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xué)》2022年第2期|朱以撒:薄如蟬翼
朱以撒,福建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俯仰之間》等五部散文集及多部書法著作。在《十月》《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散文選刊》等刊物發(fā)表散文三百多萬字。散文入選《中國當(dāng)代最美散文》《中國散文精選》《中國年度最佳散文》等一百多部選集。曾獲首屆冰心散文獎,全國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薄如蟬翼
朱以撒
一年來,阿黃送了我不少東洋紙,豐富了我藏紙的種類。她自己不諳八法,卻對紙有一種過人的嗜好,即便價格不菲也解囊收入。有時人的愛好就是如此,收藏了欣賞或贈送朋友,自己是不使用的,由于不諳八法,一下筆就可惜了。那只能是把玩一張紙的色澤、紋路,還有從中沁出來的幽幽香味——紙香在眾香中是十分獨特的,和書香相比,它沒有油墨于其中,就更淡逸和細微。有時一個長卷打開了,發(fā)生與眾不同的聲響,綢緞般地舒展開來,像時日那么悠長。一個人喜好藏紙,藏而不用,讓人想到不少藏家的身后——后來者對藏品毫無興致,連打開來欣賞也不愿意。人的趣好相差太遠了,一代代人的繁衍可以接續(xù),延伸到久遠,使子孫萬代串聯(lián)起來。彼此雖不曾謀面,但持同樣一個姓,說話都會多上幾分親切。興趣則異于繁衍,如口之于味,不能強求。上一輩的興趣之物堆了一屋子,到了下一輩則想著如何清空,給自己興趣的另一些品類騰出地方。好在阿黃在這方面及時地出現(xiàn)了接班人,她的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的書法專業(yè),這些紙才有了使用者。
物盡其用——我常懷這樣的想法,能在有生之年將自己使用的一些消耗品用罄,或者所剩不多,最好,也遂了作為物的愿望。如果是尤物就更不一般了,通常有靈性于其中,應(yīng)對同樣有靈性的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就像神駿,不是任何一個騎手就可以翻身上去,它一定在等待那個人的出現(xiàn)。如果有幸,那個人出現(xiàn)了,這匹駿馬的價值才上升到頂峰,否則,一輩子晾在馬槽上。好紙可以當(dāng)擺設(shè),像神那般地供著,說是唐伯虎那個時代的,或者康熙年間監(jiān)制,讓來者看一眼。如此,還是淺薄。晉時阮孚說:“一生能著幾兩屐”,可見人生苦短,不可矜于物,如果不能放膽用屐,而讓自己赤著腳走路,那屐的作用真是抓瞎了。人常有憫物之心,舍不得用,小心翼翼地用,憫物過頭就不能充分地顯示出自己對物的尊重。
贈人以紙,說起來是很風(fēng)雅的。當(dāng)年王逸少一次就給了謝安石幾萬張紙,傳為美談,這比送脂粉、五石散有著更多的文氣,讓人聯(lián)想到澄澈、玄遠,也聯(lián)想到一個人的筆墨情懷如此倜儻。一張紙比人情單薄得多,但幾萬張紙,這個人情就不是俗常之謂了,是精神方面的必須。送紙是危險的,敢于送紙也說明了對對方的一種識見的無誤,雙方由于這一張張單薄的紙而相互欣賞。贈送者認為送對了,被贈送者也認為太合心意。那么,接下來的暢談,完全可以從紙開始說起。風(fēng)雅不及實在,俗常日子是實在過去的,真能如王逸少、謝安石這般錦衣玉食,送紙才能成為后世談資,真是俗常人家,他們的需要則如亦舒在《喜寶》中說過的:“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溫飽有關(guān)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么?!币嗍娲苏f還是很誠懇的,在生活的現(xiàn)狀里,對這么一張張紙所持有的態(tài)度,不必以嘲笑的態(tài)度待之。
對于文士而言,能用上與自己情性相契的紙自然快慰之至。筆墨生涯,越往后對于紙的選擇就越講究,講究的盡頭就是挑剔,面對一張紙的態(tài)度說一些別人認為是玄虛的感覺。即便要訂制,也難以表達清楚,便難以與人說,覺得說了也不知所云——真能說清楚就不是感覺了。難言之隱——往往是隱于感覺之內(nèi),不能量化,說出來不能達意,也就欲說還休。四寶堂里總是陳列無可計數(shù)的宣紙,供喜愛者挑選。有人進來,挑貴的買,作為禮品,物貴則宜。有的則認品牌,以為品牌為立身之本,必然不會離本太遠。我則靠手撫,在紙面做一個輕輕推送的動作——即便同一批次的宣紙,手撫起來也未必同一種回應(yīng)。畢竟,作坊里那么多人,重復(fù)那么些動作,不是每個人的心緒都能深婉不迫。有時我也把紙攤開,像《風(fēng)聲》中的聽風(fēng)者聽聽抖動中的聲響。清脆的、挺刮的聲響肯定不宜于我。一個人在道行漸深的往后,心思越發(fā)細密如牛毛,有了挑剔的資本,什么都要求合乎自己的情性,就像善于品嘗的口舌,絕沒有饑不擇食的遷就。這個要求不能說高貴,只是自適而已。文士雅集的機會總是有,總是要墨戲一番。輪到了,站起來,把主人準備的宣紙摸遍了,覺得都不適手,更不適心,便不寫,轉(zhuǎn)回來坐著,繼續(xù)喝茶。主人見狀,便過來勸他隨意一點,逢場作戲嘛——如果早二十年他一定不掃主人的興致,但此時,他擺了擺手,決不將就一張紙。一張紙不將就,俗常日子里的不少方面也都不將就。將就了別人會高興一些,但自己會不高興,他不愿意自己不高興——記得蘇東坡也是如此說,自個也是很需要開心的啊。后來在場面上就很少看到他了。他的書寫總在自己的書房里,面對自己稔熟的親愛的宣紙們,覺得此時甚好。
南方的潮潤使不少宣紙都起了霉點,失去往日臉面上的潔凈。筆在紙上行如在黃昏里。有的人便拿到裝裱店去美容,使恢復(fù)到如新狀態(tài)。有時為了懷舊,打開自己三十年前寫的作品,都是滿目昏黃。潮氣無聲潛入,不分晝夜,沒有什么可以抵擋,放在箱子里的,擱在櫥子里的,外邊還做了包裹,無一幸免。時日在上邊留下的痕跡,或深或淺,或多或少。南方生活的細膩清新,即便有機會去北方長居,而不愿動身。卻不知在聽著苦雨芭蕉的滴瀝,看著槳聲燈影中的漣漪,卷軸正悄然侵入了潤澤。水如此之多,靈氣是從來不缺乏的,以至南方多名士,玉樹臨風(fēng),新桐初引,端的倜儻自任,有一些小小的傲氣,施于紙上,都是未干墨跡的詩草。尋常人對日漸霉斑的一張紙真是束手無策,只能交由資深的裝裱師傅,請他抹掉這些時間之痕。這比裝裱一幅新作費時費力多了。裝裱師傅喜歡和舊日紙張打交道,雖然要拿出全身本事應(yīng)對,畢竟所收費用不菲,同時成就感也大大增加。取件的時日到了,這是裝裱師傅最得意的時刻——卷軸徐徐打開,如同徐徐打開一個新的世界。主人臉上抑制不住的欣喜,好像不認識這件自家的寶貝了。裝裱師傅知道成功了,人們識見了他精湛的功夫,還有細密的心機。過了幾年,又過了幾年,這些作品又敵不過梅雨潮氣,霉點又一次上臉,他又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勞作。忽一日照鏡子,看到白頭發(fā)多起來了,皺紋疊著皺紋,還有一些如同宣紙上的黃斑了。想著自己有能力幾次把紙上的時光痕跡抹去,使舊作宛如新制,而對于自己日漸蒼老的容顏,卻無能為力。他只能無奈地笑笑,沖著鏡子,做個鬼臉。
俞先生去世前給了我一疊花箋。他收藏它們已經(jīng)有一些時間了。在他眾多的學(xué)生里,把花箋送給我最為合適——禮物送人也是需要考慮與之相適應(yīng)的對象,使禮物倍顯珍貴?;ü{是宣紙中的嬌女,和六尺、八尺宣相比,它是那么小巧雅致。淡淡的底色,使它生出幾分陰柔,捧在手上沒有感覺似地,生怕突然有一陣風(fēng)來吹落。藏的時間久了,火氣盡銷,如同俞先生和我說話時溫婉平和的神情。一個人老了,還是會想到如何處理自己的藏品,尤其是紙、紙本,那么脆弱怕水怕火,就是一個雨點也可以洞穿。那么,一定要托付給適宜的人,那個人眉目清秀,舉止舒緩,斯文中透著清高。那么,他一定會妥善應(yīng)和這樣的紙品的。我想俞先生把花箋贈與我,肯定也把其他類型的藏品贈與師兄弟們。品性不同,受物不同,人與人的交往深度,可由此見出。幾年過去,我把俞先生送的花箋都寫光了。之所以寫了幾年,是因為我用小楷,抄些古詩詞,也自己撰文,很細膩地寫,在好心情的時候。如果在大宣紙上寫,我會任性一些,寫壞了就揉了,并不可惜??墒怯诨ü{,我有一種憐惜,覺得不斯文以待,就愧對時時萌生的懷舊幽思。有人說這些花箋有不少年頭了,你不留著,反而把它們都寫光了,真不知作如何想。我是不想把它們再送下一個人了,許多紙在我這里就不再傳送,戛然而止,消失在我的筆下。如果都不使用,作為禮品承傳,又如何知道其中滋味。我于細小之物特別傾心,它們是不震撼的、不大氣的,如花箋,如此之小,三行兩行,長句短句,以無多為旨,便清曠疏朗,有如私語竊竊。想想古文士如此喜好花箋,在上邊寫個不停,許多隱微的心曲都在上面。倘不居廟堂之高,不處江海之遠,一個與世無爭的文士,在小小的花箋上寫寫自己小小的悲傷,小小愛慕,使如此單薄的花箋沉著起來。
少年時常聽善筆墨者長壽,還可以舉出一大串人名來。就像文徵明,他同時代的文人都不在了,甚至連他的學(xué)生也有不在了,他還精神地活著,又寫又畫,真是藝壇上的老祖父了。據(jù)說去世前他還在為人寫字,和紙親近,這是一個最熱愛紙、在紙上不懈馳騁筆墨的文士,作為盟主當(dāng)然無可非議。這也就使人多有聯(lián)想,覺得紙上太極足以使人長壽,足以抵擋個人生命的消耗。事實是,一些人遠未及老就謝世了,究其原因,實則無多少時日于書齋靜坐修身,好好寫字,多半在場面上,接跡有如市人。守不住對一張紙的敬畏,筆起處盡是躁動之氣。一個人沒有安和心境去敬惜一張紙,也就稱不上在紙上有何托寄。一張紙的壽命比一個人要長久多了,把它鋪張開來時,看到了它的清暢大方,卷起來時又如此斂約和婉轉(zhuǎn),皆韌在其中。如果一個人善待一張紙,看到一張紙的前世今生,眼神也會更謹重一些。那種胡亂下筆,對一張紙帶有褻玩傾向的作法,我向來鄙夷——一張紙落在這樣的人手里,只能說運氣糟透了?,F(xiàn)在到處都可以看到《蘭亭序》,一張紙承受了如此的美妙,是王羲之寫的,還是誰作偽的?好事者還在爭辯無休,但從紙上的筆跡看,都會讓人想到書寫者的教養(yǎng)——一個人的字和一張紙如此協(xié)調(diào)地結(jié)合在一起,此紙長壽,此人當(dāng)年也應(yīng)當(dāng)長壽。
一張紙無足,卻可以走遍天下。有的從北方來到南方,有的從南方來到北方?;蛘邚膰鴥?nèi)去了國外,再從國外回流國內(nèi),出現(xiàn)在各種拍賣場面上。拍賣前總是要舉辦一個展覽,讓人心中有點分寸。許多人在一張張紙跟前走過,大放厥詞,說紙上的墨跡是真的,或者是偽的,談?wù)摷埖哪觐^是不是到了,或者根本與那個年頭不符,由此判斷可靠的程度。有時,打假的人來了,整個場面有些失控,那幅被指責(zé)的紙安然不動。人的眼光相差太多了,看不透一張紙的承受之重,只能指指點點,大聲小聲。一張紙再貴也不會天價,可是某個大師在上面寫點畫點,一張紙的身價就如日之升,接下來就有人使心計運手法作偽了。如果一張紙有靈,它會知道在上邊寫寫畫畫的人是不是偽造者。但作為紙,從來是緘默無聲的?!秴问洗呵铩氛f出了人生在世的一個大苦惱:“使人之大迷惑者,必物物相似也”,紙上墨跡就是如此,真耶偽耶,眾說紛紜。科學(xué)的昌明,一架儀器可以測量厚重地底的蘊藏,卻沒有一架儀器可識辨紙上真?zhèn)?,只能靠人的眼力。眼萬千殊異,除了看到一張紙,還要看到紙背后的世道、人情。淮南王劉安說:“天下是非無所定?!睂σ粡埣垼部勺鋈缡钦f。許多帶有墨跡的紙在拍賣場上被人吆喝著——主人不需要它了,它被新主人接受了,交易的背后是銀兩。新主人也不想久藏,待到行情看漲時,又毫不猶豫地把它推出去,換更多的銀兩回來。讓人興奮地是一張紙在家里酣睡,上邊的尺寸不長一分不短一厘,文字不多一個不少一個,門外的世界卻在變化著。行藏由時,主人的薄情寡意,使它不停地輾轉(zhuǎn)著,不知下一次淪落誰家——除非,它們有《平復(fù)帖》的命,張伯駒把它捐給了國家,如今它躺在那個極為嚴密的空間里,不見天日,它的漂泊生涯才算終結(jié)。
一些紙留存到現(xiàn)在,為我們有幸見到。更多的紙灰飛煙滅,無從找尋。人、物有命,何況一張薄紙。要穿過久遠的煙水來到我們的面前,如同駱駝穿過針眼,只能說幸甚幸甚。那時節(jié)的人每日都執(zhí)毛筆書寫,可以想見寫盡多少紙。紙不怕多,傳下來就是寶貝。蘇老泉曾說自己把往日寫的幾百篇文章都放火燒掉了——他覺得和圣人賢人的文章相比,自己的紙上文字只配付之于火,便采取了極端的做法。其實,燒它作甚,燒了之后就能寫到圣人、賢人的份上?人生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表達,不必傍圣人、賢人,只要真實地待了一張紙即可。一些文士,名字留下來了,卻無一丁半點紙片,就使后人在言說時枯索得很,無從援據(jù)。像李太白寫了那么多,只有《上陽臺帖》留下來,雖僅二十五個字,卻讓人歡呼雀躍,以為不特李太白一人之私幸,也是后人之大幸。當(dāng)然,紙上的書寫也有它的危險性,白紙黑字,讓人難以申辯。蘇東坡總是愛在紙上寫,把情緒都寫進去了,把危險都招來了。寫了又給人看,推到更廣大的空間,結(jié)果自己遭殃,又連累朋友、兄弟。平息后他還是愛寫——一個文士是不能舍棄紙的,宦海浮沉,世道艱辛,也只有在紙上寫,會帶來一點點寬慰。李漁和蘇東坡相同之處也在于寫,他說從小到大,從大到老都是不快樂的,還好老天眷顧,他喜歡上填詞、制曲,便一一寫去,以為富貴榮華也不過如此。我能理解枕腕而書這個動作,這個動作足以使人眉目舒展,不知今夕何夕。寫有兩個目標,一個是給很多的人看,如柳詞,雖草野閭巷亦能歌詠。一個則是相反,給極少數(shù)的人看,甚至就給一個人看,詭秘得很??催^的人記熟,順手就著煤油燈讓它化為一片烏云;或者咽入口中,讓它爛在自己的肚腸里。許多的諜戰(zhàn)片都有如此雷同的設(shè)計,不厭其煩地顯示一張紙與死生的關(guān)聯(lián)。想想也是,不知有多少人命喪于紙上。
每日,我都花了時間來消費這些好紙。書寫使人開心起來,是良好的物質(zhì)材料優(yōu)化了人的心境。想想從五六歲始習(xí)書,到現(xiàn)在有多少紙在指腕間流過。此時窗外青山嫵媚,白云游逸,筆下更是明快。若到夕陽昏黃,風(fēng)起于蘆葦之梢,滿山迷蒙,紙上就有了更多的信手和慵懶氣味。如果一位書法家在他的終了,能夠把貯存的好宣紙都揮灑得差不多,那真是一件幸事。人將了,物亦將了。
一張張薄如蟬翼的紙在時日的過往中漸漸堆疊起來,走向厚重,我想,這就是此生了。