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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2年第2期|鄭然:夜航(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2期 | 鄭然  2022年02月24日08:33

起因是一樁半夜的小殺戮。晚上,陳巍例行與女友在電話里拔河,女友不知道他這么稱呼它,那根無形的電話線在他們之間拉扯,他好幾次想松開手中握著的繩索,不想再玩下去了。他聽見屋子里有輕薄的翅膀在強壯舞動,聲音先是彈在墻壁上,最后消弭于耳邊。那晚他在犯鼻炎,很嚴重。他困倦,眼睛和嗓子發(fā)癢,背部像被人掏空,撒了一把跳蚤在上面,這是典型的過敏癥狀。他將這一切歸咎于今夜聽見的翅膀聲音,給他帶來局部的小型災難。

他開始專心琢磨那是什么動物的翅膀,女友的聲音越來越遠。從振動頻率來說,他早早排除了鳥類,畢竟他屋子里要是有只鳥,也只可能是關在這逼仄囚籠里的自己。

他又盤算了屋子里最常出現(xiàn)的幾種小生靈,首先是灰蛾,他喜歡它們,飛舞時看起來孱弱,在光周圍亂晃,將金似的鱗粉揚起,卻始終找不到正確方向進入,像醫(yī)院里的白內障病人。它們崇拜光給予的一次次悲劇試煉,哪怕光暈重復這種欺騙性的阻擋,它們仍舊盲目,這讓它們看起來像受害者,浸泡在與光短兵相接的悲劇里,又會有什么害人心思?

接著是白蟻,清朝仕女手中用來遮面的小巧絲絹折扇。翅膀占了整個身體的三分之二,在地面走起路來有些遲緩臃腫,這也是被人們拍死的直接原因。它們喜愛木頭,那些森林的味道令它們想起碩大的祖先飛過遠古蕨類植物,它們始終想找出自己來自哪里的證據(jù),于是聚集在一起,朝所有家具和建筑內部蠶食,蛀出祖先隱藏片刻的影子。那些被山、水、風、火、季節(jié)和吼聲拓印在內部的微弱呼吸。

蒼蠅是惹人討厭的小東西,是好奇心的化身,陳巍討厭好奇心,輕浮又缺乏思考。在殘留糖漬的杯口邊緣試探,又在空中留下飛舞的穢跡。構成世界隱蔽的脈絡,另一條路,一條需要時不時清理污垢的路??釤帷⒏瘮 ⑺?、氣味帶來的和突如其來眩暈般的惡心概括了夏天。蒼蠅概括了夏天。

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肚子里的氣流畫出完美弧線。饑餓的弓弦射中疲乏之軀,他看見一只順著墻縫溜達的蜘蛛,像坐了透明電梯,從布滿霉斑的墻角滑到踢腳線位置,又挪動靈活的節(jié)肢攀向床榻,跟隨蜘蛛的足跡,一張網(wǎng)出現(xiàn)在陳巍眼前,他想起上初一時,鄰居家的小孩被毒蜘蛛咬傷的往事,黑紫色的傷口和膿包讓他認定這幢樓地下有一處巢穴,夜深時,躲在潮濕森冷處的多腳生物便黑壓壓爬滿整幢樓。他時常因為這個噩夢驚醒,從小就種下對蜘蛛本能的畏懼。可蜘蛛沒有翅膀。

他早早把它排除在外?;叶旰桶紫侂S后也從名單上消失,現(xiàn)在就剩下蒼蠅了,那聲音聽上去很像蒼蠅,他不確定,也有可能是蟑螂或椿象。他不希望是椿象,尤其是在他鼻炎發(fā)作的時候,它分泌出的奇異臭味在他記憶里留下一團糟糕畫面。困意給他松了綁,讓他先去處理這件事,不然今晚都別想再附身于此人身上。丑陋的昆蟲是困倦的天敵,昆蟲朝食露水花蜜,入夜就誘捕它們無形的軀體,只需要驚嚇那些畏懼它們形象的膽小鬼,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動靜,困意的人形就被震出軀殼,昆蟲便朝空中伸出銳利的口器貪婪吸吮。

陳巍檢查了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燈,它被做成花冠的形狀,彰顯無與倫比的力和美。如今由于缺乏護理清潔,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塵,原本按下開關,電流涌入中空的燈管和燈泡,綠色的生命便流動起來,如今卻暗淡已久,一些縫隙和燈罩里成了蟲骸墓地,陳巍試圖從那里找出些什么線索。女友不知道他正站在床上用手掏燈罩里那些殘缺不全的軀體,她總是喜歡滔滔不絕講她與母親那些事。那可憐的婦女,身患絕癥,曾躺在一張遙遠的病床上,那時,每個心懷同情和愛意的擁抱,都使她恐懼。她想,女兒為什么要將這些擁抱放進來?它們在加速把她推向死亡,努力且決絕地將她塑造成死亡的一部分。可她還活著啊,還有與人爭吵的力氣,心中對眾人的怒火,尤其是對女兒的怒火,又安慰了她,她相信,這些憤怒再次提醒她活著。

燈罩墓地被掏個底朝天,昆蟲們怕是要換個地方埋葬自己,尤其是灰蛾。陳巍把手洗凈,開始巡視整間屋子,回憶剛才翅膀揮動的方向,他鎖定了靠窗一側的位置,身處夏天,窗戶鎖得再嚴實也難免會留下風化的縫隙供生靈通過。墻面有些泛黃,是時間和懈怠搞成這樣的。他清晰記得小時候房間是綠色的,四面墻用淡綠色的漆料粉刷,搭配頭頂三只綻放的花骨朵吊燈,母親努力為他的童年營造自由的氣息。起初不寬裕的飄窗上還放了幾盆綠蘿和仙人掌,由于缺乏養(yǎng)護,它們漸次枯死,于是房間只剩下一種綠色。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關于雨林的夢,坐在皮膚黝黑的土著們徒手鑿出來的獨木舟上,靜謐劃過長滿紅樹林的潮間帶,隨著航行造成的首波和尾波,木舟上刻的眼圖騰不斷驅散眼前的水鳥。夢鄉(xiāng)的土著崇拜眼睛,他們相信目光會傳遞魔力,通過凝視可以隨心意操控人的作為,眼睛越大的人在部族間的地位就越高,他們相信自己正行駛在一只巨大的眼睛上。

繼第一個夢之后,在這綠色房間里,陳巍所有做過的夢張開爪牙,跟隨四季攀爬,將影子扯成一張薄薄的皮。于是墻面在其中變色,被跋涉的夢境和現(xiàn)實的雨水浸透。

面試是一次對呼吸的考驗。有時候她覺得命運像敏感的惡龍,只要呼吸不均勻,便會驚醒它,你就被一口吞掉。她入行多年,第一次找到正確的呼吸航線。這是她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眼前是三位塔羅,坐中間的是審判。正義、惡魔分列兩旁。三張桌子將他們隔開。胖審判穿一件花襯衫,年紀在四十上下,她數(shù)了數(shù),下巴上垂吊的肥肉能疊三層,一張缺乏說服力的臉。她的心往下沉了沉。正義是一位嬉皮笑臉的男士,在審判耳邊竊竊私語,沖她眨眼,暗示渴望之物唾手可得。面色冷峻的女惡魔戴著一對祖母綠耳環(huán),墊過的鼻梁像烏鴉尖銳的喙,面前擺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蓋沒擰緊,瓶身被捏得皺巴巴的。她想,那需要多大的力氣和惡意,才能將瓶子捏出痛苦那緊張的形態(tài)。隨后她松了口氣,起碼惡魔看起來還算正常,如果世界要落入她手中,她覺得也情有可原,至少地獄去除了偽飾,痛苦不再被獨自消化,每個人都能吶喊遭遇。

正義要求她脫掉外套,換上特制服裝,表演一段孔雀舞。這對舞蹈出身的她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在學校每天對著鏡子訓練的那幾年,她洞悉了身體的秘密。她是個演員,為了生存,最早拍了五年廣告,種類涵蓋汽車、兒童尿不濕、男性壯陽藥、高跟鞋和絲襪,在網(wǎng)絡和電視機里,時常能見到她的美麗身影,有時可能只是兩條在電視屏幕上露出的修長的腿,有時又扮演擁有溫馨家庭、坐在轎車副駕、年輕幸福的中產(chǎn)階級太太。哦對了,讓她記憶猶新的一次角色是扮演一位父親的女兒。現(xiàn)實中她是遺腹子,來到這個世界前一個月,父親死于交通意外,她從未有機會認識自己的父親,母親用父親的名字命名了她。一個男人的名字。讓丈夫以另一種方式回到這個世界。有時候她覺得父親的鬼魂就站在背后操縱她,她甚至覺得,自己是母親用來收納父親魂魄的容器,她從高人那里習得禁忌的巫術,自私地用對父親狂熱而遺憾的愛替代了她的新生命。于是她越長越像父親,她的高顴骨繼承了父親,單眼皮也繼承了他,甚至連參差的牙齒也繼承了他。長大后,她改掉了名字,又花了不少錢用于整容手術,將這些父親的痕跡都從自己身上剔除了??筛赣H的陰影始終飄浮在她頭頂。母親和她的關系逐漸破裂。那個與她從未謀過面的男人生活在她周圍的每個角落。面對眼前飾演父親的演員,那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她感到恐懼,仿佛這么多年過去,所對抗的無形之敵終于有了血肉之軀。最終她搞砸了那條廣告,在NG無數(shù)次后,另一位女演員代替了她。當然,這只是她職業(yè)生涯的小插曲,她依舊在這個行當里擁有不錯的名聲,只不過她不再接女兒的角色,她處理不了這種關系,哪怕只是假裝都不行。五年里,她的財務狀況也在好轉,從郊區(qū)的群租房搬到了市區(qū)一處環(huán)境優(yōu)雅租金昂貴的小區(qū),獨立享有兩室一廳,保潔阿姨會在固定周末上門替她打理衛(wèi)生,但她從不敢松懈。為了保持身材,她一天只吃兩餐,每餐只有零星的肉類和蔬菜,她許久沒有嘗過麥子的滋味了。她這樣堅持了五年,忍受誘惑,進行非人的體能訓練,杜絕了所有快樂的來源。期間又因為性格問題,經(jīng)歷過各種不公待遇,穿過嫉妒她天資的同行送來的小鞋,鉆過許多垂涎她美色的男人的圈套,朋友都勸說她換個工作,她不適合這一行,她適合更自由些的職業(yè),一些不太需要依靠圈子和社交關系的工作。但她從沒放棄,依然相信自己只是缺一個機會,缺一個能領悟她靈魂深處脆弱的伯樂。

很快,努力獲得了回報,她在一條洗衣皂廣告中的表現(xiàn),被一位那時期在影壇頻繁被提及的年輕導演注意到,邀請她來自己正在籌備的電影中飾演一位生活在中緬邊境山區(qū)的寡婦。這是個不容忽視的角色,戲中她的丈夫是位伐木工人,死于○九年的緬北戰(zhàn)爭,被緬甸軍人誤殺,打穿脊梁骨,當場死亡,尸體被當作戰(zhàn)利品賣給金三角一位年邁的將軍。傳說他擁有一支象群組成的秘密部隊,年輕時多次靠它扭轉戰(zhàn)局。黎明前,頭纏裹布、精通巫理的獵人會吹響莫測的笛聲,驅趕象兵踏破山中敵人通明的營地,暗夜里,象群發(fā)出洪亮鳴叫,嚇破敵人剛剛蘇醒的膽魄。現(xiàn)在他老了,忠誠的象軍大部分戰(zhàn)歿,化為龐大骨骸,只剩下一只同樣年邁的老象,被豢養(yǎng)在將軍身邊。將軍鋸斷它的象牙,打磨成粗糙的項鏈,掛在胸毛發(fā)白、汗津津的胸前,彰顯自己的兇殘和對這片土地的絕對統(tǒng)治??扇找嫠ヂ涞能|體令他恐慌,他聽信巫的卜筮,要用活人軀骨制器,日夜使用,才能延年益壽。于是,他命紋身的匠人拿她丈夫的頭顱打了一只金碗,盛放新鮮人奶,又將大腿骨制成一支煙槍,供其每天夜里吸食鴉片。

這些信息寫在人物小傳里,電影中不會呈現(xiàn),只能靠她演繹。她為了讓自己進入角色,努力想象自己那已經(jīng)成為器皿和煙嘴的丈夫所遭遇的一切,想象自己與他年幼時在瀾滄江邊私下交付的婚約,想象子彈擊中他脊梁的痛楚,想象象群穿越山脈和叢林的恢弘。導演幫她從一些錯誤想象中繞出來,請人教她方言,又帶她去當?shù)卦鷮崒嵣盍巳齻€月,適應村寨的蛇鼠蚊蟲,辨別棕櫚和喬木的習性,與村寨那些牙齦發(fā)黃的婦女在水井邊一起洗衣服,獨自開冒煙的拖拉機運牛糞,期間還出了意外,她目睹帶她進山挖菌子的村民被幾十年前埋的地雷炸斷一條腿,于是她逐漸成為那個女人,肩上附著苦難和深仇。這與她之前出演廣告的經(jīng)歷完全不同,這是真正而遙遠的人生,不是那樣瑣碎拼湊的片段,如果她不動用自己全部的生命體驗,去調出每一種與之接近的情感,就沒人會相信這個死了丈夫的女人的胡言亂語。

她又想到了母親,另一位寡婦。少言寡語,脾氣暴躁,經(jīng)常在丈夫的靈位前發(fā)很久的呆,直到線香燃到手指,才反應過來,再重新續(xù)上。她可憐母親,看著她給自己造了一座叫“愛”的鋼鐵囚牢,外面的敵人攻不進去,自己也困鎖其中。

她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過的,直到小學五年級暑假的一天傍晚,外婆因為突發(fā)腦溢血死在旱廁的隔間,她替外婆提好褲子,幫她留下最后的體面,才喊人來。葬禮之后,她被母親接回去共同生活。因為家里多了一張嘴吃飯,母親不得不再找份兼職,這也令她對女兒產(chǎn)生別樣的怨憤。隨著女兒日漸清晰的面目,她既看到了丈夫早逝的影子,又看見自己因過度沉緬而荒度的人生,女兒的存在,一直在提醒她這一點,并將持續(xù)到她死的那一天。所以她厭煩她,厭煩她在眼前走動,厭煩她叫媽媽,厭煩她總提起外婆。她經(jīng)??粗约菏莅T的肚子,思索還能否將女兒塞回去,仿佛只要她不存在,丈夫就能死而復生,一切又可以回到最初。

因為在影片中的出色表現(xiàn),她順利拿下那一年一項有分量的電影節(jié)的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新人獎,她邀請了母親,但母親沒來。站在曠闊的領獎臺上,毫無準備的她只簡單穿著牛仔褲和T恤,忽然覺得孤獨。她是個局外人,誰都不認識她,這讓她在一眾精心打扮的女明星中,顯得鶴立雞群,或者說,不合群。敵意和嫉妒在期間滋生,她一個人抵擋不了那些向她洶涌襲來的不明掌聲,那些摻雜著復雜情緒和別有用心的聲音,差點讓她昏過去。儀式結束后,主辦方提出派車送她回去,遭到她的婉拒,她捧著兩尊精致獎杯,選擇打車回家。司機從后視鏡里不時瞄她,駕駛中總是扭頭問她是不是明星,演過什么電影,跟另一位新晉男明星是不是傳過緋聞?她告訴司機,好好開車。她不想因為這些傻逼問題再把命丟了。

下車后,她感到肚子餓,在小區(qū)外的便利店里,挑了幾串關東煮。有剛喝完夜酒的年輕人嬉鬧著進來買吃的,目光不時落在她身上。她坐在靠窗的吧臺,望著夜色中凌亂的電線桿,那些盤攪紐結的電線墜在半空,兩尊沉甸甸的獎杯壓在腿上,她隱約感覺一股清晰的電流通過。她的手機響了。

時至今日,陳巍終于能說一句,他生活在垃圾中。隨著鼻炎愈發(fā)嚴重,他擤鼻涕用的紙巾很快堆滿了屋子里一切物體的表面,如果“糟糕”有一個具體形象,那一定是陳巍堆滿了使用過的衛(wèi)生紙的房間。有時候他也對自己的邋遢感到抱歉,他也質疑這種窘迫的合理性,也試圖用可降解的大號垃圾袋來解決問題,可當紙花從袋子里溢出來的時候,他還是感到徒勞和沮喪,感覺自己正眼睜睜看著身體的一部分就這樣無可挽回地流失,他的健康也因此變得更差。鼻炎帶給他的并非僅僅是身體上難以容忍的體驗,也是尊嚴在各個方面的棄守。他與人約在整潔的空間內交談,因為空調冷氣打得太足,他的鼻炎犯了,所以交談過程不停被打斷;他與朋友介紹的相親對象約會,為了避免眼前的桌上長滿紙花,只得將用過的紙巾塞進口袋,直到腿上長出一個拳頭大的“肉瘤”;更糟糕的是,在公共場合犯鼻炎的時候,手邊沒有紙巾,他只能讓鼻子不斷“哼哧哼哧”地抽動,或者偷偷趁人不注意用手解決,再找有水源的地方清理干凈。這些事始終無法讓他與自己中年人的身份聯(lián)系起來,所以他在自我認知上一直有障礙。在他眼里,這個年齡的人至少看起來是體面從容的,可鼻炎毀掉了這個形象,還總是勾起他不愿回想的記憶。朋友和家人對他這種完美主義的做派頗為不理解,也在他過分厭惡自己的時候,表達過不滿,都覺得他在自找苦吃。他甚至答應他們,去看一位住在市區(qū)、收費不菲的心理醫(yī)生,據(jù)說那位醫(yī)生服務的客戶里有許多大明星??删驮诩s定時間前一天,他臨陣退縮,逃走了。離開家三天,三天里他坐地鐵在郊區(qū)不停歇地游走,在摘草莓的果園停留,猶豫要不要進去與農(nóng)戶交談,或許他們會傳授他一些與農(nóng)作物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急需用這種微不足道又踏實的行為來鞏固自己的心靈,用來確定自己存于這個世界的價值,雖然這不足以解決根本問題,但至少可以幫他順利度過這一天。第二天傍晚,路過國道一側的長河時,他瞧見有水鳥立在狹窄的灘涂上,有生滿黃銹的廢棄汽油桶埋在泥沙里,只露出半截身子,運沙船從不遠處駛來,船夫的女人蹲在甲板上殺魚,剖出內臟扔進河中,又把沾滿血污的手放進河里滌蕩。他生出一個大膽想法,要跳到船上。他害怕水,害怕平靜水面下埋藏的東西??伤纸蛔∽詺У恼T惑,于是,他本能地跨過矮矮斜斜的柵欄,跑向灘涂,驚起一片鷗鷺。他在橋墩下埋伏,那里水淺一些,視野寬闊,還有用來緩波的堤,運沙船駛過的時候,一側視角有盲點,那就是他選擇的時機。在夜色掩護下,他趴在堤上,堤上柔軟地覆蓋著鑿刻的漁網(wǎng)紋,反復被河水淘洗。

一只巨獸緩緩通過橋下。船夫的女人端著殺凈的魚走進船艙,一雙壓低而飄蕩的目光,浮了上來。很快,目光穩(wěn)定下來,并迅速參天,腳下冰涼松軟,癱瘓了他的行動,被出來淘米的女人逮個正著。女人喊丈夫的名字,聽口音像是蘇北人,粗壯黑矮的丈夫一手掌舵,另一只手拉開艙室的窗戶,將叼著香煙的頭探出來,朝妻子手指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陳巍雙腿杵在沙子里,像一棵在夜色中露出崢嶸的松柏。

女人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陳巍面前,隨后坐到窄小的飯桌一旁,陳巍對面的船老板一手夾煙,另一只手動筷,夾了一塊魚腹部沾滿湯汁的肉給陳巍,與他攀談起來。魚肉雖然用蔥姜蒜佐以調味料處理過,但還是有點土腥味。陳巍告訴船老板,自己是一位導演,船老板不知道導演是做什么的,他大字不識,整日游移于河道,靠岸后,在沙廠卸了沙,結清錢款,就到鎮(zhèn)上烏煙瘴氣的出租屋內賭博。他五十三歲。賭了半輩子錢,攏共輸?shù)羧龡l船,一處家宅,還有一個老婆。錢輸光了就逃回水上,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兒靠岸,哪里有錢掙就把船開向哪兒。當然也有贏的時候,可再怎么贏,也贏不回曾駛過的千萬里水路。陳巍也沒多解釋,說和他一樣,給人干活,再收錢糊口。船老板嫌他故弄玄虛,說了半天,也不過是跟自己一樣的勞碌命,接著又說船上正好缺個鏟沙的人手,當場給他開了兩千塊錢的薪水,問他愿不愿意干,陳巍沒有說話,思緒飄往幾年前。

當時他正計劃籌備自己的第二部電影。處女作因為劍走偏鋒的社會題材和獨特的鏡頭語言在圈子里造成不小轟動,也引起一些資本和媒體的觀望,可他認為運氣的成分比較大,首先是圈子里朋友們的過度吹捧,小圈子的狂歡就是這樣,因為審美天然具備的好惡屬性而產(chǎn)生的排外行為,局限了對作品的客觀判斷,偏狹的統(tǒng)一導致無理智的狂熱,又因為每個人的自負盲從于這種狂熱,獲得短暫臣服,而顯示出一種虛假繁榮。當然,喝彩中也存在一種隱形交換,為各自將來可能誕生的電影提前預支了一次好感。但他面對贊美并沒有被沖昏頭腦,清醒意識到自己的作品離杰作還有相當大的差距;另一方面,處女作得到大量來自自己研究生導師的幫助,他的才華和表達并沒有獲得真正施展,對于完美主義的他來說,這不純粹。反觀其他同學,雖然沒有獲得他這樣的殊榮,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完全由自己做主,所以他急需證明自己,拍一部只烙刻自己風格的作品??蓪ψ晕疫^高的要求,又導致他一直苦于沒有靈感,就算有一些想法,也因為它沒有達到他期待的樣子遭棄。直到有一次,他外出與自己上一部作品的攝影師喝酒。攝影師是云南人,帶他去了郊區(qū)一處老鄉(xiāng)開的館子。老板是景洪人,以前是貨車司機,高中畢業(yè)就到昆明打工,湊了點錢,考了個B照,在一家貨運公司跑長途,專開云南到上海這條線。一次夜間作業(yè),犯困,出了場車禍,所幸命大,只傷了條腿,撿回條命,腿養(yǎng)好后就辭了這份工作,拿著這些年攢的錢,一共十萬,跑到上海找夜宿在一起的相好。女人也不想過現(xiàn)在這種盼不到頭的日子,后來兩人又一起湊了點錢,在上海開了家云南菜館子??腿硕嗍情_長途的云南籍司機,路途艱險,偶爾思念家鄉(xiāng),就來這兒點幾瓶啤酒,炒幾個簡單的家鄉(xiāng)菜,吆五喝六開心一晚上,第二天又各奔東西,下次再見不知又是幾番際遇和人事變遷。另一部分客人是附近居民區(qū)的老食客。起先生意不好做,本地人并不買賬,因為西南地區(qū)口味厚重,尤其一些滋味奇特的調味料,檸檬、木姜子、香茅和折耳根,對口味清淡的南方人來說難以接受。況且周邊飲食店競爭激烈,老家朋友介紹來的廚師,又捏著這份人情關系坐地起價,要求漲錢,所以開張后生意一直不見起色,還賠了許多錢。眼見老本要吃光,老板先打了退堂鼓,打算找下家把店面盤出去,帶女人回景洪倒騰普洱??蛇@時候女性面對困難時的韌勁就顯現(xiàn)出來,她不同意,還把老板臭罵一頓,說瘸腿的老虎只會在床上耍威風,不算個男人。晚上做菜也故意不放鹽,暗示自己嫌(咸)棄老板,要回他自己回。第二天,老板娘把原來的廚師辭退了,歇業(yè)一周,親自核算賬本,調整經(jīng)營方向,又厚著臉皮問親戚借了些錢,打算扛過這段艱難時期。老板眼見女人迸發(fā)的決心,也橫下心決定搏一把,便臨時挑起后廚重擔,一人迎客,一人炒菜。老板娘為人精干利索,每每有食客光臨,便記下客人對菜品的評價,端茶倒水,殷勤有禮,給人留下好印象。又與批發(fā)菜販討價還價,議定價格,平衡收支,搞定了食材渠道。沒了后顧之憂,她又開始琢磨店面裝修,這種在逆境中爆發(fā)的強大生存本能,也令女人自己吃驚不已。很快,他們找到了新廚師,一位家住附近、替女兒帶孩子的退休云南廚師。為了打發(fā)時間,也為了多補貼女兒一些家用,干了二十幾年廚子,在家里實在閑不住,便揭了聘榜,跑去店里,試了兩樣冷盤、兩樣熱炒和一樣點心,順利通過考核。老板娘讓他盡快來上班,與他談薪資待遇,他沒提過多要求,只提了一點,上班時候得帶著外孫,老板娘爽快答應。接下來三人又通過了解本地人口味和客人意愿,擬了兩份菜單,一份傳統(tǒng)云南菜,一份平價家常菜,還推出了時令快餐,薄利多銷。半年時間,生意便扭虧為盈,口碑也覆蓋了四周小區(qū)。如今更是倚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吸引許多慕名而來拍VLOG上傳網(wǎng)絡、打算另辟蹊徑博取眼球和流量的年輕人。館子名氣見漲,隱隱有走紅的趨勢。陳巍的攝影師朋友就是有一次被拉來拍攝,與老板攀談起來,認了老鄉(xiāng),此后便經(jīng)常光顧。老板和老板娘一直沒領證,但孩子已經(jīng)有兩個了,兒子念初中,女兒剛三歲。

攝影師點了兩碗雞湯米線,說是他們家特色,湯底是廚師凌晨拆了十只雞,慢火熬制四五個鐘頭,雞肉用大鍋燉得酥軟綿爛,雞骨里的鮮髓流進湯里,口感濃郁,米線浸在里面,夾一口送到嘴里,像被貓的舌苔輕輕拂過。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廚師叼著牙簽站在店外,逗弄自己外孫,小孩拿著水槍神氣比畫著,陳巍恍惚間想到《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龍;老板娘夾了支煙,站在收銀臺后面低著頭對賬;老板則坐在他們邊上的桌子,跟攝影師用家鄉(xiāng)話閑扯。陳巍問他們在聊什么,老板換成普通話跟他交流,說著,就把那只受過傷的腿下意識朝前伸直,褲腿擼到小腿半截,露出手術后駭人的傷疤。老板起先只是跟陳巍寒暄,接著得知陳巍在找創(chuàng)作素材,開始健談起來,期間他給陳巍講了個故事,打開了陳巍沉寂已久的靈感之門。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