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2期|楊靜南:事皆有因(節(jié)選)
還沒放下手機,涂麗霞就依稀聞到從樓下廚房里飄上來的煮螃蟹味道。她懊惱地想到,這時候,那幾只可憐的螃蟹肯定趴在鍋底,已經(jīng)不會動了,它們身上本來青黑色的蟹殼這時候也正在一點一點慢慢地變紅。
涂麗霞搖了搖頭。這老家伙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她想,等中午宋立煌從林場回來,她就要把這事情說給他聽。但這個念頭只在她頭腦里轉(zhuǎn)了一下,馬上就像只風中的蠟燭那樣熄滅了。宋立煌是個沒有原則的孝子,什么都聽他父親的,不管涂麗霞說什么,宋立煌都會認為是他父親有道理。就算明擺著是她有理,宋立煌也會說,人家都快八十歲了,你還和他計較什么?
這幾年,涂麗霞感覺自己真是老了。她不再是過去那個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的年輕婦人了。碎波浪狀的卷發(fā)下,她臉上的皮膚松弛了,還帶著些灰暗,下巴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成了兩個。45歲以后,她小腹和腰間的贅肉就再也控制不住,每回在鏡子里望到那個腰部衣服總是有幾道褶子的形象,她總是無奈地皺皺眉頭。
還有兩個月,涂麗霞將正式邁入五十三周歲。然而,她總覺得她公公比她更有活力。這個瘦高的老頭子打麻將,玩十番八樂,每天早一頓晚一頓喝小酒,說話的聲音還很洪亮,隔得大老遠她都能聽得見。想起公公,涂麗霞眼前浮現(xiàn)出他那雙又小又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總是透出難以描述的狡黠的神氣。公公經(jīng)常對客人說他耳朵已經(jīng)背了,不過涂麗霞覺得他是裝的—他想聽的東西他都聽得到,不想聽的他就聽不到了。
那五六只手掌大小的螃蟹是涂麗霞早上在離家不遠的路邊早市上買的,如果不是因為她肩膀痛得厲害,今天她本來是要自己去參加印潭湖的放生大會的??墒菑淖蛱扉_始,她的肩膀就痛得連筷子都拿不起來,她走路不敢擺胳膊,稍微不小心,那個舊傷就會傳來一陣陣鈍痛,像是有一把鈍刀子在那里鋸著。
涂麗霞打電話給靈擘寺的明善師父,告訴他自己去不了印潭湖了,她請明善師父幫她把她買的螃蟹一起送到湖邊去放生。涂麗霞用紙箱把那幾只捆住大螯的螃蟹裝好,放在編織袋里,然后用手機叫了輛“滴滴”網(wǎng)約車,讓“滴滴”幫她把螃蟹送到城里去。
這些年來,每月初一十五,涂麗霞都要茹素吃齋,佛菩薩生日,她會去寺里燒香,莆田城哪個寺廟開光擴建,也肯定少不了她的一份虔誠。待在她家五層小樓的二樓,涂麗霞望著玻璃門外飄過的棉花團般的云影,眼前浮現(xiàn)出靈擘寺師父和她那些虔誠的姐妹們在印潭湖邊臨風站立的情景。師父敲著法器,帶大家念誦《心經(jīng)》和《大悲咒》,陣陣梵音中,湖邊的氣氛變得莊嚴肅穆。經(jīng)念完后,在師父指揮下,大家再把那些買來的魚啊蟹啊放生到湖里。在涂麗霞想象中,有那么一剎那,她覺得自己也站在湖邊,印潭湖畔清涼的夏風拂動著她的裙裾,她心里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溫暖與慰藉。
就在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屏幕上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想了一會兒,涂麗霞才按了接聽鍵。
“東西送到了。不過這邊師傅說你送的東西不對?!睂Ψ秸Z氣里似乎帶著些譏誚。
涂麗霞腦袋轉(zhuǎn)了兩圈,才明白打電話給她的應該是“滴滴”司機。
“東西怎么不對了?”她反應不過來。
“阿彌陀佛?!睂Ψ降穆曇糇兞?,聽那一聲宣佛的聲音,她猜想現(xiàn)在說話的是明善師父?!澳阕屓怂瓦^來的不是螃蟹,而是一只公雞。你知道,家養(yǎng)的公雞是不能放生的?!迸峙值拿魃茙煾感÷暤卣f。
涂麗霞的臉漲紅了。過了十幾秒鐘,她才明白過來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暗蔚巍蓖T谒麄兗衣房诘臅r候,她因為胳膊痛沒有自己拎螃蟹過去,而是讓她公公去了?!把b螃蟹的編織袋”,她記得她說得很清楚,她甚至都還記得自己對公公說這句話時的語調(diào)。但就是這樣,她公公還是弄錯了,他把那只宋立煌交代他們抓好,中午回來要拿去送人的公雞拎給了司機。
涂麗霞突然間感到憤怒,公公一定是故意這么干的。對她這些年來的虔誠,他曾經(jīng)在宋立煌面前評論過說“太浪費錢”,也許早就是滿滿一肚子意見了。
那邊,手機又回到了司機手里。涂麗霞摁捺下心里正在升騰的怒氣,“那這樣吧,我待會兒修改一下目的地,你幫我把那只公雞再送回來?!彼龑λ緳C說。
在手機地圖上看到“滴滴”快到了,涂麗霞慢慢地從樓上走下來。還在大理石樓梯上,她就已經(jīng)看見那幾只螃蟹被裝在一個大盤子里面,放在餐桌上,紅色的螃蟹殼正朝天空中飄散出一縷縷熱氣。
“早上太急了,拎螃蟹給司機時把雞給錯拎出去了?!彼驹跇翘菘冢?著小而烏亮的眼睛,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帶著歉意問她,“不知道那雞他們是不是也可以放生?”
“家養(yǎng)的雞不能放生,不過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讓司機把雞給我們送回來了?!蓖葵愊荚谀樕隙殉鲂θ菡f。
“我剛才以為送錯了,這幾只螃蟹就用不上了,怕它們壞掉,就先煮起來,等中午阿煌回來吃。”她公公又說。他那雙小眼睛變成了兩條縫,里面似乎隱藏著抑制不住的暗笑。
涂麗霞也沖他笑了一下,沒有再多說什么。她站在家門口朝公路上望去,遠遠地,她已經(jīng)能看到那輛白色網(wǎng)約車的影子了。
十分鐘以后,“滴滴”載著涂麗霞駛出村里的水泥路,開上了秀港大道。涂麗霞靠在椅背上,眼前是嶄新的幾乎會發(fā)亮的瀝青路面,她知道,這是為最近要在莆田舉辦的世界佛教論壇特意重新鋪設(shè)的。
聽著車輪與路面相摩擦發(fā)出的“唰唰”聲,涂麗霞用左手扯了扯勒在她胸前的安全帶,讓自己松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很想和司機說一說她公公的虛偽和惡劣,還有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折騰,不顧胳膊疼痛出門的原因。然而,那個看上去有些冷漠的司機始終沉默著,在聽她說要先去城里買一些活魚活蝦,然后再去槎溪水庫的行程后,他并沒有流露出接到大單的欣喜,相反,她覺得那司機根本就是悶悶不樂,好像他不是在開車賺錢,而是她在麻煩他的樣子。涂麗霞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這個坐在她身旁的30多歲的男人。穿灰色T恤的司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好像是一個智能駕駛機器人。
在對面絡(luò)繹不絕的車流中,突然間冒出來一輛褐白色的交通執(zhí)法車,涂麗霞側(cè)著腦袋,清楚地看到司機臉上抽動了一下,又稍微皺了下眉頭。想起曾經(jīng)聽人說過的交管抓“滴滴”的事情,她忍不住問司機:“你有被交管抓到過嗎?”
“上周才被抓過?!?/p>
“那會被罰款?”
“一萬塊。”
按一天賺兩三百塊錢計算,這司機不吃不喝,也要跑三四十天才能夠賺回這筆錢。涂麗霞在心里面計算了下。
幸好,那輛褐白色的交管車只是和他們擦肩而過,并沒有找他們?nèi)魏温闊?/p>
“在莆田,開‘滴滴’是非法的嗎?”涂麗霞問。
“如果是非法的,那交管就不該同意‘滴滴’平臺在我們這里運營。如果是合法的,我們就不會被抓?!彼緳C說。
涂麗霞沒回答,她其實也不想卷入這樣的討論,她只是想要說說話。不過,她覺得司機說得挺有道理。賺錢是不容易。涂麗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整天沒日沒夜地加班,她的手就是在那時候被弄變形的,不管她現(xiàn)在穿多好的衣服,只要一看到這雙青筋暴露的手,稍有生活經(jīng)驗的人都會猜到她往昔的艱難。
結(jié)婚后,宋立煌在廠里忙,她一個人在家里帶兩個孩子,差點得了抑郁癥。等日子稍微過得好了點,宋立煌又出軌自己廠里的女會計,跟她鬧起了離婚。那段時間,她真的要瘋了,有好多個晚上,兩個孩子在她身邊均勻地打呼,她卻定定地盯著眼前的黑暗,認真考慮哪種是最好的自殺方式。
一直到后來,她的一個姐妹帶她到廣化寺做義工,她在那里遇到了慈眉善目的法賢師父,這才從苦海中解脫出來。望著擋風玻璃前不斷地被卷入他們車輪底下的黑色路面,涂麗霞心里涌出要指引下這個可憐司機的愿望。
“這里面是有矛盾。不過你應該這樣想,我們在這世界上遇到的任何人和事,都是為了我們的修行,為了我們這一輩子的圓滿。”她面帶微笑地對司機說。
司機轉(zhuǎn)過臉來,很快地看了她一下。上車以來,她一直覺得他的兩只眼睛空洞、茫然,但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他的眼睛變亮了,好像是被她的話語點燃了。
不過,只有很短的一剎那,那微弱的光就消失了,司機轉(zhuǎn)過臉去,她看得見的這一側(cè)浮現(xiàn)出一絲細微的譏誚。
“你年紀比我小,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差點兒被子彈打死過,我是在地獄邊上走回來的……”涂麗霞用左手撫著自己的右肩說。
這話從嘴巴里說出來,涂麗霞自己都嚇了一跳。十幾年來,她曾經(jīng)對幾個信佛的朋友說起過這事情,但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滴滴”司機講這事,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唐突。她意識到,自己或許是想要在司機面前建立起權(quán)威,這樣,他才有可能接受她的指引。
那時候,她住在興澤路附近,當時興澤路一帶還沒有那么多房子,從她住的那條街往北走,在建設(shè)銀行大樓和金葉大飯店后面,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菜地。那一天,她好像是要去坐公交車,也好像僅僅是要穿過那里去自來水公司交水費,反正她是一個人走在了彎彎曲曲的菜地的小路上。那些長在偏僻無人處的芥菜特別肥大,風吹動它們蒲扇般的葉子,綠色就在她的眼睛里晃蕩。突然間,“啪”的一聲,她的右肩一陣劇痛,她下意識地用左手捂住那個疼痛的部位,等她感覺到有黏稠的液體從手指縫里溢出來,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
在醫(yī)院拍的CT影像里,涂麗霞看到了那顆打中她右肩的子彈,那顆五四式手槍的彈頭嵌在鎖骨和肱骨相接處,并不是很大,只有一粒花生米大小。
光天化日,而且是和平年代,從哪里來的子彈?在醫(yī)院里,面對前來問詢的警察,她心里面突然生發(fā)出巨大的恐慌,好像那顆子彈是她打出來的一樣。那個灰白頭發(fā)從警帽下露出來,估計有五十多歲的警察一開始懷疑宋立煌,因為他正在和她鬧離婚,但后來,警察們慢慢地否定了這一推斷,對她說可能是流彈。
那流彈從何而來?為什么會剛好就打中了她?涂麗霞后來沒有聽到過正式的解釋。事情不了了之,時間長了,涂麗霞有時候甚至會覺得這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
“你想想看,當年槍口偏移一點,就完全有可能打中我的腦袋或心臟。假如是這樣,我今天就沒機會再坐你的車去買魚放生了。”涂麗霞開玩笑似的打著哈哈說。
“這是十萬個人中也不會有一個碰到的事情?!彼緳C說。
涂麗霞感覺有點兒不滿,她認為司機的反應過于平淡,但她沒有把自己的不滿說出來。被那顆神秘的子彈打到后不久,她的人生觀就改變了,她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在那以后,她就變成了虔誠的佛教徒。
“那是,十萬個人中也不會有一個碰到的。那時候,我要是去買幾注彩票,肯定是會中大獎的?!蓖葵愊冀舆^司機的話頭,俏皮地說。
他們的車子駛過槎溪大橋,很快就到了城里。開過新建的紫源大酒店,透過司機那邊的窗戶,涂麗霞看到原來是南湖公園的那塊地方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廣場。
“你把車開到那邊停一下,我想要過去看看。”涂麗霞對司機說。
司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好像在喉嚨里應了一聲,又聽不太清楚。涂麗霞按了按她一直抱在大腿上的手提袋,手指碰到了里面那個硬邦邦的錢包。
“別擔心,我會付錢的。”涂麗霞笑著說,“今天你的車我包了?!?/p>
她從錢包里拿出三張紅色的鈔票放在座位中間的扶手盒上,司機朝那三張鈔票瞥了一眼,仍然沒有吭聲。
車子在還沒最后完工的南湖廣場外圍停下,剎車時卷起了一陣紅色的粉塵。塵埃散盡后,涂麗霞才在司機幫助下松開安全帶,她用自己的左手打開了車門。
“二十多年前,我就住在離這兒不算遠的地方,所以有時候也會帶孩子到這里來玩?!蓖葵愊颊驹诘孛嫔希笫衷陬~頭上搭著涼棚,她一邊朝廣化寺那邊張望,一邊對司機說。
司機靠在駕駛座上,瞇著眼睛望著窗外的廣場。離他們一兩百米的地方,一些工人正在那里忙碌,好像是在鋪廣場上的石板。
“你知不知道,這里原來是‘土條賢’修的一個公園?公園建得挺漂亮,就是沒有人管理,到處都長著雜草。另外,在南湖公園和廣化寺之間,以前還有一個村莊,現(xiàn)在因為要辦佛教論壇了,整個村子就全都搬遷,拆掉來修廣場?!蓖葵愊紝λ緳C說。
司機沒有理她,他好像沉緬在他自己的遐思中。
“你不下來看看這個新建的廣場嗎?很多人特地跑過來看的?!蓖葵愊紝λ緳C大聲喊道。
司機有些不甘不愿地從車上下來。涂麗霞和他穿過南湖廣場上那條筆直的通道,朝村莊拆掉后突然暴露在外面的廣化寺山門走去。他們腳底下,說是一個廣場,但其實是三個,因為涂麗霞在路邊的標識牌上讀到了那三個廣場的名字。三個廣場連在一起,面積太大了,以至于涂麗霞覺得她以前一直感覺高大巍峨的廣化寺山門現(xiàn)在突然間顯得又矮又小。
深山藏古寺,這是誰都懂的道理,怎么能把寺廟門口搞得這么光禿禿的?
司機磨磨蹭蹭地跟在涂麗霞后面,他對花大力氣新修起來的廣場沒有一點兒感覺,對廣化寺裸露出來的山門好像也沒有一點兒感覺。既沒有愛,也沒有不愛;既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看著司機臉上近乎麻木,好像對什么事情都無所謂的表情,涂麗霞搖了搖頭。
這司機的狀態(tài),讓她想起了她住在大唐國際的兒子。大唐國際是莆田最好的樓盤,早幾年才剛開盤時她就讓宋立煌去給兒子買了一套。現(xiàn)在,兒子和媳婦帶孫子在那里住著。涂麗霞每次過去,看到他們不是在睡懶覺,就是在玩游戲,孫子跟著他們,估計早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兒子和媳婦都沒有上班,就是在家里帶帶孩子,可也許正因為衣食無憂,他們這一代好像對什么都沒有感覺。每回在佛菩薩像前燒香,涂麗霞都要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能早一些懂事,能有一點出息,能光耀宋家的門楣。
想到這里,涂麗霞習慣性地舉起手來要做一個合十的動作,但右肩那里的疼痛阻止了她,她最后只能在心里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你能幫我拍張照片嗎?”在廣化寺門口,涂麗霞有些費勁地把手機調(diào)成相機模式,遞給了司機。她站在寺廟門口,讓司機一定要把“南山廣化寺”的匾額收到框內(nèi)。涂麗霞雙腿前后稍微交叉,臉上堆起她最耐看的微笑。在司機“啪啦啪啦”連續(xù)摁下快門的時候,涂麗霞記起來,她還是個打工妹的時候,曾經(jīng)和廠里的幾個同事一起到廣化寺來游玩。那個她給過他初吻的,頭發(fā)有些自然卷的四川小伙子現(xiàn)在在哪里呢?
“你手機快沒電了?!彼緳C把手機遞還給她時提醒了她一句。
“沒事,等下到車上充吧。”她慶幸自己總是隨身帶著充電器,隨時都能夠給手機充電,就像她本人,總是隨時都可以在菩薩那里得到對生活的信心。
他們把車開向前。“繞過這個路口,在欄桿盡頭處掉頭,然后右拐進去,應該就會有一個市場?!蓖葵愊紝λ緳C說。她在這里住過十二年,生育兩個孩子,被宋立煌家暴,揪住頭發(fā)往墻上撞,還有肩膀上挨了一槍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十二年里。望著街邊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往昔的記憶又復活了。感謝佛祖,感謝觀世音菩薩,我終于熬過來了。涂麗霞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們遇到任何人和事,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為了我們這一輩子的圓滿。默誦完這段她最喜歡的金句,涂麗霞睜大眼睛,面帶微笑地望著眼前已經(jīng)有些破敗的街區(qū)上的一切,就像一個女王重新回到她昔日遭受過磨難的領(lǐng)地。
不需要她指點,司機就把車從原來的煙草公司門口開過去,停在了市場入口旁邊。那條街兩邊的芒果樹在涂麗霞印象中還很小,但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用大片的濃蔭把整條街道遮蔽了起來。涂麗霞把頭探出車窗,興澤菜市場的招牌變了,現(xiàn)在被改成了“樸樸市集”。
“你對這一帶好像挺熟悉???”她對司機說。
“小時候我跟我父親在那邊住過?!彼緳C用手指了指市場對面的那一排小店。
“啊,那我們過去是鄰居。你們家住幾樓?”涂麗霞問。
“哪有什么幾樓,我們住在柴火間里面。”司機垂下眼瞼說。
他這么一說,涂麗霞好像聞到了那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當年,是有很多小商販,做棒棒工、開摩托車的人拖家?guī)Э谧≡跇欠康讓拥牟窕痖g里。上下樓梯時,涂麗霞經(jīng)常看到他們在屋外圍墻前面做菜、吃飯,他們通常要等到睡覺時才回他們那間只有一小扇窗戶的黑屋子。
“你父親當年是做什么的?”涂麗霞一邊問,一邊示意司機下車。他們兩個人穿過前面的水果攤和菜攤,朝光線更晦暗的市集深處走去。
“他開摩托車載客?!彼緳C說。
“那你比你父親進步了許多。最起碼,他開的是兩個輪子,你開的是四個輪子?!蓖葵愊夹ζ饋?,她被自己的幽默打動了。
司機一點都沒有笑,他根本就沒有理睬涂麗霞。涂麗霞心里想,這個人可能沒有幽默感。
“你父親現(xiàn)在在哪里?”涂麗霞沒話找話說。
“他已經(jīng)在另外一個世界了?!彼緳C說。仿佛是為了照顧涂麗霞的理解力,又補了一句,“我小學畢業(yè)那年,他得了肺癌,沒拖兩個月就去世了?!?/p>
“哦,那世界也許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好。”涂麗霞小心地說。
司機不再跟她說話。他站在一家店鋪前面,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點著后靠在柱子上。他把煙從鼻孔里吸進去,過一會兒又從嘴巴里吐出來。司機的樣子讓涂麗霞覺得整個市場里的人都在他眼前消失了,就剩下他自己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本來還想跟司機說一句什么,但是突然間,她看到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鄉(xiāng)下老人正戴著草帽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擺著三四個裝滿河鮮的水桶,從后面水產(chǎn)店里拉出來的氧氣管正在桶面上歡快地吐著泡泡。涂麗霞興奮地叫了一聲,把司機扔在一邊,朝那個戴草帽的鄉(xiāng)下老人小跑過去。
十幾分鐘后,她和司機一前一后走出了樸樸市集。司機幫涂麗霞拎著三個注滿了氧氣的袋子,圓鼓鼓的袋子里分別裝著活的草魚和河蝦。
……
(節(jié)選,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12期)
楊靜南,作品散見《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著有小說集《杜媺的可疑生活》《火星的呼吸》。小說入選若干選本,曾獲福建省中長篇小說雙年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等獎項。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