聽不見,只是低頭走路。

山間一片寧靜。腳下草叢里,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格外刺耳。空中螢火蟲上下飛舞,仿佛精靈的眼睛,明滅閃爍。月亮初升,東南方的白河如一條銀色的長帶,把遠處的天與地綁在一起,緊緊閉合。

走累了,他們尋山腰一處平臺,并肩坐在一塊青石上。我媽緊緊抱著帶著體溫的木匣。某一刻,他們產(chǎn)生幻覺,世界靜止,普天之下只剩他們兩個,剎那間心頭充溢著悲涼蕭瑟。他們微微歪著脖子,頭緩慢地抵在一處,無聲地哽咽著。晚風(fēng)拂過,銀發(fā)交織,一團溫潤的光,照亮兩人布滿淚痕的面頰。

天地交合處,白河銀波蕩漾。突然,一只巨大的五彩神鳥,破水躍出,身上滾下的水珠,如搖落的繁星,紛紛墜入河里。一瞬間,四野澄澈,天地壯闊,人世間仿佛被洗滌過,溢滿清輝。神鳥無聲地煽動著赤青色的翅膀,向那輪圓月?lián)淙ァ?/p>

我爸我媽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鳳凰——

哎——我輕輕應(yīng)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