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有一場風那么大
譯林社出版的“劉亮程作品”七卷本,除新長篇《本巴》,其余都是修訂再版。借此修訂,我也有機會通讀舊作。自己的書多年不看,有些陌生了,像是另一個我寫的??赡苓^去的每一段歲月里,都活著另一個我。生命走散在一生中。若不是這些文字,真的不知道那時的我會這樣想象世界。當時若不寫,這些文字或再不被寫出來,我也便無緣成為自己的讀者了。
再版修改了一些內(nèi)容。
《一個人的村莊》中刪去了個別寫性的文字,因為越來越多的孩子喜歡讀這本書。我也喜歡寫這本書時的自己,能對花微笑,能聽懂風聲蟲語,看懂白天黑夜。那時我靜悄悄地聽萬物的靈說話,后來我說話時,感到萬物在聽。
《虛土》刪了1萬字,結構也做了微調(diào)。這是我寫得最困難也最入情的一本書,幾乎不能完成。我在夢與醒間自由穿行的語言,使我到達自己的高遠處。就像書中所寫,“夢把天空頂高,將大地變得更加遼闊”。
《在新疆》沒什么可改的。
《捎話》也不需要修改。我寫它時改得太多,一次次地經(jīng)歷那些場景。它被刪掉的部分跟留下的一樣多。有評論家說《捎話》是神作。其實是鬼作吧,寫了太多鬼魂。鬼是死亡盡頭的創(chuàng)生,帶著人世的余溫,向活著的人捎話。作家是能跟鬼說話的人,每塑造成一個人物,都如復活一個靈魂。對我來說,這樣的小說,寫一部就地老天荒了,不可能再有第二部。
《鑿空》改動較大。增強了故事流動性。其實,我是想寫一個一動不動的故事:兩個挖洞人在地下沒有影子的歲月,和一村莊人徒勞忙碌永遠在等待的生活。后來妥協(xié)了,把小說中那些停下來的文字刪除,做了散文,整部小說緩慢悠長地流動起來。
《一個人的村莊》也是想寫一個靜止的村莊,起初照著小說寫的,寫一半嫌小說麻煩,小說要忙忙碌碌的講故事,而我寫的所有的事,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停住在那里。我希望我的文字,像早年踩起的一腳塵土,從極高極遠處往回落。一個字一個句子地回落。散文滿足了我的悠閑,和對一個村莊寂靜無邊的冥想。它是我的元氣之作。我在這本書里早早地過掉了一輩子。
如今我像《虛土》中那個孩子,所有人往老年走,他獨自回頭去過自己的童年。童年是我們的陌生人。新小說《本巴》中寫了一個活在童年不愿長大的孩子,一個不愿出生/被迫出生后還要返回母腹的孩子,還有一個在母腹掌控國家的孩子。世界在他們手中,游戲般玩轉起來?!侗景汀肥顷P于時間的童話史詩。我讓自己成為說夢者,在萬物中,睜開眼睛。
讀自己的文字時腦子里時時響著風聲,那是自我童年時刮起的一場風。它吹透一個人。我寫了許多的風。風成了經(jīng)過村莊的最大事物,鋪天蓋地。風吹屋檐的聲音高過那個時代的嘈雜。每個人,每個微小生命,每一粒塵土,一根木頭,都是屬于自己的一場風。都有獨自的黑夜和黎明。
風是最偉大的敘述者。它一遍遍描述過的山川大地,被我從刮過頭頂?shù)娘L聲中辨認出來。我在風中聽見遙遠大地的聲音。我希望像風一樣講述。在我所有的文字中,風聲是最不一樣的聲音。
我早年生活的村莊,在戈壁沙漠中的西風帶上。
那個村莊有一場風那么大。有一粒塵土到一顆星辰那么高遠。有一年四季和一村莊人的一生那樣久長。
我從那個村莊走出時,身后跟著一場風。它一直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