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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方朝暉:錢遜先生的兩次學問轉(zhuǎn)向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方朝暉  2022年03月04日07:41
關(guān)鍵詞:錢遜

人的一生注定要經(jīng)歷許多事,但并非所有的事都對我們產(chǎn)生同樣大的影響。有些事情,其性質(zhì)嚴重到挑戰(zhàn)自己多年形成的人生觀,被迫反思幾十年來的事業(yè),懷疑久已選定的道路。這時我們騎虎難下。有的人缺乏勇氣,不敢面對,不愿挑戰(zhàn)自我。有的人敢于面對,自覺挑戰(zhàn)自我,終于開出了新天地,綻放出新光彩。

在意想不到的遭遇面前,能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人不多,幾次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人更少,錢遜先生可能屬于兩次改變?nèi)松较?、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人之一。

錢遜老師是著名國學大師錢穆的第三子,但據(jù)他本人講述,少小之年長期與母生活,與父親接觸甚少。成年后,錢遜生活在新中國,從事馬列主義教學和研究近30年,與其父幾十年沒有來往。改革開放后,錢遜才得以親聞其父教誨、其父亦力圖培養(yǎng)他,但此時他已人至中年,事業(yè)和人生基本定型。盡管如此,他還是受到了其父的深刻影響,并導致他的后半生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氐絿鴮W,回到中國傳統(tǒng),成為他后半生事業(yè)的重心。盡管他并未因此放棄早期多年從事的馬克思主義,但后半生事業(yè)重心與前半生迥然不同,則是不爭的事實。

1999年,錢遜先生從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長任上退休后,他的事業(yè)和人生再次發(fā)生戲劇性改變,這可能也是他自己早年所未預料到的。從一個標準的學者變成地道的儒者,奔走在全國各地,出現(xiàn)在各大書院,現(xiàn)身于各種講壇,持續(xù)社會講學近20年。直到生命結(jié)束前近一個星期,錢老師已身患絕癥,自知時日無多,仍嘔心瀝血,全身心地投入到講學中。從學府走向社會,從書齋走向民間,不為金錢,不為虛名,錢老師退休之后、在生命最后20年所走的道路與以前的重要區(qū)別,可以說是他學問人生的第二次轉(zhuǎn)型。

如何理解錢遜先生的兩次轉(zhuǎn)型,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本文試圖以錢穆與錢遜1980年到1982年的一組家書為基礎(chǔ),揭示錢遜兩次轉(zhuǎn)型的內(nèi)在動因,說明他是如何在步入中年以后,在其父指導和影響下幾次重啟人生的。

回歸傳統(tǒng),精研《論語》

錢遜1933年出生于北平,幼年及青少年時期,其父錢穆先生或因為工作繁忙,較少在家;或因為抗戰(zhàn)離別、天各一方。青年時代錢遜與其父的較親近接觸,可能僅限于在蘇州的大約兩三年時間,彼時錢遜未超過16歲。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錢穆赴港、居臺,與大陸家人離別數(shù)十載,直到1980年夏在香港與大陸家人見面時,錢遜已年近半百。

錢遜先生早年成長道路有背叛父志的特征。他于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就瞞著父親,秘密加入了青年團(后改名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后來于1952年上大學時入黨。1949年錢遜從蘇州考上清華大學歷史系,1952年被分派到中國人民大學馬列主義研究班。一年后人大畢業(yè),回清華工作,開始了他長達20多年的馬列課教學生涯。他的夫人也是清華大學政治理論課教師。錢遜曾自述青年時代幾次拒絕其父要求,選擇了馬列主義,與時代同步,被組織認可。

命運讓錢遜與清華大學文科的復建相連。1972年中美關(guān)系解凍后,趙元任先生于1973年四五月間回國探親,據(jù)聞曾提出與清華師友見面。趙元任曾是新中國成立前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與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并列。1938年赴美后,趙元任先后任教于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等多所美國名校。然就清華而言,自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文科舊貌蕩然無存,從事與當年類似人文學科者幾乎沒有。趙元任的到訪,或兆清華文科重振之先聲。1980年,清華大學校長劉達、副校長何東昌在《光明日報》發(fā)表《重視大學文科,多辦大學文科》的文章,拉開清華文科復建之序幕。1982年,陳寅恪弟子、時任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的蔣天樞給中央領(lǐng)導陳云寫信,其中建議將清華大學建成一所包括文科在內(nèi)的綜合性大學,引起校領(lǐng)導高度重視。此間,清華大學于1980年將原來的文史教研組改為文史教研室,為全校本科生開設(shè)文史和社會科學選修課。1985年,清華大學從文史教研室分出中文系和思想文化研究所。1993年,清華大學在中文系、社會科學系、思想文化研究所等單位基礎(chǔ)上,成立了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開啟了文科復建的嶄新階段。清華大學文科的重建是歷史的必然和時代的要求。在這一過程中,文史教研室是清華大學恢復文科以來最早的正式文科機構(gòu),地位和角色非常特殊。

錢遜先生1980年與定居臺灣的父親錢穆重新建立起聯(lián)系,并在同年8月底與其父在香港相見,此前此后獲得其父多番教誨。在此期間,錢遜調(diào)入文史教研室,并于1982年至1985年3月任清華大學文史教研室主任,1985年3月至1999年退休之前,錢遜長期擔任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所長、所長。在清華大學文科恢復、重建的過程中,錢遜先生是當之所無愧的元老和開創(chuàng)者之一,亦以自己的身份、職務(wù)為清華文科重建作出了重要貢獻。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錢遜先生開啟了一種新的學問及人生。這一過程的起點在哪里? 是不是該追溯到他1980年開始與其父通信的時候?

早在1980年4月,錢遜與其父在隔絕31年之后首次聯(lián)系。錢穆在是年4月17日給錢遜的復信中寫道:“頃得來書,乃知父子相念,雖各處各方,而此心則同,甚感欣慰”(《錢穆先生書信集——為學、做人、親情與師生情懷》,黃浩潮、陸國燊編著,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2014年,頁19。下引此書只注頁碼)。其情深切,其意萬千。錢遜緊接著再次致信,欲讀其父之書,有意主動接受乃父影響。錢穆遂在6月10日第二封給錢遜的信中,推薦讀其所著《國史大綱》及《論語要略》二書,并囑“你能細細玩誦此兩書,當值你終身受用”(頁22-23)。后來他又勸錢遜讀其《論語新解》一書,稱此書“最盼細讀”(頁44)。由此可知,錢遜先生后來終生研究、宣揚《論語》,與其父關(guān)系甚大。

1980年8月底,錢遜與兄妹赴香港與其父相聚,相處7日。別后不久,錢穆在9月24日給錢遜的信中,促其辭去課程、專心讀書。在11月24日給錢遜的兩封信中,錢穆又一再敦促他早日“改換工作,暫不任課、專力讀書”(頁34),“此乃你最先當注意之事。勿忽勿忽”(頁38),急切盼其早轉(zhuǎn)方向。錢遜跟其父討論“改換工作”“轉(zhuǎn)換任務(wù)”,時間在1980年9月-11月之間。這一時間與他從馬列課教員轉(zhuǎn)到文史教研室從事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時間大體吻合。不難發(fā)現(xiàn),錢遜1980年后變換工作、到文史教研室任職,以及后來長期在思想文化研究所任職,背后有乃父的影子,也非常符合乃父對他的期待。此間為了鼓勵錢遜,錢穆先后多次讓其夫人給錢遜寄去“十數(shù)種”自著之書,并在信中告知錢遜“我最近曾在此故宮博物院講‘中國人生哲學’”云云(頁35)。1998年錢遜出版《中國古代人生哲學》一書,想必受過其父影響。

此外,錢穆亦在與錢遜的通信中,多次傳授讀書方法,囑咐讀其書不宜求速、不可貪多,“萬弗欲速,匆匆看過,將全無益處”(頁43);自己所寄之書,他希望錢遜“一一細讀,萬勿粗心求速,隨便翻閱……此層務(wù)盼注意”(頁38);又建議讀其書時,要反復多看,“惟盼你讀我書……須仔細緩看”,必要時“須反覆重讀,一書看兩遍盡不妨”(頁43)。錢穆并多次希望錢遜讀書過程中隨時來信請教,“遇讀一書有心得,可繼續(xù)在來信中提及”“俾我……有所指示”(頁43)。

此間錢遜果真下苦功讀書,并向錢穆寄去讀書心得,復請教《論語》及儒學方面的問題,如知命與求仁的關(guān)系問題,錢穆亦在回信中一一開示,詳解儒家思想中命、仁與性的關(guān)系。在1982年7月28日給錢遜的信中,錢穆開頭即說“四月來信,提出幾問題,知你讀書用心,頗有欣慰”(頁47),對錢遜讀書進步給予肯定。此外,錢遜亦在信中問及讀書順序,錢穆在回信中稱,古書“并無一定次序。但重要的必該讀,不重要的可不讀”;至于讀他本人之書,“先讀你喜歡的、感興趣的,通讀一書自能再讀他書”。(頁47-48)

由上可知,自從錢遜與乃父1980年建立聯(lián)系之后,一直在錢穆指導下讀書為學,包括指導他從《論語》等書讀起,以及催促他轉(zhuǎn)換工作,傳授他讀書方法等。

不過,錢遜多次強調(diào),他的學問轉(zhuǎn)向絲毫不意味著放棄馬克思主義信仰。恰好相反,他仍然堅信馬克思主義,只不過主張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與儒家相結(jié)合。從這一點看,錢遜并沒有簡單地繼承父志,而是在繼承的同時,保留了自我。錢遜亦在個人回憶中稱自己與其父31年后再次相聚,“我們之間有了太多的隔膜”“我也受到父親的責備”(《錢穆家庭檔案:書信、回憶與影像》,錢行、錢輝編,九州出版社,2021年,頁290)。因而錢遜與其父的和解,不是簡單屈從,而是他心目中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和解。

筆者猶記得一件事。2019年8月錢遜先生去世后,在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紀念錢遜的座談會上,與錢遜同事數(shù)十載的劉桂生先生記起一件事。劉桂生教授回憶說,當年他得知錢遜將要赴港,遂擬若干問題,托錢遜轉(zhuǎn)呈其父,欲知錢穆意見。待錢遜香港歸來,見到劉桂生,劉問及其父意見,沒想到錢遜大吐苦水。大意是他在香港見父,原本相聚甚歡,待他呈上問題,其父態(tài)度遂變。原來錢穆對劉的學識頗為賞識,遂怪其子,何以問不出同樣水準的問題來? 這事令我印象深刻,因思錢穆晚年教子心切。

1988年,錢遜出版《論語淺解》一書,這可能是他從馬列課教師轉(zhuǎn)到中國思想史研究后的第一本儒學專著。距離與其父重新聯(lián)系、獲其指導,已有8年。到1991年,錢遜出版《先秦儒學》時,對儒家思想有了相當全面深入的研究,此時距與錢穆建立聯(lián)系已有11年。從《先秦儒學》一書可以看出,錢遜雖然年近50才開始儒學研究,但經(jīng)過這些年,已打下良好基礎(chǔ),故能形成己見。這一切,我們從上面的線索梳理中不難看出錢穆的巨大影響,特別是自從《論語淺解》之后,他對《論語》的個人興趣,一直延續(xù)到生命最后一刻,陸續(xù)出版了《儒學圣典:〈論語〉》(2001)、《〈論語〉讀本》(2007/2010)、《平天下——〈論語〉的處世智慧》(2009,音像版)、《〈論語〉講義》(2012)、《〈論語〉處世智慧》(2010)、《孔子的活法:〈論語〉里的人生之道》(2010)等多部有關(guān)《論語》的專著。錢婉約女士在《殫精竭誠傳〈論語〉——我的三叔錢遜先生》(《文匯筆會》,2019年10月29日)一文中,亦詳細介紹了錢遜先生如何以“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精神帶動她在各界講習、傳授《論語》的經(jīng)歷。

踐行儒學 走向民間

如果說,退休之前,錢遜先生的身份是一個標準的學者,以研究《論語》及儒家思想為主,倡導馬克思主義與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退休之后,錢遜先生的身份逐漸從理論轉(zhuǎn)向?qū)嵺`,從書生變成活動家。雖然退休后從未放棄儒學研究,但他的重心卻慢慢地放在儒學傳播之上,變得越來越像實踐中的儒家,而不僅僅是書齋中的學者。

我們都知道,對待儒學的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以第三者身份研究,一種是以實踐者身份踐行——是有本質(zhì)不同的。在清末科舉制度被廢除之后,以經(jīng)學為中心的、活的儒家傳統(tǒng)走向衰微。雖然儒學研究從未中斷,但以儒學為生命關(guān)懷,嚴格踐行儒家價值,已不再流行。然而,學習儒家思想和人類其他優(yōu)秀思想一樣,只有從理論到現(xiàn)實,才能落到實處。對于儒家思想的精華,只有付諸實踐,才能古為今用;只有活學活用,才能真正激活。否則我們談?wù)摾^承和發(fā)揚傳統(tǒng)思想的精華,就可能是一句空話。

遺憾的是,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全盤接受了西方學科體系。在以文史哲等為中心的人文學科中,每個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受西方學科精神影響,學者們的主要工作都是研究而不是踐行,真正踐行的人越來越少。學界流行的風尚也是以理論成果而不是踐行精神相標榜。一個人可以著作等身,但不需要人品高尚;可以侃侃而談,但不需要言行合一,乃至于理論脫離實際,高喊恢復傳統(tǒng),修養(yǎng)放置一旁;整日復興國學,德性功夫不做。

錢遜先生與許多儒學研究者的最大差別之一,在于身體力行。他對儒學的興趣決不限于理論,一直主張功夫。他晚年能在人生道路再跨出一步,走出校園、走向民間,全身心投入于儒學傳播事業(yè),正是這種身體力行的一種體現(xiàn)。錢遜晚年傳播國學,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就我個人所知,除每年暑期到香港定期講授《論語》外,他曾在北京什剎海書院講授國學可能數(shù)百場,包括連續(xù)三年為北京市中小學教師講《論語》;在山西聚壽山書院為社會各界人士講授國學至少數(shù)十場。他還曾到過很多其他大大小小的民間書院或社會場合,義務(wù)講學不下一二百場。也許有人以為錢老師這樣做是為了掙錢,這是個很大的誤會。清華大學河北發(fā)展研究院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徐林旗老師多次邀錢遜講課,有一次錢老師主動問徐林旗,你們請人上課,缺不缺錢??? 要不要我給你們一些支持? 錢老師的話令徐林旗大感意外,因為徐老師請人授課,總想著課酬的事,沒想到錢先生還想自己貼錢,這令徐老師非常意外和感動。

筆者于1996年因錢遜先生從外單位調(diào)入清華,與錢先生共事20余年,在他退休之后亦未中斷往來,故對錢遜的待人風格體會頗深。我的印象是,錢老師性格和易,沒有架子,與人為善,謹慎自持(這里不談工作上的事情)。我曾與錢老師一起參加各種學界及社會活動,多次護送他回家。印象特別深的是,錢老師在各種場合,寡言少語,從不夸夸其談,對于自己的家世、特別是作為錢穆之子的身份從不主動提起,亦從不在任何場合宣傳其父思想、觀點或成就。我曾不止一次問及他與其父關(guān)系,他也總是三言兩語,言簡辭約。在課堂上,他可能會采用錢穆著作為課本或資料,但對錢穆思想從無半點捍衛(wèi)、辯護之意,甚至鼓勵別人批評。多年前,本所他指導的一個研究生欲以錢穆為學位論文主題,竟遭錢遜反對,大意似是認為沒必要。另有一位學生當面對錢穆有所批評,錢遜聽了不但不反對,還表示認可,令該生大感驚訝。

該如何理解錢遜晚年走向社會、走向民間的第二次人生轉(zhuǎn)向?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我認為也可從其父錢穆的教誨中發(fā)現(xiàn)重要秘密。從錢穆給兒子的信似可看出,錢穆希望把自己對國學精髓的理解傳給兒子,而儒家傳統(tǒng)落實為做人功夫,“做”永遠比“說”重要。故早在1949年錢穆去大陸之前,即曾規(guī)勸錢遜讀《曾國藩家書》。在1980年二人重新聯(lián)系后,錢穆不僅在家書中指導錢遜讀書,亦教他為學與做人結(jié)合。在1980年11月24日給錢遜的信中,錢穆稱“你已年過四十,倘讀此數(shù)書覺有興會,一可循此好好做人,一可走上自己研究之門徑。盼能從此努力,再過三十年,自可從此走上一道路。惟盼勿心急心粗為主要”,并稱自己寄給錢遜的書“或在教人如何修養(yǎng)做人,或在指示學問從入之門徑”(《錢穆先生書信集——為學、做人、親情與師生情懷》,頁38)。又在1981年2月15日的信中告誡錢遜,“你年事已不輕,并在學術(shù)界做事,幸加努力,不以無知無識,虛度此生,則我所望也。能懂得一些是一些,萬勿輕發(fā)大理論大意見,誤己誤人。切戒切戒”(同上書,頁44)。此外,錢穆還將自己兩位在大陸的弟子酈家駒、洪廷彥介紹給錢遜,希望錢遜“常能接近他們”,并囑“你該以長一輩禮事之,常向他們請教”,要錢遜通過此二人了解該接近何人。(同上書,頁36)

上述通信幫助我們理解,錢遜先生何以后來一直倡導“讀《論語》,學做人”,強調(diào)儒學的精髓不在知識,而在做人。我想錢遜自己在人生道路上是盡力按照其父的教誨做的,他晚年學問從理論到實踐的轉(zhuǎn)向,與他在其父多年熏染下,對儒學或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體悟有關(guān)。

余論

20多年前(應(yīng)該是1995年),筆者第一次見到錢遜、也是第一次到他家時,曾看到他家客廳放著一個鑲框的大幅錢穆畫像。從他看其父畫像時的神情,我能感受到他的某種心態(tài)。但在后來多年共事的過程中,從來聽不到錢遜主動提及其父,尤其是乃父對他的影響,甚至還有他明確表示不同意其父觀點的時候,我曾經(jīng)猜測,錢遜老師由于個人經(jīng)歷,在學問上基本上沒受錢穆什么影響。但最近研讀錢穆給錢遜的信件,細看錢遜回憶文章,聯(lián)想到錢遜生前的一系列言行,顛覆了我以前的猜測。我現(xiàn)在傾向于認為,錢遜后半生的學術(shù)事業(yè)基本上是按照其父的教導開展的。錢遜后半生的兩次學問轉(zhuǎn)型,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其父影響下的產(chǎn)物。

當然,錢遜的轉(zhuǎn)型除與其父有關(guān)外,也與時代環(huán)境有極大關(guān)系,同時也是他個人自覺選擇的結(jié)果,不能全部歸結(jié)為其父影響。本文無意否定其他因素的重要性。錢遜在回憶父親及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時說,“人們常說我是家學淵源,我總感到十分的慚愧”(《錢穆家庭檔案:書信、回憶與影像》,頁159),“我真正自己來認識父親,是在隔絕了三十多年之后”(同上書,頁291);“在我的后半生,父親通過他的著作給予我的影響是重大而深遠的”(同上書,頁159),“父親的著作、父親的教誨和父親一生的為人,在這方面給我的教育是我終身不忘、終身受用的”(同上書,頁290)。這些都能表明,錢遜的后半生確實是在默默地繼承父志,并付出了一系列行動和抉擇。

偶爾聽人說,錢遜的天資不及乃父,故在國學上的成就亦不及乃父。但我認為,錢遜的國學道路是經(jīng)歷多次戲劇性變化所致,是特定時代環(huán)境與個人選擇的結(jié)果。他的經(jīng)歷與其父截然不同,亦不能用其父的標準來衡量。不管錢遜的天資和學問是否超過乃父,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一位真誠的探索者,對于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追求和對家國天下的深厚情懷,加上時代因素和其父錢穆先生的影響,導致他一生的幾次重大轉(zhuǎn)型。一個人的外在成就是一回事,內(nèi)心的追求則是另一回事。我們不能過分在意所謂的外在成就,錢遜老師一生學問的幾次變化本身就是一種頗有意味的學術(shù)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