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學爆炸”60年:回響從未停息
20世紀60至70年代,拉丁美洲文學優(yōu)秀作品大量涌現(xiàn),因而被稱作“拉美文學大爆炸”,一大批拉丁文學作家風行于歐洲并最終流行于全世界,其中的許多作品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如《百年孤獨》《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酒吧長談》《跳房子》《污穢的夜鳥》等。馬爾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胡里奧·科塔薩爾、何塞·多諾索等名字,也隨著這些作品廣為人知。
馬爾克斯及妻子。攝于1969年羅馬。人民視覺 資料圖
以《污穢的夜鳥》而聞名的智利作家何塞·多諾索作為“文學爆炸”的主將之一,在他的回憶錄《“文學爆炸”親歷記》記錄了那個理想與現(xiàn)實交織、新奇與古老并存的時代,書中的三篇文章記錄了“文學爆炸”的背景、起因、特點,作家也“文學爆炸”十年之后的1982年,以“十年之后”為題,以更加成熟的姿態(tài)對這個文學現(xiàn)象進行回顧。
2022年是拉美“文學爆炸”發(fā)生60周年,以今日之眼光,如何看發(fā)生于六十年前的這場“文學爆炸”?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的一場名為“‘爆炸’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從拉美‘文學爆炸’60年說起”的主題講座中,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葡意語系教師、譯者范曄進行了分享。以下為講座內容整理摘錄。
何塞·多諾索的《“文學爆炸”親歷記》書封。
拉美文學爆炸的時間、地點和人物
拉美的“文學爆炸”不是一個名不副實的營銷產物,它確實實實留下了至少四五本在文壇上不朽的世界級作品。
談論拉美“文學爆炸”有一些非常寶貴的材料,比如何塞·多諾索的《“文學爆炸”親歷記》,還有西班牙格拉納達大學的兩位教授聯(lián)合撰寫的研究性著作《從馬爾克斯到略薩:回溯文學爆炸》。根據這些材料,我們可以用時間、地點、人物把拉美“文學爆炸”標示出來。
“文學爆炸”從1962年算起,也有人認為應當從1961年算起。1961年,博爾赫斯和貝克特獲得西班牙重要的文學獎項——福門托文學獎。有人認為,這代表著像博爾赫斯這樣的拉美作家正式進入世界文壇,并進而在歐美產生影響。
我們更愿意把1962年當做拉美“文學爆炸”的起始年,因為這一年出現(xiàn)了很多本經典作品,如略薩的《城市與狗》、富恩特斯的《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和《奧拉》。有文學評論家非常驚詫,因為富恩特斯在同一年寫了兩部風格、長度、題材完全不同的作品。
《城市與狗》書封。
另外,1962年智利舉辦了知識分子代表大會,何塞·多諾索稱,這個大會一開始談論文學、文化的內容,但到后半截大家都在談論政治性的議題。拉丁美洲“文學爆炸”跟1960年代整個世界格局、特別是跟拉丁美洲的政治歷史現(xiàn)實密切相關,包括古巴革命歷程中的一些事件,如果忽略這些事件我們很難得到對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全貌。
何塞·多諾索有一個非常精彩的個人觀察,他認為,雖然大會當時提出的一些政治議題到后來基本沒有被貫徹和實現(xiàn),但是從那次開始,“我們”的概念在他的整個寫作生涯中凸顯。也就是說,在此以后,他不僅僅把自己當做一個智利作家,而是作為“我們的美洲”中的一員、是屬于第三世界的拉丁美洲的作家或者公民。
拉美“文學爆炸”是什么時候結束的?2012年,略薩在演講里面說得很清楚,“沒有超過十年”。有人把“文學爆炸”的終結之年放到1971年。1971年,古巴爆發(fā)了“帕迪亞事件”。古巴詩人埃貝托·帕迪亞因其在1968年出版的詩集《游戲之外》而被捕入獄,直到他做公開檢討后才重獲自由。這個事件使得整整一代拉丁美洲知識分子對古巴革命有了新的看法,拉美“文學爆炸”中幾位代表人物也在此后分道揚鑣。
還有說法把1976年當做終結之年。1976年發(fā)生了著名的“一記耳光”事件。馬爾克斯本來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電影看完以后,馬爾克斯對他的朋友略薩伸開雙手期待一個擁抱,但是略薩走過去給他一記耳光。第二天,馬爾克斯的一只眼睛被打腫的照片上了很多報紙的頭版頭條。這件事也被視為“文學爆炸”的終結之年。也有人愿意在更長的時間段來考察這個現(xiàn)象,并將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遲來的頂峰”,但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圓滿的句號。
關于“文學爆炸”的地點,我們要聚焦在巴塞羅那。
巴黎也被認為非常重要,馬爾克斯曾說,當《百年孤獨》出版之后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朋友,但是當年在巴黎的時候,曾一度淪落到去垃圾堆里撿東西吃。他那一代文學青年當年在巴黎非常凄慘,但是日后成為一種談資。
而巴塞羅那能夠代替巴黎成為新的拉丁美洲作家的精神故鄉(xiāng),這里面的原因很多,但需要感謝兩個人,一位是出版人、50年代的卡洛斯·巴拉爾??逅埂ぐ屠瓲柺墙裉煳靼嘌琅e足輕重的巴拉爾出版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創(chuàng)辦了著名的西班牙簡明叢書獎,《城市與狗》、《三只憂傷的老虎》等都曾獲得這個獎。另外一位是卡門·巴爾塞斯,這是一位傳奇般的文學代理人,她有著無與倫比的文學嗅覺,能夠挖掘出馬爾克斯,并把他簽下來??ㄩT·巴爾塞斯曾獨自跑到倫敦跟略薩說,行了,趕緊收拾東西跟我走,現(xiàn)在去巴塞羅那,你在這里沒前途。
文學爆炸中的人物群像
拉美“文學爆炸”包含了哪些作家?
按照何塞·多諾索的說法,金字塔的塔尖有四位。分別是胡里奧·科塔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和略薩。一些文學史家也把跟他們不是一個輩分甚至政治立場有較大差異的作家放進名單中,包括并非在1960年代才成名的博爾赫斯,比如創(chuàng)作成就集中在1950年代的胡安·魯爾福——馬爾克斯對他非常崇拜,可以把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倒背如流。
《佩德羅·巴拉莫》書封。
古巴作家吉列爾莫·卡夫雷拉·因凡特一再說自己不屬于“爆炸”的這撥人,他有點諷刺意味地把“文學爆炸”的核心人物稱為圓桌騎士,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封閉的團體,但實際上他跟大家都有著密切的書信往來或文學合作。還有阿根廷作家薩瓦托,他的《英雄與墳墓》也是60年代問世的“文學爆炸”第一序列的作品。當然我們也不能忘了巴拉圭作家羅亞·巴斯托斯,他后來重要的代表作《我,至高無上者》,是著名的拉丁美洲獨裁者小說里面的代表作之一。
“文學爆炸”群體怎樣寫幽默
該用什么方法來談論或接近“文學爆炸”中的作家群體,我想到一個比較偏的角度——“幽默”。
科塔薩爾的很多作品里都洋溢著趣味,不管你是否同意他的政治轉向,你都不得不承認他的作品中那種不可替代的、影響深遠的趣味性,比如《關于上樓梯的指南》。據說科塔薩爾跟妻子奧羅拉在意大利旅行時,他們上了一個很古怪的樓梯,曲里拐彎,像螺旋一樣,他妻子說這個樓梯不是用來上的,是用來下的,他說這個說法很好,并以此為靈感寫了《關于上樓梯的指南》。
他寫道:“上樓時一般應面對樓梯,因為側身或背對樓梯將產生相當程度的不適。正常的做法是采取站姿,雙臂自然下垂,抬頭,但不要過分抬頭,以至于眼睛看不到下一級臺階。呼吸需平緩而規(guī)律。上樓梯應從抬起位于身體右下方面部分開始,該部分一般會被皮革覆蓋,除個別情況下,其大小與臺階面積吻合。該部分,為了簡便起見,我們將該部分稱作腳,安置在第一級臺階之后,抬起左邊對應的部分,也稱作腳,但請勿與此前提到的腳相混淆。將其抬至與腳相同的高度,繼續(xù)抬升,直到將膝放置在第二級臺階,至此腳在第二級臺階,同時腳在第一級臺階。最初的幾級臺階通常最為困難,在熟悉必要的配合后情況將好轉,腳與腳的重名也為說明造成了困難,請?zhí)貏e注意,不要將腳與腳同時抬起?!?/span>
他把日常生活中我們司空見慣的完全不以為意的東西陌生化。他寫了很多類似的“指南”,比如哭泣的指南,按照日常的規(guī)律,本來這些是完全不需要指南的東西,但是他煞有介事地寫了指南,讓讀者面對現(xiàn)實世界時產生很奇妙的間離式的效果。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也有很多幽默的成分,比如《百年孤獨》中相對次要人物,一位意大利鋼琴技師,因為布恩迪亞家定了一架鋼琴,他是來維護的,后來愛上布恩迪亞家的姑娘們就留在馬孔多。書里面對他是這么描述的,說他是一個“金發(fā)的年輕人,馬孔多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英俊有教養(yǎng)的,那么熱的天氣還要穿著緊身馬甲,共進午餐的時候他的蒼白手指用起刀叉行云流水,讓姑娘們驚詫不已。他后來被阿蘭達拒絕的時候,雨夜里看著他的身影,他擎一把雨傘在屋子附近游蕩,期望看到阿蘭達臥室里的一點燈光,他的衣著打扮從未像那段時間那樣考究,他那君王一般的莊嚴的頭顱顯出一種奇異的偉大風姿?!?/span>
在非常華麗莊嚴的《百年孤獨》中隱藏了許多馬爾克斯的淘氣,比如他在給故事中的人起名字時,用十七世紀的西班牙老年農民的名字來命名意大利浪漫化身的金發(fā)青年。
另外一個姓名的深意也更加耐人尋味,小說里有一位蒙卡達將軍,上校奧雷里亞諾把蒙卡達將軍抓起來槍斃,當他為昔日好友蒙卡達將軍執(zhí)行槍決的時候,他說你記住老兄,不是我要槍斃你,是革命要槍斃你。但是蒙卡達將軍說:“也許吧,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你要槍斃我,因為說到底像我們這樣的人,這就算是自然死亡了。我擔心的是,你那么憎恨軍人,跟他們斗那么久,琢磨他們這么久,最終會變得跟他們一樣,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沉淪作為代價。”這在某種程度上一語成讖,我們想象,如果上校真正取勝了,他真有可能像蒙卡達將軍說的那樣,從一個革命者變成專制的獨裁者。
馬爾克斯的另一部作品《族長的秋天》是《百年孤獨》另一個版本的續(xù)集,如果上校不是失敗之后回家,如果他取勝贏得政權的話,他就是《族長的秋天》里面那位獨裁者。
這里的梗恰恰在蒙卡達將軍的名字上,古巴歷史中,1953年7月26日,古巴發(fā)生了著名的“七二六運動”:年輕的卡斯特羅帶領124個青年革命者攻打當年著名的蒙卡達軍營,試圖得到武器舉行武裝起義,后來被鎮(zhèn)壓失敗了,卡斯特羅在法庭上有一個著名的演說——“歷史將宣判我無罪”。把蒙卡達軍營事件用作將軍的名字,這是非常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
因凡特:《三只憂傷的老虎》
除了四位處于“文學爆炸”核心團體的作家,也有許多作家因為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價值被放在“文學爆炸”的語境之內,其中有一位就是古巴作家因凡特。
他的代表作《三只憂傷的老虎》跟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同一年出版。我們在有些語境下會把拉美“文學爆炸”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標簽混同起來,甚至有一個錯誤的印象,好像“爆炸”的這些作家們多多少少都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可能是有點粗暴的錯誤印象??扑_爾或者富恩特斯的作品跟魔幻現(xiàn)實主義沒有多少關聯(lián),甚至加西亞·馬爾克斯很多作品也是跟魔幻現(xiàn)實主義沒有什么關聯(lián)的。特別好玩的是,《三只憂傷的老虎》也可以說跟魔幻現(xiàn)實主義沒有半毛錢關系,如果說譯介《三只憂傷的老虎》有一點意義的話,也可能是呈現(xiàn)拉美文學的另一種樣貌。
《三只憂傷的老虎》書封。
我這里引了一句略薩的話,這是他談論因凡特的。他說:“幽默對因凡特而言,絕非像常人一樣僅僅是一種消遣?!蔽覀冇X得幽默這個元素挺有意思,但總是不那么重要,老覺得是一種附加性或者裝飾性的東西,他說“至少在因凡特這里不像別人一樣是一種消遣,對他而言是不能自拔的對整個世界的挑戰(zhàn),他能夠摧毀現(xiàn)存世界賴以存在的確定性,并且展示其后隱藏的無限可能,在每個笑話、每個語言游戲中他都不惜與全世界為敵,時刻準備失去所有朋友,甚至喪失生命,幽默是他寫作的方式,這是非常嚴肅的事,與自身的成敗利益休戚相關,這是他抵抗生活的方式,他借著幽默來消解日復一日的侵擾和挫敗,將其化作一種修辭的幻景、游戲和嘲諷?!?/span>
在《三只憂傷的老虎》中間部分,因凡特戲仿七位古巴作家描寫同一件歷史事件,把同一個故事講了七遍,這七位作家某種程度代表一部古巴文學史,包括何塞·馬蒂、卡彭鐵爾。一切戲仿必然要在一些特征上加以夸大,比如他戲仿何塞·馬蒂的時候,他把這章命名為《玫瑰小斧子》,他將何塞·馬蒂非常溫馨華麗的一首童詩《玫瑰小鞋子》中的“鞋子”變成“斧子”,為什么是斧子?因為當年行刺托洛茨基的兇手用的兇器就是一把登山斧。他把二十世紀非常重大的事件,而且是非常殘酷的、甚至有點荒謬的事件,用童詩的溫馨風格嫁接在里面,產生非常獨特的黑色幽默的效果。
因凡特對這七個人的戲仿里面,諷刺效果最強烈的還是對卡彭鐵爾的戲仿,文章中有一段描寫刺客去行刺托洛茨基,進到他家院子里面,一般作家會描寫刺客心理上多么緊張,但是他有意夸大卡彭鐵爾寫作中的一些特色——卡彭鐵爾是百科全書式的作家,他對建筑非常有研究,又是音樂方面的專家,因凡特夸大了卡彭鐵爾作品里面博物式、百科全書式的、新巴洛克式的寫法,他寫兇手進入到托洛茨基家中,反而開始津津有味、不能自拔地欣賞托洛茨基家里各種建筑風格,他把非常驚心動魄的故事變成百科全書式的、物品清單式的羅列,這里面的黑色幽默效果特別明顯。
“文學爆炸”的流變
幾位拉美作家造了一個詞叫“麥孔多”,他們有意把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和其它早期作品里面創(chuàng)造的馬孔多世界變成麥孔多。麥孔多意指馬孔多在蘋果電腦和麥當勞時代的新變體。
新一代的寫作同樣非常拉美、同樣魔幻。只是我們的魔幻跟先賢們的魔幻不一樣,我們的魔幻是一種全球化時代的魔幻,在我們的魔幻現(xiàn)實世界里,有環(huán)境污染,有高速公路,有地鐵,有有線電視,當然還有麥當勞和蘋果電腦,還有五星級酒店、摩天大樓。麥孔多一代在96年的“麥孔多宣言”里就表達:我們拉丁美洲也有不一樣的現(xiàn)實,麥孔多一代的寫作更多是城市的寫作,而不是像《百年孤獨》一樣聚焦在鄉(xiāng)村里面,同時也有很多神奇的意象,比如裹著床單飛天的美女,喝了巧克力就可以騰空五厘米的神父,麥孔多一代認為,我們的現(xiàn)實可能跟西班牙的、美國的或者世界其它地方的現(xiàn)實是一樣的現(xiàn)實,我們拉丁美洲也應該有這樣的聲音出來,我們也可以有這樣的寫作。
前兩年我在一個詩歌節(jié)活動上遇到一位智利詩人,他有一本小小的詩集,叫《P.A.F》,PAF是一個擬聲詞,比如什么東西掉在地上,或者什么撞擊聲。他選擇這個象聲詞當他的詩集,但他又一本正經解釋說P.A.F真正意思是純粹的家庭之愛。因為這本書里寫的是拉美詩歌里很少見的題材,寫的是家庭情感,寫父親、母親、哥哥,而且是非常有幽默感的一本詩集。
如果把新一代稱為P.A.F的話,他們是自我命名的一代,P.A.F這個詞是他們自己找出來的,而且是一個開放性的、多義性的、模糊的詞,永遠是有待定義的,就像今天的拉美文學你很難給它一個固定標簽說它是什么主義,它永遠呈現(xiàn)多樣化、多元化的樣態(tài),這可能是一個永遠模糊的有待定義的狀態(tài)。
最后,我想說,“爆炸”可能結束了,也許在有些人眼里也塵埃落定了,但是“爆炸”的影響是非常多樣化的,因為有的人認為是一種追隨,有的人認為是一種顛覆,有的人認為是一種弒父或者弒祖父,“爆炸”雖然結束,但是“爆炸”的回響仍然繼續(xù),也特別值得我們繼續(xù)關注拉美文學的精彩和多元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