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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承享音樂與文學共同的激蕩
來源:北京日報 | 凸凹  2022年03月03日08:59

柏遼茲的文字實在是好,暢達、激越、宏富,像大海中的潛流,像曠野下的地火,讓人心潮涌動,讓人激情燃燒,覺得人要有沉潛的格局:不能像小樹,稍一挺身就招搖;也不能像小河,甫一流淌就喧嘩。

為什么會這樣?系因為——

這雖然是一部音樂家的自敘傳,卻擁有著文學經(jīng)典的種種特質(zhì),乃正經(jīng)的大作品。其音樂生涯的傳奇只是經(jīng)絡,而生命的解析和精神的反思才是內(nèi)核——它是人的心靈史和思想史。它告訴人們,柏遼茲之所以是柏遼茲,源于他是被文學和音樂共同造就了的人物,他的人生意義,不僅裨益于音樂家,也裨益于文學家。

柏遼茲的幼年是幸運的。他出生在有宗教信仰的家庭,在那種輕物質(zhì)、重靈魂的氛圍內(nèi)長大。他說:“自從這種充滿魅力的宗教不再焚燒別人之后,他卻帶給我整整七年的幸福時光,至今還保留著一份溫馨的回憶。正當我領取圣餐之時,一支少女合唱團唱起了圣體贊歌,那清澈的聲音忽然在我體內(nèi)產(chǎn)生了一種神秘的震撼,令我感動,感到一片充滿了至愛至善的天空在我面前展開,是那么空靈、純凈、美妙,‘神圣’油然而生,我合著那優(yōu)美的旋律,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雖然十年之后,我才知道,這合唱正是《尼娜浪漫曲》的主題曲‘當至愛歸來’,但當時我就產(chǎn)生了對音樂的心馳神往!”

而他的父親,正是一個心中充滿大愛的人。他是一個醫(yī)生,知識淵博,技藝精湛,與患者交往,不僅治病,也醫(yī)心——耐心地與病人交談,解答他們心中的困惑?!八且砸环N非常無私的態(tài)度去完成他的工作的人,并不認為自己是由于生活所迫才勉強為之;相反,他認為他從事這項職業(yè),可以造福窮人和農(nóng)民。”因此他為普通人撰寫醫(yī)學科普讀物,讓他們感到,關愛始終就在身邊。他敬重這樣的父親,愿意在他的督導下修習自己的課業(yè)。然而父親對他的功課并不作苛求,卻鼓勵他在古典文學的瀚海中自由涉獵?!鞍。赣H,他同時是我的語言、文學、歷史、地理甚至是音樂的老師,有著永不言倦的耐心!”于是他讀了大量的文學經(jīng)典,其中包括維吉爾、賀拉斯的英雄史詩?!熬S吉爾雖然有著遠古的深邃,卻可以在他感性的史詩中和我談論激蕩的壯志豪情,點燃了我那星光閃爍的想象之火,讓我迷醉在豪邁與崇高之中。”

正是這種音樂和文學的雙重啟蒙和涵養(yǎng),使柏遼茲具有了復合的文藝品格,有了“遠觀”和“超越”的能力:因而使他能夠以文學評判音樂,以音樂提升文學(趣味),確立了自己卓爾不群的藝術坐標和價值取向,貢奉了激蕩塵俗的藝術成果和精神見地,讓兩界要人均瞠目結(jié)舌。

事實上,柏遼茲首先是文學家。他離開家鄉(xiāng),依父親的意愿去巴黎的一所醫(yī)學院就讀。有意思的是,醫(yī)學院的學生好像都有文學情結(jié),所以他最先交往的,恰巧是幾個酷愛文學的年輕人。于是,對維吉爾、莎士比亞和歌德、海涅的崇拜,要比對格魯克、韋伯和貝多芬的崇拜來得強烈。而那時正是個浪漫的時代,文學更能滿足青年人在個性上的張揚和對時勢的主觀干預,他便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朋友的推薦,在多家報刊上撰寫專欄文章,發(fā)表富有戰(zhàn)斗性的、辛辣諷刺的時勢評論。他的文章風格引起了一些思想解放的音樂評論家的注意,他們力邀他寫批評性的樂評,說他們“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一個鄉(xiāng)下來的青年,又讀過那么多的英雄史詩,世俗的因素絲毫不會影響他放開筆鋒。他便意氣風發(fā),激情放筆,縱橫捭闔,一路殺伐,既沖滌了樂壇上的僵化與腐朽,令“革新者”稱快,又開罪了一大批音樂界的權(quán)勢人物。無論如何,他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知名人士”。他的“知名”,頗具有黑色幽默味道:大仲馬、巴爾扎克對他點頭示敬、把酒言歡,但是巴黎音樂學院的院長凱魯比尼和巴黎歌劇院的總經(jīng)理克羅采爾卻對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這就注定了,當文學的激情讓位于旋律的沖動,專心地進行音樂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的前行之路毫不明媚,而是遍布荊棘、四面楚歌。當他想試圖通過演唱薩奇尼的《俄耳浦斯》中的一段《她慷慨給予我》,讓歌劇院院長認可他對節(jié)奏的把握能力,從而聘他為專業(yè)作曲的時候,院長的一個暗示,致使指揮不舞動樂棒,伴奏不拉準調(diào)門,讓他敗下陣來。最后,出于憐憫,只給了他一個合唱隊員的差事,以至于不會餓飯。他傷心地哀嘆道:“當我期待成為一名哪怕是受人詛咒、唾罵的作曲家之時,卻成了一個二流劇院的合唱隊員——從骨子里被人輕蔑。我真是敬佩我的父母,他們付出的巨大努力竟然獲得了這樣的成功!”

但現(xiàn)實的打擊,并沒有讓柏遼茲消沉,因為他的文學家朋友不允許他心灰意懶,常邀他一起聚會,共同鼓勵和善待他,讓他的浪漫情懷始終盈滿。重要的是,對文學經(jīng)典的閱讀,給了他一個巨大的啟示:他的歌劇作品,正可以從文學的史詩中取材,而文學世界的悠遠與闊大,恰恰能推動自己沖出小夜曲、小詠嘆等傳統(tǒng)的小格局,創(chuàng)作出大樂章、大合唱、大歌劇。他忍辱負重,潛心苦干,用音樂演繹文學名著,甚至作品中的唱詞許多都是出自原著,例如《浮士德的懲罰》《特洛伊人》《貝阿特麗斯和貝內(nèi)迪克特》等作品。

柏遼茲的作品特別敘事、特別宏大,并且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這就讓傳統(tǒng)學院派的人不能接受,拼命阻撓在劇院上演。在演出《浮士德的懲罰》時,為了營造天堂和地獄應有的赫然氣勢,他設計了上百個合唱隊員同臺詠嘆的大場面。但劇院不但不給他提供保障,還鼓動演員們借故紛紛溜走。執(zhí)拗的他決定自己花錢雇合唱演員,就去政府的主管部門申請演出支持資金。幸運的是,那個主管也是個愛好文學的人,對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文學韻味、哲學論題很是欣賞,但他權(quán)力有限,費盡心思,也只能給他一小筆錢。他憤憤地去找大仲馬一訴苦衷,大仲馬一笑,把自己的錢袋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扔,“我這兒正好還有一筆錢?!?/p>

因為艱難,所以珍惜,所以自立——柏遼茲自己挑選演員、自己設計配器,并親自上臺指揮,把自己的作品表演得無拘無束,雖沖破邊界,卻合情合理,生動有力,疑似渾然天成。柏遼茲在管弦樂中加入鋼琴伴奏,使用各種低音提琴,在低音區(qū)空缺處使用高低音混合,立體分布銅管樂隊,增加打擊樂的數(shù)量和種類等等,從而使一種不規(guī)則的、甚至是互相重疊的旋律以前所未有的瘋狂奔涌而出,原有的和諧音調(diào)變化也被突然的音調(diào)終端所代替。就這樣,柏遼茲不僅頑強地展現(xiàn)著自己的音樂存在,還通過自己的變革,掙脫了交響樂被傳統(tǒng)習慣束縛的桎梏,為后來的革新者穆索爾斯基、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巴托克和布列茲開辟了道路。

這種堅持個性,逆流而上,反而使柏遼茲獲得成功。帕格尼尼聽過他的交響樂《羅密歐與朱麗葉》之后,帶頭鼓掌,公開表示敬慕;李斯特聽過他的《幻想交響曲》之后,為其深深折服,許諾一生都要為他效勞;門德爾松在萊比錫熱情地為他工作,并親自為他的作品擔任指揮。柏遼茲可真讓人眼熱,文學家喜歡他,音樂家也喜歡他,文學和音樂都眷顧,他有厚福!

讀到柏遼茲的卓然屹立,我熱血沸騰,不禁感嘆道:在文學和音樂的共同激蕩下,柏遼茲必然會巨大地成就自己——文學給了他支撐,音樂給了他超越,雙重的涵養(yǎng)與反哺,使他杰出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中。

于是我不免想到,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還沒有文思枯竭之憂,但已有了自我復制之象,究其原因,是自己太陷于文學思維,有了寫作上的定勢。要想開天眼,拓心廓,有神游八級的能力,是不是也要主動與其他藝術門類、特別是音樂,建立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聯(lián)系,讓音樂把沉睡的浪漫主義情懷激蕩而活,從而有向天地訴說、揮斥方遒的豪邁?一周后,我得出了肯定性的答案,因為在這個期間,我又讀了一部回憶錄——《同時代人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知道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與柴科夫斯基、穆索爾斯基的音樂發(fā)生靈魂上的碰撞,才促使他形成了自己內(nèi)省、悲憫的創(chuàng)作主題;因為聽了柏遼茲的戲劇交響樂《羅密歐與朱麗葉》,竟影響了他《白夜》的謀篇布局;因為特別喜歡貝多芬的《悲愴》,便把《罪與罰》中的痛苦挖掘到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深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經(jīng)歷,有力地證明了:偉大的音樂家和偉大的音樂作品,同樣可以涵養(yǎng)、反哺、催生偉大的文學家和偉大的文學作品!

于是,我內(nèi)心一片歡悅,對自己說,歲齒雖稀,但思維不能固化、標準不能降低、心火不能黯淡——就從現(xiàn)在起,虔誠地向音樂致敬,纏綿地與音樂結(jié)緣,向音樂要生命的激情、心靈的開闊和文學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