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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2年第1期|馬拉:大江分子云(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2年第1期 | 馬拉  2022年03月02日08:27

馬拉,一九七八年生,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廣州美人》等三部,詩集《安靜的先生》。

大江分子云(節(jié)選)

馬 拉

涼亭正對著棗紅色的屋頂,再遠,白色的云朵在藍色的天空中堆積,搖搖欲墜的樣子,底部的鉛色充滿雨氣。把鏡頭往下?lián)u,綠的葉子,三角梅紅色的花瓣在逆光中呈現(xiàn)出暗褐色的剪影。到了低處,魚池中肥碩的錦鯉鯊魚一般緩緩游動,顯得沉著自信。院子里還有一棵芒果樹,高過了屋頂。這個季節(jié),芒果尚未成熟,散發(fā)出青澀的香氣。下午四點,還沒有人來,只有服務員不時走出來看看,把掛著“正在營業(yè)”四個字的木制大門推開又關上。樹木太茂盛了,屋子的窗又太小,坐在院子往里面看,屋里一團淡墨色,隱隱綽綽勾勒出餐廳的痕跡,倒掛的杯架,房頂灰色的方木和收銀臺拐角處正擺手的招財貓。服務員再次推開門,放下一杯加了檸檬的冰水,這個季節(jié)坐在外面最舒服了,又沒有蚊子。五點,一天中光線最柔美的時刻,空氣中似乎添加了濾鏡,透明干凈,連芒果樹上的葉子都發(fā)出細膩的黃色光線。該來了,他看了看表。

你沒點杯喝的?我以為你會先喝起來。曼幀把包放在椅子上,隨手推了推煙灰缸。煙灰缸本來放在桌子中間,她把煙灰缸往他面前推了一點。獨自坐了一個多小時,他抽了三根煙,腦子里幾乎什么都沒想,屋頂、云、三角梅和光線引導著他進入寂靜。他想起他為什么要約他們一起吃飯了。有些天沒見了,他有些想他們。他們,一男,一女。你等得有點無聊了吧?太早了,上午去廣州,剛回來。還好,我也沒想什么,抽了幾根煙。他拿起打火機,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我平時很少抽煙了,除開出來喝酒,幾乎不抽煙。他熟練地把煙點燃,抽了一口,又是你先到,好幾次了。她笑了起來,露出整齊的牙齒,每次都這么湊巧。我剛給臨溪發(fā)信息了,他也快到了。他吐了口煙,望著院子外面,還早,外面的人還不多,零零散散的幾個。幾次了,總是她先到,他有些不習慣。她的頭發(fā)剪短了一些,剛到脖子的位置。理了理垂下來的劉海,她說,你要不要先喝杯酒?我記得你喜歡冰啤的,春夏秋冬都是如此。等會兒吧,他說,一個人喝酒也沒什么意思。我可以陪你喝點兒,臨溪馬上就到了,我們把菜先點上。她放下手機說,我在車上問過老板娘,有幾個新菜。他笑了起來,也好,喝點吧,這天氣,反正呆會兒總是會喝多的。你們兩個一起喝酒,有哪次不喝多的。曼幀看了看他,你真有那么喜歡喝酒?他彈了彈煙灰,有,你也見過了。

她站起來說,我去下洗手間。她打開包,伸手進去拿了點什么。等她走進里面,他扭頭看了她一眼,她身材很好,個子高挑,長得也漂亮。煙還剩下幾口,他抽了一口,把煙掐滅?,F(xiàn)在,煙灰缸里有四個煙頭。煙灰缸很小,只能裝七八個煙頭。等喝完散場,大約要倒三到四次煙灰。冰啤酒放在桌上,擺了三個杯子。啤酒瓶身凝結著一顆顆水珠,還有順著滑下來的水痕。他拿起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分兩口喝完。啤酒還不夠冰,如果再冰一點,會有更好的口感。除開清涼,它喪失了任何酒類的特征。他想要的正是這樣。喝完第二杯,張臨溪走了進來,在他對面坐下說,曼幀到了吧?又伸手拿了個杯子,這么快喝起來了。他摸了摸瓶子,這酒太冰了,換兩個常溫的吧。張臨溪和曼幀都不喝冰的,太涼了。曼幀從屋里出來,看到張臨溪,兩只眼睛彎了起來,滿是笑意。她坐下來,挪了挪包,讓張臨溪坐得更舒展一些。張臨溪有點胖,白得有點過分。和曼幀坐在一起,他的膚色比曼幀更像女人。曼幀說,我們已經(jīng)喝起來了,你要啤的還是白的?還是白的吧,啤的太撐了。張臨溪摸了摸肚子,你看,好像又要胖起來了。曼幀看了張臨溪肚子一眼,不胖,挺好的。張臨溪舉起啤酒杯,也就你不嫌棄,太熱了,先喝杯啤的簌簌口。放下酒杯,張臨溪說,我們還是坐里面吧,安靜些,這兒也還有點熱。

你想吃點什么?張臨溪拿著手機問,他掃了一下餐桌邊的二維碼,開始瀏覽菜單。幾乎沒有必要,他們每次都點那幾個菜,烤羊排、爆炒羊肚、椒麻雞、醬牛肉,瀏覽菜單更多像是一個形式。我問過老板娘,說有幾個新菜,待會兒問問她。曼幀笑瞇瞇的,你先點幾個,先吃著,今天我買單。他想起了下午看到的朋友圈,曼幀曬了張圖片,紅通通一團,像是嘉獎令。確實值得驕傲,曼幀拿到了又一個單筆千萬大單。這個月她第二次拿到這種大單了,也是上半年第二次拿到。整個春天,曼幀的運氣不太好,簽的單少,而且全是三四百萬的小單。對曼幀來說,這種單形同雞肋,不跟可惜,畢竟也是筆業(yè)務,花那么多精力又有點不值得。曼幀做金融理財服務,單筆業(yè)務三百萬起步。張臨溪看著手機說,既然曼幀老師這么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一千萬,理當慶祝一下。曼幀拿起水壺,水有點燙,她把手往后面挪了挪,朝碗里倒了點水,邊洗杯子,湯勺邊說,這兩個月還可以,前幾個月可把我愁死了。張臨溪說,這個月都兩個一千萬了,愁啥,你這也太凡爾賽了。曼幀朝張臨溪笑了笑,一年一點二億,我這才七千萬,還差得遠呢。張臨溪放下手機說,一年還沒過半,你銷售額完成大半了,下半年很輕松了。曼幀說,希望吧。張臨溪說,肯定的。一千萬,他想了想,他所有的資產(chǎn)加起來恐怕還不到一半,更不要說現(xiàn)金了。他的現(xiàn)金,五十萬都沒有,能夠一次拿出一千萬現(xiàn)金是什么感覺?他想象不出來。你有一千萬現(xiàn)金嗎?他問張臨溪。我沒有,張臨溪說,有一千萬現(xiàn)金的那都不是一般人,能夠拿出一千萬現(xiàn)金來做理財,意味著至少十億資產(chǎn)。說了幾句,張臨溪突然停頓下來,我們?yōu)槭裁匆倪@個?有意思嗎?有點好奇,他說,這么多錢干什么不好。張臨溪喝了口水,你這么想就不對了,沒人跟錢過不去。眼下生意不好做,你辛辛苦苦忙碌一年,利潤率可能還不如做做理財。又說了幾句,張臨溪說,不說這個了,沒意思,我們祝賀曼幀老師就好了,還是喝酒愉快。菜上了幾個,烤羊排還沒有上。曼幀帶了六瓶小老窖,她新疆人,對小老窖有著特別的熱愛。曼幀還在等老板娘過來,她想試試新菜。這家餐廳她來得太多了,一個禮拜兩三次。有時陪客戶,有時和閨蜜,偶爾也和張臨溪一起過來。除開出品和口味,她也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適合談事情,張弛有度。剛和張臨溪一起時,她問過張臨溪,為什么她的業(yè)務總是不好不壞,怎么努力也做不到最上游?張臨溪說,你要是做到最上游,那我就有些擔心了。見曼幀不解,張臨溪意味深長一笑。這一笑,曼幀明白了,不會吧?仔細想了想,又覺得張臨溪說得有道理。

你最好喝點白酒,畢竟,啤酒太涼了,而且容易尿酸高。張臨溪說,啤的我是真喝不動了。就算偶爾喝點兒,我也得常溫的。你這太冰了,怎么喝得下去。服務員再次過來,將兩瓶啤酒放在桌子上,她放下手里的開瓶器說,我放個開瓶器在這兒,你們自己開吧。外面已經(jīng)黑了,墻面高處的通風孔收起了射進來的光斑,只剩下一個個花瓣形的黑影。要不,你也喝點白的,曼幀帶了六瓶,我們兩人怎么喝得完。他打開啤酒瓶,倒了杯啤酒,這是第三瓶了,正常情況下,他能喝六瓶,再多就會醉了。啤酒冰涼,拿在手上清爽舒服,他拿著酒杯和張臨溪碰了碰杯,我還是喝這個吧,大熱天,白酒太燥熱了,受不了,還是喝點啤的舒服。他又和曼幀碰了碰杯。他們兩個的杯子都太小,每次碰杯他都收著力氣,免得把他們的杯子碰翻。如果大家都是啤酒杯就好了,碰出“哐哐哐”的聲音,氣氛熱烈歡樂。他們?nèi)齻€人,通常喝得不少,高興起來也唱歌,卻少了喧鬧。這樣挺好,適合這個年齡的心態(tài),想放縱一下,又難得做到徹底。最近還順利吧?他問,應該挺不錯的,看你情緒很好。張臨溪放下酒杯,什么都瞞不過你,你對我是真了解。給他倒了杯酒,張臨溪又把曼幀的扎壺加滿,她喝完第二個扎壺了,四兩。不過,對我來說今年算是過完了,下半年隨便混混,也不折騰了。張臨溪舉起筷子,夾了個羊肚說,他們家羊肚真不錯,脆爽。有些店里沒做好,嚼起來跟橡皮筋似的。放下筷子,張臨溪接著說,總算把兩個事兒擺平了,折騰了大半個月,愁死我了。你知道吧?沒訂單著急,有訂單也著急。沒訂單愁活路,有訂單又缺芯片,一大攤子爛事兒。好了,總算做出來了,集裝箱一出去,在海上給你停半個月,天天都是錢。現(xiàn)在反倒好些,不想這事兒了。我不是還有個五金廠做鋁合金門窗嗎?這個還不錯,沒虧,還能養(yǎng)著。去年到今年,投的幾個項目,死的死,沒死的吊口氣,能養(yǎng)就養(yǎng)著,扔了一分錢不值。曼幀給張臨溪夾了塊牛肉粒,老板娘親自過來上的新菜。牛肉粒焦嫩,帶著清淡的奶香味兒。怎么又說起這個了,不說了不說了,又不是什么高興的事兒。吃完牛肉粒,張臨溪舉起酒杯說,我們聊點別的吧,反正,不管怎樣,曼幀老師總會包養(yǎng)我的,這軟飯我是吃定了。對吧,曼幀老師,你會包養(yǎng)我的吧?曼幀笑了笑,和張臨溪碰了碰杯說,會會會,我包養(yǎng)你。他也笑了起來。每次吃飯,這個玩笑至少要開三次。張臨溪單身離異,曼幀也是,不同的是曼幀還帶著一個十歲的女兒。自第一次見面,兩人互有好感,兩年下來,關系自然更進一步。和別的情侶相比,又有些特別,他們保持著微妙的間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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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jié)選自2022年第1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