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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22年第3期|馮積岐:虛驚一場(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3期 | 馮積岐  2022年03月11日08:41

她真的被推進(jìn)了焚尸爐,成為一把骨灰了?抑或,雙眼緊閉,面部殘留著沒有消失殆盡的無奈和悔恨,被裝進(jìn)了棺材,埋在了故鄉(xiāng)的黃土中?她的一生就這么倉促地了結(jié)了?幾年后,隆起的墳堆上便荒草萋萋了,半夜里,只有墳頭閃爍不定的磷光孤獨(dú)地陪伴著她。沒有幾個人能記起她。不論她離世的消息是真是假,我很難從心中把她抹去,她是活的,活在我的心中。不是記憶呼喚她,而是她在呼喚我的記憶——于麗雯,于麗雯,于……麗……雯。于麗雯的左手托著下巴和半邊臉龐,胳膊支在桌子上,微側(cè)的目光注視著前方,故意做出一副思考狀,做出一副成熟的樣子來,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了她的稚氣未脫——當(dāng)時的她,大概只有十四五歲吧,可是,被鏡頭放大了的臉盤,將她夸張為一個大姑娘了。我至今保存著她送給我的這張照片。從我見她第一面起,我的腦海里儲存的她是一個小女孩子形象——不高的個頭,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一雙好看發(fā)亮的大眼睛,輕輕的笑容隱去之后,臉龐上抹著和年齡不相匹配的憂郁,正是我捕捉到的那一絲憂郁,成為我和她交往的基點(diǎn)。我猜測,這是一個感情飽滿的女孩兒,一個童年并不幸福的女孩兒。后來是她告訴我,我的猜測沒有錯。在父母親的眼里,她是一個多余的孩子。母親連續(xù)生了兩個女孩子之后,懷孕了幾次,都做掉了;當(dāng)母親發(fā)覺,又懷孕之后,去縣醫(yī)院墮胎,醫(yī)生告訴她,不能再做了,于是,母親硬著頭皮生下了她——父母親迫切盼望有一個男孩兒降在于家,可是,事與愿違,又是一個女孩兒。母親不愿意多看這個嬰兒一眼。父親抱上這個嬰兒丟棄在路邊的麥地里,是祖母把她抱回來的。她剛過了周歲,七歲的大姐因?yàn)殛@尾炎并發(fā)癥早夭,從此,她成為父母發(fā)泄怨恨的對象、詛咒的對象,在父母看來,由于她的降生而使她的姐姐早夭了,是她頂走了她的姐姐。她的不幸早于她的降生,母親懷著她的時候,不幸就附著于她了。

一個人的成功,源于童年的不幸,于麗雯的人生,使這一句經(jīng)驗(yàn)之談難以落地生根??梢哉f,她人生的不幸源于童年的不幸。愉快而幸福的童年,才是人生成長肥沃的土壤。

我是十多天以后才得知,在H省中州市開發(fā)廊的于麗雯殺了人之后跳樓自殺了。我在關(guān)中西府一個山區(qū)縣的賓館關(guān)了手機(jī)寫作。回到省城,我打開手機(jī),翻看微信,消息是朋友轉(zhuǎn)發(fā)的,對于手機(jī)上的任何信息,我都保持著警惕,不敢輕易相信。我打電話問朋友這條信息的來源,朋友說,百度、搜狐、騰訊網(wǎng)等網(wǎng)站都有。我去網(wǎng)站搜索,果然如我的朋友所說,十多天前,于麗雯殺人后自殺的消息幾乎刷屏了。難道于麗雯真的鉆進(jìn)了人生的套路?我無法相信。我知道,鳳山縣有五十三萬人口,在這五十三萬人口中,也許,重名重姓的于麗雯不是一個兩個。我寧愿相信,殺人后自殺的是那一個于麗雯,而不是這一個于麗雯。她是那么纖小、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她怎么會揮刀去刺殺一個男人呢?這不是她的性格。我用不確定性安慰自己。我找出她的照片,突然發(fā)覺,她注視的前方是開著一扇門的地方,是她走出去的地方,她走出了那扇門之后呢?前邊的路永遠(yuǎn)不會在她的視線之內(nèi)。誰都有踩了空的時候,她也不例外。一個人一旦被逼急了,什么事也干得出來的。那些看似懦弱的人最容易反轉(zhuǎn),驟然間,他們會變得如同太陽一樣熾熱,好像烈馬一樣飛奔。于麗雯殺人和自殺完全有可能,生存環(huán)境可以改寫人的性格。是什么原因迫使于麗雯以悲劇的形式合上人生的幕布呢?悲劇的內(nèi)容要比喜劇的內(nèi)容尖銳得多、復(fù)雜得多、痛心得多。真相肯定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

一時間,我按捺不住自己,想去中州市探究真相。我已經(jīng)走出了小區(qū)大門。道路的那一頭,掛在樓房邊緣的落日漠然而慘淡,淡淡的霧霾從行道樹的樹冠上傾瀉下來,籠罩著車輛和行人。天空是灰色的,夕陽是灰色的,空氣是灰色的。遠(yuǎn)處傳來了幼兒園孩子們的歌聲,稚嫩、新鮮。中州市和我生活的城市一樣,每天都有撩人眼目的事情發(fā)生,都有荒誕不經(jīng)的劇情上演,于麗雯殺人和自殺之事已經(jīng)過去十多天,一件又一件吸人眼球的新聞早已將這出悲劇覆蓋、埋藏了。況且,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善于遺忘的,你去向誰探究真相呢?即使到了中州,你目睹的依然是車水馬龍、喧囂熱鬧的城市景象,于麗雯這個名字已經(jīng)被滾滾車輛、被手機(jī)屏幕和印刷品深深地掩埋了。你的中州之行必然是徒勞的。行走中的達(dá)諾是清醒的,他打消了去中州市的念頭,準(zhǔn)備回一趟故鄉(xiāng)鳳山縣。即使于麗雯家的大門依舊上鎖,空無一人,他也要回去的。他知道,于麗雯有一個姑姑,于麗雯和達(dá)諾分手之后,達(dá)諾曾經(jīng)去過于麗雯的姑姑家,見到過這個女人。

于麗雯的姑姑聽說我是從省城來的,聽說我是于麗雯的老師,喜形于色。她對我這個陌生人毫無戒備,好像每天站在院門前,朝街道西頭的大路眺望,就是為了等待我的到來。這女人有些瘦削,盡管年華已逝,從眉宇間、臉龐上依舊可以分撿出她年輕時的漂亮。她招呼我坐下,給我泡茶遞煙。我并沒有落座,也許是心神不寧。我走到一張老式的木柜跟前,木柜上方的墻壁掛著的相框中,有幾張黑白照片,我看得出,那個個子高挑、蛋形臉、留兩根長毛辮子的姑娘就是于麗雯姑姑年輕時的留影。于麗雯的姑姑以為我在照片中尋找于麗雯,她指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說,這就是于麗雯,坐在板凳上的是麗雯的爸和媽,站在麗雯旁邊的是她的姐姐麗娟。也許是光線不足,或者鏡頭沒有調(diào)好,背景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一家四口人個個神情黯淡,臉色也有點(diǎn)發(fā)黑,尤其是于麗雯,站相不足,腰身不端直,上身扭向一邊,好像從小就處在一塌糊涂的黑色之中。

我不是專門來找于麗雯姑姑的。我是出于無奈,才冒昧來到于麗雯姑姑的家里。我沒有想到,樸實(shí)的農(nóng)村女人,會對我熱情接待,我覺得,我沒有白跑這一趟。

于麗雯離開我十多年了,我沒有她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她杳無音信,好像一首暴風(fēng)驟雨般的樂曲,正推向高潮,戛然而止,繚繞的余音刀截一般。她在無任何征兆的情況下,離開了故鄉(xiāng)。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和她的交往,好像人生陳舊的頁碼被我斷然翻過去了,我沒有心情閱讀往昔,也不愿意記取,我和她在一起的每個章節(jié)內(nèi)容。我在她心中的分量沒有我估計(jì)的那么重,我和她的情感也不是她所說的那樣色彩斑斕。實(shí)實(shí)在在地說,我對她的生活毫無幫助,我沒有能力改善她的人生境況,我也是這個時代的弱勢群體中的一員,她對我的崇拜、仰慕,是她不成熟人生的不成熟選擇。當(dāng)她離開我之后,我才這樣想。我必須下狠心抹掉這一頁,忘卻這個叫于麗雯的女孩。然而,我發(fā)覺,這一頁很難抹掉,這個叫于麗雯的女孩依舊深藏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當(dāng)我給自己說忘掉她的時候,其實(shí),我是在溫習(xí)她、回味她。

見物思人。被我忘卻的于麗雯之所以勾起我的思念,緣于一封信和一張賀年卡。

出版社要給我出版一部書信集,我從幾百封信中精選,哪些書信可以入書,哪些書信不能見諸于讀者。我翻出了于麗雯的幾封信,其中有一封信中還有一張賀年卡,賀年卡是自己做的。信很短,他在信中寫道:

達(dá)諾老師,您好!春節(jié)快到了,學(xué)生沒有什么東西送您,就畫了這張山水的工筆畫,作為禮物送給您。畫得不好,但是學(xué)生的一片心意。提前給您拜年。老師收到賀年卡后,請您給我留下筆跡,我將永遠(yuǎn)保存。讀到您的信就等于看到了您。我天天看著您。

于麗雯

1988年春節(jié)前夕 

那一年的于麗雯只有14歲,在鳳山縣南堡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中二年級。當(dāng)時,她在我的心目中,已經(jīng)是一個初露天資的小畫家了。惋惜的是,她在藝術(shù)之路上夭折了,并沒有走下去。我掂量了又掂量,沒有將于麗雯的信收入我的書信集。可是,這一封信和這一張賀年卡卻攪得我難以安寧。工整的筆跡,一筆一畫,似乎要將一個小姑娘單純、美好的情感刻在紙上,傳遞給我?!疤焯炜粗保鍌€樸素的漢字中蘊(yùn)含著一個青澀少女真摯溫柔、單純而飽滿的情思。賀年卡上的那幅畫面上,有幾座高山,青色的山峰直逼天際,山下是一渠河水,河水旁邊一棵樹,一只鳥兒沒有在樹上,卻蹲在樹下抬頭仰望,不知在注視什么。當(dāng)時,我并沒有認(rèn)真讀她的信和她的賀年卡。在我的心目中,1988年的于麗雯只是一個小女孩子,不是我忽略了她的情感世界,而是我就沒有絲毫觸摸她情感世界的想法。十多年后,當(dāng)我再次讀她的信她的賀年卡的時候,我覺得,她就在我的眼前,她像第一次見到我那樣,用單純而可愛的目光看著我,等著我回答。我不得不承認(rèn),忘卻她,是我自己欺騙自己。美好的情感,擱置再久,不會發(fā)霉,只會發(fā)酵。我想即刻見到她,我要和她徹夜長談。我這才發(fā)覺,我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我有十二個年頭沒有見到她,沒有和她聯(lián)系。

我要回到鳳山縣去,找她的母親,打聽于麗雯的境況。

我開上車,到了鳳山縣的于家莊。

這是一個只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我將車開到街道中間。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漢坐在一棵樹下朝我張望,我走過去,向老漢打問于麗雯的家。老漢伸出枯瘦的手朝東邊一指說,最東頭那一家就是。我道了謝,步行到街東頭一看,最后一戶人家,朱紅色的鐵門上了鎖,鐵門上銹跡斑斑,本該鮮亮的朱紅色被時間涂抹得十分苦澀,陰暗而深沉。我雙手推了推門,鐵門發(fā)出的響聲粗糲、遲鈍。我從門縫里朝內(nèi)看,院子里的荒草默然佇立,呆板、漠然。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不是等待有人來開門,我明白,無望的等待只是自己折磨自己。這是于麗雯生活過的院落嗎?毫無生活氣息的院落是盛不下蓬蓬勃勃生命的。我在想,一個人的生命如果荒蕪了、凋敝了,就會像這院落一樣空空落落、慘不忍睹。但愿于麗雯的人生不是這樣的。我走到那個老漢跟前,向他打問,于麗雯的媽在不在鳳山縣?頭發(fā)花白的老漢說,麗雯她媽三四年沒回于家莊了,不知道人去了哪?聽說大女兒在廣東,不知道二女兒在哪。我抬頭一看,院門上鎖的不只是于麗雯一家,有幾家的鐵門同樣是緊閉不開。我無望地向老漢道了謝,準(zhǔn)備離開。老漢說,麗雯有一個姑姑在王家崗,你不怕麻煩,去問問。老漢站起來,用手朝東邊一指:你出了街道,上了坡,向東再走六七里路,就是王家崗。好人到處都有。老漢的真摯使我感動,我再三道了謝,來到了王家崗。

我很直接地給于麗雯的姑姑說,我就是來找于麗雯的。一提說于麗雯,姑姑的話就多了,她說,這女子,自小她爸她媽就不愛,長大了,和她爸她媽是離層子(不親近),有啥話,也不給她爸她媽說。算起來,麗雯今年三十一了,聽她媽說,還沒有結(jié)婚,她爸她媽管不上,也不管。我一看于麗雯的姑姑滿臉愁楚,就知道于麗雯和姑姑的感情可能比較深。我問道:于麗雯再沒有回過鳳山縣?于麗雯的姑姑說,娃出去十幾年了,只回來過一次。我說,你有她的電話沒有?于麗雯的姑姑眼睛撲閃了一下,飛快地打量了我一眼,目光里的疑慮顯而易見。我掏出自己的一張名片遞給她:你放心,這張名片上有我的電話和地址,我和麗雯交往好多年了。于麗雯的姑姑看了看名片,臉上的表情舒展了,她說,麗雯在我跟前提說過你。她上次回來給我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記在她的日記本上,我給你取。于麗雯的姑姑從柜子上的抽屜里取出一個日記本。日記本只有32K那么大,封面是粉紅色的軟塑料。我接過日記本一看,電話號碼在扉頁上。我隨意翻看了一頁日記。我說,你連這本日記給我,我看看行嗎?于麗雯的姑姑說,這個日記本是麗雯上次回家時帶回來的,她叫我替她保存著,我也不知道里面寫的是啥。于麗雯的姑姑再次打量了我?guī)籽?,不,是審視。審視之后,她走到柜子前去,把拉開的抽屜慢慢地、輕輕地向里推。也許在抽屜推進(jìn)去的那一刻,她的疑慮隨之關(guān)閉了,她轉(zhuǎn)過身來,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你拿去也行,不要丟失了,看看就給我捎回來,不然,麗雯回來,我沒法給娃交代。我說,一定一定,我是她的老師,不會食言的。我問于麗雯的姑姑:麗雯沒有告訴你,她在什么地方嗎?于麗雯的姑姑說,她說在河南省的南陽,我也不知道南陽在哪。我說,我知道的。

于麗雯的姑姑把我送上了街道。我滿懷希望,離開了王家崗。

回到省城,我迫不及待給于麗雯打了電話,按照于麗雯留給姑姑的電話號碼連撥幾次,回答都是,電話已停機(jī)。如果不是電話號碼寫錯了,就是于麗雯確實(shí)換了號碼,我很失望地放下手機(jī),開始翻閱她的日記。

她的日記不是每天都記,而是斷斷續(xù)續(xù),好像只記了她需要記的事情,或者,有什么想法就記在日記中。

1986年4月4日

昨天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剛把飯碗端在手里,只吃了兩口,姐姐一把把我的飯碗打翻在地了,她踢了我兩腳,說我把她一個作業(yè)本偷去了。我說我沒有,沒有。她又踢了我?guī)啄_,說我死不認(rèn)賬。媽媽沒有阻攔我姐姐,反而給姐姐說,打,往死里打,從小就慣下偷人的瞎毛病,長大了咋得了?姐姐每次打我,媽媽都向著姐姐。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媽媽的親女兒。媽媽一開罵,姐姐一腳把我的飯碗踢出去老遠(yuǎn),她撲過來,騎在我身上,撕我的耳朵,她非要叫我承認(rèn),是我偷了她的作業(yè)本子。我沒有偷,她打死我都不承認(rèn)的,晌午飯,我沒有吃,我拿了一塊涼饃,哭著去了學(xué)校。

1986年4月17日

我的畫筆和幾樣水彩不見了。我問媽媽,媽媽眼睛一瞪,說,你問我,我是你的保管員嗎?有啥事,不要再問我,這么小,就丟三落四的,長大還能干個啥?我把你看亮清了,你就是我的災(zāi)星。我只問了一句,媽媽就不停責(zé)備我,好像是我惹她生氣,我成了她的出氣筒子。我記得亮亮清清,我的畫筆和水彩放在柜子上,咋不見了?買畫筆和水彩的錢都是奶奶偷偷給我的。我向媽媽要一角錢都是很困難的。我知道,媽媽嫌我學(xué)畫畫了,我每次畫畫,媽媽不是叫我去掃院,就叫我去給豬拔草。媽媽要叫我沒完沒了給她干家務(wù)活兒。傍晚,姐姐從南堡中學(xué)放學(xué)回來,我問她,見我的畫筆和水彩沒有?連問兩聲,姐姐不言語,我說,姐,是不是你給我撂了?姐姐說,就是,在墻背后尋去。我繞到后院里的墻背后,我的畫筆和水彩在墻背后的糞坑中。我真不知道,為啥姐姐和媽媽一樣,見不得我,恨我。

1986年5月3日

今天放學(xué)回去,媽媽又無緣無故地罵我,無緣無故地用掃帚打我。她總是說,我是災(zāi)星。說沒有我,我的二姐還活著。你死去,你為啥不死呢?媽媽罵很狠、很毒,我不敢頂嘴。媽媽還罵著,奶奶進(jìn)來了。奶奶和二爸一家生活在一起。奶奶責(zé)備了媽媽幾句,媽媽才住了嘴。我跟著奶奶到了二爸家。我問奶奶,我的二姐是怎么回事。奶奶說,你不要問了,你媽是胡說哩,她嫌你不是個兒子娃娃,有氣,你不要計(jì)較,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xué),掙錢養(yǎng)活自己。奶奶給我不說底細(xì),我就沒有再問。我知道,奶奶疼愛我,我也愛奶奶。有奶奶護(hù)著我,我不怕。

1986年5月15日

昨天下午放學(xué)回去,我趴在桌子上做作業(yè),姐姐也放了學(xué),她在院子里洗頭,喊叫著叫我給她端洗發(fā)精。我去遲了幾分鐘,姐姐把半臉盆子洗畢頭發(fā)的水蓋頭給我澆在身上。我扭頭進(jìn)了房間。我正在換濕了的衣服,姐姐一看我的作業(yè)本和課本,拿在手里就撕,幾下把作業(yè)本和課本撕成了碎片。媽媽不制止姐姐,反而說我懶,說我沒大沒小,給姐姐連一臉盆水也不端。我哭了,哭了好長時間。

1986年6月10日

麥子黃了。村里人開始割麥子了,在西水市建筑公司當(dāng)工人的爸爸也回來了,回來和媽媽一起收割責(zé)任田里的麥子。媽媽給爸爸說,叫不到麥客子,只能自己動手割。爸爸和媽媽割了兩天麥子。媽媽不叫我去學(xué)校,叫我?guī)桶职钟眉茏榆嚴(yán)溩?。我說學(xué)校沒有放假,我要去學(xué)校。媽媽很歪,罵我:去啥學(xué)校?不念了。麥子收不回來,你吃屎呀?八三年,下了三天連陰雨,麥子就芽在地里了,沒糧吃,你還念啥書。爸爸說,麗雯才十二歲,不是二十二,指望她能干個啥?叫娃去學(xué)校,咱倆慢慢割,老天爺沒有雨,不要怕。媽媽說,不行,叫她幫你提麥捆,你裝車。爸爸不愿意和媽媽爭執(zhí),不言傳了。我?guī)桶职掷藘商禧溩樱溍咽执痰煤芴?,在太陽底下干一天活兒,頭都曬暈了,一到黑,我趴在炕上就睡著了。第三天早上,老師在地里找到了我,把我叫到學(xué)校里。我很累,上了課,總是打盹。我恨我的媽媽,我肯定不是她親生的。我要好好讀書,好好畫畫,當(dāng)個畫家,給媽媽看看。

1986年8月27日

下學(xué)期開學(xué),我就要到南堡中學(xué)讀初中一年級了。媽媽說,不叫我再讀書了。她給我說,咱于家,有你姐一個讀書就行了。她叫我放棄學(xué)業(yè),幫她做責(zé)任田。我以為,媽媽是隨口說說,是說氣話。她說過幾遍之后,我害怕了。我要讀書,一定要讀到大學(xué)里去。我給爸爸寫了信,叫他趕快回來,說服媽媽,叫我繼續(xù)讀書。

1986年9月1日

今天是開學(xué)報名的日子。清早起來,媽媽要叫我和她一起去責(zé)任田里用镢頭挖地頭沒有犁到的地。我不去,我說我要去報名。媽媽說,給你說過了,不叫你念書了,你咋不聽?我說我要念書。媽媽拽著我,把我要拽到地里去。我掙脫了媽媽,去村子西頭二爸家找奶奶。我給奶奶說,我媽不叫我念書了。奶奶一聽,說,走,奶奶領(lǐng)著你去報名,不聽她的,學(xué)費(fèi)多少錢,奶奶出。我和奶奶剛走出二爸家的門,媽媽就攆來了。媽媽和奶奶吵在了一塊兒,奶奶氣得暈倒在街道上了。我和二媽把奶奶用架子車?yán)搅舜遽t(yī)療站。晚上,我沒有回家,和奶奶睡在了一塊兒。

……

全文未完,完整內(nèi)容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3期 

【作者簡介:馮積岐,小說家;陜西省岐山縣人, 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1983 年開始《當(dāng)代》《人 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著有長篇小說《村子》《逃離》《鳳鳴岐山》等15部;曾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居西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